耶稣第二次出现时,惠勒牧师醒着。
当时,惠勒正在傍晚前锁上门厅的大门,突然,他感觉空气中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呼吸变得容易多了,头脑也清醒了,心胸也开阔了。
似乎一切令人压抑不快的沉重的东西都一下子卸掉了,片刻之间,他的头脑开始活跃,他的思想之花开始自由绽放,任意驰骋,变得无拘无束。
他转过身来,除了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
夕阳的余辉在沾满灰尘的窗户玻璃边。
上形成淡淡的彩虹。
他又转过身去---耶稣基督就站在那里。
救世主充满光辉地站在圣坛前,注视着讲坛上方的十字架。
这个十字架是惠勒牧师在高德菲尔德沙摸里发现的,己经生锈很久。
他把它重新磨光。
惠勒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木然地注视着救世主的后背和头部,以及他那长长的漂亮的棕红色头发。
惠勒深知,骄傲是一种罪孽,但是,他还是为自己而骄傲,因为他知道耶稣一定会对他的一切努力都非常满意。
十字架是用废弃了的铁路道钉做成的,当他在这座鬼城外面发现时木头已经风吹日晒,近乎发白,木头纹理已经干裂隆起,变得条条块块。
就像当初耶稣一样,他把十字架放在自己肩膀上,从沙漠里拖到汽车旁边,而不是一直经过大小街道拖到阿罗街。
然后,他夜以继日地用沙子打光十字架,给它刨光,上最好的油漆。
一切完成以后,他知道这会是一件特殊的作品,一件举世杰作。
那时,他就在凤凰城宣教,自那以后,他搬迁过两次,但是,这个十字架一直陪伴着他,成为他生活中永恒的一部分。
现在,耶稣向他转过身来,对他微笑着。
惠勒感到内心里尤比的激动自豪。
你创造了一件美丽的东西。
基督说道。
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充满了整个静静的教堂,荡漾在教堂项上闪亮的光环之间,然后轻轻地弥漫在教堂的整个大厅和每一个角落里。
每个男人都会争先恐后地在你的十字架下接受受难的惩罚,而每个女人也会恳求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
是的。
惠勒小声说。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身热血沸腾,欣喜若狂。
现实生活中的感觉比他头脑中想象的要美好得多,那是一种更直接、更物质的感受,遍及他的全身,从头脑到内心、从手指到脚趾。
这是一种绝无仅有的感觉:他有绝对的把握,这不是任何毒品、性生活或其它任何人间的欢乐所能替代的。
这是只有在上帝面前才会有的独特享受。
你遵循了我的旨意,耶稣说。
但是,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你来做。
耶稣基督说话时的神态既威严又恐怖,尽管已经因为他这个凡夫俗子的缘故而降格使用了人类的语言,惠勒还是从耶稣那些熟悉的面部表情以及五官布局中感觉到了他那至上至高的威慑力。
跟以前一样,他有很多问题要问清楚,需要弄明白,但是,也像以前一样,他又按捺住了白己的冲动。
在上帝面前。
他又变得哑然无语。
耶稣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的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他说。
惠勒牧师感激涕零,泪眼婆娑地说:谢谢你!耶稣又笑了笑,他的微笑使得本来暗淡的教堂蓬荜生辉。
洋溢出一片至善至美的光辉。
他用一只手优雅地指肴教堂布满灰尘的窗户外面。
这座城市是罪恶的家园,充满了邪恶的人。
在成为上帝的圣地之前必须清洗整座城市,必须用罪孽的血来清洗这座城市。
耶稣只是简单地提了提这些,惠勒的脑海里马上就涌现出了自己对救世主所说的话的完整体会,每一道程序、每一件事都骤然之间变得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惠勒可以看见那些备受折磨的脸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用他们剧烈的纯粹的死亡之美为耶稣至高无上的荣光做出他们的贡献。
他可以看见那些头颅和胳膊姿势优雅地被斩落,五脏六腑等手艺娴熟地被切,腐化堕落的污血汇集成一条宽恕之河流向耶稣基督。
他可以看见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被杀戮,供为祭祀,钉上十字架:他可以看见善良正直的人们挥舞着正义战胜邪恶的武器,看到罪草的人受到惩罚而欢欣鼓舞,为至高无上的万能的主宽大为怀地宽恕那些备受折磨的灵魂而欢呼雀跃。
惠勒发现自己为这些想象而得意洋洋,突然之间浑身充满了力量。
但是,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抬头正视耶稣。
我给教堂买了一些东西,他说,他的声音低得连蚊子都听不见。
他转过身去,抖抖嗦嗦地打开身后库房的门,显示他在风凰城添置的东西。
有脚镣、绳索、熊夹和刀子。
耶稣乐了,他周身那圈迷人的光环也变得更加灿烂。
惠勒从救世主那里感觉到了一种饥渴、一种愿望、一种几乎触手可及的欲念。
基督几乎可以看见那些器具被用作刑具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痛苦。
他满意地看了看惠勒,说道,我的孩子,你干得很好。
惠勒牧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不可克制的自豪与骄傲、他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上帝的欢欣。
你只有40天的时间,耶稣说:40天的时间来完成你的使命。
惠勒木然地点了点头。
40是上帝最喜欢的数字。
他第一次利用洪水毁灭地球,清除地球上的一切邪恶和罪孽时就连续下了40个白天和4O个夜晚的大雨。
基督单独一个人走进荒凉地带时,也是去了40个白天和40个夜晚。
现在耶稣给他40个白天和40个夜晚来完成他的教堂。
如果失败就该自己倒霉。
耶稣看着别处,一刹那间惠勒感觉救世主就像是自己的父亲,那熟悉的又宽又厚的大下巴,还有薄薄的纤细的鼻子。
他感觉一股寒流从自己身上涌过,为这份酷似而打了一个冷战。
突然,他注意到,窗边彩虹般的亮光被一个黑影打断,黑影从彩色的玻璃外面一闪而过。
他回头看时,耶稣已经走了。
只是在刚才他站过的地方,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惠勒的双眼充满了激动的泪水,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跪倒在地,亲吻着刚才耶稣呆过的地方,然后把自己锁在库房里,那里摆放着将要用于履行上帝旨意的用具。
浸礼会教堂的框架结构星期五早上就由两个大平板拖车运来了,第三辆货车带着一个起重机,运来了一些教堂内部的结构和非结构性的物件。
除了卡车司机以外,亚利桑那教堂建设委员会另外还来了3名志愿者,惠勒还从华熙建筑公司找了两个工人。
教区有4个人主动愿意来帮助重新组建这个教堂。
两辆大平板拖车开到老教堂旁边的时候,惠勒正站在起重机驾驶员的旁边。
驾驶员面色黝黑,头戴猫牌遮阳帽。
他看着移动的汽车,皱着眉头转向牧师说:我们把教堂架子放在哪儿?惠勒用手指了指老教堂北边的一大片空地。
教区里的10个人用了大半个星期的时间才清理井平整出这一片空地。
就在那儿。
这里没有地基,也没有可以牵引的地方。
在那儿。
起重机驾驶员回头看了看,然后不无怀疑地看着牧师,你有许可证了吗?建设许可证?结构许可证?电力许可证?我们就把它放在这儿。
惠勒平静地对他笑着说。
你不能这么做。
你必须通过正常的渠道,履行正常的手续。
我得和戴维斯谈一谈。
委员会不能没有任何许可就把教堂挪来娜去。
去跟戴维斯谈吧,惠勒说。
许可证都已经就绪,几天前他就从县里弄来了,而且还给专员看过,不过,他不会告诉这个无知的打着官腔的无名小辈。
他先看着起重机驾驶员在泥土中走到货车跟前,然后又回身慢慢地看了看周围,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看见了那个曾经出现在在头脑中的城市,坚硬的沙漠滩上长满了松软碧绿的青草和漂亮的花朵。
那些沾满灰尘的破旧的房屋焕然一新,墙壁粉刷得闪闪发光,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在新城市的中央,在新世界的中央,他看见了活着的耶稣的教堂,至高无上的上帝的伟大纪念碑。
他充满友好地看着街道上聚集的赶来看热闹的人群。
他知道,他们将不久于人世,将受到万能的上帝的愤怒惩罚。
他们不会再用他们的庸人自扰对他寸步不让,也不会用他们世俗的浅薄与谴责干涉他的生活。
他们将受到上帝之手的制裁。
他在头脑中看见朗・克罗斯比被活生生地处死,鲜血淋漓的脸上翻着白眼,眼球暴出。
他看见简・佩基双腿之间罪恶的发源地变成了一个破烂的窟窿。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棒极了。
这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
即使是在亚利桑那建设委员会工人、教堂志愿者、华熙建筑工人的帮助下,还用去了整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才把教堂的两半安置在一起,才重新搭起教堂的框架结构。
除了一些小的差错以外,基本上组装工作进展非常顺利。
只是起重机把第一半框架放下的时候太快了一点,打碎了一块玻璃,另外,平板拖车的一个角撞在了东墙的较低处,撞坏了一小部分。
在夜幕降临以前,至少在外观上,重新组装起来的教堂跟他在过去凤凰城看过的没有什么两样。
惠勒牧师告诉大家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教堂内部的装饰都还在第三辆车上。
两个大平板拖车已经空了。
明天就能完成工程的第一部分。
晚上,亚利桑那建设委员会的工人们被安排在教区志愿者家里,惠勒目送他们到了房东的家门口,道了衷心的感谢,然后回到教堂那里。
他从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盖上拿起塑料冰茶杯,走进新起的教堂架子里。
木地板直接铺在泥土地上,他曾经对所有的工人们讲过这样做的坏处,但是,此时此刻看来还不错。
,几个星期后,他们会拆掉一面墙,把它与老教堂连接在一起。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已经完成了的伟大项目,修缮一新的活着的耶稣的教堂。
它将是这个荒漠上高于阿帕池峰的独一无二的朝圣之地,比周围的任何地方都显赫驰名,为那些来此地朝圣的络绎不绝的人们提供指路明灯。
他感到一股无比激动的暖流流遍全身。
星期日他就会告诉他的臣民们,耶稣基督又复活了。
他会告诉他们他的亲眼所见,以及耶稣告诉他的一切。
他不清楚他们将如何看待这个绝好消息,但是,这只能使他更加激动不已。
这就会在他的信徒中间分出良莠。
这也将决定他的未来。
他喝了一口冰茶,就在茶水经过舌头流进喉咙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奇怪的难闻的气息,还有一些辣粒状的东西。
他打开塑料杯盖,对着从门窗里漏进来的点点光线,只见橘黄色的柠檬片。
上面爬着几十个快速运动的小蝇子,只有大头针尖那么大。
冰块之问的红茶里还漂浮着一些更小的虫子。
他想,可能是水果里的蝇子吧。
他正要走出去,把杯子里的茶水一起泼掉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就像其它所有的东西一样,这也是上帝计划中的一部分。
如果耶稣不想让他喝这些蝇子,他就不会让它们到他的茶水里了。
惠勒想了一会儿,简单地祈祷表示了感谢,盖上盖子,拿起吸管。
然后把冰茶一股脑喝掉。
饭店最后一个小时没有什么生意,他们就吃了猪肉炒饭和别人定了而没有来取的鸡肉炒粉,然后早早地就清洗干净。
苏和约翰擦洗了桌子和饭厅的地板,母亲和奶奶刷了盘子,父亲负责炒锅和灶台。
他们准时离开了饭店,将汽车开到路上的时候只有9点过几分。
外边天已经很黑了,克里斯・查普曼和罗德・马尔文站在两家房子分界处黄色草带上说话。
苏走出车门时向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也对她招招手,又马上继续他们的对话。
他们谁都没有跟她父母亲打招呼。
苏关上车门,跟着父亲和母亲经过柳树旁边很短的小路走到房子前。
这么些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做法。
尽管她认为自己应该对他们的举止而生气,但是,她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她已经接受了这种事情原本的样子。
这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
她告诉自己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在客户与商店店主、饭店老板和其他做买卖的人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什么特别友好、特别熟悉的关系;这样的买卖关系本来就不利于发展过于亲密的关系,反而会在两者之间自动产生‘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们隔开。
但是,她又知道,事情又不完全是这样的。
迈克・法乔在巴莎购物中心旁边开设了迈克比萨店,他似乎和很多客人都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汉克和特拉・法拉尔开了一家录像店,跟他们的顾主关系都很不错。
这里的原因是她父母亲是中国人。
她从来不愿意考虑这件事。
这使她感觉很不舒服。
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当她在电视上看到亚洲人群反对放映查理・张的电影和带有对东方人的偏见的动画片时,她总是感到很不自在,总是想赞同他们的看法,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赞同他们,但是不知怎么,她又不能完全跟他们站在一起。
她很难使自己相信,在今天这样的一个年代,不同的种族背景竟然会影响别人对你的看法和态度。
不管怎么样,城里那些最大的农场体育偶像是足球和篮球队员中的黑人运动员。
孩子们也买黑人流行音乐磁带。
如果她认为他们家被给予不同的待遇仅仅是由于他们是中国人,这合理吗?是的。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家仍然没有融人到这里的社区里。
仍然被看作是外来人口。
就是那些最好的顾客,那些跟她开玩笑、一起说笑的人以及那些对父母表示友好敬意的客人一旦走出了饭店这个小范围,便对他们敬而远之,不冷不热。
一旦饭店服务员和顾客这种关系不再存在的时候,虽然他们也会对她点点头,有时也会笑一笑甚至很快跟她打一声招呼,但是,他们作为顾客的那种随和放松、不拘小节统统一扫而光。
人们倒也没有躲避他们家人,也没有明显地表示不喜欢。
问题是他们总是受到不同的礼遇。
原因是他们家是中国人。
苏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偏见的问题。
她总是有一大群要好的朋友,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也没有被歧视过。
她总是被她的小伙伴们和那些一起长大的小朋友们接受。
不过,她父母亲在城里却没有什么朋友,总是与人格格不入。
将他们与其他人分开的不仅仅是肤色、东方人的眼睛、或者别的什么外表形象,更多的是由于他们的语言。
他们的口音和断断续续的英语更加突出了他们来自另一个国家、另一种文化。
他们如果说广东话,事实上又会得罪别人。
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
夜晚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意。
月亮躲起来了,天空黑漆漆的,只有点点星光随意洒落其上。
苏一边随着父母走进房子,一边抬头看了看天空。
她注意到,自从她上次观看过天空以来,星星已经移动了位置,在往冬天的位置那边靠近。
她意识到,时间过得飞快,夏天已经过去,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了。
然后又是夏天,又是圣诞节,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现在一年怎么就像过去一个季节那么短暂?在门厅里,父亲脱了鞋子,把饭店剩下的食物拿到厨房里。
约翰直接走到起居室里打开电视,旋即围坐在沙发里。
母亲和奶奶脱了鞋子,跟着父亲走进了厨房。
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边脱着拖鞋,一边看着挂在墙上画着粉红色花朵的电扇。
她不知道是到自己的卧室还是应该去厨房帮助父母亲和奶奶。
直觉告诉她去自己的卧室,今天晚上有什么事情不对头。
整个晚上她都感觉有些奇怪,有些害怕,虽然不像那天晚上在学校里那么可怕―她想上床睡觉,忘掉这一切。
坏了!她听见奶奶悄悄地和父母亲在厨房里说着什么。
整个晚上,奶奶一直静悄悄的,这有些不像平时的她。
奶奶在饭店后面切菜的时候也没有听她的磁带。
几次奶奶转身的时候,苏注意到,老太太奇怪地看着自己,她也这样奇怪地看着弟弟、父母亲也注意到了奶奶情绪的变化,苏从他们彼此之间彬彬有礼而不是互相争吵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
不过,他们准都什么也没有提,只是继续像平时一样做着他们的买卖。
苏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决定既不去厨房帮忙也不去睡觉,而选择了第三个做法。
她走到沙发那儿,约翰现在躺在沙发上,头枕在一只扶手上,脚踩着另一只扶一手。
挪一下,苏说。
让我坐下。
别吵,他说。
你自己闭嘴吧。
躲开,挡住我的视线了。
那好吧。
她坐在他的腿上。
嘿,他一边喊着,一边试图从她下面挣开。
滚开。
你太肥了,压死我了。
那你挪一下脚,让我坐下。
你起来,我把腿挪开。
她站起来,他飞快地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赶紧滚下沙发,跑开了。
回头看看苏并没有要来报复的意思,他躺在电视机前,对她挤了挤鼻子。
我不能坐在你身边,你臭。
你才臭呢,她说。
去洗个澡吧。
苏珊。
听见奶奶的声音,苏赶忙转向奶奶。
奶奶站在厨房门口,背后厨房的灯光闪亮着,她那蓬乱的头发在脸的轮廓周围形成一个模糊的阴影。
顷刻间,苏感觉奶奶就像是个女巫,她不由得后背打了一个冷战,而且脑海里刻下了这个可怕的印象。
奶奶走到房间里,苏感觉她又恢复了她的本来形象。
苏强挤出一个微笑。
怎么,奶奶?她用广东话问道:你能跟我去我的房间里去吗?我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行。
苏有些奇怪,但是如果问奶奶又有点不太礼貌,她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着奶奶走到了厅里。
身后,约翰赶紧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重新躺在沙发上。
像平时一样,奶奶的房间里总是有一股葡萄汁和中草药味,还有老年人的怪味。
床旁边的小柜子上有两瓶人参,房间里刺鼻的气味就是它们散发出来的。
较小的那瓶装满了切成小片的人参根,另一瓶里装着清澈的液体,其中一根完整的人参,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困在瓶子里的人,还有。
根须像人的手脚一样伸展着。
苏总是很喜欢来奶奶的房间里。
这里比其它房间稍微热一点,在苏看来,充满了异域风情,就像中国的、一部分被转移到了亚利桑那,跟父母亲美国化了的中国装饰形成截然对比。
苏很喜欢隔开床铺与活动区的那块三折屏风,还有角落处那个手绘花瓶和那些美丽的雕刻家具。
不过,今天晚卜那种场面神秘色彩的异域情调多少有些令人不安,房间里太昏暗了。
奶奶痛苦地咧了咧嘴,笨拙地坐在床边,肩膀聋拉着,床在她的重压下嘎吱作响。
苏第一次注意到奶奶老了,确实老了。
那些苏记忆以来就深陷在奶奶嘴角和眼角的皱纹一直保持不变,永远就像奶奶脸上的一部分。
但是,现在它们变了,它们改变了方向,向下延伸到了下巴,向上伸展到了脸颊和额头,而且与其它新长出来的蜘蛛网般的皱纹纵横交错,使她的面部看上去就像木乃伊一般。
苏将目光移开,不愿意看到奶奶的这个样子,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摆在梳妆台上约翰和自己新近照的像片之间的奶奶从香港带来的相片上。
一张是母亲和奶奶在香港码头的一堆废旧货物前面拍的,一张是爷爷手举着从街头小贩那肚买来的小鸡,另一张是奶奶和两个朋友在黑色的火车机车头前做着鬼脸。
多年来,多少次无聊的夜晚,多少个阴雨连绵的白天,奶奶上百遍地给她讲述过这些象片上的故事,答应她总有一天奶奶会带她去访问香港。
但是,现在,苏意识到,他们俩是永远不会一起去做这样的旅行了。
想到这儿,苏感到更加难过,心里充满了彻底的失落和无望,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与空虚:她多么希望刚才一回来时她去了自己的卧室,奶奶叫她时她可以假装睡着了。
苏珊。
她回身看着床边。
我想给你这个。
奶奶从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项链,用颤抖的双手举到苏的面前。
打开的抽屉里满是面巾纸卷和空的小药瓶子。
项链的链子很细,有一个小小的白玉坠子,看上去有些熟悉。
苏轻轻拿在自己手上,看着玉坠,问道:是真的吗?奶奶点了点头。
‘这是从广东的一座山上求来的。
是我的结婚礼物。
苏从项链的图画上认出了项链。
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戴着它,他死了以后,我就把它摘下来了。
我本来是想等到你结婚时再把它送给你作为你的结婚礼物,不过。
我决定今天就送给你。
苏想把项链给奶奶递过去。
我终究会结婚的,那时再送给我吧。
不,奶奶用手拒绝。
我想今天就给你。
苏仔细地看着手里的项链。
洁白的玉石光滑明亮,属于稀世之品。
圆形的玉石上刻着两个图案,一龙一风,连接在一起,象征着婚姻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
我不能接受。
她说。
你必须接受,我是不会拿回来的。
我还没有结婚呢。
你结婚时我可能就不在人世了。
苏看着奶奶,慢慢地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
一阵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不会死的,不是吗?你不是把你的东西送人就……奶奶笑了。
我还不想死。
那么你为什么――?但是我终究是要死的,甚至很快。
奶奶――老人叹了口气。
我给你这个项链是为了保佑你。
我知道你没有我这些迷信的想法,但是,我求你为我做件事情。
把项链戴上。
它会保佑你躲避邪恶。
现在也许你不会明白,你可能觉得我老糊涂了,但是,我想,终有一天你会明自,你会感激我的。
邪恶。
苏用新的眼光看着项链,这次她看见的不是两只美丽的动物交织在一起的图案,而是张牙舞爪的龙齿和咄咄逼人的凤爪。
项链非但没有使她有任何安全感和起到它应该发挥的作用。
反而让她感觉毛骨惊然,冷汗淋漓。
她可能并不像奶奶那样怀有那些迷信的观念,但是,她也不是那种自己想象的无神论者,一想到戴上这个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项链,她就不禁感到可怕。
她想到了学校过道上那个奇怪的黑影。
邪恶。
你给它附上什么咒语了吗?奶奶笑了,声音像铃声、音乐一般。
她的眼睛也笑了,走进这个房间里以来,苏头一次感到放松了一些。
也许她过于紧张一了。
我不知道什么咒语,我也不是巫婆。
奶奶笑道。
你以为我是巫婆?没有。
苏尴尬地回答。
这个项链能保佑你的原因是它是毛石,而不是因为它附上了什么咒语,也不是由于它被草药处理过或者那些刻上的图案有什么象征意义。
任何玉石的东西都可以保佑你。
哦。
我给你这个项链是因为我迟早要把它给你。
我只是决定要提前给你。
奶奶收敛了笑容。
但是,我不希望你和约翰或者父母亲提到这件事。
这是咱俩之间的事情,明白吗?苏点了点头。
好。
你会戴这个项链?是的。
一直戴?睡觉和洗澡时也戴吗?一直戴。
永远戴?一直戴到可以摘下来的安全时候。
苏看着奶奶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她那稀薄的头发、以及瘦骨嶙峋的身体。
是的,奶奶。
她说:好了,老太太笑着说:你真是我最喜欢的乖孙女。
苏笑着说:我是您唯一的孙女。
即使你不是唯一的,也会是我最喜欢的。
奶奶揉揉眼睛,实实在在打了个哈欠,也多少带了点戏剧化地夸张。
不早了,去睡觉吧。
明天见。
以后再跟你谈这些吧。
苏知道奶奶要她离开了,便和奶奶赶紧拥抱了一下,同时,她注意到奶奶瘦弱多皱的胳膊腕上也戴着一个玉镯。
谢谢您,她举着项链说。
我会永远珍惜它的。
道了声晚安,她便离开了奶奶的房间,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悲伤、是解脱还是担忧。
她确实很累。
想回房间睡觉,但是,她又回到了起居室,约翰又躺在了地板上,父母亲坐在沙发里。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
约翰左手中指上戴着一个玉石戒指。
父母亲各戴着一个相似的玉石项链。
过道上硬木地板上有两双脚印,一大一小。
里奇的手指放在计算机键盘上,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屏幕上半部分的绿色文字,他似乎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在他看到显示器和面前的纸上出现科丽的身影之前,里奇就意识到了科丽站在他身后。
他机械地打了一句话,一句不是他实际想要用的话,但是,如果从他的后面一直看着他写,只有写点什么才显得更自然一些。
科丽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等待着,她想迫使他首先打破沉默的局面。
但是,又是安娜很不明智地打开僵局。
爸爸,我们要去教堂了。
她那柔软的小手拽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还没有来得及刮过的脸颊,感觉到他粗糙的胡茬子,味喻地笑了。
好吧。
你和我们一起去吗?科丽问道。
他转向她,摇了摇头,示意了一下计算机。
我必须写完这篇文章。
如果今天写不完,头一版就会出现一个大空档。
她茫然若失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为自己刚才说出的不言自明的理由而感到尴尬,想把视线挪开,但是,他又强迫自己直接面对她的目光。
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
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他不是一个常去教堂的人。
但是,她总是坚持说,如果他爱她,他会跟她去的。
她会说,有时候,她做了很多本来不愿意做的事情,原因只是为了他而去做的。
他也应该为她做些事情。
他就跟她去了。
后来就生了安娜,他们俩都同意让安娜去教堂。
但是,这些年来逐渐地,他就开始疏远了教堂星期日的礼拜,总是找一些借口如工作忙、疲劳或疾病等。
他开始隔周去一次。
但是又恐怕这种规律太明显了,便时而去两周,歇一周,时而去一周,歇两周。
最近,他很少去教堂。
这跟宗教没有什么关系,真的。
他就是禁不住认为星期日早上去教堂做礼拜是一种浪费。
那是用来睡懒觉、吃威化饼干、看《共和报》和听音乐的,而不是去教堂听布道。
休息日不应该浪费在惠勒牧师的教堂里。
这才是今天早上他拒绝去教堂的更重要的原因。
现在科丽是惠勒牧师的秘书,她有责任去听他做礼拜,而他没有这个责任。
循道宗教堂已经够坏的了,但是,即使是他们用那些不人道的工具来强迫他,他也不会去听惠勒讲道。
与一群自以为是的陌生人坐在一条极不舒服的长椅上,倾听一个因触怒上帝备受煎熬的人告诉他他将永远不得翻身,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费他唯一真正的休息日的东西了。
他更愿意呆在家里继续工作。
眼我们去吧,爸爸。
安娜恳求说,你很长时间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教堂了。
行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科丽拉着安娜的手,走出了房间。
对科丽的挖苦,他没有做什么反应,只是笑着给了安娜一个飞吻。
别担心,你回来时我还在这里。
如果我能按时写完我的文章,我们就去吃冰激凌。
好啊,吃冰激凌。
科丽瞪了他一眼。
走吧,她说,我们要迟到了。
他看着他们娘儿俩走出房间。
安娜高高兴兴,兴高采烈;科丽阴沉着脸,咬牙切齿。
他今天究竟怎么了?他知道科丽不喜欢他带安娜花钱去买冰激凌吃,那他为什么要故意伤害她呢?他叹息了一声,目光呆滞地看着计算机屏幕。
他也不知道。
昨天晚上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厉害。
不过,今天醒来时,伤口似乎愈合了。
他们互相吻了对方,还差点儿做了爱,要不是安娜已经醒了。
但是,早饭时事情就变了,有些不对头,他也莫明其妙;他一直把头埋在《共和报》的体育版里,科丽一声不响地准备着早餐,他们只是分别跟安娜说了话。
安娜则是高高兴兴地说个不停,也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
前门被重重地摔上。
他看见过道上两个运动着的白色的影子。
一大一小。
科丽穿上周日礼服,显得格外漂亮。
他不得不承认。
他很遗憾,自己没有跟她这么说。
要是在过去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就会激动起来,跑出去把她拽回来,按倒在沙发后背上。
撩起她的裙子。
脱下她的短裤,从后面与她做爱。
她也会让他那么做。
但是现在……现在不同了。
他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只见科丽领着安娜从车道上走向她的汽车。
她的汽车。
什么时候成了她的汽车?他的卡车?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把大家共同的东西分成你的我的?还是一直就是这样过的?他记不起来了。
他看着科丽和女儿走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开走了。
出去时,安娜向他挥了挥手,科丽连看都投有往他这边看。
他也没有向科丽撒谎,他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知道。
除了他自己通常的工作以外,他还得协调原来科丽的栏目。
过去几周来的新闻太多,他希望她能再多理解他一些。
新闻班上的那个女孩明天就来。
那一定会有助于报纸的出版工作。
她看起来很聪明,他毫不怀疑很快她就能学会排版和枯贴等技术。
不过,他不清楚她会不会写作。
星期五她打来电话时,他要求她带一篇习作来,她说她会尽量翻腾出一篇。
在他听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写作经验,那也是中学时的事了。
里奇从桌子顶上拿起记事本,看着他记下的笔记。
头版头条故事还是迈克・维吉尔的。
那个卡车司机还没有找到,不过,他的汽车座垫在卡萨・格拉德外40英里的公路上被人发现了,里奇只需要跟公共安全部挂个电话,核实一下现在的情况。
然后采访罗伯特,插入一些地方警察的看法。
他知道罗伯特对他不满。
虽然他哥哥以前从来没有干涉过报纸的内容,他不想让里奇登载死老鼠的故事,而且曾经要求他把它撤掉。
里奇差点就屈服了。
由于有那么多关于吸血鬼的议论,他也担心引起社会恐慌,他可以清楚地从罗伯特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但是,罗伯特并没有反对说这个报道会破坏对于马奴尔・特里斯死因的调查。
最后,里奇决定,这篇报道还是非常有趣的,与众不同,具有一定的新闻价值。
他做了一些妥协,把它作为新闻特写放在了第二页上。
可是,罗伯特还是不太喜欢。
管他呢,里奇想。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他坚持自己登载这篇故事的决定。
如果那些线路服务公司也订阅了报纸,估计现在已经卖完了。
另外,尽管罗伯特曾经预计会导致恐慌,但是,实际上却并没有发生。
相反,报纸发行以来,大峡谷的旅游经济效益反倒有了大大的提高。
两天来,人们成群结队,多为十几岁的年轻人,来到这里,观察周围的地方,试图也能发现一些神秘死亡的动物。
自从报纸出来以后,里奇还没有跟哥哥讲过话,他想,最好还是等罗伯特先找他。
现在,他在想,是否应该跟哥哥家里挂电话采访他,还是上班以后往替察局打电话。
他不知道罗伯特还会不会答应他的采访。
他放下记事本。
拿起空咖啡杯走进厨房想再倒一杯。
房间的前面仍然散发着一股早餐的味道。
糖浆和花生黄油、果酱和奶油威化饼。
科丽已经清洗、晾干并收拾了餐具,台子上还晾着威化饼器,它的下半部分还留下了油渍的痕迹。
他把威化饼器放进了水池下面的橱柜里,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咖啡。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已的声音。
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希望自己跟她们母女去了教堂,紧接着,他提醒自己,那样自己就得忍受惠勒牧师叨叨一个小时,马上,他又确信,自己没去的决定是对的。
他走进起居室,打开音响,在唱机上放了一张杰瑟罗・特尔的老唱片,然后进卧室去给罗伯特挂电话。
教堂里挤得满满的,几乎座无虚席,外面的街道上排满了轿车和卡车。
科丽紧紧地拉着安娜的手,站在入口处,寻找着座位。
她为教堂里有这么多的人而感到惊讶,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三圣教如此流行。
她今天来的原因是她在这个教堂工作,以为自己有责任来参加周日礼拜。
另外,在思想深处,她几乎认为自己也是在为惠勒牧师做一件好事。
牧师与人相处时显得那么…拘谨,那么格格不入,她很难相信他会有很多的信徒:使她大吃一惊的是,来参加今天早上一次礼拜的人们比参加所有循道宗教礼拜活动的人都多。
难怪惠勒牧师要扩大他的教堂。
她想到了她自己过去的教堂,想到了弗兰克林牧师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充满友善地为人们做着善良的布道。
立刻,她产生了一种罪孽感。
或许,应该向弗兰克林牧师解释她现在为什么参加了三圣教。
她与他并不熟悉,从来也没有单独与他说过话,只是每次礼拜后例行公事地与他按过手心。
在她看来,他一直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体弱的老人,她感觉应该告诉他自己现在参加另一种教堂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或者他的布道里缺少什么,而是因为她在惠勒牧师那里得到了一份工作,做他的秘书。
或许她应该参加两个教堂的礼拜。
她感觉安娜在拽自己的衣袖,便低头看着她。
那边有个座位,妈妈。
在那个胖妇人旁边。
嘘……她让女儿别说话。
在那个肥胖的老妇人旁边确实有一段空的座椅,她穿着一件刺眼的印花裙子。
科丽领着安娜走下铺有地毯的通道。
尽管她知道教堂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她还是感到自己和女儿从教堂中间穿过太显眼了,就像一对入侵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要里奇跟他们一起来。
如果下午他有时间陪女儿一起出去买冰激凌吃,现在他也有时间陪他们一起来教堂的。
不过,这就是他。
他根本就投有想到这是她第一天在一个新的教堂开始工作,需要心理上的支持,需要有一双扶持她走进这个充满陌生人的教堂的手。
不过,她知道。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多年了,她知道,如果她希望他做什么事情,必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从来也不会自己发现的,从来不会。
这就是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最大问题:缺乏沟通。
两个人都固执己见,谁都不愿意改变自己以适应对方的行为方式。
她应该直接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要求他与她们母女一起出来。
昨天白天或晚上她应该跟他说的,那样,他就会跟她们一起来了。
但是,一方面,是她那可怕的虚荣心和无望的理想主义使她没有自己提出来,而是想等等看这一次他是不是会自己主动一些。
另一方面,她也从让他干他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的想法中得到快乐,尽管,她事先知道,他不会这么去做。
天啊!为什么事情要弄得这么复杂?她坐在安娜身边。
前排座椅后边的台子上没有赞美诗集,也没有什么书,只有钉在一起的复印的纸。
她看了看坐在周围的人们,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见过面的不认识的人,但是,人群中没有一个朋友或至交。
安娜又拽了拽她的袖子。
看那个十字架。
她指着十字架小声说。
科丽抬起头来。
受雇以来,她天天在教堂里,不过,她的时间都在办公室里度过,还没有机会仔细观察教堂的内部。
现在,她将目光转移到讲坛上方悬挂着的巨大的十字架。
那不仅仅是一个装饰性的象征,一个耶稣受难的雕刻再现,它似乎马上就可以用于做礼拜。
十字架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它坐落在地板上,上面几乎抵到了教堂顶部。
她不由地一瞥。
她感觉,十字架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头,各部分之间的比例或者木头的光泽使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把目光从十字架上转移到刷过彩漆的玻璃窗户上,才从那熟悉的正常的彩色图案中得到一些慰藉。
妈妈,安娜小声说。
我想快开始了。
是的。
科丽说。
惠勒牧师从前厅走进来时,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说话的声音由大到小,逐渐消失。
科丽对这个教派的规矩还不熟悉,不过,她曾经去过那么多的教堂,参加过那么多的礼拜,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她和安娜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做祷告,低头做祈祷,然后恭恭敬敬地站着准备唱赞美诗。
然后,惠勒牧师开始了他的讲道。
他站在圣坛前,手里拿着《圣经》,扫了一眼他的信徒们。
当看到科丽时,他对她笑了。
有几个低沉的咳嗽声,还有人们在座位上挪动的蟋蟋簌簌声音。
我看见耶稣基督了,牧师说。
他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恐惧和自豪。
他和我说话了。
牧师暂停了一会儿,以便人们理解他刚才所说的话的含义,然后开始讲述他跟耶稣基督的对话内容。
他讲了他做的梦,也讲了他跟耶稣在教堂里的会面。
牧师说话时,科丽一直观察着他。
她感到很可怕。
她想离开,她想跑,但是又不敢这么做。
她井不怀疑牧师看见了耶稣,证据就写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声音里,在他浑身上下那种得意洋洋的气氛中。
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使她高兴起来。
她看着周围一排排的座椅和人们的面部表情,看着惠勒牧师的眼睛,心里感到无比的害怕,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的恐惧。
她这是怎么了?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一个有节制的善良的基督徒。
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生活中就接纳了上帝耶稣,并一直遵循着他的教海。
她对耶稣基督的感觉从来都是正面的积极的,毫不含糊。
那么她为什么害怕?他有一个计划。
惠勒牧师继续说道。
现在,他微笑着,声音充满了节奏。
耶稣有一个计划:他要在地球上建立自己的天堂王国,他选择了我们这个卑微的城镇和我们这个卑微的教堂作为种子,由此将要生长起他的伟大计划。
我们有幸成为上帝王国的首批臣民。
就像先哲们所讲得那样,耶稣将给这个多灾多难混乱不堪的世界带来光明和正义,那些倒下的人将成为耶稣基督大炮的饲料……科丽感到了安娜在拽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妈妈,我害i泊。
科丽也感到很可怕,但是,她对女儿安慰地笑了笑。
没什么可怕的。
她小声说。
我想回家。
嘘……她把一条胳膊搭在安娜的肩膀上,又注意听牧师讲道。
周围可以听见别的孩子的哭喊和畏惧的声音。
和他们父母亲安慰的小声嘀咕。
整个教堂里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几乎触手可及。
科丽不明白牧师的话为什么会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
布道继续进行着,中间夹杂着惠勒牧师和耶稣基督的对话、《圣经》中的预言以及他个人对这些的理解。
惠勒详细描述了他建活着的耶稣教堂的计划,鼓励每个人捐资捐款、主动出力完成这个计划,完成这个将改变整个人类命运的宏伟计划。
她不得不承认,惠勒是个很有煽动能力的讲演者。
随着他的宣讲,教堂里恐怖的气氛逐渐变了,变成一种期盼和激动。
就像她周围的所有人一样,男人们开始呼喊赞美上帝!女人们吟颂着主啊!科丽发现自己被融化到了此时此刻的感情中,激动万分,为惠勒牧师的话中的魔力而激励。
尽管她还有些害怕……只是……只是在她头脑深处,她开始琢磨既然耶稣真的要求他来建造这座教堂,那么他又为什么要通过恳求捐款和义务劳动来完成这一使命呢?难道能够逢凶化吉起死回生的耶稣还需要简单的布道手段来确保他的伟大计划能够实现吗?惠勒牧师再次看着科丽,她又感到一阵阵的冷战,她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愧疚。
她是谁,竟然怀疑万能的上帝的做事方法?接下来,她尽量把精力集中于前排座椅的后背,没有去听牧师的布道。
礼拜后,科丽和安娜快步走到他们的汽车旁边。
通常,安娜在教堂这种被强迫的安静之后,一定会非常活跃、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但是,今天,她异常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娘儿俩就这么悄悄地走着。
人群中的其他人也都不做声,别的家庭走向自己的车辆时都静悄悄地,不说话。
科丽向他们的尼桑车走去。
她拉着安娜的手,像平时一样走着,脸上一副木然呆滞的表情。
内心里,她感到确实非同寻常。
她感到害怕极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极端的恐惧。
她感到自己就像电影里的一个角色,虽然知道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但是又不能告诉周围自以为幸福快乐的任何人。
只是为什么耶稣的第二次光临会让她有如此感觉呢?耶稣的第二次降临。
她多想跟里奇分担这份负担,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需要他来安慰她一切都会正常,但是,她知道,里奇不会相信耶稣降临的。
他会把这归结为宗教狂热,会认为惠勒牧师不是撤谎就是存在一些疯狂的幻想。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惠勒牧师、亲耳所听他所说的话以及他与人们说话的那份神态,科丽也会以为自己是在幻想。
但是,你很难否认,惠勒牧师那种兴高采烈、神采奕奕的神态以及他那居高临下的威严和非凡不俗的解说里有任何值得怀疑的虚假成分。
牧师的这种神态已经有一周了,现在她回忆起来了。
她们到了汽车旁边,科丽从手袋里摸出钥匙,打开车门。
耶稣真地跟教师谈话了吗?是牧师,科丽更正说。
哦…她想说‘不,没有,’但是,她发现自已不能对女儿撒谎。
她怎么会想跟女儿撒谎呢?是的,他们谈了,她说。
她走到司机门那边,安娜爬过来给她把门打开。
耶稣很吓人吗?安娜问。
别问那么多的问题了。
安娜固执地把胳膊抱在胸前。
好吧,那我问爸爸。
科丽叹了口气,说道:不,耶稣不吓人,他很好。
耶稣爱你。
你喜欢那首歌吗?是的。
科丽启动了汽车。
你不想让我问爸爸,是吗?是的,我们不应该告诉爸爸,最近他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
我不想让你跟爸爸提惠勒牧师所说的任何事情。
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告诉爸爸的,好吗?那他问我怎么办?他不会问的。
你希望我像爸爸撤谎吗?不,我不想让你撒谎,她生气地说。
安娜,系好安全带。
耶稣很吓人,是不是?他们离开了路边。
妈妈?我不知道,科丽回答,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