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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变奏

2025-03-30 06:29:23

半个下午,刘颖一直呆在麦涛家。

她的目光,此时投向了房中的书架。

那是一支老式书架,绛紫色漆过的红木构造,共有四层:最上面摆着各种工具书,从《大不列颠字典》到《古文观止》,正中是厚厚的《圣经》,旁边依次整齐的码放着大部头著作;第二层最为引人注目,各种心理学书籍一应俱全,从人格到变态,从体育到市场,从普通到犯罪,可以说大凡中国上市的,不是胡乱编造、欺骗读者的伪心理读物,这里都有;再下面一层,由左至右搁着《金田一耕助》全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以及国人最为熟识的《福尔摩斯》;最下一层是其他小说,西洋书所占的比例更大一些。

这些,她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你都看过吗?是的,麦涛回头看看窗外阴沉的天空,也跟着站起来,如果你喜欢,就拿去看好了。

她从第二格随意地抽出一本,发现书的外脊虽然很干净,里侧却因为长期翻看不免有些脏脏的。

她又大致翻了翻,发现很多页都有铅笔的标识和一些心得体会。

借着灯光,她看到他的字体:细长、清秀也多少有点儿缥缈。

这是你的字?她问道。

是的,你不相信?不,只是很像女孩子的字,会不会你的性格也有些像女人?她想说什么?麦涛思索着,女性的温柔、小气或者别的什么?可她的话没有继续,他也就想不清楚。

好了,喜欢哪本就拿去吧。

我送你回家,一会儿也要出去办事。

他走到她身后。

这样的天气?她眉头轻蹙。

这样的天气,阴沉得厉害……问题是,她是说她不该这会儿离开,还是我不能去办事?是的,这样的天气!麦涛的口气不容质疑。

那好吧……她把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夹在腋下;他关好灯,带她走了出去……一场如期而至的大雨,把艾莲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不一会儿,行李也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

可他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在街头漫步。

人们都加紧了步伐,到处都有人顶着自己的皮包跑来跑去,汽车的喇叭声也比平日更加频繁地响了起来;只有艾莲,一个人慢腾腾,左顾右盼地向前走;好像电影里被特意慢放处理过的镜头。

艾莲说了谎,眼下他并没有去处。

那栋房子,原本是打算留给麦涛的,可当他得知另一个好友上班的地点距离郊区的家路途太远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当然,作为朋友,麦涛对这决定也没有疑义。

两周前,就在艾莲准备回国的那时候,才得知那个朋友结了婚。

他不能跑到人间新婚洞房里去捣乱,因此这次回国还有一个目的,办个赠与手续,直接把那房子送给朋友作为新婚礼物。

眼下,他得找个宾馆住下来,可并不着急。

他回想起父母失踪的那段日子,也是常常在街上晃晃悠悠的,熟悉的感觉从胃部涌出。

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感觉,只是觉得很舒服。

记忆,在梦里毫无变化的重复,一旦有了机会,他就愿意再次营造出当时的环境和氛围,下不下雨,倒也无所谓。

说到下雨,他似乎又想起更多的事:他曾在雨夜经历过骇人听闻的案子;也曾在雨夜埋葬了当初深爱着自己的那个女孩儿;噢,对了,他和麦涛考上同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也在下雨;更不用说,父母失踪后那一段常常的阴雨季节。

北京的气候,乃至中国的气候,在他的眼里,虽然只是隔几年才能出现一次的观察,却在悄声无息地变化着:他在国外时,也会查找中国的气候资料,惊讶地发现梅雨开始在北方出现,而到了冬天,两广地区竟然飘起了雪花。

时值1999年,世纪末的大预言又在人群中传起,他觉得挺可笑。

北京气候的变化,他多少有些了解,可城市街道的飞速建设,却出乎他的意料。

在原本熟悉的街道上转来转去,不一会儿,他竟迷了路。

雨越下越大,用一条条接连不断的水线,烟雾般的笼罩了城市的景象,艾莲知道,该找个宾馆住下了。

可他又不愿意用湿漉漉的皮鞋在人家干净的地面上留下脏兮兮的印记,便在一家宾馆附近的宽敞屋檐下避雨,想控干身上的雨水。

大概快八点半了吧,他轻声念叨着。

艾莲从来不戴手表,一方面不能把手表套在左腕的手套上,另一方面又不习惯带在右侧。

慢慢地,他倒是养成了注意时间的特性——这让他觉得因祸得福——对时间的估计,前后总是不会差出十分钟。

他不必依靠太阳的影子,也从没掌握任何测量时间的方法,只是习惯了用自身去体会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看到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短款雨衣,一路慢慢地走来,也站在这个屋檐下避雨。

赛斯虽略感好奇,可为了不造成别人的困扰,并不去盯着那人看。

几点了?那人忽然开口问,嗓音含混不清。

哦,我没有表。

不过我估计,差不多八点四十吧。

是么?谢谢。

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使这感谢听上去言不由衷。

艾莲也不介意,两人都不再开口,静静的站了几分钟。

并不见雨小,那人却忽地从屋檐下走出去,迈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猛然转过身。

艾莲也就因此看见了那人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那人雨衣帽沿下,一张脸深黑色的,上面似乎还有些液体,透过微弱的光线,好像正在流动。

而最令艾莲惊讶的,莫过于那人的眼睛,白眼珠里浸透着血丝,毫无生气,宛如动物。

那人对着艾莲咧嘴笑了,这一笑,黑色的嘴唇中露出惨白的牙齿,泛出幽幽的光芒。

一转眼的工夫,等到艾莲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跑开了。

他脸上涂的,是迷彩油吗?艾莲突感一阵凉意,浑身一颤。

绳索……迷彩油……难道,这是我回到中国遇上了自己吗?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回头,炫耀自己也是个杀手吗?这怎么可能,哪有职业杀手这么亮相的。

艾莲记得自己见过的各种杀手,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满口粗话,有的脖子上套个恶俗的金项链,有的……可是,那些随意的态度也只能是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哪个杀手,会在别人的眼前露出杀人的装扮。

会不会这家伙心理有问题,跑出来在这雨夜里吓唬人,看来这倒是最合适的解释了。

或者,是恶作剧么?艾莲对自己这么说道,反正对方已走远,他也懒得理会。

蓦地,又一个念头叫他有些纳闷,这人若是想要吓唬人,干什么还要在这儿避雨,直接跳过来不是更好?艾莲转向身旁那人避雨的地方,赫然看到地面上有些液体也是深色的。

他蹲下来,伸手在那液体上蘸了蘸,端在眼前细细观察,随后放到嘴里尝了尝。

这是……血?他啐出沙粒,对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呆住了……打碎的玻璃杯,满是红色的污渍……还是那个狭小的房间内,墙壁四周挂满了照片。

上面面是一个个女人的生活写照,有些在头部用红笔勾勒出小小的圆圈。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个人走进来,脱下雨衣,挂在衣架上。

墙上的一张照片被摘了下来,黑暗中传来阴冷的笑声,他又走向另一张照片,亲吻了一下那上面的女人,永远不要忘记你们以前做过的事情……雨衣上的水滴下来,砸着地面,发出嗵嗵的空洞响声……艾莲呆在宾馆房间里,坐立不安。

他先是拿起电话,琢磨了一阵又挂上了。

他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又突然坐回到沙发里,上下刮着自己的鼻梁。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真的发生了凶杀案,甚至尚无法证明这就是人类的血液。

他从桌上拿过那条蘸了血迹湿乎乎的手帕,端详一阵,又把它随手扔在一边。

的确,一切都还没有结论,可是,正是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水花溅起的泥土气息,对自己的嗅觉产生了致命的影响,才使得那人在面前大摇大摆地炫耀一番。

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是愚蠢至极的疏忽。

艾莲感到烦躁,起身来到浴室。

他拉开帘子,拧动水龙头。

嘎吱嘎吱的响声过后,有几滴水十分吝啬的滴答下来。

他无奈地撇撇嘴,出门招呼走廊的服务小姐。

这水管子怎么回事?拧了半天也不见出水!对不起,先生,小姐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水管临时检修,现在停水了。

那……我住进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先生,那是大堂服务台的责任。

水管也是临时发现有问题的,是必要的检修,先生,这您可以询问大厅服务台。

好吧,没事儿了,你走吧。

艾莲回到屋里,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亲爱的,一阵娇滴滴泛着嗲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你是否感到寂寞难耐?如果有需要……谢谢,他硬生生地打断了,不必了,房间没水。

而后,顾不得对方的诧异,挂上了电话。

什么玩意儿?他低头看着自己半已经干了的衣服,又眺望窗外,把嘴角拧成了倒着的V字型。

雨停了,看样子他的安排也被打乱了。

……十点过后,麦涛踏上楼梯,在二楼的挂角停了下来。

楼道里的灯坏了,可他还是一眼瞥见,自己的家门边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瞬间,瞳孔放大了,他摸出口袋里防身用的小刀,另一只手点亮了打火机。

一股小火苗腾起之后,他恍惚看见一个人蹲坐在那里。

麦涛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继续往上走,脚步轻微,缓缓走上来。

快到门口时,火光忽然把那人弄醒了,他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你还回来呀?啊?艾,艾莲……麦涛惊得合不拢嘴,你,你怎么……我回国看看还不行啊?艾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好意思,睡着了。

嗯,给你个惊喜不好么?好,好,但这也太惊人了,麦涛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神态,冲上来给了艾莲一拳,瞧你这德性,像个‘海龟派’吗?快,我们先进屋再说!……黑暗中,那人早就洗净了脸,掏出背后的尖刀,在一条皮带上来回磨蹭。

没有开灯,只是刀锋的光芒映射出他模模糊糊的脸孔:依然是那双动物似的眼睛,占据了最主要的位置。

那人磨刀之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枚戒指,套在中指上。

空虚……寂寞……净化完成后无法逃避的感受……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上次不也是这样吗……呵呵,我就是喜欢这样,那些与众不同的女人,你们的存在等于罪孽,但也是我报复的源泉……遗憾的是……满足感转瞬即逝……过不了几天还要……两个久未谋面的朋友,按照常理应该彼此打听对方现在的生活。

可艾莲不愿意过深地涉及自身,只是大概听听对方的叙述。

话题,由于麦涛的职业特性,又因为他头上还没有拆除的绷带,便很快被引向最近的这宗案子。

他的陈述,出于自身经历,说起来自然比刘队的简单介绍生动了许多——从自己如何要去五楼,到房间里不寻常的响动,再到如何被袭,安先生又是怎么目击了凶手从而救了自己一命,而后两人又是怎么进入查看的,直到最后发现了那具骇人的尸体。

长达半个小时的讲解绘声绘色,令人身临其境,其间艾莲幽默地打了个岔,叫他喝上口水,润润嗓子。

艾莲躺在床上,饶有兴趣地听着,一直没有提出问题。

对了,还有,麦涛补充道,安先生说,那家伙脸上涂抹了某种东西,吓了他一跳,而对方又马上逃走,所以,一下子不好确认性别。

不过,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男人。

艾莲嘴里叼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不,不会吧?难道今天避雨的那家伙,就是杀手本人吗?没有这种巧合吧?用绳索绞杀……涂抹迷彩油……阴暗的楼道中,他小心地扒开通风口的扇叶,向下观察,没有动静。

很好,他将一个小东西顺了下来,一只机械的小老鼠,不停地磕着硬物,咔咔作响。

楼道的侧面,传来了脚步声,空洞有力。

手持来复枪的男人谨慎地向排风扇下面靠过来,发现了那只老鼠。

就是这个机会,凯斯拉甩了下去,围绕男人的脖子兜了一个圈。

他双臂猛地向上抬起,男人的两腿离开地面。

生命最后的挣扎,透过微微颤动的绳索传了上来,男人两条腿抖个不停。

他得做得小心点儿,以免过早地引来同伙,绳索不再颤动了,来福枪掉在地面上,砰然一声巨响……绳索形成了套子,挂在女人的脖子上,越收越紧,女人的舌头伸了出来,眼白向上翻起。

她费力地双手扒住绳子,然而这只不过困兽犹斗,甚至连那番壮烈都没有。

身体的扭动越来越无力,一把小刀从背后伸了过来,对着她的舌头切下去。

顷刻间,血流如注,涌回喉咙。

窒息的干喘,绝望的呻吟……来福枪掉在地上,砰然一声巨响。

凯斯拉的末端,被固定在突起物上。

他迅速地从另一侧的通风口,借助绳索和墙壁反弹,猫一样悄然落地。

伸手在裤兜里抓摸一把,中指和食指在脸上斜着涂抹起来。

四条深色的迷彩油,从额头直到脖颈。

他向后靠,紧紧贴在墙壁上,和百叶窗的阴影浑然一体,冷酷的双眼合上了。

脚步声进入这条楼道,他用耳朵细细辨别,是的,另一个家伙来了。

一步,两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很好,那人走过去了,没有发现自己,他又停下来,看到了什么,是的,两条垂挂着的腿。

迷彩油后的一双眼睛倏地睁开,散出凶狠的光芒。

一个疾进步,欺近那人身后,左臂有力地捂住光头男人的嘴,拔出军用刺刀。

腰侧是致命位置,不过会耽搁太多时间,那么,就刺入锁骨吧。

冰锥一样的刀锋扎进锁骨与肩胛骨之间皮下大约6.5厘米处的锁骨下动脉。

他拔刀的时候,不停摇晃刀身,开口越来越大,鲜血喷薄而出。

两秒钟之后,光头男人软绵棉地倒下了……他脸上涂满了迷彩油,对着女人的尸体一阵狂笑。

随后抄起盛着血液的杯子,端到嘴边……满足地擦擦嘴,又掏出小刀,对那女人的中指剁了下去,一刀、两刀……残缺的断裂面,尖刺状的指骨……他得意地笑了,露出惨白的牙齿……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在中国会出现类似的场面……艾莲剧烈地咳嗽着,手撑着墙坐直身子,咳过之后是一阵粗重的喘息。

你怎么了?会不会是淋雨后热伤风了,麦涛关切地拍拍艾莲后背,我这还有藿香正气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门,两人都是一愣。

对视了一眼,麦涛说:我去开门,看看是谁?艾莲继续坐在床上,一语不发,心事重重。

几个人随着麦涛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看到床上的艾莲,惊异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艾莲抬起头,对了,那个女人,他今天见过,叫陈芳……将军,麦涛居住小区附近的公用电话边,有个人用英文说道,情况有些变化,赛斯·沃勒在这里好像碰见了一宗杀人案。

没什么的,那是他的老本行了。

你不必插手,叫他放手去做好了。

是的,不过,将军,如果情人不打算返回美国,该怎么办,需要干掉他吗?不……我是说,就我所知,他会回来的。

像他那样的人,在中国,已经无法生存下去了。

您的意思是……他的出现,只会给故乡的亲人朋友带来麻烦而已。

赛斯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他能判断出来的。

好的,将军,我明白了。

Even a bird on high dies a glutton\'s death,as do the fish of The Deeps!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你在中国呆了几年?三年,将军。

是吗?难道你没有听过这样一句中国谚语,‘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泉之鱼,死于芳饵’?没有,将军,为什么你要说这个?很简单的问题。

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你认为,为什么我会派你去跟踪他?因为我和他的本事差不多,甚至更胜一筹。

那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你是欧亚混血,在外表上不会太引人注意。

将军,您担心我会被人……是的。

轻视对手的下场是非常可悲的,他不是你的猎物,而且有一种可能,他会翻身变成猎手。

对不起,老板,我要打个电话。

将军的话刚一说完,有个声音就在监视者的耳畔响起。

他急忙侧目观瞧,身旁站着个人,正是他跟踪的赛斯·沃勒。

艾莲对身边的监视者笑笑,然后拿起另一部电话的听筒,拨着号码。

这就是赛斯!将军的话语又继续说道,他会出现在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做出一切你无法预料的事情。

现在,可以继续你的工作了。

电话挂断,监视者面对小店老板,用中文字正腔圆地问道:十二分钟,多少钱?与此同时,警局重案组会议室。

刘队懊恼地窝在座椅上,一语不发,手指在头皮上飞速抓挠起来。

头一天,他兵分四路,满怀信心;今天,各路受阻,一筹莫展。

除去联系报社刊登照片的那一路没有费多少口舌就完成了任务之外,其他的线路均无疾而终:负责核实居民口供的刑警下午报告说,没有人记得被害人王小姐曾经带男朋友回到自己的住所,只是偶尔会有要好的女性朋友会小住几天;被害人与朋友合影的照片背景,因为在现实环境中存在太多相似环境,一下子也寻找不到;关于照片使用相纸的调查——虽然那个牌子并不常见,警官也联系到北京市全部冲洗这种相纸的照像馆,却没有得到底片存档记录;就连惟一成功的那一路,尽管报纸在当天就刊登了被害人朋友的照片,即使警局专门留人接听有关线索的电话,那个关键人还是没有露面。

前所未有的打击,是该称赞凶手的手段之高明,还是责骂警方办案的无能?看起来都没有意义,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可刘队也没有宣布散会,他期待着,在争论声中,能出现一个有价值的建议。

刘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本以为这是陈芳打来汇报麦涛状况的,可上面显示的却是陌生的号码。

是的,我是……他犹豫一下,还是接听了,艾莲?……是,我是叫陈芳过去看看麦涛的状况,顺便做下笔录,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疏忽的线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哦,去了麦涛家吗……怎么,一会儿你会过来?和麦涛一起,好的,叫陈芳开车带你们过来吧……刘队长合上手机,双眼又阵阵回复了光彩。

而每个与会者,从队长提高八度的声音中,也听出了希望。

然而事实真的会是这样吗?艾莲颓然地挂好电话,付了钱,有气无力地走进楼群。

那个与他杀人手法十分相近的凶手,真实身份究竟会是怎样的?他和麦涛能否顺利找出凶手?艾莲心里并没有底。

甚至由于对自己无奈杀手生活的迷茫,他的心思根本不能很好的集中于对案件的思索上。

他仰望雨后晴朗的夜空,竟不能从中看出一颗闪耀的星星来。

惟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正如乔纳森将军预言的:他不该回到中国,因为故乡已经不是他的舞台;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第二部 象人妮可尔日记(节选二)2005年二月,我度过了在中国的第六个Spring Festival。

烟花、礼炮、二踢脚,中式的玩意儿!在这个特殊的喜庆节日里,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兴奋无以言表,可我的心绪不佳。

与其说在期待着爆竹赶走怪物,还不如说是想叫喧闹除去我心里的阴影。

三个月前,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我的表姑安娜·威廉姆斯被查出怀孕了,你想都不要想她可能红杏出墙,于是这孩子就只能是该死的赛斯临走时候种下的种子,在新年前后萌发了。

第二件事与我自身的关系更加密切一点,我头脑发热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赛斯遗留下来的书稿可能存在真实性。

当我注意到这些书稿的某种缺陷时,便按耐不住那种冲动了:我要开始修改它!不论赛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故事都太像是日记了,缺乏细节描写,尽管故事曲折,但语言并不出彩。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必要了解,可如果这本书想成为剧本或是小说,那就必须经过全面的修改。

而作为美国公民的我,同时又有在中国生活六年的经验,正是修改这些文稿最合适的人选。

前后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把第一本书《面具馆》搞定了。

我将修改后的英文版寄回了美国的一家出版公司,四周之后竟然就接到了负责人的回信,邀请我成为他们的签约作者。

我这种做法还有一个潜在的动机:如果本书真正的作者赛斯,即我的表姑父看到《面具馆》出版,便很有可能找到出版公司,我也因此会很快得到他的消息。

我的冲动并没有随着第一本书开始印刷而告终,事实上出版社也不希望就此打住,因此我便着手开始第二本书《在中国》的修改工作。

糟糕的是,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好友杨克·拉尔夫警官的电话,他告诉我,赛斯留下的文稿存在真实的可能:我认识赛斯·沃勒……是的,他可能是个杀手,有时候也会帮助警方办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类人……我也认识乔纳森将军……我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家伙提到乔纳森将军时口气有些微妙的改变,这时候也更不可能了解到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

杨克的话给我敲响了警钟,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思索自己冲动的后果:如果乔纳森将军也确有其人,甚至就是某个杀手集团的幕后首领,那么,《ID》的出版将给我带来什么?另一方面,我仍然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杨克很可能只是知道两个同名的人而已,并不意味着这些书稿叙述的都是事实。

2005年2月8日的除夕夜,我渐渐地往后退,离开嘈杂的人群,回头看时,火光好像没能映出我的影子。

我又给杨克拨了国际长途。

是的,我是杨克……啊,你好,妮可尔……怎么回事,你那边很吵。

是爆竹的响声。

我躲在角落里,伸手捂住另一只耳朵。

你说什么?一种拟声词么?我说爆竹,中国人过年放的鞭炮。

是么……对方犹豫了一下,你找我该不会就是让我听听这动静吧?有什么事儿吗?是的,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话题吗?关于赛斯?当然。

我的问题是,赛斯身上什么地方最引人注意?是他的左手,戴着很长的黑色手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我的喉咙随着他的话语渐渐发哽,是的,左手!我碰过那只左手,感觉手套下面硬硬的,有许多奇怪的凸起。

等一下,我忽然觉得他在开玩笑,是软的,而且粘糊糊的!不,不,确实是硬的!软的!安妮结婚的时候我也摸过他,而且书里也是那么写的!书里?你是说他留下的手稿……等一下,谁是安妮?杨克不知道安妮的存在吗?安妮,以前提过的,就是我的表姑,全名是安娜·威廉姆斯,2003年成为了赛斯的妻子。

不,我不知道她。

我和赛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文森特的案子。

谁是文森特?这个问题我不想现在跟你谈……对了,你干嘛突然问起他的左手?呃……我需要确定一下,现在细节上存在分歧,书上和我的感觉是软的,而你说是硬的,这该怎么解释?并不困难。

上次你说书稿完成于2003年之后,看来也就是赛斯和安妮婚后写成的,而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1997年,最后一次是2000年,他的手臂可能发生变化了。

变化?你认为那手套下面会是什么东西?东西?不,当然还是条手臂啦。

只是和常人不同,可能是病态的。

病态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在书稿里,至少在我现有的两部书稿里,他提到了左手可能发病,原话是‘看上去就像是患了象人症’。

Elephont man(象人)?!他在电话那头愣了足有十秒,以至于我认为电话断掉了,看来只不过他的傻劲儿又上来了而已,天呢,象人症,我听说过。

可怕的家族遗传病,也有研究说是突变的结果。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第十对染色体上的某一部分发生了畸变。

以前的说法是病人罹患了神经纤维瘤,那是1989年苛林斯先生的研究结果,不过现在学术界更加倾向于显性病的遗传因子原因……等一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留着你的演讲给别人听吧!我对你是怎么知道的也不感兴趣,反正你总是能出人意料。

好的,‘鸬鹚’,现在告诉我,象人症患者是什么样子!这我无法形容。

常见的——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病人中比较常见的——实际发病率则为几亿分之一——患部一般是头部。

头骨发生不规则的突起变化,造成脸部肌肉群和表皮跟着骨头一起增生。

反正,看起来整个脑袋会变成一个奇怪恐怖的大球,总之,我说不清楚,很吓人的病症。

当然,赛斯的头部肯定没有问题……那么是他的左手发生了病变,右手呢?全身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我仿佛突然间洞悉了赛斯的想法:也许他的病症开始扩散,慢慢地遍布全身,他不希望安妮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跑到没人的地方孤独地等死……几秒钟之后,杨克的话彻底打消了我这种过于罗曼蒂克、充满感伤的幻想。

他说:不知道,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患处会扩散。

倒是听说过有的病人发病在腿部,手臂还从来没有记录。

而我则怀着一线希望继续问道:那么他会不会快死了?这个……杨克沉吟一下,应该不会吧。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为了避免杨克没完没了地唠叨学术知识,我便干脆了结了这个话题,我有事拜托你,找到那个文森特,还有,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住着一位黑人退休警官,艾德·萨姆兰,详细地址书稿里没有记载。

不过我希望你抽时间去找找,他们可能有更多赛斯的线索。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当然,我会联系其他的熟人打听他的下落。

杨克就这么挂上了电话……回到住处,我立刻开始翻看手稿。

因为看过许多遍,我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赛斯关于自己左手的描述:突变是从1996年开始的,其先我并没有注意……手臂的背部,大约是尺骨桡骨中间的部位,有一枚黄豆大小的凸起,我以为是这些天休息不好造成的内分泌问题……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几年前我的手受过伤,会不会是那时候处理不当留下了后遗症,或者干脆就是某种病毒的侵袭……两个月之后,这个凸起仍然没有消失,我尝试了各种办法,涂药膏、嚼中草药,可是都不见效……1997年春天,凸起物增加到三个,我明白,那一定是骨骼的变化,奇怪的是,手臂的皮肤完好无损,似乎也在跟着增生……1997年底,凸起物长到了半英寸左右,在乔纳森将军的干预下,我被送至最好的医院,可是没有结论……1998年,数量增加到6个,尺寸维持在1英寸。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一次暗杀任务中,对手的刀砍中我的手臂,刀锋嵌在骨骼里,竟然无法将它切断……两个月之后,左手开始僵硬,从手掌中部开始,很快蔓延到手指。

我采取了一些措施,请朋友搞来了石膏,把手掌整个定型,一个月之后再敲碎它,我的左手就维持了半张开的样子,永远无法动弹……到此时为止,我戴手套已有两年,看来不可能再摘下了。

然而这东西长到了那么长,手套也无法遮掩,甚至我根本没有办法穿上衣服,看来必须想点儿对策……一种腐蚀力很强的药剂,它也无法根除,暂时维持现状吧……手部的感觉逐渐消失,而这也许仅仅只是开始……我继续涂抹药剂,新的变化产生了,权且维今之计……我怀抱着那些书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晚做了个梦,在梦里,我的表姑父——赛斯·沃勒,将酸液倒在左臂上,腾起一股焦糊的气味。

接下来的两天,杨克都没有打来电话,我决定不再等待,按照《在中国》的提示,逐个儿拜访相关人士。

我很侥幸地从手稿中发现了刘罡明队长的家庭住址。

他恰好是这个案子的全部知情者,从他的口中,也有可能得知其他相关人物的联系方法。

我满怀希望,敲响了刘队长家的房门。

时值2005年2月10日,农历大年初二,我拎着礼品盒与果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该不会家里没人,刘队长出去串亲访友了吧?我的担心总算还是多余的,没多大工夫,房间里面传来脚步声,一只眼睛贴在窥视孔上向外观察。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手稿中麦涛,对着那只眼睛,身上不由一阵寒颤。

我能感觉到对方有些犹豫,总还是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位中老年妇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看到我的金发碧眼,她脸上很显然还带着惊讶。

不等她开口询问,我便微笑着抢先说话:您好,刘太太,我叫艾薇,是赛斯·沃勒的朋友。

你是……刘太太对赛斯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我急忙改口说:啊,他在中国的名字叫艾莲,最近几年都没能回国,所以这次委托我来拜年。

您还好吗?任何人,对客气都没什么免疫力,可我仍然发现,刘太太脸上的笑容是勉强挤出来的,似乎很久没有笑过,十分僵硬。

她把我让进屋里,不错,正如书稿上记述的,房间很宽绰,却也显得空空荡荡的。

因为楼道里漆黑一片,这时候我才得以仔细观察刘太太的面容,与赛斯的描写十分接近,只是过了5、6年,她的脸上掩饰不住衰老的迹象。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完全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比如我在中国做什么之类的。

刘太太不容拒绝地为我沏了一壶热茶,随后很不好意思地揉搓两手,抱歉说家里没有咖啡了。

我不时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居中的自然就是刘队长——有他的M头型为证,左面是刘太太,右边是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正是他们的女儿刘颖。

你大老远的过来,真是太客气了。

不知道艾莲在你们那边过得好么?啊,是的,很好,我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低下头双手捧住茶杯——其实是打算捂捂冻僵的手,他过得很好,两年前结了婚,婚后生活也很幸福。

只是工作很忙,他就拜托我来看望您和刘队长。

胡说,全是胡说八道!我有这样的毛病,一不留神就顺嘴瞎说,还面不改色心不跳。

可我又有点儿得意,认为自己很会说话,有礼貌,像是个非常非常地道的中国人。

刘太太的反应出人意料,只轻声回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这算什么?我思索如何运用言语的技巧把话题重新带回来,正在这个时候,她突然说:艾薇,如果我的女儿还在身边,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吧。

什么?这话该怎么解释?我对刘太太忽然吐露心事并不太惊讶,只是,刘颖出了什么事儿?她为什么这么说?忽然间,我意识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五年中一定还出现了别的变故,您的女儿?我干巴巴地蹦出这句话。

她走了……刘太太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表情十分宁静,这说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事实究竟是什么?她的女儿离家出走了,或者是……死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刘太太温和地注视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喝口茶吧,暖和暖和。

我只好应声端起杯子,也算是扫扫自己的窘困状况,半天没敢吱声。

我再次观察她的面容,这一回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她的衰老,很可能是因为家庭悲剧造成的。

是啊,这茶很好喝,我总是说错话,茶的好坏在此时有什么关系?可要开始的话题总得继续,刘太太,不知道该问不该问,刘队长是不是出去拜年了?他也走了……还是那份该死的宁静,这一次倒没有造成我的理解错误。

刘队长这把年纪,以中国人的性格,是断然不会玩儿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死了!这和书稿里的不同!死了的人不应该是刘队长,而是……或者,最后他们都难逃一死。

当然,每个人都免不了要面对死神,可他至少不该来得这么早……——妮可尔·威廉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