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德林新月区,是诺丁汉一排装饰着盆栽的红砖造三层楼房。
用各色陶土随意涂白的石阶看似干净但令人不敢领教,有些因为发现自己被注意到而羞红了脸,有些则板着黄脸表示不欢迎来者,有些在忿恨的情绪下气得脸发白。
但它们全都一副要你管的表情。
你最好扯一下发亮的铜铃――的确,被擦得晶亮的它们眨眼示意急切邀请你这么做――而你却过门不入,站在其中一级宽阶梯上想着重新粉刷石阶得花多少钱。
格兰特走到索瑞尔过去常走的马路上去,心想如果黎凡特人知道他也这么做了,不知会怎么想。
伊芙雷太太,瘦小,近视眼,年约五十的妇人,把门打开九十八度,格兰特上前询问索瑞尔的事。
索瑞尔先生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说。
他一个星期前刚离开去美国了。
显然是有人造谣。
是谁说他已经去美国的?当然是索瑞尔先生自己说的。
没错,索瑞尔可能为了掩饰自己的自杀而撒谎。
他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她问,格兰特自称是便衣刑警,想进门和她谈几分钟。
她似乎受到惊吓,但还是冷静地应对,把他带到一楼的起居室。
这以前是索瑞尔先生的房间,她说,现在住的是一位年轻女老师,她不会介意我们暂用一会儿。
索瑞尔先生没闯什么大祸吧?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他是个斯文的年轻人。
格兰特向她再三保证,又问了她一次索瑞尔是不是独居。
不,她说。
他和另一位先生合租这个房间,可是在索瑞尔先生决定去美国之后,另一位先生就去找其他的房子,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负担房租,当时正好这位年轻的小姐有意搬进来。
伊芙雷太太很遗憾他们搬走了。
他们是一对好孩子,也是莫逆之交。
他朋友叫什么名字?乔瓦得・拉蒙,她说,索瑞尔先生过去从事赛马赌注登记的工作,拉蒙先生和他一起工作。
哦不,他们不是合伙人,但他们私交很深。
索瑞尔先生其他的朋友呢?他没有什么朋友,她说。
他和拉蒙几乎形影不离。
费力回想后,她记起来有一两个朋友曾到过索瑞尔家里,她详尽描述来者,格兰特确定不是黎凡特人。
你有没有索瑞尔先生或他朋友的照片?她想起在哪里留着几张快照,如果探长先生不介意等一下的话,她可以去找。
她拿着两张明信片大小的生活照迅速返回,格兰特根本就来不及巡视屋内。
这些是去年夏天他们在泰晤士河边拍的。
两张照片显然是在同一天拍的,背景同是泰晤士河边的垂杨。
一张拍的是穿法兰绒便装的索瑞尔,一手拿着烟斗,另一手撑在别人身上。
另一张照片拍的也是一个身着法兰绒便装的人,就是那名外国人。
格兰特盯着那张黝黑的脸孔好一阵子。
照片拍得真好,眼睛没有像一般快照拍得模糊不清,眼睛就是眼睛。
格兰特似乎又看到那天在史翠德那双闪烁着惊恐的眼睛。
即使是在河畔轻松愉快度假的时刻,那双眼睛看来仍含着敌意。
线条凌厉的脸一点也不友善。
拉蒙后来去哪里了?他理所当然地问。
伊芙雷太太并不知情。
格兰特仔细端详她。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的多疑让他觉得,她和另外一个人在演双簧。
他一定住在泰晤士河南边的某处。
他满心疑虑。
她是不是知道得比透露得多?是谁出钱要帮索瑞尔料理后事?索瑞尔的朋友和黎凡特人是同一个人,从索瑞尔那里拿了223镑的黎凡特人,应该不会出这笔钱。
他盯着妇人坚毅的脸。
她的笔迹有可能和男人一样,字迹鉴定专家不可能从来不犯错。
她就是那个出钱,同时拥有一把左轮的人。
不对,他纠正自己,是那个寄钱,同时拥有一把左轮的人。
他们两个人是不是拥有左轮手枪?他问。
没有,她从来没看过他们两个谁有这玩意儿。
他们不是这种人。
又来了,没完没了地说着他们的斯文有礼。
纯粹是私心偏袒呢,还是不怀好意想让格兰特上钩?他想问她黎凡特人是不是左撇子,但某种原因让他忍住了没开口。
倘若她对他没有据实以告,问到跟拉蒙相关的问题等于打草惊蛇,暴露了他先前所有的调查工作。
她可能会警告并惊动这只藏匿已久、他们早准备好要射击的猎物。
现在还没有必要这么做。
照片里的人是和索瑞尔住在一起的人,是在史翠德瞥了他一眼后急忙逃逸的人,是拿走索瑞尔所有的钱的人,也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排在队伍里的人。
乐高得能指认他。
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伊芙雷太太知道他们掌握了什么线索。
索瑞尔什么时候动身前往美国的?他的船14日启航,她说,但是他13日就离开这里了。
黑色13号!格兰特说,想让他们之间的谈话不会那么拘谨,少一点敌意。
我才不信这个,她说,每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格兰特努力思索着。
13日是谋杀当晚。
拉蒙跟他一起走?他问。
是的,他们当天早上一起离开。
拉蒙先生要把他的东西搬到新家,顺便和索瑞尔先生碰个面。
索瑞尔先生晚上搭乘与船联运的火车到南安普敦。
她原本想去送行,但他坚持不用,所以她没去成。
为什么?格兰特问。
他说时间太晚了,而且他不喜欢送行的场面。
他有没有别的亲人?没有,她从没听他提起过什么人。
拉蒙呢,该有亲人吧?有。
他有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但大战后都移民到新西兰去了,从此就没再见过面。
这两个年轻人住在她这儿多久了?索瑞尔先生住在她这儿快八年,拉蒙先生也住了有四年之久。
拉蒙还没来的前四年,索瑞尔跟什么人分租房间?一些不同的人,但住得最长的一个是她现在在爱尔兰的侄子。
是的,索瑞尔先生跟他们相处十分融洽。
是他个性开朗,令人愉快吗?格兰特问。
不是这样的,她说。
用个性开朗和令人愉快形容索瑞尔先生并不贴切。
这倒像是在说拉蒙先生。
拉蒙先生才是个性开朗又令人感到愉快的人。
索瑞尔先生比较内向,但是很好相处。
偶尔容易情绪低落,而活泼的拉蒙先生最能逗他开心。
格兰特在想,就是这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从背后暗下毒手杀死了索瑞尔。
他纳闷事件为什么不是另一种结局,为什么不是索瑞尔杀死拉蒙?他们之间曾经起过争执吗?没有,就她所知从来没有。
她应答得也太快了。
那么,格兰特最后说,我想你不介意把这些照片借给我一两天吧?你保证把它们还给我的时候没有任何损坏?她说,这是我仅有的照片,我真的很喜欢那两个年轻人。
格兰特保证,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夹人笔记本里,祷告着照片上还留着可辨识的指纹。
你保证他们会没事?他临走前她又问了一次,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捅过什么娄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一定没事的。
格兰特说。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苏格兰场,等候照片上的指纹化验结果时,他聆听威廉斯报告他在伦敦市赛马赌注登记市场毫无斩获的一天。
没多久,那些照片又回到他的手上,他拿着照片匆忙赶往劳伦特。
时间很晚了,餐厅里已经没几个人。
一名侍者茫然地收拾餐桌上的面包屑,空气中还洋溢着鲜美的银白鱼汤及烟酒的气味。
无精打采的侍者正端着刚撤下来的仅剩面包屑的篮子,弯身为自己别无所求的心态高兴时,领班带进一位在别人都用完餐后才来的不速之客,使他原本的好心情不禁跌落谷底。
当他认出来客是格兰特,马上整肃仪容转变态度,一脸能为知名人士服务深感荣幸的热诚,然而,心里却凉了半截地说,我的老天,怎么这么倒霉!竟是马索的贵宾来了。
格兰特要找马索,却听说他当天早上已经匆忙赶回法国去了。
他父亲过世,他是家中独子,可想而知,他将继承一个成功的事业和一大片葡萄园。
格兰特并未因没能再见马索一面感到特别失望,马索目中无人的态度常让格兰特不敢领教。
他点了一份套餐,问说如果哈乌・乐高得在的话,可不可以让他过来谈一下。
几分钟后,哈乌一身白色亚麻衣裤带着便帽的瘦长身影从门后的屏风出现,跟着一名侍者唯唯诺诺地走到格兰特的桌前。
他看起来像个害羞的孩子,想来领取他自知已经到手的奖品。
晚安,乐高得,格兰特亲切地说,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现在,我要你看看这些,看你认不认得出他们。
他把十二张照片放在桌上呈扇形摊开,让哈乌仔细看清楚。
这段空档长到让格兰特有时间想像,男孩最后会承认他说曾见过那个男人不过是吹牛罢了。
然而,哈乌却毫不迟疑地回应他。
这个,他说,伸出细长食指指着索瑞尔的照片,就是队伍里排在我旁边的人。
而那个――他的食指下移,指着拉蒙的照片,就是过来跟他说话的人。
你发誓?格兰特问。
哈乌知道格兰待只是要他证实所言不假。
是的,当然。
他说,我愿意发誓。
这就是格兰特要的。
谢谢你,哈乌,他感激地说。
等你当到领班时,我会光临,并把英国大半的贵族名流都带来捧场。
哈乌不客气地对他笑笑,那还是别来算了,他说,他们电影拍得太多,现在随随便便都看得到――他努力搜寻恰当的字眼,你知道吗――他说,突然问,他出其不意地扮了一个忧郁的鬼脸,让格兰特差点将口中的鸭肉和豌豆喷出来。
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他说,等我真的发了――他的手指指向一问企业,我会买下一栋饭店。
格兰特目送优雅的身影返回汤匙和擦拭银器的破布堆里,不觉微微一笑。
典型的法国人,够精明,有商业头脑,有幽默感,又能灵机应变。
但一想到他所有的优势都会被稍嫌薄弱的体格和俊秀的容貌给毁了,格兰特就不禁有点难过。
但愿到时他动物性脂肪细胞组织里,仍能保有他的幽默。
等格兰特返回苏格兰场,手上已经握有搜索令,批准逮捕3月13日晚上在沃芬顿戏院外杀了亚伯特・索瑞尔的凶手――乔瓦得・拉蒙。
当她在探长身后关上门,住在布莱德林新月区的妇人好长一段时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会客室地毡的褐色花纹,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薄唇。
她没有显现一丝不安,全副心力都集中在思考,大脑像个电动钟摆一样快速运动着。
约莫两分钟的光景,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仿如一件家具,一只安静的闹时钟。
终于她转过身走回起居室,跌坐在被探长的重量压扁的椅垫里。
她全凭本能让自己小心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似乎那是生命当前最马虎不得的一件事。
她从餐具橱的抽屉里取出一条白色桌巾,开始准备晚餐,在厨房和起居室间从容地来来去去,精心将刀叉平行摆放好,一如她平日所做的。
在她一切就绪之前,钥匙咔啦一声门锁打开,一位28岁,穿一身淡褐色的女人走进门。
她的灰褐色外套,鹿褐色围巾,稍称得上流行的绿褐色帽子,告知了她的职业。
她在走廊脱下橡胶鞋套走进起居室,应酬地笑谈外面的雨天。
伊芙雷太太应和着,说:我帮你准备了一些冷餐当做晚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出去一下。
我急着去见个朋友,希望你觉得没什么关系。
女人向她保证没什么大不了的,伊芙雷太太感激地回到厨房。
她从托盘里端出烤牛肉,切薄片做三明治,用白色餐纸将三明治裹起来装在面包篮里,配上煎好的肉肠、切成菱形的肉片和一包巧克力糖。
她在火炉里添了一点儿柴,装满一壶水,把壶搁在炉台上,等她回来时水就烧开了,然后赶紧上楼。
她回房里换上外出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几缕顽固的发丝塞在帽子底下。
她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接着又打开另一个抽屉,数过抽出的那叠钞票后,把它们塞进钱包,然后在堆叠的帆布和丝绸上打开记事本写了一封短笺,将信签装入信封藏在外套口袋里。
她再度下楼,拉出手套,拽起厨房桌上的小篮子从后门出去,并将门锁上。
她走到街上,毫不左顾右盼,她挺直脊背,昂起下巴,坚毅前行,像是在对世人昭告自己是个操行良好的公民。
她在富汉路的巴士站等车,表现出一副明达事理及懂得矜持的女人的样子,对其他候车乘客视若无睹。
和往常一样,她上车时,车上只有那个观察力出奇好的驾驶员认出她曾经搭过他的车。
当巴士带她前往布莱辛顿的途中,她丝毫不动声色:同车乘客以为她要不是只麻雀,就是根灯柱。
抵达布莱辛顿前,她在史崔罕丘下了车,消失在夜晚的浓雾里,没有人记得她当时是往哪个方向去,没有人因她隐藏在外表下的紧张惶恐而觉得不安。
街灯如朦胧的月光般悬挂着,她往上走了好长一段路,又向下走到另一条一模一样――笔直平坦、雾茫茫的街灯、冷冷清清的路。
一条又一条。
在最后一条街的半途她突然转身,返回最近的一盏街灯。
一个女孩匆匆忙忙地超过她,约会要迟到了;小男孩合掌摇着两便士发出叮当声响。
没有别的人了。
她假装借光看表,重新朝着原来的方向走去。
她左边一幢有高耸宏伟的柱廊建筑,承袭着布莱辛顿上流社会的高傲和冷漠,墙上的灰泥如雪片般剥落,鲜艳夺目的窗帘显出房屋主人庸俗的品位。
此刻这些东西已经没什么值得细看的,惟有门内扇形窗户缝隙露出的一丝光线显示屋里有人居住。
她隐身在其中一扇门里,轻轻关上厚重的门。
爬上两层光线微弱的老旧阶梯,爬到第三层楼,三楼没有灯。
她抬头望望黑漆漆的楼上,倾听着,但整栋房子里只听得到旧木头发出的叽嘎声。
她一步步缓慢地摸索着往上爬,在转弯处小心翼翼以免绊倒,终于走到没有半丝光线的楼梯顶端,停下来喘气。
盘算着某人应该知道是她来访,她用手摸索看不见的门,找着了,她轻轻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门底下也没有显示里面有人的光线。
但她还是又敲了一次门,嘴唇贴在门与门框衔接的缝隙悄声说,乔瓦得,是我!几乎在同时,门里有什么东西被一脚踢开,门开了,她从敞开的门外看见点了盏灯的房间,男人的侧影看上去像是逆光的十字架耶稣像。
进来,男人说,把她拖进房里,关门上锁。
她把她的篮子放在窗帘后面,转身面向从门边走过来的男人。
你不该来的!他说,你来做什么?已经来不及写信告诉你了,所以我过来,我必须见你。
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苏格兰场的警察今天傍晚来过,想知道有关你们两个的事。
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了他,告诉他一切他想知道的事,除了你在哪里。
我甚至还把你们的照片也给他了。
他知道你人在伦敦,你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你该赶快走。
你为什么要把照片给他?当我假装去找那些照片时,我知道我不能空着手回来说没找到,我要让他先信任我。
我是说,我怕自己会把事情搞砸了。
所以我想,先让他拿走那些照片――他得从头去打听你们俩――一张照片不会捅出什么娄子的。
不会吗?男人说,明天所有的伦敦警察就都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这说明了一件事――天知道,这简直糟糕透顶――仅仅一张烂照片就能害惨我。
真该撕了它!对,如果你要继续留在伦敦,情况就会很糟。
你留在伦敦,很快会被逮到的。
现在最紧要的是,你今天晚上就赶紧离开伦敦。
这一切都让我厌烦,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现在,要去哪里呢?我只要离开这栋房子,不出五十步就会碰上一个警察。
像我这样的呆子,肯定没办法轻易让他们相信我不是那个被通缉的人。
过去这一个见鬼的礼拜像过了一万年。
老天,我真蠢啊!――就为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理由,就要拿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冷漠地说。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你还不如趁现在想想要怎么脱身。
要尽可能快。
是的,你刚才这么说――但是现在,能去哪里呢?你先吃点东西,我告诉你我的计划。
你今天吃过饭了吗?嗯,早餐吃了一点东西。
他说,但是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饿。
他用气恼、狂怒的眼神逼视着对面镇定的女人。
你应该,她说,离开这个人人都在谈论此事的区域,到人们尚未听闻这件事的地方去。
如果你是指逃到国外去的话,这不是个好主意。
四天前我曾试过要搭船,他们问我是不是工会的人,从哪里来,根本不爱搭理我。
如果你是要我搭船渡海,我宁愿干脆自首算了。
我不是叫你逃到海外去,你没那么有名气。
我指的是苏格兰高地。
你以为我西海岸老家的人曾经听说过你或星期二晚上发生的事吗?相信我的话,他们听都没听过。
他们除了地方小报之外什么都不看,地方小报只报导伦敦的新闻要点。
我老家离火车站三十六英里。
四英里外另一个村子里有个警察,从没有碰到过比偷捕鲑鱼更严重的案子。
你就到那里去,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信上说你因为健康状况欠佳去养病。
你叫做乔治・拉尔,是个新闻记者。
十点十五分有一班从国王十字路开往爱丁堡的火车,你今晚就搭这班车走。
没多少时间了,要快。
然后警察就会杵在月台检票口堵我。
国王十字路没有检票口,三十年来,我从苏格兰回来上下不知多少趟,所以我很清楚。
苏格兰的月台开放给任何想进去的人。
就算警察在那里,火车有半英里长,你大可冒险趁机逃脱。
你不能死守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抓你!我已经想过了,事到如今,你惟有这条路可走。
你是不是料到,我会害怕?他说,是的,我怕。
怕得要死。
今晚上街,会像带着一把机关枪走在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
你要不就硬着头皮走出去,要不就去自首。
反正你就是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们上门逮捕你。
亚伯特是对的,他在背后称你为马克白夫人。
他说。
别再说了。
她严厉地说。
好吧,他喃喃自语,我是疯了。
沉默了半晌,好吧,我们就放手一搏。
时间不多了,她提醒他,赶快在行李里塞点东西――拿只你提得动的行李箱――这样就不用找人搬运。
他遵循她的指示走到与客厅紧邻的卧房,胡乱地把衣物塞进行李箱里,她则把一些食物塞人他挂在门后的大衣口袋里。
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突然说,没有用的,你怎么会以为我能不被拦阻或质问,顺利搭乘火车逃出伦敦?如果你是只身一人,是不能,她说;但是有我同行情况就不同了。
看着我,我看起来像是帮助你潜逃的那种人吗?男人站在走廊上盯着她好一会儿,当他听完她这一串合情合理的说法之后,嘴角挤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我相信你是对的。
说完,他苦笑两声,毫不犹豫地着手进行她的计划。
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
你身上有钱吗?她问。
有,他说,很多。
她张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问题。
不,不是那些。
是我自己的钱。
他说。
她多带了一条毛毯和大衣。
你不能一副匆忙赶路的样子。
你看起来应该是要去度长假,毫不在意别人知道你的行踪。
于是他带了一只提箱和高尔夫球袋。
出游并非不可告人之事。
他只须伪装,甚至比伪装表演得更高明,带着这些东西可以掩人耳目。
他们走到浓雾笼罩的大街上,她说:我们到布莱辛顿街上搭巴士或计程车。
在他们到达大街之前,碰巧遇上一辆从黑暗中冒出的计程车。
在司机提起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时,妇人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地。
这可得花不少钱呢,女士。
司机说。
没关系,她说,我儿子不是常常能放假回来。
司机好脾气地叨念着,这是应该的!时而慷慨享乐时而勒紧腰带,人生不都是这样。
她上了车,计程车停止晃动后徐徐向前滑行。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如果真的是我做的,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我很高兴不是你做的!她说。
隔了另一段长长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想了一会儿,乔治・拉尔。
他回答。
没错,她说,下次回答时不要想。
有班北上到因弗内斯的火车明天早上十点离开威佛利。
你明天先在因弗内斯停留一晚。
我已经将行程写在纸上,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做。
你似乎很肯定我在国王十字路不会有事。
不,我不确定。
她说,那些警察不是白痴――苏格兰场的人对我说的话半句也不相信――但他们也只是普通人,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差别。
在火车离站之前,我不会把纸条交给你的。
我希望我现在手上有只左轮。
他说。
我倒宁愿你没有。
你已经把自己搞成一个大蠢蛋了。
我不会用它,只是想拿来防身的。
去你的,用点大脑吧,乔!不要再净做些蠢事。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妇人机警地挺直脊梁坐着,男人蜷缩在一角,几乎看不见。
他们朝伦敦西区走,穿过牛津街北端黑暗的广场到厄司顿路,最后终于抵达了国王十字路。
你付计程车钱,我去买票。
她说。
拉蒙付车钱时,用压低帽子的阴影掩住脸,以至于他下车时司机根本没兴趣多看他一眼。
脚夫上前要从他手中接过行李,他坚持自己可以应付。
眼看时间就要到了,他紧张起来。
无论撑不撑得过这个关头,他下定决心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
妇人从售票处过来跟他碰头,一脸漠然的神情显然看透他心理的变化。
他们一起步上月台,跟随着要帮他们找个角落位子的脚夫。
温馨感人的一幕开始上演了――一个带着厚毛毯、高尔夫球袋、围着围巾的男子,和一名拿着男人大衣送行的妇人。
脚夫急匆匆地走到通道说,先生,我帮你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这一路上你旁边都没有人。
今晚会十分清静。
拉蒙给了他小费,上车察看自己的座位。
占另一边位子的旅客有些不满,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和妇人走到火车门口说话,听到背后的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
他对她说,你想,他们有没有钓鱼场?那里只能在泻湖附近海钓,她接续着这个话题等待脚步声远去,直到声音消失他们才停止。
拉蒙佯装心不在焉地往走道上瞥了一眼,发现发出脚步声的人停在他包厢敞开的门边,检查行李架上的提箱。
等他想起来时已经迟了,脚夫正盯着他之前放在外面的行李。
G.L.这个名字缩写十分普遍。
他看着那名男子匆匆忙忙地准备往回跑。
继续说话!他急忙对妇人说。
那里有一条小河,她说,你可以在那里钓到他们称作比雷的鱼,一条大约三寸长。
太好了,到时我会寄一条给你的。
他说,他装出的微笑让妇人打心底喝彩,当时那名男子正好站在他的后面。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不是拉希莫先生?抱歉,不是。
拉蒙说,身子转个圈面对着那名男子,我姓拉尔。
哦,对不起!男人说。
请问您的行李已经放到包厢里了吗?是的。
谢谢您。
我在找一个叫做拉希奠的人.希望汶个根箱是他的。
这么冷的夜晚还要拎着不在这里的人的行李到处跑,真是的。
难为你了,妇人应声,我儿子已经不知道为今晚的旅行抱怨了多久,在他抵达爱丁堡前,一定还有得说的。
男人微笑,我还没搭过夜车旅行呢,他说,不好意思打搅您了。
然后离开了。
乔治,你让我先帮你拿着毯子吧。
不等脚夫走远,她说。
嗯,毯子已经被暖热了,他说,仿佛真有其事,要不了一个钟头,它可能会像烤箱一样。
悠远刺耳的笛声响起,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个给你路上花,她说,将一个纸袋塞人他手中,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有人会在月台上等你。
一路顺风!忘了一件事。
他说罢,脱帽,弯身和她吻别。
长长的火车缓缓启动驶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