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干镇。
垃圾堆般的小院里的水箱、锈迹斑斑的晾衣绳、扔在沙地上的塑料玩具,以及拴在栅栏后的老马。
小酒店、破败的加油站,和无名的集市。
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浮云快速在空中飘过,掠过贫瘠的山岭。
小镇忽而光明一片、忽而被笼罩在阴影中。
马克在邮局前面下了车,向司机点头道谢。
他目送卡车远去,然后转身俯瞰着小镇。
多年来它似乎没有丝毫改变,这不能不令人伤心。
走过河干桥,道路两旁是高高的棉花。
图书馆前停着几辆自行车,小酒馆前是几辆汽车。
两个赤脚男孩肩上搭着毛巾,正朝公园的游泳池走去。
凝滞的空气中,只有空调的轰隆声和在空中盘旋的老鹰发出的尖叫声。
道路左边的一片空地上,是六幢一模一样的房子。
这是小镇为改变面貌所做的尝试。
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
他走过小餐馆、裁缝店和种子店,然后朝东面的牧场看去。
一点儿没错,他们的房子依然高高耸立在那里。
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它令人生畏的气息。
克里斯廷。
他的目光飘向小镇另一头的墓地。
他是不是应该先到那儿去?还是先去医院的停尸房?不,他要先回家。
他要知道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拎起背包,放在肩上,然后朝牧场路走去。
路过镇上的中学时,他看见一群穿着球衣的孩子正在踢足球。
这是在进行星期六的早锻炼。
他太熟悉这一切了。
当年,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学校活动,只为了能离那房子远些。
虽然身体孱弱,但他没有被拒绝过。
因为球队的人手总是不够。
他沿着未铺沥青的小路朝那曾是他家的巨大怪兽走去。
这么多年以后,它仍能产生如此大的震慑力量。
离它还有几英里远,但在荒凉的沙漠上,它已清晰可见。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不想在达到房子前,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他真希望自己还具有以前的特异功能。
身后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声。
马克转过身,看见一辆红色的垃圾车正跌跌撞撞驶来。
开车的像是喝醉了酒,左拐右拐躲避着路上的坑坑洼洼,车后尘土飞扬。
马克向路边靠去,给它让路。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垃圾车在他身边停下了。
马克咳嗽着,用手挥去被车搅起的尘土。
透过灰蒙蒙的沙雾,他看见司机正在摇下车窗。
他眯着眼睛,向前走了两步。
那司机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套头衫,红红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稀少而油腻,贴着头皮向后梳去。
典型的亚利桑那大汉。
他认识这人吗?很难说。
沙漠风沙催人老,暴烈的日光和艰苦的生活,很容易使年轻的脸变得苍老。
但他确实觉得此人很眼熟。
你去哪儿?司机问道。
前面的农场。
克里斯廷家?那儿已经没人了。
她几天前死了。
我知道。
我是她哥哥。
大汉眯起了眼睛。
马克?你是马克?他笑了,摇着脑袋。
我没认出你,伙计。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戴夫。
布拉德肖的哥哥,罗尔。
上来吧。
我送你一程。
马克跳上伤痕累累的汽车,把背包放在两人中间的座位上。
谢谢,罗尔,非常感谢。
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听说你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是的,不过……罗尔挂上挡,发动了汽车。
可怜的克里斯廷。
真可惜。
马克咽下一口唾沫。
安排葬礼了吗?已经结束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
这地方的人都很喜欢克里斯廷。
不像你的父母。
他看了马克一眼。
别生气。
没有。
沉默片刻后,马克问道:是谁发现她的,罗尔?是谁……发现她死了的?那个送水的。
她没来开门,那人觉得不对,就拨了911.可他们赶到时,她已经死了。
是什么--心脏病。
那么年轻的人一般不会,但是……他摇了摇头。
真可惜。
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一瓶还剩一半的威士忌。
喝点儿吗?马克摇摇头。
戴夫还在镇上吗?不在了。
我母亲死了以后,他就去凤凰城了。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父亲。
情况怎么样?还能怎么样?照样活呗。
他本来是想问问关于克里斯廷的事。
她的葬礼、她死时的情况。
但他父母的影响一定还在,因为他发现自己很难和别人讨论私人问题。
特别是和像罗尔这样的人。
透过右边肮脏的玻璃窗,那房子的轮廓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庞然大物。
罗尔从瓶子里喝了口酒。
你知道,他说道。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们家。
不知道你父母死后,克里斯廷为什么还要住在那儿。
她本来可以卖掉它,搬到其它地方去。
马克也不明白,并不真的明白。
他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凉。
他舔了舔嘴唇。
比林斯先生还在那儿吗?罗尔皱起了眉头。
比林斯?从来没听说过。
雇来的。
帮我父亲干活的?有个弱智女儿的?他努力想唤起罗尔的记忆,但对方却只是摇着头。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这并不很让他吃惊。
正如罗尔所说,他父母并不和周围的人打交道。
况且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也许他父亲后来解雇了比林斯。
也可能他自己离开了。
并且带走了他弱智的女儿。
我喜欢你从后面的姿势。
他努力想把那女孩想象成一个大人,但是做不到。
现在她应该是20多岁了,但在马克的脑海里,她仍是那个10来岁的小姑娘。
可你父亲做了。
不过克里斯廷不是一个人生活吧。
她肯定雇了人--没有。
据我所知,她是自己生活的。
没有别人来参加葬礼吗?你不认识的人?她没有……没有雇人吗?没别人,只有她在河干镇的朋友。
罗尔扭头望着马克。
他们是怎么联系到你的?我听说他们在找你,可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克里斯廷的电话本里也没有。
看样子他们最终还是找了你?是的,马克答道。
他不想解释。
可他们没告诉你太多事情,是不是?马克摇摇头。
没有。
车来到了农场大门。
我就把你放在这儿吧,罗尔说着,望着不远处那所黑黝黝的房子。
我还是不喜欢这房子。
马克跳下车,拿起自己的背包,用衣袖擦去额上的汗珠。
谢谢你,他说道。
我过一两个钟头还要从这条路回来。
用我停一下接你吗?马克抬头望望耀眼的天空,点点头。
好主意。
那时候你在门口等我。
我按三声喇叭,要是没看见你,我就开车走了。
好的。
马克挥手向远去的汽车道别,不过飞扬的尘土不太可能让罗尔看见他。
马克咳嗽着转过身来。
面前是农场紧闭的大门,一条车道直通房子。
他打开门闩,推开门,然后回身把门关上。
他站了片刻,有些害怕。
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他凝视着眼前黑黝黝的建筑物。
尽管阳光普照,但房子没有任何反光。
阳光似乎被吞噬、吸收了。
甚至房子阴影中的灌木和植物也都已枯萎死去。
他有些过敏了。
灌木枯黄,是因为没人浇水。
在这荒漠中,如果没人照料,除了仙人掌和鼠尾草,什么都会死去。
而现在克里斯廷死了,没人再照看这地方了。
这就是说比林斯已经走了。
这使他感到一阵轻松。
根据罗尔所说的话,那人似乎已经不在这地方住了。
不过罗尔并不是那种很可靠的人,而马克自己又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但是如果比林斯还在的话,他是不会听任这些植物枯死的。
对马克来说,这大概能够证明他已经走了。
也就是说他女儿不会再在这里了。
我喜欢你从后面的姿势。
他不由自主朝最后一次看见那女孩的窗户望去。
像房子其它部分一样,那里也是毫无生气、空无一人。
他开始慢慢向前走去。
房子后面和侧面都有鸡棚,但都已显出破败的样子,看得出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比林斯已不在的又一个证据。
为什么他会如此担心一个佣人?因为他怕他。
不知道为什么。
过去他在家时,情况并不是这样。
但他现在却很怕突然看见比林斯。
在马克的脑海里,那佣人还是过去那副模样。
而这却令他深感不安。
那佣人的与世无争、和蔼可亲,现在看来却似乎居心叵测。
他似乎看见比林斯正耐心地等待着,将家里的人一个个除去,然后等待着回来的马克。
上帝,他真希望自己的特异功能还没有丧失。
更让他不安的是突然看见比林斯的女儿。
他似乎又看见那女孩在阴暗的走廊上撩起了裙子。
我喜欢你,来啊。
他真应该先去停尸房、墓地或治安官的办公室。
一个人毫无准备地回到这里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他当时脑子是怎么了?但他仍继续向前走着。
汗珠不断顺着脸颊滑落,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
但他的心却是冰凉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
他来到门前,走上台阶,忽然意识到一切都那么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类世界的任何声音。
这很可以理解。
农场离小镇很远,房子又没人住。
但自然界竞也没有半点声息,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
在这燥热的阳光下,至少应该有蜂虫的嗡鸣、鹰隼的尖叫以及蛇的爬行声。
但万籁俱寂。
只有他的脚踩在木板上的吱嘎声和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已经没有前门的钥匙了--几年前他就把它丢进了圣劳伦斯河。
但他知道他父母经常搁钥匙的地方。
克里斯廷肯定保持了这个传统。
在门廊的灯罩上,他摸到了那积满了灰尘的小东西。
他再一次想转身离去。
但他提醒自己,这样做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是为了克里斯廷。
他辜负了她。
如果他感到害怕,那就太没出息了。
毕竟她在这里忍受了多年。
无论如何,他应该进去看看。
他打开门,走进房子。
他的心变得更冷了。
一切都像记忆中一样。
克里斯廷甚至没有移动过墙上的画。
一切如旧:家具、地毯……他的心像被重重击了一拳。
他恍然又回到了从前。
笨重的木头、黑色的四壁、地板和房顶。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压抑。
不知妹妹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难道她会认为这种气氛愉快吗?想到克里斯廷孤独地生活在这没有一丝变化的房子里,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他的恐惧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酸的失落感。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回来?他为什么没有带她一起走?他慢慢向前走去。
左眼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他转过身。
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
比林斯。
坐在他父亲那把高背椅子上。
正如他所害怕见到的那样,这佣人一点儿都没有变。
比林斯笑了。
欢迎回家,马克。
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