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道肯关掉电视,对在场无言的众人说:当然,这卷录像带完全没有法律效力,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刚刚提到吉勒拜太太最后立下了一份遗嘱。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
这是副本,正本在我办公室里,随时接受验证。
他把副本分派给在场的三个女人。
拉斯勒太太,吉勒拜太太认为,你可能会质疑这份文件,不过我只能建议你,在提出质疑之前,先和你的律师谈谈。
至于莎拉·布莱尼医生,他转向莎拉说,我和哈古德先生必须尽快和你讨论一些细节问题。
下个星期,我们可以给你三个时间——星期二、星期三或是星期四。
如果能到我办公室的话最理想;若有必要,我们到隆奥顿也行。
相信你明白,执行人是要收取费用的。
他用请答复我的眼神望着莎拉,等着她的回答,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客厅里正在沸腾的敌意。
莎拉终于回过神来。
我可以说句话吗?关于什么,布莱尼医生?关于这份遗嘱。
你想说,你能不能拒绝接受吉勒拜太太的遗产?是的。
在这份文件的最后一页,你可以看到一项替代条款。
乔安娜和鲁思急忙翻看手上的文件副本。
如果,你因为某种理由无法接受遗产,吉勒拜太太指示我们,将所有财产出售,所得全数捐给‘老年之家’。
她说如果你不能要或不想要她的钱,这些钱也要给那些值得给的人。
他盯着莎拉看,而莎拉心想,他并不如外表看起来的气定神闲,他必须有莎拉的答复,才能顺利达成任务。
布莱尼医生,星期二、三、四,哪天方便?我必须告诉你,尽早办理是很重要的,例如,我们必须考虑到拉斯勒太太和小姐的未来。
吉勒拜太太曾说,宣读这份遗嘱的时候,她们仍然住在吉勒拜公馆,而她不希望我们——身为执行人——立即要求她们搬离。
我们要先清点屋子里的财物,他对这两个女人微笑着说,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并非有恶意。
我相信,大家都不希望吉勒拜太太过世之后,还为了屋子里有哪些东西而争执不休。
这是什么鬼话,鲁思无礼地说,你竟敢说我们是小偷。
不是的,拉斯勒小姐,我向你保证这是例行公事。
她难看地歪斜着嘴唇。
这和我们的未来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了吗?她故意把烟蒂丢到波斯地毯上,用鞋跟踩灭。
据我了解,拉斯勒小姐,你还要在寄宿学校念两个学期才能考A等考试。
到目前为止,学费都是由你外婆支付,但是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你的教育费用,因此,在这种情形下,你能不能继续留在那里,就得看布莱尼医生的意思了。
乔安娜抬起头。
或者,看我的意思,她冷静地说,毕竟,我是她母亲。
短暂沉默后,鲁思大笑起来。
老天,你真是笨蛋,难怪外婆不肯把钱留给你。
你拿什么来帮我缴学费,亲爱的母亲?没有人会再给你钱,而你那小小的花店,负担得起一个学期4000英镑吗?乔安娜淡淡微笑。
我猜,如果我对这份遗嘱表示异议,起码可以维持现状,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保罗?道肯,如果我主张财产是我的,你有权先把财产交给布莱尼医生吗?没有,我无权这么做,他承认,不过,你同样什么也拿不到。
你让我很为难,拉斯勒太太。
我是你母亲的律师,不是你的律师。
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有时效的限制,而我建议你立即寻求法律上的协助,不要耽搁。
现状不会维持太久的。
换句话说,短时间内我和鲁思输定了?也不见得。
她皱起眉头。
我不懂。
鲁思从沙发上跃起,冲到窗边。
老天,你干吗非得这么死心眼?老妈,如果你态度好一点,布莱尼医生或许会因为继承了一大笔钱而觉得愧疚,继续养我们,就是这样,我说得对吗?她瞪视道肯,外婆把钱交给她,只是要让卡芬迪家的人,做正派的事情。
她的嘴唇扭曲起来,竟然开这种玩笑!她其实警告过我——找布莱尼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做。
不公平,她跺了跺脚,太不公平了!乔安娜若有所思,问道:是这样吗?道肯先生?严格来说,不是的。
我必须承认,吉勒拜太太相信布莱尼医生的为人,认为布莱尼医生会明白她对你和你女儿的心意。
但是,我必须强调,布莱尼医生并没有义务这么做。
遗嘱里完全没有这项要求,布莱尼医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解释你母亲的意思。
如果她认为,要让你母亲死得瞑目的做法,就是不管你们,而用这笔钱在村子里盖所医院,她有权这么做。
客厅里又沉寂下来。
莎拉盯着地毯甚久的眼光往上移,才发现其他眼睛都在望着她。
她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鲁思的话:竟然开这种玩笑!星期四,她吸了口气,说,星期四我会到你办公室,可能会带我的律师同行。
道肯先生,这整件事让我很不舒服。
可怜的布莱尼医生,乔安娜无奈地笑着说,你终于知道,我母亲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
从她色诱吉洛德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准了卡芬迪家的财产,用各种威胁和勒索,拥有这些财产50年。
她脸上闪过一阵怜悯,现在,她指定你来接手她的暴行。
独裁者已经死了。
她带着嘲讽微微鞠了个躬,安息吧,独裁者。
保罗?道肯正在把录像机放回车厢里,莎拉就站在他的车旁。
警方看过这卷带子了没?她在他站直身体之后问道。
还没,我约了库珀警官,在半个小时后碰面,到时候我会给他一份拷贝。
你难道不用直接先给警方看吗?对我来说,玛蒂尔达不像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我死也不相信……如果她打算在两天后自杀,是不会这样说的。
我同意。
他那张大圆脸对着她。
而她不悦地皱起眉头,说:你倒是很轻松。
她语带尖酸地说:我希望库珀警官对于你的延误能够谅解,玛蒂尔达已经去世两个礼拜,而警方正想尽办法寻找谋杀的证据。
这不是我的错,布莱尼医生,他客气地答道,过去两个星期,这卷录像带一直在负责录制的制片公司那里,等着加上标题和音乐。
吉勒拜太太希望用威尔第的作品当背景音乐。
他格格笑了起来。
她挑了《愤怒之日》这一首。
你不觉得很贴切吗?他停顿了一下,等着莎拉的回应,但她可没这个心情。
总之,她说完成配乐后再看一遍。
对方要她一个月后再来。
当我告诉他们,她已经死了,他们也大吃一惊。
一切看起来正如你所说,她不像要自杀。
他耸耸肩,录这卷带子时我不在场,所以无从知道里头说些什么,只知道是对她家人的谈话,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看到这带子的内容,看完后便马上打电话跟警方联系。
他看了看表,我快迟到了,星期四见。
莎拉望着他开车离去,心里有股强烈的不安。
她早该料到这种情形,应该要有所准备。
去找布莱尼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做。
杰克呢?他事先知道吗?忽然,她觉得好孤单。
库珀中午抵达时,莎拉正在清理落叶。
他穿过草坪,站着看她。
很辛苦吧。
他低声表示同情。
是啊,她将耙子靠在树干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说,我们还是进屋里去吧,里头比较暖和。
别替我操心,他说,我还是先在外头抽根烟再说。
他从外套底下取出一包皱皱的香烟,很享受地点了根烟。
讨厌的习惯,他低声说,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戒掉。
莎拉扬起眉头。
为什么抽烟的人总是带着罪恶感?香烟暴露了我们个性上的缺点,他阴郁地说,别人可以说放弃就放弃,但我们不行。
老实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社会老当我们是贱民。
我从没见过有人因为抽太多烟而回家打老婆,也没见过有人因为开车抽烟而把孩子害死。
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太多醉鬼是这个样子。
在我看来,酒精要比尼古丁危险多了。
她带他走向一张长椅。
总有一天,喝酒也一样会受到多数人谴责,她说,然后,整个世界的人都会穿着背心和西装裤慢跑,有强健的体魄,吃蔬菜,喝红萝卜汁,绝不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
他笑了起来。
你是医生,你觉得这样很好吗?到那时候我就失业了,她头靠向椅背,不过,我倒是对‘多数人’有意见,我不喜欢。
我宁愿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思考,而不希望人们因为别人怎么说而怎么做。
这就是你喜欢吉勒拜太太的原因?或许吧。
她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说得上来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她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非常的愤世嫉俗,看不起任何人、任何事情。
她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报应;她鄙视所有人——尤其是住在凡特威的人,认为每个人——不管是古人或今人——都不如她,惟一的例外是莎士比亚。
她觉得莎士比亚是伟大的天才。
说完,她陷入沉默。
而你‘喜欢’她?莎拉笑了。
我在想,我是喜欢那种是非错乱的感觉。
她敢说出很多人只能想、不能说的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我很喜欢见到她。
她一定也这么想,否则不会把钱留给你。
莎拉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我完全不知道她会这么做。
过了一会儿,她说。
莎拉一只手伸到发间,将头发向上挽。
我真的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受人摆布,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点点头。
根据道肯的说法,吉勒拜太太要两位执行人严格保密,他看着手中燃烧着的烟头,不过,我们无法确定的是,她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如果有,莎拉说,她可能现在还活着。
当然,这是假设她是遭人杀害的。
也就是说,杀她的人不知道你才是遗产继承人,以为受益人是自己?她点点头。
差不多是这样。
这么说,就一定是她女儿或外孙女了?这要看先前那份遗嘱。
她可能另外又立了一份,有些人会为了更微不足道的钱而杀人。
但这是假设吉勒拜太太死于谋财害命,而且凶手不是你或跟你有关的人。
是的。
她冷静地答道。
你是凶手吗,布莱尼医生?如果是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警官,我会慢慢来。
她轻轻笑了一声。
有点硬挤出来的笑声,他心想。
毕竟,没什么好急的。
我没有欠一屁股的债,也不想让别人因为遗产受益人是我而怀疑到我头上。
她的身体前倾,双手抱至膝前。
而且,我会让她死得很自然,医生本来就比较有条件杀人不露痕迹。
先让她病上一段时间,然后再让她安详地死去,不会给她带上这种折磨人的玩意儿,这么戏剧化,这么残忍。
或许这一切只是故布疑阵,他说,正如你自己说的,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医生笨到为了75万英镑,而杀害一个老太婆。
莎拉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望着他。
75万英镑?她缓缓重述一遍这个数字,她有这种身价?大约是这个数目,可能更多,只是保守的估计。
道肯认为那幢房子和里头的东西,大约值40万,不过光是那几座钟,起码就值个10万,而且还是10年前的估价,我不敢想像现在会值多少钱。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古董家具、珠宝、拉斯勒太太伦敦的公寓,还有数不清的股票。
你已经是个大富婆了,布莱尼医生。
莎拉的脸埋在双掌中。
老天!她说,你是说,连那幢公寓也不是乔安娜的?没错,那是吉勒拜太太的财产之一。
如果这老太太有点概念,应该会想办法过户给她女儿,以避免巨额的遗产税。
可是现在,国库从征收遗产税中得到的钱,可能不会比你少。
他似乎有点同情莎拉,而且你必须决定卖掉哪些产业来缴纳税款。
我在想,拉斯勒母女恐怕不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这应该是本年度‘最客气的一句话’,莎拉说,玛蒂尔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会说她是财神婆。
包括你吗?当然啰,我住的是非常普通的房子,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且我老想着提前退休,带着老婆去环游世界。
他望着花园,不过,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和你有相同的反应。
你并不缺钱,而且你的良知阻止你将这笔钱据为己有。
她选择你,其实是挑对人了。
莎拉静静地咀嚼这番话。
这是不是表示,你不认为我是凶手?他有点意外,或许吧。
这么说,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说,我本来还在担心这点。
不过,你的抚养人倒没有被排除嫌疑。
因为,他们也和你一样,从吉勒拜太太的死获得好处。
她显得讶异,可是,我没有什么抚养人。
你有丈夫,布莱尼医生。
我听说,他的生活仰赖你的收入。
她用她那双威灵顿长靴拨弄着地上的落叶。
再也不是了,我们已经分居,我甚至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他拿出笔记本翻了一下。
这一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拉斯勒太太说,他还出席了两天前的葬礼,结束后还到吉勒拜公馆喝茶,然后在六点钟左右要她载他回来。
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居的?他就是那天晚上离开的,我在隔天早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条。
是他提出分居,还是你的主意?是我提出的,我说我要离婚。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有什么特别因素,让你选择那天晚上提出这个要求吗?她叹了口气。
玛蒂尔达的葬礼让我很沮丧,我不断思索着那老问题: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在想,她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可言?忽然我发现,自己的一生还不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她把头转向他,你可能会觉得很怪,毕竟我是医生,投入这一行,多多少少有些使命感。
就像你们当警察,我们也相信自己可以贡献一份心力,她高声笑起来,真是大言不惭,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
这是说因为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确定。
医生之所以要拼了命救人,是因为法律规定我们必须这么做,然后我们也将生命无价喊得漫天价响,但是什么是生命无价?虽然我用各种药物减轻了玛蒂尔达的疼痛,但她的生活质量却不忍卒睹。
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她的孤单、失望、挫折和不快。
她耸耸肩,在葬礼上,我认真检讨了自己和我先生的关系,我发现这些形容词也可以用在我们两人身上。
我们两人也很孤单、失望、挫折和不愉快。
所以,我提出离婚,然后他就走了。
她笑得很嘲讽。
就是这么简单。
他为她感到难过,走到这步田地,当然不会简单,而且在他听来,她仿佛在赌桌上孤注一掷之后,输掉了。
葬礼之前,他有没有见过拉斯勒太太?据我所知是没有,我自己也没见过,所以他也不太可能。
不过,他也认识吉勒拜太太,是吗?她朝花园望去,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他认识她,一定不是我的缘故。
他从来没提起过她。
库珀对于杰克?布莱尼的失踪越来越感兴趣。
他为什么会出席葬礼?因为我要他一起去,她伸直了腰,我不喜欢葬礼,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参加。
病人死后就不闻不问,显得太无情无义了。
而杰克倒是不吝于帮我这个忙。
突然,她笑了起来。
老实告诉你,我觉得他是喜欢穿上黑风衣的感觉,他喜欢装扮得像个撒旦。
像撒旦。
库珀警官咀嚼着这个字眼。
道根·欧洛夫说,玛蒂尔达很喜欢布莱尼;拉斯勒太太形容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话很少、会开口要求别人送他回家;鲁思觉得他令人震慑。
相反的,当库珀找到牧师,向他问起关于葬礼上的人,牧师却有一番不同的评语。
杰克·布莱尼?他是个艺术家,虽然不怎么成功。
可怜的家伙,要不是莎拉,他可能已经饿死了。
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他的作品,如果他不要自视甚高,我会买他一幅油画,可是他不肯廉价出售自己的作品。
他认不认识玛蒂尔达?认识,一定认识。
我曾经看到他从她家离开,手上还拿着一幅画像。
对他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创作题材,他一定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他决定追问莎拉。
马修牧师告诉我,你先生当时正在帮吉勒拜太太作画,这表示他们俩一定很熟。
他又点了根烟,从烟雾中望着莎拉。
她静静坐了许久,眼光望着远方草地上的牛。
我本来在想,还是等律师在场,再回答你的问题,她终于低声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一定会让你起疑心。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瞄了他一眼,那张脸上没有怜悯,只有一股自信的耐心,相信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有没有律师在场。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可以轻易地否认他曾经画过玛蒂尔达,所有的画都在他的工作室里,但是你几乎不可能认出哪一张是她的画像。
杰克没有把脸画出来,他只画个性。
你必须了解他对色彩的定义,以及他运用图像、层次和表达观点的方式。
可是你并不打算否认?他说。
杰克自己应该也不会否认,而且我也不想说谎,她微笑了一下,眼神中露出热烈的光芒,其实那幅画很棒,搞不好,是他最好的作品。
昨天在你来之前,我刚找到那幅画,她的脸扭曲了一下,是鲁思说的一句话,让我确定有这幅画,鲁思告诉我,杰克曾经提到,玛蒂尔达说我是她的‘毒舌钩’。
她又叹了口气。
除非玛蒂尔达告诉他,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说过。
可以让我看看那幅画吗?她置之不理。
他不可能杀她,警官,至少不可能为了钱。
杰克瞧不起拜金主义,对他而言,金钱惟一的价值,就是用以衡量他的天分。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从来没卖过什么作品,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总是比任何人来得高,她苦笑,其实,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这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总让人气恼。
他的逻辑大概是这样:一般人根本没有鉴赏能力,所以不管你标价多少,他们都不会买你的作品;相反的,如果是个识货的‘伯乐’,一定会不惜高价买下作品。
所以,如果你真是个天才,你尽可以好整以暇地待价而沽。
别怪我说话太粗鲁,布莱尼医生。
这根本是狗屁!他有些生气,他凭什么这么目空一切?有人说他是天才吗?梵高去世前,也没有人说他是天才。
她心想,为什么杰克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信,总是令人不悦?是不是因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他的笃定让人备受威胁?杰克是个什么样的画家倒不是重点,她温和地说,我倒认为他真的不错,不过那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重点是,他不可能为了钱而杀害玛蒂尔达,就算他知道玛蒂尔达的遗嘱中把一切留给我。
更何况,我不认为他会知道遗嘱的内容。
她连我都不说,又怎会告诉他?除非,他知道你将要和他离婚,而他会一无所有。
不太可能。
这不就让我独享了所有甜头?如果我们离了婚,他又怎么能染指这笔遗产?我要平分所有财产……她不让自己朝这个角度去想。
何况,两个星期前玛蒂尔达去世时,他还不知道我会跟他离婚,我自己都不晓得,他怎么可能知道?库珀不同意。
这种事情不会突然发生,布莱尼医生。
他一定感觉到这段婚姻维持不下去了。
你太低估了杰克的自我主义,她带着些自嘲,说,他太过重视自己,不会发现别人的不愉快——作画的时候除外。
相信我,我真的是临时起意。
至于他,我不想知道。
他一边沉思,一边抽着烟。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当然会,他会回来拿他的画。
很好。
我们所采集到的指纹当中,可能有一些是他的。
如果能排除他的指纹,对我们将大有帮助。
当然,还有你的指纹。
星期三早上,将会有一组人到凡特威搜集指纹,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们取得你指纹的样本吧?调查完成后便会销毁。
他视她的沉默为同意。
你刚刚说,不知道你先生人在哪里,那么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人,可能和他有联系?只有我的律师,他答应一有他的消息就会通知我。
警官把剩下的烟蒂抛到浸着水的草堆里,拉了拉身上的雨衣。
没有别的朋友?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都试过了,他没和这些人联系。
那么,在我看那幅画的同时,能不能请你把那位律师的名字和电话给我,他笑着说,听你刚刚这么说,我真想试试自己的慧根。
莎拉发现,他鉴赏这幅画的方式很有意思。
他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然后问她,杰克有没有画过她。
她把自己的那幅画从客厅里拿过来,摆在玛蒂尔达画像的旁边。
他再度站着不做声。
嗯,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
我绝对想不到这是吉勒拜太太,也看不出那是你。
我想,我已经能了解,为什么没有人视他为天才画家。
莎拉对于自己听到这话的失望感到诧异。
她能期望什么样的评语?他只是个警察,不是伯乐。
她硬是挤出礼貌的微笑——这是每次有人批评杰克作品时,她的标准反应,她心想——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为什么只有她懂得欣赏呢?她并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正好相反,她真的觉得玛蒂尔达的灵魂——画中那层层铺设出的半透明金黄色,在残忍和愤世嫉俗的蓝色和灰色间,闪闪发光;周围有一圈代表绝望和压抑的褐黄色,以及铁锈的红色、杰克的签名,都套在一个毒舌钩的形状里。
她耸耸肩,库珀看不出意义也好。
我刚刚说过,他画的是个性,不是脸孔。
他是什么时候帮你画的?六年前。
六年来,你的个性有没有改变?我想是没有。
个性是很难改的,警官,这也就是杰克画它的原因。
你就是你,大方的永远大方,小气的永远小气。
你可以稍微掩饰,但你改变不了本质。
你永远能从画中找到你的个性。
他搓了搓手,似乎准备接受一项挑战。
我来试试分析他的想法。
你这幅有很多绿色,而你最明显的特质是关心……不,不是,他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应该是‘贴心’——你会设身处地的去了解别人,不会做任何价值判断;正直——如果你不是正直的人,不会因为她的遗嘱而不安;诚实——大多数人会隐瞒这幅画;而且,人很好。
他转过头来看她,这算不算是个性的一种。
我的分析是不是很烂?她笑起来。
太烂了,而且完全忽略了不愉快的一面。
杰克看到人的两面。
好吧,好吧,他瞪着她的画像,你是个很主观的女人,有足够的自信拒绝人云亦云,否则,你不会喜欢吉勒拜太太;这也显示你太过天真,否则你的看法不会跟别人南辕北辙;你是个轻率的人,否则你不会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懊悔,而这也显示出你乐于耽溺在‘绝望’的情境中,或许这就是你成为医生的原因,也是你这么喜欢身旁这可恶老太婆画像的理由。
我这贩夫走卒的分析,还可以吧?她低声轻笑。
我可不认为你是贩夫走卒,她说,杰克一定爱死你了,你是他的伯乐。
这些画还不错吧?他打算卖多少钱?他只卖过一幅,那是他其中一位情人的画像,赚了一万英镑,买画的是波恩街的艺术品经纪商,他说,杰克是令他雀跃的一位画家。
我们本来以为,终于等到这一天。
没想到,三个月后那家伙死了,从此再也无人问津。
事实不是如此,马修牧师告诉我,如果价格便宜些,他打算买一幅油画。
老实说,我也想买。
他有没有画过夫妻在一起?我搞不好会出2000英镑,请他帮我们画。
他仔细端详玛蒂尔达,我猜,金色应该就是代表她的幽默了——亲爱的老太太,每一个笑容都如同黄金般灿烂……他们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你又适合什么样的颜色?是杰克。
莎拉的心差点跳出来,而库珀警官只是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
先生,不知道我对这些画的诠释对不对——我觉得,蓝色和紫色代表了顽固的愤世、现实,这是你太太和吉勒拜太太的共同点;那些绿色,我想是代表布莱尼医生的端正和贤淑,这是吉勒拜太太那幅画中所缺少的,他微笑说,她那幅,有着很多黑色。
黑色代表什么意思?代表我被蒙在鼓里,他幽了对方一默,然后从外套内里的口袋掏出证件,我是多瑟警局的警官库珀,正在调查玛蒂尔达?吉勒拜太太的死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她戴着毒舌钩让你作画?从她的死状来看,我对这点非常好奇。
关节炎真是个恶梦,它让人变得软弱。
我要不是这么刻薄,我会称赞莎拉的医术高明。
坦白说,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比糟糕的老亨德瑞来得强,他太懒,也太不长进,莎拉说这方面的医学已经进步很多,显然他压根也不知道。
真想让他吃上官司——就算不是为我,也该为乔安娜,是他害她染上毒瘾的。
莎拉今天问我过得好不好,我用李尔王的话回答她:我成长、我茁壮,而上帝,却在帮混蛋撑腰。
她以为我在说我自己,笑着对我说:你或许是个可恶的老太婆,但绝不是混蛋;我只知道有个人是混蛋,就是杰克。
我问,他如何得到这个美誉,他把我对他的爱视作理所当然,她说,却去对那些笨到肯奉承他的女人献尽殷勤。
人与人的关系竟是如此脆弱。
那可不是我所认识的杰克,他对待爱情就像对待他的画一般呵护,所以我想,是莎拉没有清楚看待她自己和杰克,因为她坚持以他对女人的态度来判断他的爱。
他的热情让她不安,因为她无法控制他,也不如她自己想像的那么笃定。
我敬佩这个男人,他鼓励我勇敢面对千夫所指,因为人活着,并不只是为了和死亡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