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爬上巴士梯级,拉下头套,用粗短的手指摩挲着开始发痒的短发发根。
那些正规的英军大衣、头套和围巾是法斯前一天在集合地点发给大家的,并吩咐他们每次走到外头都务必穿戴。
当时只觉不值得为此争辩,光是那寒冷的天气就叫大家庆幸不已,可是贝拉现在却十分好奇有什么必要得掩藏本来面目。
法斯太熟悉这个地方了,她心想。
围上了帘子的厨房发出一声异响,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以为是哪个女儿,便伸手拉开帘子。
怎么了,达令?我以为你和查娣的小孩一起——但那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个瘦瘦小小、金发垂肩的小男孩。
她立即认出是在巴尔顿海岸法斯巴士上的其中一件累赘。
你在这儿搞什么鬼?她讶然道。
不是我。
伍菲嗫嚅着畏缩后退,等着挨耳光。
贝拉直瞅了他一会儿,重重地坐在桌旁的长椅上,从大衣口袋拿出一罐烟草。
不是你什么?她问,撬开罐盖拿出一包卷烟的薄纸片。
我什么都没拿。
她打眼角看见他在拳头里紧捏着一块面包,谁拿了呢?我不知道,他说,模仿法斯的高尚口音,但不是我。
她好奇地看着他,暗忖他母亲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没什么。
贝拉把纸片平铺在桌上,把烟草在纸片中间撒成一条细线。
肚子饿吗,小子?不饿。
你看来很饿,你妈没好好喂你吗?他不回答。
面包是免费的,她说,你要多少就拿多少,说声‘请’就得了。
她卷起纸片,舌头舔动着纸沿。
你要跟我和我的女儿搭伙食吗?要不要我去问问法斯行不行?小孩仿佛她是个蛇发女妖似的直瞪着她,随即拔脚直冲出了巴士。
马克把头垂到手心揉擦着疲累的眼睛。
这两晚他都没怎么睡,他的能量储备等于零。
詹姆士肯定是这案子的嫌犯,他告诉南西,虽然天晓得为什么。
在警方和验尸官来说,根本没有案子可言。
这是个疯狂的处境,我再三要求他反驳满天飞的谣言,但他说没有必要……谣言会不攻自破。
也许他说得对。
起初我也这么相信,现在却不相信了,他烦心地拨着头发,他近来不断接到骚扰电话,有的很恶毒,他把电话录在答录机上,它们全都在说是他杀了爱莎。
这事情正毁灭着他……他的身体和意志。
南西拔着她双脚之间的一株草,为什么人们不接受死于自然的判决?为什么仍有疑窦?马克没有即时回应,她回头看见他正用手指骨按压着眼睛,那个样子显示他实在睡眠不足。
她暗忖前一个晚上电话不知响了多少次。
因为当时所有证据似乎都说明了这是一宗不自然的死亡,他疲倦地说,就连詹姆士也认定了她是被谋杀的。
爱莎半夜外出……地上的血迹……她平常十分健朗的身体状况。
是他自己督促警方去找窃贼潜入的证据,他们什么都找不到之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这是例行公事一丈夫总是最大的嫌犯——但是他为了这事情大动肝火。
等我到场的时候,他已经在嚷着是李奥杀了她的……对事情有害无益。
他沉默下来。
为什么?太多的无的放矢乱告状。
先是窃贼,其次是他儿子,让人觉得是病急乱投医,何况当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
只消一份指证他们发生过争执的口供,就足以令他看来加倍可疑。
他们翻来覆去地盘问他和爱莎的关系,他们合得来吗?他有殴打她的习惯吗?警察说是他在吵架之后在盛怒中把她锁在门外,直到他反问他们,为什么她不打破窗玻璃,或跑去薇拉和鲍勃那里求救。
事情到了尾声的时候他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
这一切大概都是在警察局进行的……那为什么还有人继续怀疑他?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到盘问。
他被警车带走,连续两天的疲劳审问,那种事情根本没法隐瞒。
验尸找不到证据、地上的血迹也证实是动物血液之后,警察总算放手了,但是造谣的人没有停止造谣。
他叹了一口气,如果病理医师可以更明确地说出死因……如果他的儿女没有在丧礼上对他不理不睬……如果他和爱莎对家里的问题抱持开明一点的态度,而不是一味地假装它们不存在……如果那个魏尔顿女人不是那么自我膨胀……他就此打住。
我老是将这一切跟混沌理论比较,一个微小的不稳定因素触发了一连串事件,最后导致大混乱。
那个魏尔顿女人是谁?他把大拇指向右方摆了摆,这个农民的太太,那个声称她听见了詹姆士和爱莎吵架的人。
那是对他杀伤力最大的不利指控,她说爱莎指责詹姆士毁掉了女儿的一生,于是他骂她臭婊子并打了她一拳。
现在除了别的罪名,他还被抹黑成一个打老婆的人。
魏尔顿太太亲眼看见他们吵架吗?没有,所以警方和法医否定了她的证供……但她坚持她没有听错。
南西皱起眉头,她看电影看得太多了,你不能光凭听觉辨认一拳的声音……击在人体上的就更不行了。
皮革击在皮革上……手掌互击……随便什么都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詹姆士否认发生过争吵的事情。
魏尔顿太太又有什么理由要撒谎呢?马克耸了耸肩,我和她素未谋面,不过她听起来很像那种不惜捏造或夸大事实来哗众取宠的类型。
詹姆士说爱莎受不了她老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她显然曾经千叮万嘱詹姆士在那个女人面前小心说话,因为她一有机会就会用来反咬他一口,他烦恼地抹了抹腮帮,而她果真那么做了。
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对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人和什么事就越是言之凿凿。
你认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避开了问题的正面,却给了她一个似乎是背熟了的答复,詹姆士患有关节炎,而那个礼拜他整个礼拜都没有睡。
医生作证说爱莎死去的那一天,他按方子配了一瓶安眠药,而瓶子里也确实是少了两粒药丸。
詹姆士坚持警察替他验血,好证明吵架的时候他其实正处于昏迷状态,而当时他的血液里也确实含有安眠药的成分。
这当然不能令怀疑他的人满意——他们说是爱莎死后他才吃药的——不过法医倒是满意了。
他沉默了一下,南西没有打扰他。
如果他们找到爱莎确是被谋杀的证据,这些都不足以令他脱罪,既然没有……他懒得把话续完。
你的‘混沌理论’再对不过了。
她同情地说。
他发出空洞的笑声,老实说,简直是一笔糊涂账。
就连他用安眠药武装自己也令人生疑,为什么偏偏在那天?为什么偏偏两粒?为什么他坚持要警察替他验血?他们一再说是因为他需要不在场证据。
就是你提过的那些电话?晤,我在听那些录音……只有越来越坏,没有越来越好。
你问我从10月到11月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哼,就是这些电话。
夏天的时候偶尔会接到一通——不怎么可怕,只是长段的沉默罢了——不过到了11月步调便改变了,频率增加到每个礼拜两三通。
他稍顿,显然斟酌着该告诉她多少。
真让人忍无可忍,他猝然道,现在是每夜五通,我看他好几个礼拜都没睡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出去在阳台上坐着。
我建议他更换号码,但他说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别人把他看成懦夫,他说恶意电话是一种恐怖行动,他是不甘心向它磕头的。
最后登陆南西对这种态度颇有点共鸣。
是谁在这么做呢?他又一次耸肩,我们不知道。
大部分电话是从一个或多个无法显示的号码打来的——多半因为致电者先拨了141阻挡号码显示。
詹姆士拨1471的号码辨识服务,成功确认了几个号码,但是不多。
他列出了一张单子,可是电话打得最多的侵犯者——他稍顿,或侵犯者们——很难知道是不是都是同一个人——不至于愚蠢到公开自己的身份。
他有没有说话?你不认得他的声音吗?喔,有的,他有说话,马克苦涩地说,最长的那一通电话持续了半个小时,我认为是同一个男人——几乎可以肯定是李奥,因为他对这个家了若指掌——不过他用了变声器,使他听起来像黑武士。
我见过那种东西,对女人一样管用。
我知道……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如果我们能够断言那是李奥,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但现在可以是任何人。
这不是犯法的吗?你不能要求英国电信做点什么吗?他们没有警察的许可是不能行动的,而詹姆士不想让警察插手。
为什么?马克又再次按摩眼眶,南西不禁奇怪这问题有哪点令他为难。
我想他是害怕如果警察听见了那个黑武士所说的话,事情会更糟糕,他终于说,有的细节——长长一顿,詹姆士自然是否认,可是如果你翻来覆去地重听……他住口不言。
就会觉得很有说服力。
她替他完成了句子。
唔,有一部分肯定是真的,使你对其他的也开始产生怀疑。
南西记得上校说过在那一干迫不及待想要给他定罪的人当中,马克·安克登是个值得尊敬的例外,她不禁暗忖他知不知道他的律师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能不能听听录音带?她问。
他大惊,不行,要是詹姆士怀疑你听过,他会失控的。
它们蛮恶心的,如果是打给我的,我会马上换掉号码,申请电话号码保密服务。
那个魏尔顿混账女人甚至没有胆子说话……只是半夜打来吵醒他……坐在那里喘气喘五分钟。
为什么他还要接听呢?他不接……不过电话还是照响,他还是照样被吵醒,而录音带把她的沉默录了下来。
他怎么不在夜间拔掉电源?他在搜集证据……但却不肯利用。
魏尔顿农场距离这里有多远?往多切斯特的方向约半英里。
你怎么不去给她念一回严重警告?她听来像个软骨头,如果她没有说话的勇气,看到他的律师突然站在门口大概会教她昏过去。
不是那么容易,他往双手上呼气取暖,今天早上我在电话里把她的丈夫给说了一顿,告诉他我们有证据告他太太诽谤罪,詹姆士半途进来唠叨了我半天,说我根本连提也不该提起,他又不肯考虑申请禁制令……说是白旗……说是投降。
坦白说,我搞不懂他的逻辑。
他不断引用围城的隐喻,仿佛光是这样打消耗战就够了,而不去做我认为他该做的事情,就是以攻为守。
我知道他担心采取法律行动会让报章重新报道整桩事情,这是他不想要的,但是我也认为他真正害怕的是警方会对爱莎的死重燃兴趣。
南西脱下帽子把它覆盖在他的手上,那不代表他有罪,她说,我能想像无法证明自己无辜,比犯了罪而必须不停掩灭证据要恐怖得多。
一个是被动,另一个是主动,而他是一个习惯行动的男人。
那他干嘛不听我的忠告,向这些坏蛋主动出击?她站起来,就是你说的那些理由。
瞧,我听见你的牙齿在打颤,穿上外套,我们再走走。
她等他重新穿上雨衣,然后目标明确地折返原路走向日式庭园。
如果他的脑袋有成为枪靶的可能,何必把它露出墙头,她指出,也许你该提出游击战略,而不是正规的军事调度,像禁制令和报警之类的。
派遣狙击手狙杀战壕里的敌人,是完全合乎道义的作战方案。
我的天!他呻吟道,偷偷把她的帽子塞入口袋,心里很清楚那是个满载DNA样本的金矿。
如果她把它忘了,问题便迎刃而解。
你跟他一样讨厌,你能用英文再说一遍吗?铲除你能确认身份的人,例如那个魏尔顿女人,然后全力对付黑武士。
一旦你孤立了他,要解决他就容易得多。
他的表情令她展颜一笑,这是入门兵法。
想必是吧,他酸溜溜地说,现在请告诉我,不用禁制令该怎样行事。
个别孤立,个别征服,你已经在魏尔顿太太的丈夫身上开了个头,他有什么反应?气愤,他不知道她在打那些电话。
那很好,1471还确认了哪些人?艾琳娜‘巴特列……住在仙丝戴园,从这里往下面走大约50码,她跟普璐·魏尔顿是亲近的朋友。
那就是对付詹姆士的最强大盟军,你必须离间她们。
他做了个挖苦的鬼脸,故意龇出牙齿,怎样离间呢?开始相信你是为何而战,她不带感情地说,半信半疑是没有用的。
如果魏尔顿太太的版本是真的,那么詹姆士就是在撒谎。
如果詹姆士讲的是真话,撒谎的就是魏尔顿太太。
没有灰色地带。
就算魏尔顿太太相信自己讲的是真话……但却不是事实……那就是谎话。
她也向他龇出牙齿,选一边。
对于马克,整个问题原是胡拼乱凑的一片灰色,而这个论点却显得异常简洁,使他不禁揣想她在牛津学的是什么。
某种设定数值的学科;工程学,他猜,扭力和推力都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数学演算公式得出结论性的成果。
公平一点地说,她没有听过录音带,不过虽然如此……现实从来不是这么黑白分明的,他争辩道,万一双方都在撒谎呢?万一他们对某一桩事情说真话,对另一桩又说谎话呢?万一他们争持不下的那一桩事情,跟这一起案子根本没有关系呢?他朝她捅出一根手指,那时你该怎么办……假设你有良知,不想冤枉了好人?辞职,南西直截了当地说,做个反战者。
撤离岗位。
听信敌人的宣传只会危及你个人和军队的士气,这是入门兵法。
她也捅出一根手指加重语气,宣传是个很有威力的武器,历史上的每一个暴君都说明了这一点。
最后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