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卧室外面又长出了一棵新树。
我在窗前注视着,胸口有一种被紧紧扼住的感觉。
这棵树不像那些种在我们庭院里的棕桐树。
它很像是圣经中描写的那种桑树,并且远远比我们的房子要大得多,深深地植根于草坪的中央。
这棵奇怪的树居然长着紫色的树叶。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
我只知道,我顿时被它吓得魂飞魄散。
我站在窗口,目光始终注视着这棵树。
正在这时,公寓的大门打开了,简沿着草坪向人行道走去,从地上拣起了一捆报纸后,穿过那棵大树,又走进了家门。
难道我的视觉产生了幻象吗?不,那棵树如此清晰和真切,它就长在那里,这决不可能仅仅是个幻象。
难道我疯了不成?有这种可能。
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哦,你将会看到一幅怎样的图景……我迅速穿上牛仔裤,匆忙跑出了房间。
那棵大树仍然长在那里,它如此高大,颜色又如此鲜艳。
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我的手穿过了树干。
我什么也没有摸到。
没有温度感。
它既不冷,又不热。
也没有空气的对流。
好像这棵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我集中了全身的勇气走上前去。
它看上去是有形的,既不是透明的,也不是半透明的。
走近大树之后我只看到了一片黑色。
我应该已经走到了树干里面,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活见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站在那里,目光停留在紫色的树叶上。
你在干什么?简在厨房里大声地问道。
我回头看着她。
她正从敞开的窗口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的举丘愚蠢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绕着树转了一圈,然后穿过草坪走进了大门。
我回到了厨房,她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地为调制果酱做准备。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我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停止了搅拌,观察着我,自从发生那起谋杀案之后,你的行为变得有些古怪了。
你没事吧?我点了点头,我很好。
你知道吗,有很多目睹了暴力行为的人,甚至包括有些警察在内,必须去找专家咨询,解决感情方面的困惑。
我没事。
我说。
别钻牛角尖了。
我实在为你担心。
我真的很好。
我--我真的很好。
她看着我,掉转了目光,继续搅拌果酱。
早餐之后,那棵大树依然长在那里,我洗完操之后它还在那里。
简想去商店买一些晚餐用的水果,我痛快地提出替她跑一趟。
她说好吧,正好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她把所有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我,我驾车离去了。
我假装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在公园里又看到了一些紫色的大树,在缅因大街的马路中间也长着一些红色、蓝色、黑色的灌木丛;我还看到一条银色的小溪从蒙哥马利城堡的停车场中间流过。
显然昨天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一点迹象。
简让我去她喜欢的一家超市,她觉得那里的商品比别处的更好一些。
我在超市里面又看见了另一棵大树,跟我家院子里的那一棵十分相似,它是从肉制品柜台上长出来的,树枝从柜台一直往上延伸,穿过了天花板。
当我在超市里静静地观察着这棵巨树时,我周围的顾客们熙来攘往地选购着商品。
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假装着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了。
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充满着灌木丛生的幻象,这个奇怪现象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难道那个杀人犯也遇到了跟我同样的情况吗?我迅速拿起挑好的食品,匆忙回到了家中。
我发现简正在厨房擦洗地板,便把食品袋放在餐桌上,退出了厨房。
我对她说,出事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舔了舔嘴唇,我……我能看到恐怖主义者看不到的东西,我说。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到某种默许或者暗示,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轻声地说。
你往窗外看。
我指着窗口,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就是长着紫色树叶的那一棵。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仍然轻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她以为我疯了吗?跟我来。
我带她来到了庭院,站在距离大树不远的地方,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吗?是的。
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了大树的主干旁,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吗?她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蜕变了,我的外形已经消失。
我悲哀地说。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有关那个小丑的事情,关于警察,关于史蒂夫不认识我,拉尔夫没有看见我,以及办公室的同事们对我视而不见的事实。
我还把今天我去商店的路上看到了大树、灌木丛以及小溪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她。
我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良久。
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泪水。
我没有疯。
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那样想。
那你为什么--?我不想失去你。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顿时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哦,上帝!难道我们又要分离?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跟她分道扬镳吗?我松开她,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目光,直到她的眼睛看着我,你能看见我吗?我问。
是的。
她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也许不像以前那样了解我了吧?你还能记得我住在这里吗?她摇了摇头,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拥抱着她。
她的话使我稍稍放心了一些。
可是我很清楚,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
她爱我,对她来说我很重要,因此我才能够在她的意识中多保留一段时间。
可是我终究是要蜕变的。
这种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而且是无法避免的,我将最终从她的视觉中彻底消失掉,会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神出鬼没。
也许有一天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会浑然不知;当我坐在长沙发上时,她会走过我的身旁,喊着我的名字,我虽然回答了她,她却断然听不到。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我一定会自杀。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们去找人,她说,可以去找医生。
总会有什么人能够帮助我们改变这种状况。
我看着她,怎么改变?我问道,你认为有办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要发生吗?难道大家就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吗?莫非人们都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的天!别对我大声嚷嚷。
我只是在想--不,别那样想。
你不能那样想。
我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能够改变现状,但是我想他们也许能够使蜕变的速度逐渐减慢,甚至最终停止下来。
我想--她泪眼汪汪地跑掉了,穿过草坪回到了家里。
我追了过去,在厨房里找到了她,真抱歉,我拥抱着她,吻着她的前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她拥抱着我,我爱你。
她说。
我也爱你。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紧紧地互相依偎在一起,好像她的拥抱可以把我留住,使我不至于继续蜕变下去。
那天晚上我给詹姆斯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他谈一谈,告诉他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想,知道这事的人越多,消息传播得越广泛,挽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铃声响了第四遍时他才拿起了电话,喂?詹姆斯!我说,是我!喂?詹姆斯?是谁打电话?他显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詹姆斯!喂?他被激怒了,有人吗?我挂断了电话。
自从菲利普出发攻打白宫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
他回来以后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但是我希望并且需要跟他谈一谈。
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了解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假如真的有人能够为我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只能是菲利普。
他的心智可能有些不正常,但是与此同时,他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也是最有能力、最有抱负和理想的人,我对于跟他取得联系虽然持保留态度,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寻找他的惟一目的就是,希望他还能够看得见我。
我从市政厅的电脑里查到了他的下落。
我终于在破败不堪的城西某处找到了他,他住在一套狭窄不堪的一居室住宅里。
在这个荒凉而又人烟稀少的地方,极少能够看到那种竭力从外观上显示出自己区别于他人的、有独个性的复式公寓。
这里的住宅并不醒目,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整个地区看上去都不具有任何色。
我经过了三个人口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幢公寓大楼。
到达他的住处之后,我把车停在了大街上,在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聚集起足够的勇气,以便敲响他的房门。
简想跟我一起来,我没有同意,我告诉她说我跟菲利普曾经亲如兄弟,我一个人去效果会更好一些。
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让她跟我一起来。
我至少应该事先给菲利普打个电话,告诉他说我想见他。
我走出了汽车,向176号公寓走去。
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犹豫下去,很可能会说服自己取消这次见面。
因此我强迫自己走到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
房门打开了,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嘴巴干涩得几乎冒火。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站在房门口。
我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陌生而又沉重的失落感。
门廊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既不是那个野心勃勃、收留我成为恐怖组织成员、带领大家从事各种冒险活动、承担着重大责任的领导者,也不是那个在暴风雨之夜被疯狂的幻觉所困扰的精神崩溃者,甚至也不是那个想当英雄却从华盛顿大败而归的失败者。
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是一个平庸而可怜的家伙。
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评价。
过去他曾经是个勇往直前、敢说敢干、魅力四射的冒险家,现在看上去却无精打采,面如纸灰,一副毫无个性的样子。
他的目光已经不再那样炯炯有神,他性格中闪烁的火花似乎已经熄灭,显然他的精力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比我最后一次见到时苍老了许多。
菲利普已经变成了一名汤普森城的无名之辈,这使他很难过。
我看得出来。
我试图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嗨,菲利普,我说,好久不见了。
是戴维,他疲惫不堪地说,我的真实姓名是戴维。
我只是把自己叫做菲利普而已。
我不叫戴维!我叫菲利普!哦。
我点点头。
好像赞成了他的说法,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赞成他。
我们互相对视着,相互研究着对方。
他看见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确注意到了我,没有忽视我的存在。
但是这一点给我带来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
我真后海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邀请我送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廊里谈话,说吧,你想怎样广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不想直接切入正题,那样显得太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于是便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我结婚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简吗?我们在这里相遇了。
她也受到了冷落。
那又怎样?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说,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了。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似乎在试探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想考验我。
我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因为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离开门廊,向房间里走去,进来吧,他对我说,我们谈一谈。
他的房间里依然有他的老房子里那种老奶奶的气息。
我跟随他走进狭小的客厅,坐在长沙发上,观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着湖水的廉价油画,感到有些毛骨谏然。
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他走进厨房,拿来了一些啤酒,并打开了罐口,放在我面前。
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意来这里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怎样开头,你还能经常见到其他恐怖组织成员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乔最近怎么样了?你听到他的消息了吗?我想他早已完成了过渡期。
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这可能吗?当然可能了!我就是个例子。
我联想到了我自己以及我的现状,不禁打了个寒噤。
情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说,可能会向正面发展,也可能会向反面发展。
他不歇气地灌了一通啤酒,而我们正在向反面发展。
我猛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事情正是如此。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正在蜕变。
我的恐惧中伴随有一丝安慰。
我如同又发现了新的被冷落者那样感到了惊恐,同时也感到放心,因为我不必独自面对这一悲惨的结局了。
菲利普又跟我站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看到我了。
我说。
他凄惨地笑了笑,跟我谈谈吧。
我看着他那毫无个性的神态和那身平庸的服装,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突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玛利还没有遇到我们,家庭乐园的事件还没有发生,我们也还没有到过棕润泉;我们好像在他的老公寓里,仍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
坚冰已经融化,我们开始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说,自从白宫的惨败之后,他便开始迅速蜕变,后来就长达几个月地在这套公寓里隐居起来。
我告诉他我跟简的生活,关于杀人犯的情况,以及我是怎样发现我又跟过去一样变成了一名受冷落者。
我拿起了一罐啤酒,而且……我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说。
什么奇怪的东西?你往那儿看,‘哦用手指着窗外,我看见那里有一片红色的草地,远处还有一棵黑色的大树,树叶和树枝都很像仙人掌。
我也看见了。
菲利普说。
真的吗?他悲哀地点了点头,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们。
我不想让你们恐慌。
我不能断定你们将会发展到我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尽管我有一些理论,但它们毕竟不过是理论而已。
我看着他,你认为我们有可能改变目前这种状态吗?会不会永远蜕变下去,直至消失?他看着窗外的红色草坪和黑色仙人掌,我认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无药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