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丝戴2001年12月25日一列车队在圣诞节晚上八点开进了仙丝戴村以西那片未经注册的林地。
没有村民听见它们那暗地接近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也不会从车子的引擎声联想到新世纪侵略。
巴尔顿海岸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记忆已然淡化,尽管在本地小报的版面闹哄哄地热炒了一阵,狂欢会在仙丝戴唤起的是不在我家后院的幸灾乐祸,而非同样事情也会在此发生的恐惧。
多塞特是个小小的郡,不会遭闪电击中两次的。
在明亮的月色下,那缓缓前进的车队用不着车头灯也能顺利通过山谷的窄径。
当那六辆巴士驶近矮树冈的入口,便把车子靠向路边,熄掉引擎等候队中的一人下车勘查通道上有无危险地形。
由于凛冽的东风吹了多日,地面冻至二英尺深,预计明早会有寒霜。
四下里鸦雀无声,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来回照射,映照出林径的宽度,以及那片月牙形状的树林入口空地,空地足以容纳多辆汽车停放。
如果是另一个较为暖和的夜晚,这列七歪八倒的车队尚未抵达这片由树根加固、较为安全的树林硬地之前,便会先陷在绵软潮湿的泥道上。
今晚却无此担忧。
六辆巴士进退有序,犹如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调度那样章法严谨,服从着手电筒光线的指挥,停在外围林木骨棱棱的树枝下,组成一个粗略的半圆形。
那手持电筒的人和每个司机分别交谈了几分钟后,车里的人便用硬纸板将车窗封住,准备就寝。
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仙丝戴村的居民人数在一小时内跃升了倍余。
这个村落的缺点是它僻处偏远的山谷,横切过通往海边的多塞特山脊道。
在那里,15栋房屋当中有11栋是度假别墅,业主是中介公司或远方的城市人,而常年有人居住的四间住宅总共只住了十个人,其中三人是小孩。
每当有度假别墅以高价出售,地产经纪人仍将此地誉为未经破坏的宝石,不过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一度是渔民与农民聚居之地的繁荣社区如今已成了外来者不经意的休闲地点,而这些人是不会愿意为了一场地盘纷争加入战局的。
即使那些一年到头住在这里的居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将受到威胁,他们又能怎么样?打电话给警察,向他们坦承这块林地是无主的?住在村子西头半英里处的狄克?魏尔顿三年前买下仙丝戴农场的时候,曾经半认真地想将那亩林地圈为己有,但是他的栅栏总是维持不到一个星期便遭毁坏。
当时他把损毁的栏杆怪罪于洛耶法斯家和他们的佃农,因为他们是惟一有竞争权的另一处物业;但是他很快便明白到,在仙丝戴没有人会让一个新来者花几个钱购置几根便宜的木头桩子,便得以提高自家土地的身价。
众所周知,法律规定必须经过最少12年的不中断使用,才能就一片荒地申请合法拥有权,而就连那些只来度周末的客人,也不肯就这样乖乖让出遛狗的地盘。
如果领得了起造楼房的规划许可,那片林地就值一笔小财富。
狄克尽管再三否认,所有的人却都毫不怀疑地认定那正是他的目标。
一片树林对一个耕地农民能有什么别的用处?除非他砍平树林,锄土耕作。
造房也好,耕种也罢,矮树冈都注定了要挨斧头。
魏尔顿辩称那片树林必定一度属于仙丝戴农场,因为树林延伸进他的土地呈一个U形的环状,而只有区区100码是落在洛耶法斯家的大宅边界。
私底下大多数人与他意见一致,可是既没有文件的佐证——几乎可以确定是过去某个律师的疏忽大意——他就没有胜诉的把握,似乎也就不值得为了这一点细节在法庭上展开辩论。
即便最终还是领到了建筑规划许可,但诉讼费说不定比地价更高,现实主义的魏尔顿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这件事就像仙丝戴的其他事情一样,因大众的冷漠而告终,这片林地也因此保有了公有土地的名分,至少在村民的心目中是如此。
可惜没有人肯费点工夫将它以公有土地的名义在1965年的下议院土地注册法案底下进行登记,给予它一个合法名分。
如今既无人认领又无人管有,这片林地等于大开着门户,等待第一个进占它、并决心为居留权斗争到底的违法占地者。
法斯命令车队留在原地,自己却偷偷溜下小径,从一栋屋子潜行到另一栋。
除了大宅之外,惟一较具规模的物业便是祖利安与艾琳娜·巴特列的家——仙丝戴园。
它和大马路隔了一段距离,由一条短短的碎石车道连接着,法斯便沿着路旁的草地朝前走,不让脚步发出响声。
他在客厅的窗前伫立了几分钟,从窗帘的缝隙窥看艾琳娜正卖力地消耗着丈夫的酒窖。
她总有60岁了,只是荷尔蒙补充疗法、注射肉毒杆菌和勤练不辍的居家健身操,各出一分力气将她的肌肤维护得挺挺的。
远看会觉得她年轻一些,不过今晚不行。
她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角落正在播放肥皂剧《东伦敦人》的电视屏幕,一张鼠脸因地上那瓶卡柏纳-苏维翁红酒而显得泡肿且肤斑毕现。
她全然不觉有个偷窥者,不停伸手到胸罩内抓挠乳房,弄得衬衫大张着口,暴露出脖子和乳沟周围那一堆堆揭示了真实年龄的赘肉和皱纹。
这是一个暴发户的人性表现,而如果他对她怀有一丝丝的好感,他会觉得很富娱乐性。
现在他只有更轻视她罢了。
他绕过屋子的另一边,试着找寻她丈夫。
他如常地待在书房里,而他的脸也跟她的一样,被那瓶放在他前面书桌上的格兰菲迪纯麦威士忌的酒精灌得通红。
他在讲电话,酣畅的笑声磕碰着窗壁,断断续续的谈话穿透窗玻璃,……别那么疑心妄想的……她在客厅看电视……当然不会……她太自我中心了……是是,我最迟九点半到……杰夫告诉我猎狗练习不足,而反猎狐者势必大举出动……他跟他太太一般,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不过在他的更衣室里秘密堆积了一堆染发剂,这是艾琳娜不知道的。
9月的一个下午祖利安出去时忘了锁后门,法斯潜入屋内搜查,艾琳娜不知道的事情还不仅只是这一堆染发剂。
法斯在口袋里拈弄着剃刀,想像着当艾琳娜得知真相时,他将会有怎样的满足感。
做丈夫的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做妻子的却天生一副恶毒心肠,使她成为像法斯这样一个猎人的好目标。
他离开仙丝戴园蹑足向度假别墅走去,一路追踪活人的气息。
房子大多上了隔板度冬,但是在其中一间他找到了四个人。
拥有这栋物业的伦敦银行家其一对体重超重的双胞胎儿子正和一双傻笑咯咯的女孩厮混。
她们紧搂着男人的颈项,每当他们张口说话便歇斯底里地鬼叫。
法斯天性中洁癖的那一面令他颇觉这情景恶心:八两与半斤【八两与半斤,著名童话故事《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孪生胖兄弟Tweedledee(八两)、Tweedledum(半斤)。
——译者注】,纵欲的汗水染湿了衬衫,泽润了眉毛,一心只想在两个巴不得自动献身的贱女人身上尝点圣诞甜头。
孪生兄弟惟一吸引女人之处是父亲的财富——他们大肆卖弄的财富,而那两个喝醉了的女孩使出浑身解数投入派对气氛,表示她们下定了决心要成为财富的一部分。
即使他们在性欲耗尽之前清醒过来,法斯心想,他们也不见得有那个兴头去管矮树冈露营区的闲事。
其中两栋商务出租住宅住着看来老实正经的人家,此外就只有马场山庄的伍德盖兹家,也就是管理商务住宅的夫妻档和他们那三个年幼的小孩,以及住在小屋里的鲍勃与薇拉?道森。
法斯不能确知史蒂芬?伍德盖兹对于家门口来了流浪车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是个懒惰成性的懒人,所以法斯预料他会把难题留给詹姆士?洛耶法斯和狄克?魏尔顿。
倘若到了一月初尚无进展,伍德盖兹或许会给业主们打个电话,不过在来春的出租旺季之前,一切都不急。
相反地,法斯却能丝毫不差地预知道森夫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们会一如既往把头埋在沙堆里。
多管闲事不是他们的分内事。
他们能住在小屋是拜詹姆士所赐,只要上校恪守他太太的承诺让他们继续住在那里,他们会虚应故事表示支持他。
眼前的情景诡异地呼应着巴特列夫妇。
薇拉的视线盯着《东伦敦人》,鲍勃则把自己关在厨房听收音机。
如果他们这个晚上还交谈的话,那必然是为了吵架,因为他们之间有过的爱在许久以前便已荡然无存。
他流连了片刻,观看老妇人自言自语。
从某方面来说,她和艾琳娜?巴特列一样恶毒,不同的是她的恶毒是来自虚度了的人生和有病的脑袋,而对象永远是她丈夫。
法斯对她只有轻蔑,一如他对艾琳娜。
到头来,她们都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他重回矮树冈,穿过树林来到大宅旁边的瞭望地点。
一切都很好,他想,同时看见了马克?安克登正伏在老人书房里的书桌前。
就连律师也在。
未必个个都称心,不过于法斯却是正中下怀。
他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人,全是他们的错。
第一个看见露营区的是祖利安·巴特列。
他在节礼日早晨八点开车前往西多塞特的康普顿牛顿的狩猎会途中打那里经过,看见一条绳子横跨正面,一方上了油漆写着禁止入内的告示牌挂在正中,于是便慢了下来,视线落在林子里的汽车上。
他穿着一身黄衬衫、白领带、牛皮马裤的打猎装束,越野车的尾巴又连结着运马拖车,无意卷入是非,当下又加快了车速。
驶出谷地之后他把汽车停在路旁拨电话给狄克·魏尔顿,因为那块地紧挨着他的农场。
矮树冈上来了访客。
他说。
什么访客?我没停下来问,几乎可以肯定是狐狸爱护者,但我带着我的马‘奔沙’,不想招惹他们。
是反猎狐者吗?说不定,更可能是流浪车民,车子看上去大部分像是废铁场捡来的。
你看见什么人了没有?没有,我怀疑他们还没起身。
他们在入口挂了一块‘禁止入内’的牌子,所以你一个人去找他们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该死!我就知道那块地早晚要出问题,大概得请律师把他们撵走……那不会便宜。
换了我是你,我就报警,他们天天都处理这种事情。
嗯。
交给你了。
混蛋!狄克有感而发道。
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比起我现在要去的大混战这算得了什么,听说反猎狐者整晚在布置假臭迹,天晓得场面会乱成什么样子,回家我再给你电话。
巴特列关掉他的手机。
魏尔顿懊恼地套上他的Barbour夹克,把几只狗唤来,向楼上他太太嚷道他要到矮树冈去。
巴特列多半是对的,这是警察的工作,不过他想先了解一下状况再打电话找警察。
他的直觉是那帮人是反猎狐者。
媒体大幅报道过节礼日狩猎会的事情,而口蹄疫期间禁猎了十个月之后,双方都摩拳擦掌巴不得打一场好架。
果真如此的话,傍晚前他们就会走的。
他把狗全塞进了泥迹斑驳的吉普车后座,从农场出发开了半英里车程到达矮树冈。
路面铺着一层白霜,可以看见巴特列从仙丝戴园那边过来的轮胎痕迹。
除此之外,四下里便没有其他的生命迹象,他猜想所有的人都跟他太太一样,正享受着法定假日的赖床时刻。
在矮树冈上却是另一幅情景。
在他驶进入口的当儿,一行人在绳栏后面列成人墙挡住他的去路。
那队伍看来很吓人,头套和围巾掩藏了本来面目,厚重的大衣使他们看来体积庞大。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两只用狗链牵着的德国狼犬狂吠着向前扑来,恶形恶状地龇牙咧嘴,狄克的那两头拉布拉多猎犬当场以吠声响应。
他诅咒巴特列竟然袖手旁观。
假使他肯在这帮混账东西有机会组织起来之前,抢先摧毁绳栏并打电话求援,禁止入内的警告便无法生效。
事已至此,狄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也许并未僭越权限。
他开了车门爬出车外。
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也可以这样反问你。
人墙中间的一个声音说。
因为他们嘴巴上的围巾,狄克看不出来是谁说的话,只好以站在人墙正中间的那人为对象。
如果你们是反猎狐者,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的立场无人不知,狐狸对耕地农民不是有害动物,所以我不让人在我的地头上打猎,损坏我的农作物和篱笆。
如果那是你们的来意,那就是在浪费时间,西多塞特郡的狩猎活动会不进入这山谷里的。
这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恭喜你啦,老兄,他们全是他妈的虐待狂,穿着红衣服骑在马背上,好让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被撕裂成片的时候他们的身上看不见血。
狄克放轻松了一些,那你们来错了地方了,狩猎会在康普顿牛顿举行,大约从这里往西去十英里,在多切斯特另一头。
如果你绕道开向约维尔镇,会在路上看见指向左边的康普顿牛顿路牌。
他们在酒馆外头集合,11点就召集猎犬开发。
又是同一个女人答话,大概因为他一直目光不离她那不男不女的形象:裹着军人大衣的身体显得高大魁梧,那口音一听就是来自埃塞克斯沼泽的。
抱歉,老兄,不过只有我一个跟你英雄所见略同,其余的人才懒得理会。
你不能吃狐狸,对吧,所以它对咱们用处不大,鹿可就不同了,鹿肉可以吃,所以咱们认为让猎狗把它们给吃掉没啥道理……因为还有我们这些人要鹿肉吃呢。
狄克仍然抱着他们是反猎狐者的一线希望,也就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
在多塞特郡没有人用猎犬猎鹿,在德文郡说不定……这里没有。
当然有啦,你想想看要是猎狗闻到雄鹿的气味能放过它吗?小鹿斑比要是因为猎狗搞错了对象丢了性命,那也怪不了谁,这就是人生,你拿它没辙儿。
多少次我们设圈套找吃的,却来了一只可怜的小猫咪把脚捅了进去,你可以打赌某个地方正有个老婆婆因为小猫咪没回家哭得死去活来的……可死了就是死了,别管那是不是你的本意。
狄克连连摇首,意识到争论的徒劳。
如果你们不打算告诉我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那么我要报警了,你们无权侵入私人产业。
迎接这句话的只有沉默。
好吧,狄克说,从口袋取出手机,不过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造成了什么损坏,我会起诉的。
我为了维护这里的环境劳心劳力,而我对你们这种人跑来搞破坏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是不是在说这是你的产业,魏尔顿先生?那个最初回答过他、发音标准的声音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一个他认得的声音,但是没有样貌的配合,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他扫视人墙找那发话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翻查了选民名册。
这回元音的发音听来粗粝一些,仿佛那人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留了神而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你不该认得我的样子。
R·魏尔顿,仙丝戴农场。
你说你是耕地农民,在这个山谷里还有多少个?两个租地农民。
P·史奎斯和G·德鲁。
他们的农场在南边,如果你是他们中的一个,你刚才该从另外一个方向来。
你知道得太多了,不可能都是从选民名册上面来的。
狄克说着搜寻手机的电话簿目录,找郡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他打给警察的电话通常都是关于偷猎者和弃置在他田里的抛锚车子——自从政府开始对无牌汽车零度容忍,这问题便日益严重——所以他的档案里有警察局的号码。
我认得你的声音,朋友,现在我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选定号码按下拨号键,把手机举到耳际,但我敢打赌警察会知道你是谁。
他与另一端的警官谈话之际,旁观众人默默等待。
电话另一端的忠告令他越听越是气恼,旁观者中如果有人因而发笑,那笑容也是隐藏在围巾里的。
他背向他们朝外走去,声量也尽力控制,可是从他怒耸着的肩膀可以想见对方的话令他觉得大不中听。
六辆或少于六辆汽车是可接受的露营区数量,特别是如果他们和邻居保持一定的距离,对路面安全又不造成威胁。
地主可以申请驱逐令,但那耗费时间。
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当地政府的流浪车民事务联络专员商量一个居留期限,避免与访客发生不必要的正面冲突。
警官提醒狄克,林肯郡与埃塞克斯郡最近都有农民因为对侵入土地的团体采取威胁性行为而被捕。
警察同情地主,但是他们优先考虑的是避免任何人受到伤害。
他妈的!狄克发出刺耳的咒骂,用手捂着嘴巴掩蔽话声,谁定的这些臭规矩?你是说他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拥有那块地的傻瓜反对的话,你们这些王八蛋就逮捕他?是……是……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冒犯,但是住在这地方的可怜人又有些什么权利呢?在容许占领土地的前提下,可以要求流浪车民答应某些条件。
这些条件是关于使用适当方式处理居家废物与排泄物、动物的正确管理、保健及安全问题,并且协议在三个月内不二次占领同一地点,或不采取威胁或恐吓行为等等。
狄克的红脸像中风发作似的,你管那叫权利?他嘶声道。
我们该向一群骗子提供住宿场地,而换回来的只是他们的行为会保持半文明。
他向那一行人怒视了一眼,而你又怎样定义威胁或恐吓行为呢?现在有十多个人挡着我的路,他们全部戴着面具……别提那些该死的狗和拦在道上的‘禁止入内’的告示牌,这不是恐吓是什么?他把肩膀控得更低,是,呃,问题就出在这儿,他嗫嚅道,没有人知道这块地是谁的,它是在村子边缘的一亩林地。
他倾听了片刻,耶稣!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看在基督的分上?……对,对你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对我来说却是个非常大的问题,要不是我纳税,你不会有这份差事。
他猛地合上手机塞入口袋,然后走回吉普车,猛力拉开车门。
一波笑声沿着人墙此起彼伏。
出了问题,是吗,魏尔顿先生?那个声音用一种讪笑的语气道,让我猜猜,那些大忙人叫你打电话给郡议会的谈判专员。
狄克不理他,径自爬到驾驶盘后。
别忘了告诉她这块地是无主的。
她住在布里德波特,如果她在假日匆匆地开车过来只为了从我们这里听到这个消息,脾气会变得很坏的。
狄克发动引擎,把吉普车打横向着人墙。
你是谁?他透过开启的车窗问,你怎么知道仙丝戴那么多?但是迎接他这个问题的只有沉默。
狄克气冲冲地用力换挡回转掉头,到家后他查明谈判专员果真是个女人,果真住在布里德波特,并且拒绝中止休假赶来为一片无人认领、占地者和村民都一样有权利占据的土地进行谈判。
魏尔顿先生不该提及那片土地的所有权有争议。
在不明状况的情形下,她可以谈判出一个双方都不会满意的居留期限。
流浪车民嫌太短,村民则嫌太长。
所有隶属英格兰及威尔士地区的土地都由某人所拥有,但是不注册便让人有机可乘。
不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魏尔顿先生主动提供了可能有律师介入的情报——不,很抱歉,先生,你听取占地者的忠告是不智的,这是法律的灰色地带……——直到土地的所有权达成了协议,她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当然是不公平,当然是违反了法律公正的一切原则,当然她站在纳税者这一边。
但……仙丝戴大宅,仙丝戴,多塞特郡2001年10月1日亲爱的史密斯上尉:我的律师知会我,若我尝试与你联系,你将会控告我。
为了这个理由,我必须申明我执笔写这封信,马克·安克登毫不知情,而这封信的责任全部归于我一个人,并且请你确信,任何你所提出的诉讼行动,我将不予反诉,并将依照法庭的判决支付赔偿。
由是之故,我相信你必定疑惑。
为何我要写一封代价可能如此昂贵的信函。
就当是赌博吧,史密斯上尉。
我将赔偿金当做赌注,博取一成几率——或许甚至百分之一的几率,赌你将给予回应。
马克说你是一名聪颖、通达事理、成功、勇敢的年轻女性,于双亲绝对孝顺,于陌生人的事情不愿与闻。
他告诉我你的家族历史悠久,你的野心是退役之后继承父亲的农场。
再者他说你于史密斯夫妇是个荣耀,而且他认为认养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最大好事。
请相信没有什么比他告诉我的这些话,能令我感到更大的欣慰。
我和妻子一直期望你的未来是在仁人君子的手上。
马克再三重申你对你的血亲毫无好奇之心,甚至于不欲得知有关姓名。
假如你坚定的决心未变,请即刻抛却此信不要再往下读。
我素来喜爱寓言。
当我的孩子年幼的时候,我会给他们朗读《伊索寓言》。
他们尤其喜欢狐狸和狮子的故事,其缘由日后昭然若揭。
我不愿意在这封信里列写过多详情,免得给你留下错误的印象,以为我不重视你那些强烈的感受。
基于上述的原因,我附寄一份经我改写的寓言及两份报章剪报。
马克的话使我相信,你自能在这三份文件的字里行间,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么说就够了。
我和妻子在教育子女方面落得悲惨失败,无能体现如同史密斯夫妇在你身上所体现的荣耀。
将罪责归咎于军队,何难之有——当我因军职离家,他们缺乏严父指引;当我派驻异国,父母皆不在家中;当他们在寄宿学校,受外界各种的影响;当他们放假在家,无人监督行为——不过那样做是错误的,我想。
罪在我等。
我们过分纵溺他们,以弥补不能时常在家的遗憾,并将他们的放荡行为视为博取父母关注。
我们同时抱持这样的观点——我恐怕是可耻地——家族名望是无价的,而我们即使曾经试过,也鲜少要求他们承担过失。
最大的损失是你,南西。
为了最差劲的理由——爱面子——我们替女儿保守怀孕的秘密,帮她找一个好丈夫,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把我们惟一的孙儿送给了别人。
假如我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会说这是过分注重家族声誉的惩罚。
我们为了捍卫名誉,在未了解你的优秀天赋、你的未来行止之时,便轻率地抛弃了你。
当马克告知我你对洛耶法斯这一重关系多么地无动于衷,种种一切的讽刺,深深地刺激了我的心。
归根究底,名字只是名字而已,而一个家族的价值在于每个部分拼合起来的总体,不在于家族成员选择哪一种标签标榜自己。
若我能早些觉悟,我想我今天就不必给你写这封信,我的儿女会成为社会坚强的栋梁,而你也会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受到欢迎,不会因为你是什么身份而遭到遗弃。
在我结束这封信的时候,我想说明,这是我惟一会写的一封信。
假若你不回信,或指示律师提出诉讼,我将承认我赌输了。
我刻意不解释想见你的真正原因,不过你可能已经猜到,这与你身为我惟一孙辈的身份有点关系。
我知道马克曾告诉你,若你答应会面,将是个莫大的恩典。
容我在此补充,你也是在赐予一个已死的人讨回公道的一线希望。
你诚恳的詹姆士·洛耶法斯狮子、年迈的狐狸、慷慨的驴子狮子、狐狸、驴子友谊亲密同住数年,及至狮子对狐狸的年迈生出了轻视之心,并嘲笑驴子对陌生人的慷慨。
它索求它的优胜力量所应得的尊敬,坚持驴子必须只对它一人慷慨。
驴子惶恐至极,把全部财富堆成满满的一堆,请狐狸代为保存,直到狮子改过自新。
狮子大怒,吞吃了驴子,要求狐狸分配驴子的财富。
年迈的狐狸自知不敌狮子,指着堆积之物请狮子自行取走。
狮子以为狐狸从驴子的死亡学会了道理,说:谁教你的,亲爱的伙伴,这分配的艺术?你简直完美无缺。
狐狸回答:我从我的朋友驴子身上学会了慷慨的价值。
于是它扬声召唤林中的动物合力赶走狮子,以便共享驴子的财富。
这一来,它告诉狮子,你将一无所获,而驴子也报了仇。
但是狮子吞吃了狐狸,反夺去狐狸的财富。
马克厌恶地闭上双眼,但他没法禁止脑海里播放南西?史密斯上尉那酷肖她外祖父的无情影像。
狄克?魏尔顿在客房找到他太太,她正在给傍晚就到的儿子儿媳整理床铺。
你是不是在打电话给詹姆士?洛耶法斯?他质问。
她朝他皱了皱眉,把一个枕头塞入套子里,你在说什么?我刚跟大宅那边通过电话,他的律师说这里有人在打骂人的电话给詹姆士。
他的红脸气得发黑,可不是我,那是谁呢?普璐背朝他把枕头拍打成形,要是你再不管一管你的血压,当心心脏病发,她数落他,你的样子像是喝酒喝了不知多少年似的。
她的一贯作风是先捅对方一刀,引开不受欢迎的问话,狄克早已习以为常。
那么是你了,他斥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个律师说你在喘气。
真是荒谬,她回身拿起另一个枕头套子,向他丢来不以为然的一瞥,你犯不着气成那个样子,在我看来那个野蛮人罪有应得。
你晓不晓得我有多么内疚,让爱莎留在他的魔爪中?我该去帮助她而不是就那么一走了之,要是我拿出一点魄力来,她现在还会活着。
狄克跌坐在门侧存放毯子的橱柜上,万一你错了呢?万一你听到的另有其人?不会的。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我以为那个律师就是詹姆士,后来他才告诉我他不是。
他说‘仙丝戴大宅’的时候,听来就跟詹姆士没有两样。
只因为你预期是詹姆士接电话。
道理相同。
你预期爱莎必定是在跟上校吵架,你总是叫我去打听他们家的丑事。
喔,看在老天的分上!她气极回嘴,我得告诉你多少遍?她叫了他詹姆士,她说:不,詹姆士,我不会再容忍下去了。
‘如果她是在跟别人说话,为什么她要那样说?狄克揉了揉眼睛。
他听她这么说过好多回了,但是那个律师说的关于断章取义的话动摇了他。
你第二天告诉我你没听见詹姆士说的话……说不定你也没听清楚爱莎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她说的话是关于他,而不是对他说的,分别非常的大。
说不定那个‘我’字并不存在……说不定她说的是:詹姆士不会再容忍下去了。
‘我晓得我听见了什么。
普璐执拗地说。
你老是这么说。
是真的。
好吧……你说他打她的这一拳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验尸结果没找到瘀伤?我怎么晓得?说不定瘀伤还来不及形成她就死了,她毛躁地把床盖拉到床上,把它们抚平整,你究竟打电话给詹姆士干什么?我以为我们同意了站在爱莎那一边的。
狄克盯着地面,我们什么时候同意过?是你叫我去找警察的。
我说你没有别的选择,那不代表我们同意站在某一边,他又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个律师说有足够的证据控告你诽谤,据他说,你煽动别人也来说詹姆士是杀人凶手。
普璐不为所动,他怎么不去控告?艾琳娜·巴特列说那就是他有罪的最佳证明,你该听听她是怎么说他的。
想起了某个令她失笑的回忆,她的眼睛发亮了。
再说若是有人在打电话骂人,那准是她没错。
有一回她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在场,她管那叫‘烟熏法’。
狄克多年来头一次将他的妻子仔细地端详了一遍。
比起那个他当初娶回来的女孩,她的体型臃肿了一些,人却果断了许多。
20岁的她随和而胆小如鼠,54岁的她是一条龙。
现在他几乎都不认识她了,两人之间只剩下同床共眠的关系。
许多年来他们都没行过房或者说过体己话。
他整天耗在农场上,她就伙着艾琳娜和艾琳娜的那堆势利朋友打高尔夫球或桥牌,晚上都是在电视机前无言度过,而在她上楼之前他往往已经睡熟了。
她不耐烦地对着他那错愕的表情一径叹气,这样很公平呀,爱莎是艾琳娜的朋友……也是我的。
你想我们该怎么做?让詹姆士得逞?如果你除了农场外对其他的事情也有一丁点儿兴趣的话,你就会知道整桩事情不是像那个法医的狗屁检验结果那么简单。
詹姆士是个十足的野蛮人,而现在你在这里鼓噪也不过是因为听了他律师的话……而他站在他当事人那一边是要收费的,有时你还真是迟钝。
这一点倒是无可辩解,狄克总是需要把事情想深想透。
现在他怪自己的是他的不闻不问。
爱莎不可能死得那么快,他抗辩道,你说你没有干预是因为他打了她之后,她又开声对他说话。
好吧,我不是病理学家,但我相当肯定一个人的血液循环必须即时停止,血液才不至于从破损的血管渗入皮肤。
即使是那样,我也不敢打赌一定不会。
你在这儿炮轰我有什么用,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普璐宣布,又毛躁了起来,我想天气冷有点关系吧。
我听见一扇门关上的声音,所以詹姆士显然把她锁在外头,让她冻死。
你要是这么有兴头,为什么不打电话跟那个病理医师谈谈?虽然你多半问不出所以然来。
艾琳娜说他们那一伙全是勾肩搭背的哥儿们,所以詹姆士才没有被逮捕。
简直荒谬,你为什么要听那个蠢女人的话?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成了爱莎的朋友了。
她只有在为慈善机构募捐的时候才跟你搭讪,而艾琳娜总是在发牢骚,说她是怎样的一个搜刮者。
我记得看到报纸说她留下了120万英镑,你们俩气得要命,还说为什么她要跟你们要钱,她自己根本就在钱堆里打滚。
普璐不答理这一句话,你还没解释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詹姆士?流浪车民强占了矮树冈,他咕哝道,我们需要律师把他们弄走,我希望詹姆士能把他的律师介绍给我。
我们的律师有什么问题?休假到2号。
普璐不可置信地摇她的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巴特列他们?他们有律师呀。
你发了什么神经竟然打给詹姆士?你真是个白痴,狄克。
因为祖利安把责任赖了给我,狄克透过紧合的齿缝嗤声道,他去了康普顿牛顿的狩猎会,穿得像一碟大杂烩似的,而他认定他们是反猎狐者,不想弄脏他那一身该死的衣服。
他妈的一贯作风,你知道他那副德性……懒得要命,不肯跟流氓起冲突……所以他躲开了整桩事情,我气疯了,老实说。
我比这山谷里所有的人都卖力,可是每回收拾烂摊子的总是我。
普璐轻蔑地哼了哼鼻子,你该来跟我说,我会找艾琳娜设法,她完全可以做主把他们的律师介绍给我们……即使祖利安不能。
你在做梦,狄克斥道,不过请便,尽管自便,全交给你,反正你和艾琳娜大概是对付侵略者的最佳人选,两个中年女人捧着大喇叭朝他们骂街准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他气冲冲地迈出房间。
当那个吊在大宅门厅的弹簧底下、由门外一条拉索操作的老式铜铃当当摇响的时候,是马克?安克登去应门的。
他和詹姆士正坐在木板镶壁客厅的炉火前,突来的噪音叫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马克的反应是解脱。
他们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压迫人,他欢迎任何转变,哪怕是不好的转变。
狄克?魏尔顿?他说。
老人摇头,他知道我们从来不用那个门,他会走到后门。
我该去应门吗?詹姆士耸了耸肩,应了又怎样?几乎可以肯定是滋扰——通常是伍德盖兹家的小孩,以前我会向他们吼叫……现在我懒得回应,总有一天他们会玩腻的。
经常吗?一个礼拜四五次,无聊得很。
马克一推椅子站起来,至少让我申请禁制令,他说,重新提出引致方才那漫长沉默的话题,很容易的,我们可以禁止他们进入宅门50码的范围内,我们坚持要家长负起责任……如果他们的孩子继续滋扰,就以坐牢威胁他们。
詹姆士微露笑意,你以为我想在现有的麻烦之上,再被人冠上是法西斯主义分子这一桩?这不是什么法西斯,法律本来就要求家长为未成年的孩子承担责任。
詹姆士摇头,那我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李奥和伊莉莎白的所作所为比起伍德盖兹家的小孩所能做的不知要坏上多少倍,我不会躲在一纸文书背后,马克。
这不是躲,而是把它当成武器。
我办不到。
白纸,白旗,一望而知是投降。
他挥挥手,示意他走去门厅,去把他们臭骂一顿吧,他们都在12岁以下,他含着浅笑道,但是看着他们夹着尾巴逃跑会让你觉得好过一些。
我发觉,成就感与对手的等级无关,只要把对手击垮就成了。
他把手指做成尖塔抵在下巴底下,听着马克步过门厅铺石地板的脚步声。
他听见门闩拔开和人语的声音,然后由于马克来访而暂时退避的那一股幽黑愁绪——这些日子以来常伴他左右——毫无预兆地向他袭来,使他的眼睛泛满羞耻的泪水。
他把头仰靠椅背望着天花板,努力把眼泪逼退。
别在现在,他惶急地跟自己说。
别在马克面前,别在这个年轻人老远跑来帮他度过他第一个孤零零的圣诞节的时候。
最后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