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往他们家的院子里扔进了一只死猫。
肯定是街上那群小流氓。
也许并不是故意针对他们,但这仍然让丹尼尔很生气。
他一边用铲子把死猫扔进垃圾桶,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他想,不管他们是不是拥有这所房子,他们也许真应该搬走了。
这片地区日渐衰落,他们也许应该在它彻底变成贫民窟前,把房子卖个好价钱。
但玛戈特是不会同意的。
这是她的家,她从小在这儿长大。
在她心里,这里和以前根本没有变化。
她似乎是戴着玫瑰色的眼镜看着周围的一切。
附近的房子已年久失修,屋前的花园也早已变成了杂草丛生的垃圾堆,住户尽是些面目可憎的短期租户。
但在玛戈特的眼里,它们还是过去老朋友们的房子,只不过是换了新的主人。
他四处望望,满意地发现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也没有奇怪的阴影。
他把铲子放回车库,然后回到屋里。
玛戈特已经喝完桔汁,正在叫托尼快点刷牙,准备上学。
他伸手撩起她的裙子,可她躲开了,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干吗这么早起来?她问道。
你今天没有面试吧?没有。
他想告诉她实话。
他做了个噩梦,因此再也不能入睡。
他起来去拿报纸,却发现院子里有只死猪。
但他不想让她心烦,于是说道:我今天想打扫一下屋子。
所以最好早点儿起来。
她怀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没办法。
他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玛戈特和托尼走后,他不得不开始干活。
拖地、擦桌子、吸尘,一切收拾停当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下午,他一直在睡觉,然后起来去接托尼。
坐在停车场等托尼时,应该搬走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
学校还没放学,但一群男孩已开始大模大样地在主楼前抽烟了。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肥大的裤子。
又过来了两个女孩。
对于她们的年龄来说,她们穿得过于暴露了。
下课铃响了。
成群的孩子叫着、喊着、闹着从楼里涌出来。
他在人群中找寻着托尼,终于看见他一个人向这边走来。
一个光头男孩丢出一个可乐罐子,冲他喊道:小子!要和你爸爸妈妈一起回家吗?为了孩子,丹尼尔装做什么也没听到。
他笑着对坐进汽车的儿子说:今天怎么样?很好,托尼挖苦道。
孩子的语调让丹尼尔笑出了声。
管它呢,反正今天是星期五。
是啊,孩子说道。
反正今天是星期五。
回家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
丹尼尔打开收音机,和着里面的音乐轻哼着。
车在门口停下时,他才意识到托尼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
没事吧?托尼点点头。
真的?你不想说点儿什么?不想。
托尼抓起书包,走下了汽车。
丹尼尔跟在儿子身后走进家门。
玛戈特还没有回来,但再过一个小时她就该到家了。
于是丹尼尔决定开始准备晚饭。
她今天有许多重要会议。
虽然她说回来要做饭,但丹尼尔想给她一个惊喜,犒劳犒劳她。
托尼把书包扔在桌子上,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向他的卧室走去。
作业!丹尼尔叫道。
今天星期五!今天做完,周末你就自由了。
我星期天再做。
丹尼尔想跟孩子理论理论,但最后还是决定由他去了。
他拿起托尼的课本来到客厅,把它们放在茶几上的报纸堆里。
准备晚饭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他还没弄完,玛戈特就回来了。
他的体贴让她深受感动,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爱你,妈妈先生。
他转过身,亲了亲她。
我也爱你。
晚饭并不怎么好吃,但比他预想的要好。
从头到尾,玛戈特都在用最华丽的辞藻赞美着面前的饭菜,最后托尼终于忍不住了:够了,妈。
丹尼尔笑着对妻子说:你是在暗示我应该多做几次饭吗?不--她开口道。
不!托尼喊道。
--我只是很感激你能想得这么周到,我想让你知道。
托尼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这简直太肉麻了。
我走了。
他们望着他离开,微笑着。
晚饭确实很好,她说道。
我为你骄傲。
谢谢。
吃过饭,玛戈特去洗盘子,而丹尼尔则来到客厅看电视。
除了体育新闻和娱乐信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他关上电视,回到厨房。
玛戈特正在水池边吃桔子。
托尼在哪儿?她问道。
他耸耸肩。
不知道。
我想是在他房间里。
藏在那儿?她严肃地看着他。
你干吗不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他没事。
为什么不去检查一下?想到校园里那群没有教养的孩子、想到托尼在回家路上的沉默,他明白她的担心。
他点点头。
好的。
孩子的房门关着。
丹尼尔快步穿过走廊,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什么也没听到。
他握住把手,推开门。
托尼迅速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被子底下。
丹尼尔的心一沉。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毒品。
他向托尼的床走去,心中做着最坏的打算。
希望那是本《花花公子》,他祈祷着。
他强装出一副笑容。
那是什么,棒球手套?他抓起被子掀了起来。
不是毒品。
也不是色情杂志。
那是一个人。
一个玩具娃娃。
胳膊是稻草、手指是牙签。
腿脚是挂手纸的铁管、身子是一个大大的饮料瓶。
脸是纸做的,上面是棕黄色的头发。
正是这张脸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鼻子、眼睛、嘴巴只是报纸上抠出的窟窿,但那张脸依然传递着一种奇怪的整体感和协调感。
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他以前见过这张脸。
在那房子里。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
在那房子里。
但他已记不清具体地方。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道。
托尼打了个哆嗦,摇着头。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在喊叫,但他控制不住。
虽然他在对儿子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床上的娃娃。
做成它的材料、它的样子都让他恶心,可为什么它会显得如此熟悉?怎么了?玛戈特从身后跑来,声音里透着一丝恐惧。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托尼仍趴在床上。
没什么!他对母亲说。
我只是在做一件艺术品,可爸爸就发了神经!艺术品?丹尼尔问道。
是作业?不是。
我只是自己做做。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我不想让你看见它!到底怎么了?玛戈特推开他,走到床边。
她低头看着那个娃娃。
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这个?是的。
托尼承认。
玛戈特朝丹尼尔发火了。
你干吗对他大喊大叫?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撞见他吸毒或是别的什么事。
妈!丹尼尔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护。
玛戈特似乎认为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很正常。
难道她看不见那娃娃有问题吗?难道她就看不见吗?显然她看不见。
也许是他的问题。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
也许他反应过激了。
丹尼尔又低头看看那个娃娃。
他再次觉得不寒而栗。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工作,所以精神有些脆弱。
但他不相信。
但精神病的定义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你得病,自己却不会知道?但他也不相信。
那他相信什么?他相信托尼的娃娃是邪恶的。
他相信儿子这样做是错误的,所以他才要去阻止。
他还相信,不知什么原因,玛戈特无法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也不理解。
不是作业?丹尼尔再次问道。
托尼摇摇头。
那就把它扔掉。
如果你对艺术感兴趣,我们会给你买。
我们买不起--玛戈特开口道。
我不想让你给我买!托尼叫道。
我就想让你们别管我!玛戈特拽着他的衣袖朝门口走去。
走吧。
丹尼尔没动。
我不想让那东西呆在我的房子里。
你到底怎么了?玛戈特冲他皱起了眉头。
那我就在车库里面做,托尼说。
丹尼尔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显得不可理喻,但他没办法说清自己的感受,他无法让他们理解自己的恐惧。
他看看玛戈特,又看看托尼。
他不想和他们争吵。
他知道真相,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理亏,如果打起来,他必输无疑。
现在最好让步,等他们都不在家时,再把那东西扔掉。
他跟着玛戈特走出托尼的房间,来到厨房。
玛戈特听到托尼关上了门,才对他怒道: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他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
从房间出来远离那个娃娃后,就连他也觉得整件事很愚蠢。
他想不出为自己辩护的合理借口。
如果他躲在房里只是做‘艺术品’,那我们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是的,丹尼尔说道。
你说的对。
但他根本不这么认为。
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找到一个正在播放电影的台。
问题是,托尼似乎也不明白那娃娃到底是什么。
显然他知道要把它藏起来,知道他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但他并不明白那娃娃意味着什么。
从这一点来说,他和玛戈特一样无辜。
他就像是个……在玩火的孩子。
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丹尼尔不知道,但这比喻很贴切。
屋子里有危险。
他能感觉到。
那东西一天不离开儿子的房间和这所房子,他就一天不会感到安宁。
玛戈特洗完盘子,来到客厅。
她在他身边坐下,翻了翻报纸,然后靠在他身上。
但紧张仍未消除,晚餐时的欢乐气氛已荡然无存。
那娃娃。
门廊上的阴影。
虽然他不知道,但周围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11点时,他们收拾上床,草草做了爱,然后各自翻身睡去。
但他睡不着。
他大睁着眼睛在寂静的黑夜里盯着天花板。
寂静?不,并不是。
走廊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是从托尼的房间。
要在平时,他不可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
但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甚至能听出那声音在走廊上的移动。
这声音他以前听到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房子里。
--而且尽管轻微,那声音却使他浑身冰凉。
虽然说不清,但那声音肯定源自他的过去。
这使他害怕。
丹尼尔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
声音渐渐变小,从他们卧室门口走开,接着又渐渐变大,走了回来。
这是……一个玩具娃娃在巡视走廊,看看哪个孩子敢从房间里出来。
上帝,他怎么会这么想?但这意象硬是钻进了他的脑海,再也不愿离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让托尼和玛戈特离开这所房子,他们可能会有危险。
但他不能冲动行事。
尽管他担心他们的安全,但他动不了,他不敢下床,不敢叫醒玛戈特。
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身子。
它不会伤害托尼的,他对自己说。
它是托尼做的。
它也不是来找玛戈特的。
它是来找他的。
就像以前一样--在那房子里。
他屏住呼吸,暗自祈祷它不要在卧室门口停下,祈祷玛戈特已经把门锁上。
他一直等到托尼和玛戈特都离开家。
然后开始搜查托尼的房间。
丹尼尔并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
也许是某些线索。
能够钩起他回忆的东西,能够告诉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东西。
但他只找到了那个娃娃。
在儿子的衣橱最下面。
没有日记,没有任何只言片语能告诉他托尼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和那东西有关的任何暗示。
只有托尼的书本、玩具、磁带和衣服。
还有那个娃娃。
丹尼尔把装着娃娃的袋子放在床上,把它倒出来,小心翼翼地拿起来。
仍然那么令人恶心。
还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夜里的脚步声。
虽然外面阳光明媚,而且能够听到来往车辆的声音,但他仍强烈地意识到屋里只有他和这个娃娃。
他低头看着娃娃,忽然打了个冷颤。
如果托尼把它全部做完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但他知道他该怎么做。
丹尼尔把娃娃放回袋子,拎着它来到屋外。
他把袋子放在草地上,然后从车库里拿出了烧烤架。
他打开盖子,把袋子里的娃娃倒进灰里,又从车库拿来汽油和火柴。
他知道这有些过分,但他并不确定把这娃娃撕碎,它就不会把自己拼凑起来再回到他的家里。
他不能冒这个险。
他把火柴丢了下去。
娃娃的脸上窜起火苗,饮料瓶开始融化、燃烧。
自从看到这个娃娃后,他第一次可以轻松呼吸了。
等托尼回来,他会告诉他娃娃已被扔掉,而且他会严禁他再做一个。
昨晚他就该这样做了。
玛戈特也许会认为这没有道理,但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如果他非要制订一条不合理的规定,那又怎么样?他不会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父亲。
他下意识地朝门廊望去,找寻着以前看到过的黑影。
没有。
它们之间有联系吗?这娃娃和那个黑影?他的直觉告诉他是的,但他想不出这联系究竟是什么,也不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他回到屋里,坐在电视前。
突然,他想起来了。
那房子。
是的,是那房子。
他出生的地方,他11岁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他对那房子的记忆只剩下些片段,但那房子肯定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害怕。
他对自己的童年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使他很不安。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虽然听上去像是电影上经常重复的情节,但却是真的。
他想不起来,是因为他母亲死在那里。
但他已经快乐地生活了这么多年,那房子并没有来打扰他。
他的生活很正常,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
为什么现在一切都变了?黑影、娃娃,还有他的忐忑不安?也许是他失业的时间太长,压力太大,而他自己又不愿意承认。
也许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但他无法想象自己躺在一张沙发上,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告诉自己应该这样做、这样想。
再说,他们也没钱请医生。
而且,说实话,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毛病。
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只是精神错乱下的幻觉。
他确实看见了那个黑影。
托尼的娃娃确实有问题。
他有理由感到不安。
但心理医生也许能帮助他回忆。
帮他回忆起那所房子。
他甚至想不起来那房子的外型。
还有他的卧室。
他脑子里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一个漆黑的拐弯处和一个满溢的浴缸。
房子里有个玩具娃娃吗?和托尼那个一样的娃娃?他真希望父亲还活着。
他会帮他回忆的。
丹尼尔茫然地盯着眼前的电视。
生活中有这么大的黑洞很不正常。
他承认这很令人担忧,但更令他担忧的,是他觉得那被忘却了的记忆似乎和现在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有关。
而且托尼已被牵扯进去。
不管正在发生什么,他希望它能结束。
他不想看见来历不明的人影和反常的怪事,而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任何事发生在他妻子和儿子的身上。
他已经很久没来教堂了。
但现在,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道:亲爱的主,请保佑玛戈特和托尼一切平安。
不要让任何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保佑他们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阿门。
玛戈特从学校接托尼回家的路上,去了趟杂货店。
丹尼尔帮着妻子把东西拿下车来。
托尼则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立刻发现娃娃不见了。
妈!他怒冲冲跑进厨房。
丹尼尔和玛戈特正在收拾东西。
妈!玛戈特关上冰箱门,皱着眉头看着他。
怎么了?爸爸把我的东西拿走了!他偷走了我的艺术品!玛戈特瞥了丹尼尔一眼。
你没有……丹尼尔看着她,耸耸肩。
我把它扔了……她吃了一惊。
你干吗这样?你不必这样做。
不,我必须这样做。
他想回答,但还是闭上了嘴。
妈!托尼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
它在哪儿?玛戈特问道。
你把它放哪儿了?没有了,丹尼尔转向托尼。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妈!为什么它这么重要?丹尼尔问他。
为什么那个娃娃对你这么重要?托尼脸红了。
那不是娃娃!他喊道。
它就是个娃娃。
它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丹尼尔,玛戈特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那是我做的艺术品!那不是学校留的作业。
你干吗要做那个东西?你可以再做一个……玛戈特开口道。
不!丹尼尔大喊。
其他两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
他指着托尼。
不许再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孩子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母亲。
玛戈特没有吭声。
今后不许再做那些东西。
如果让我逮着,有你的好看。
明白吗?托尼气愤地转身离去,重重地关上房门。
我说到做到!丹尼尔在他身后喊道。
怎么回事?玛戈特问道。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
试试看。
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娃娃。
为什么?那是邪恶的东西?他一阵狂喜,原来她也看出来了。
可四目相交,他才看清她的眼睛里只有愤怒。
他意识到,她并不明白,只是在讽刺。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她说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但我不喜欢。
你需要看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
这是个机会。
但他并没有接受。
我又不是精神病。
可你应该做些什么。
我只是不想房子里有那么一个娃娃。
他看也不看她,转身朝客厅走去。
他打开电视。
正在播新闻。
几分钟后,厨房里传来她乒乒乓乓摔打东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