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米慢慢走下楼梯,走过诺顿消失时抓过的栏杆,来到第一个平台上。
他已经发现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正在楼梯脚下等着他。
她的头发并没有掉,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她穿着一身父亲的旧衣服,裤腿和衣袖都挽了起来。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楼梯上停了下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兴奋,盯着他的样子也使他很不安。
她迅速地打量了四周--身后、左边、右边--确信没有旁人。
斯托米!她悄声叫道。
快下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站在原地没动。
是什么?她皱起了眉头,夸张地挥舞着双手。
快点儿下来!到底是什么?他再次问道。
我找到了那个怪物。
她转身沿着走廊走去,斯托米紧紧跟在她身后。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但他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任其发展。
他母亲在走廊中间停下,打开了一扇门。
她等他跟上来,然后两人一起走进那扇门,来到另一条狭窄的走廊上。
这条走廊没有贴壁纸、也没有镶昂贵的护壁板。
只有光秃秃的墙壁和天花板中央一盏小小的灯泡。
走廊尽头又有一扇门。
他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是一个骨头怪物,她悄声说。
她的眼睛闪闪放光,仿佛得了热病一般。
他丝毫不记得这些了。
他探头向里望去:坐在轮椅上的是他外祖父的骷髅。
白骨上只剩下脑袋左侧一块干瘪的皮肤和上面的头发。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这些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他在做梦?《屠杀》。
是在那电影里吗?不。
那电影要微妙得多。
没有这么不加掩饰,恐怖得这么典型。
也许这真是他小时候记得的事情。
斯托米转头看着母亲。
一个骨头怪物,她说着,指着她父亲的骷髅。
与其说是在跟他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他居然能回避过去到这种程度。
甚至那部电影都没能帮他重现这幢房子的疯狂。
现在过去的一切都回到了眼前。
不再是电影里的影射暗示,而是确切的细节;不仅是发生的事件,而且包括他的内心感受。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如此不愿意住在这房子里。
为何全家人惟一一次出游--去新墨西哥旅行--对他来说如此重要,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母亲抓住他的肩膀,指着那具骷髅。
这就是那个怪物,她说。
是个骨头怪物。
是的。
他挣脱开身子,转身沿走廊走去。
他听到父亲在书房里的叫声,就走了过去,推开了那木制的滑门。
比林汉姆!父亲命令道。
我要一把刀和一袋棉球--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斯托米。
我没叫你。
我叫的是比林汉姆。
对不起,斯托米说。
比林汉姆!父亲大声喊道。
他等了片刻。
比林汉姆!管家仍没有出现。
斯托米扭头望去,只看见空荡荡的走廊。
就他所知,比林汉姆从来都是应声而至,从不用叫第二次。
斯托米明白了:现在已经影响到了过去。
不管在他和诺顿、丹尼尔、马克、劳瑞一起居住的房子里,那位管家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他为何失踪了两天,他的消失已经影响到了这幢房子里的生活。
这很可能说明那管家已经死了。
这使他非常不安。
和其他人一样,他一开始也认为管家和那女孩是同伙,两人狼狈为奸。
但尽管二者都与那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现在更倾向于认为两人是对手,代表着相互对立的两种力量。
如果管家死了,那么小女孩就可以为所欲为,没人能阻止她。
这想法使他不寒而栗。
身后走廊上一扇门开了。
斯托米转过身,希望能看见比林汉姆。
可惜不是。
是他姥姥拄着拐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嗨,姥姥,他说。
但老妇人没有理会他的招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比林汉姆!父亲再次叫道。
斯托米环视着书房。
小时侯他很少被允许到这里来,而他对父亲的恐惧也使他不敢擅闯禁地,所以他对书房的记忆很模糊。
现在,他看到书房的一侧摆放着直抵天花板的书架。
对面的墙上一扇大落地窗,透过它可以看见后花园。
屋里还有一张书桌,一对皮沙发,和两个文件柜。
一棵盆栽棕搁。
和一个娃娃。
斯托米猛地屏住了呼吸。
那娃娃就躺在父亲身后的地板上,似乎是他把它丢在那里的。
娃娃的脸朝下,但那惨白的眼睛却似乎正看着他,那扭曲的微笑也似乎是为他准备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没有一开始就看见它。
紧接着他明白了:父亲一直把它放在背后藏着。
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老人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尽管小时候并不理解,但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房子里出了什么事。
他父母背弃了自己的责任。
他们已经被多妮埃尔引诱,忽略了他们的职责,在比林汉姆天真、轻信的眼睛下成了叛徒。
这影响了他们和儿子的关系,在他们中间筑立起了一道永远的屏障。
他们这样轻易地被她吸引、被她操纵,使他们和儿子越来越疏远。
虽然当时他说不清楚,但潜意识中他已能感觉到许多反常,这就是他对父母从没有任何尊重的原因。
他害怕他们,但他从不尊敬他们。
这也是他最后离开去西部的原因。
但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犹豫不决、胆小怯懦的男孩。
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家,一个崭新的人、一个成功的商人和企业家。
他不会再屈从于父亲的喝喊和母亲的无理取闹。
也许这是他得到的一个机会,去纠正过去的错误。
也许他被送回来,是为了在那女孩造成任何危害前阻止她。
将她扼杀在摇篮里。
不管原因和动机是什么,他认为现在是他改变事情的机会。
他不想丧失这样的良机。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个娃娃。
这是什么?他问。
父亲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娃娃。
你敢碰它!他听到母亲在他身后走进了书房。
很好。
他们两个人都应该听听。
他直视着父亲。
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他问。
住在这房子里?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在这里是有目的的,斯托米耐心地说。
而这目的并不是和那个龌龊的女孩上床。
噢!母亲大声喘息着。
父亲怒视着他。
我的儿子不能这样跟我说话!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为什么我不能见多妮埃尔?父亲迟疑了。
因为……因为她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那么她也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她对我们大家都不好。
他直视着父母的眼睛。
两个人都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比林汉姆知道多妮埃尔的事吗?比林汉姆?父母交换了一下眼色。
比林汉姆和这有什么关系?你们知道。
斯托米--你们知道这房子为什么必须有人住。
你们知道它的作用。
而且你们也知道不应该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
他指指父亲紧紧抓在手里的娃娃。
那是什么,爸爸?这不关你事。
是她给你的。
是她的娃娃。
你一直不让我和她出去,也不让我和她一起玩,而你却背着我和她往来。
她是个孩子,爸爸。
一个孩子。
父亲摇摇头。
他忽然显得老了很多。
她根本不是什么孩子,他说。
我们只是想保护你,母亲说。
她确实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那你们为什么还和她一直往来?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不想恢复以前的生活吗?像从前一样?回不去了,父亲说道。
为什么?因为已经太迟了。
不,斯托米说。
还不算晚。
你错了。
父亲低头看着手里的娃娃。
你不明白。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和她上床了,行了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怒气。
我干了她,行了吧?斯托米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现在我永远是她的了。
不。
斯托米从父亲手中抓过娃娃,将它扔到地上。
他感到很恶心,但他不得不继续。
你可以选择,爸爸。
你一直都可以选择。
现在,你只是选择了认输和放弃。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重获自由。
没有什么东西把你和多妮埃尔栓在一起。
告诉她滚蛋。
看在上帝份上,做自己的主人。
我不能,父亲软弱地说。
看看妈妈。
他指着穿着一身不合适衣服的母亲。
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这对她是什么样的打击!你难道就不能为她想想、结束这一切吗?地板上的娃娃动了动,侧躺在那里。
他不知道它是自己动的,还是出于惯性。
但他确实被吓了一跳。
他狠命踢去,将那娃娃踢到了书桌下。
他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在望着它。
多妮埃尔要我和她结婚,斯托米说。
这使他们都收回了目光。
父亲望着他,脸上写着愤怒,愤怒下面是茫然,而茫然下面则是恐惧。
母亲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大声喘息着。
她知道你禁止我和她说话,她建议我们私奔。
她说她想带我离开这房子--他停顿片刻--离开你。
她……她不能!父亲叫道。
母亲开始悄悄地抽泣。
她认为她能,斯托米说。
但他不知道父母伤心是因为不想失去他--还是她。
他深吸一口气。
她对你们是不是比我更重要?不!母亲说。
她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我的儿子。
那如果你们必须选择呢?你们是选我还是选她?父亲的脸上愁云密布。
她是想拆散我们的家。
你们会选谁?造成这些麻烦的不是那个小婊子,母亲说。
斯托米转身看着她。
那么是谁?是那个骨头怪物,她说,眼睛睁得老大。
父亲无言地望着他,一脸的不知所措。
你会选我吗,爸爸?一滴泪水顺着父亲的脸颊滚落。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你。
斯托米悲哀地望着他们。
我爱你们,他说。
我爱你们两个。
在这一刹那间,母亲的眼神变得清醒,父亲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我们也爱你,母亲说道,伸手拥抱着他。
父亲在一旁点着头。
一阵铃响。
悦耳,仿佛是教堂的钟声。
是门铃。
比林汉姆!父亲叫道。
母亲松开了双手。
又一声铃响。
比林汉姆!斯托米叹口气。
我去,他说。
他走出书房,沿着走廊来到门厅。
门铃又响了。
他加快脚步,取下门闩打开了门。
一个女孩正站在他面前的门廊上。
多妮埃尔。
看见她,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现在他是个大人,而她还是个孩子,但她在他体内唤起的感觉仍像多年前一样。
他的心在狂跳,小腹涌起一股热流。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他知道了多少,她的吸引力仍那么不可抗拒。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将她的手抱在怀里。
他想触摸她,但他竭力克制着这种冲动,站在门口没动。
什么事?他冷冷地问。
哦,斯托米!她冲上前来,扑在他怀里。
尽管不情愿,他的身体还是有了反应,他的下部紧紧地贴着她小小的身子。
她抱更紧了,在他身上揉蹭着。
斯托米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了开去。
怎么回事?她问道。
她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受伤的无辜表情。
他铁下心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
我爱你,斯托米。
他抓着她的胳膊,将目光移开。
我不爱你。
我--我不喜欢你要做的事。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是我告诉你要自己做主,不能让你父母主宰你、替你做所有决定!我现在正是在自己做主。
所以你父母恨我!我也要为我的家人做主。
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成见,她说,眼睛里涌起了泪花。
是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穷。
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比他们更爱你。
我理解你的情感,知道什么对你好,而不是只关心这个家的面子。
他们不希望我再见你,他说。
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让你的父母见鬼去吧,多妮埃尔说道。
不,他说。
该去见鬼的是你。
她的眼泪不再流,脸色也变得严厉。
你说什么?你听见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离开这儿。
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想要什么和你将得到什么,完全是两码事。
她一捋头发,转身走开了。
从后面看,她根本不像个孩子。
她像个侏儒。
这多少减弱了她的吸引力。
减弱了。
但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关上门。
身后传来姥姥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击出来的嗒嗒声。
他转过身,看见她正站在楼梯脚下。
我找不到比林汉姆,她说。
我……我想他已经走了,斯托米告诉她。
刹那间,他觉得在她脸上看到了担忧、恐惧和疑惑。
她知道管家是这房子的一部分,她知道如果他走了,有些事情就会变得非常严重。
接着她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处变不惊的面孔,说道:那么你将替代他的位置。
斯托米点点头。
您想让我扶您上楼去吗?不,她说。
我想让你帮我准备澡盆。
今晚我要用鲜血来洗澡。
把我的澡盆里装满山羊的血。
温度不要太高。
他呆呆地点点头,目送她艰难地走上楼梯。
一楼的走廊那头,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和父亲的喊声,比林汉姆!他站在门厅里,一动不动。
他做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他鼓起勇气对抗了自己的父母,和他们摊了牌,但他们仍像以前一样消极地堕落着。
一切还像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他叹口气。
你真的是回不去家了。
但和他们谈过话后,他还是感觉好了许多。
毕竟他做过努力,阻止他们放弃比林汉姆和这房子,使他们不要越来越依赖多妮埃尔。
楼梯上没有了姥姥的影子,也听不到她的拐杖声,于是他走上楼梯,想看看她是否平安。
二楼和三楼的走廊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他来到她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姥姥?没有回答。
难道她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吗?他又顺着楼梯来到楼下,忽然发现自己卧室的门开着。
它以前就开着吗?他并不这么认为。
喂?他试探地叫道。
他把头探进屋子。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了。
他看见卧室的地板上有地震造成的遗迹。
在对面的墙角下,是一台被摔坏的电视机。
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