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5-03-30 06:29:05

碧翠・亚叙别望着餐桌上的侄儿,心想着:这孩子的教养有多好啊。

他过去这几年必定是经历过无数的困难,但他却是应付得很好。

他既不笨拙,也不油滑,他用第一次见面时的若即若离的态度来面对今天的状况。

这是很成熟的品质。

意外的是,他还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

她想着,这孩子有着很尊贵的气质,他保持一惯的沉默,却一点也不呆滞。

西蒙是她带大的,她对自己努力的成果当然也颇为满意;可眼前这孩子是自己挣扎着长大的,却似乎要更胜一筹。

七岁以前决定一生,这句话也许有几分道理吧。

也许他自己的品质就是很好,不需要外来的指引,他只是照着自己天生的本性去成长,而结果就成了这一张安静的、喜怒不形于色的脸。

然而话说回来,这张脸实际上更像是一张面具,而且大体来说,还是一张哭的面具,和西蒙谈笑风生的脸恰成强烈的对比。

这样的对比,恰如剧场上常看到的一半笑、一半哭的面具图画。

西蒙今天晚上似乎特别快乐。

碧翠想到这里,心里感到一丝不忍。

他也表现得很好,她今天更是无条件地爱他。

西蒙无疑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原先的权利,而且这种心甘情愿似乎是很自然地来自他的本性的,这是碧翠怎么样都没有想到的。

她为自己先前低估了这个侄儿的大方而感到羞愧。

她没有想到,一向自私、占有欲强烈的西蒙竟能有这样的气度。

他们为了帮蜜糖刚生的小马取名字热烈讨论着。

南丝认为小木偶‘’这个名字很可爱,爱莲则觉得太土气了。

今天早上爱莲去接柏特时似乎刻意不打扮,而晚上则又似乎有意地装扮自己了。

碧翠很久没看到爱莲这么好看了――她是属于不喜欢花枝招展的那一种类型。

博来爱极了蜜糖。

爱莲说。

我猜碧翠姑姑一定在你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时,就拉着你到跑马场转了个够,对不对?博来?南丝问。

她也用了博来这个别名,只有牧师还是叫他柏特。

我爱极了这一切,博来回答道:而且今天还碰到了一个老朋友。

是吗?是谁呀?‘瑞琴’。

当然,当然。

可怜的老瑞琴,她今年恐怕有20岁喽?南丝同情地说。

不能说是可怜啦,西蒙说:她当初对我们的衣食来源是很有帮助。

我们应该让她分享我们的利润了。

她早就从草地上得到她的利润啦,爱莲说:她可贪吃得很呢。

如果你像瑞琴那样年年多产的话,贪吃也是应该的。

西蒙说。

西蒙比平常多喝了不少,但好像也没有怎么受影响,碧翠感觉到牧师时不时地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餐桌另一端的博来也是同样注意着西蒙,但他却是一点怜悯也没有。

在博来的字典里是没有怜悯这个词的,他既不会自怜,也不会轻易地怜悯他人。

可是,他如今不怜悯西蒙,并不是来自他一向的做法,而是因为如今西蒙已经是他的对头了。

博来一面观察着西蒙表现着他的风度,突然感觉西蒙和他最近刚遇到的某一个人似乎很像。

和西蒙一样有良好的出身、一样地好看,也一样地不可靠――那究竟是谁呢?他为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感到懊恼极了,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总不能真正想起来。

是洛丁吗?不。

是回来的船上遇到的什么人吗?好像也不是。

是那些办案的律师吗?也不是。

那么会是谁呢?你不觉得吗?柏特?是牧师在问他。

他对小时候的柏特一定是很关照的。

除了西蒙,他最怕面对的就是牧师了。

除了与你一起长大的孪生兄弟外,最了解你的人恐怕就是你的老师了。

有些乔治知道的有关柏特的事,恐怕连他妈妈也不一定知道。

刚才南丝就曾经亲着他的双颊,说:哦,你长大好多噢,也成熟多了。

柏特本来就是很成熟的。

牧师这么回应他妻子的话,然后和他握手。

乔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但也就像一个许久没有看到学生的老师那样,打量着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寻常。

博来登时就喜欢上了这位牧师,然而他对他仍有几分提防,倒不是因为他对柏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那一对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

博来很庆幸他对柏特所受的教育有透彻的了解,牧师是洛丁的姊夫,因此对他姊夫教给柏特和西蒙的功课也了若指掌。

洛丁的姊姊南丝真是不可多得的大美女。

他曾经给他看过好几张她穿着各式衣装的照片,但她那种自然的美,丝毫不需要衣装来衬托。

洛丁曾说:任何男人都希望能把她娶过来,光是看着她,就已经够舒服了。

而她最后却选择了牧师。

他想这个牧师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娶到南丝这么个美人。

今天下午你教的是杜家的孩子吗?P这个美人对着爱莲问。

是啊,杜家的汤尼。

爱莲答。

他让我想到小时候的事呢!汤尼吗?焦么说呢?也许你不记得了。

我们小时候有所谓的少年团。

每一个团有一个专门耍宝的骑马队,每个队上都有一个小丑。

那些小丑就和汤尼一个样。

可不是吗?碧翠听了,兴奋地附和:今天下午我看到他,就隐约想起什么来,可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回事。

那些小丑也像他那样,穿得牛头不对马嘴。

也许你们会奇怪我今天下午怎么肯教他。

爱莲说:教了希拉・巴斯勒以后,教汤尼简直成了度假一样轻松写意。

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骑得不错。

只要将来骑马骑得好,怎么样都可以,是吧?牧师打趣地说。

巴斯勒小姐没有任何进展吗?西蒙问。

她绝对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她在马鞍上头滑来滚去,像一块冰一样,我真是为她骑的马难过。

还好她的马‘草莓工’骨架够稳,也没有什么感觉。

从餐厅移到客厅后,话题岔开了。

博来突然感到好累,简直支撑不下去。

他希望再也没有人问他一些他必须招架的问题。

孪生姊妹道过晚安,上楼去了。

碧翠提起火炉旁的咖啡壶,倒了咖啡,发觉咖啡不够烫,朝南丝扮了个鬼脸。

我猜是丽娜吧?南丝同情地说。

是啊。

恐怕是等不及要和亚瑟约会了,唉,连十分钟都等不得。

西蒙也没作声,就好像他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现在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似的。

只有爱莲继续把餐桌上的愉悦带到客厅来。

就在沉寂中,窗外响起了细细的雨声。

碧翠姑姑,你可是料准了今天的天气,爱莲接着对大伙儿说明:碧翠姑姑今早说一大早出大太阳的话,到晚上总要下雨的。

碧翠总是错不了。

牧师投给碧翠一个嘉许的微笑。

可是雨声听起来真不舒服。

碧翠语带遗憾地说。

南丝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今天大伙儿也忙累一天了,我们得告辞了。

博来,我知道你得应付很多事。

什么时候可以歇一口气,就到我们那儿坐坐好吗?西蒙帮她取来头巾,大家都走到前门去送客。

南丝在门阶褪下晚宴鞋,换上她摆在门背后的长统靴。

接着她手挽着牧师,和他一起躲在一把小雨伞下走开了。

南丝就是南丝,怎么看怎么舒服。

西蒙说,似乎带着几分醉意。

南丝真的很好。

碧翠漫应着,走回客厅,没有目的地检视了一回。

我想南丝说的没错。

她说:大伙都累了,该休息了。

我们真的这么早就想休息了吗?爱莲不以为然地问。

明天早上九点半你还得教巴斯勒小姐哩。

西蒙提醒她:我在账册上看到的。

你看我教骑马的账册做什么?看看你有没有照实报税啊。

得了吧。

早点睡吧。

爱莲说着,打了个大呵欠:今天好愉快。

她转向博来,道了晚安,似乎刹那间有一丝羞怯,她握了握博来的手,说:晚安,博来。

祝你好睡。

说完就上楼去了。

博来转身向着碧翠,但她对他说:我上楼时再找你吧。

于是他又转身向着西蒙。

晚安,西蒙。

迎着他的是西蒙那一对清澈的蓝眼睛。

祝你晚安――柏特。

他叫着柏特这名字时似乎是咬牙切齿一样。

你现在要上楼了吗?博来要上楼时,听到碧翠这么问西蒙。

还没呢。

你可不可以检查一下灯是不是都关了,门是不是都锁了?我会的。

晚安,我的好碧翠姑姑。

博来上到二楼,猛一转身,看到碧翠正用手环着西蒙的肩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妒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久,碧翠跟着他走进他住的那间儿童房。

她看了看床,不满意地说:那丫头答应要在床上放个热水袋的,这会儿忘了。

没关系,博来回应道:她即使放了,我也会再拿出来。

我不需要那东西的。

你觉得我们都太娇生惯养了吧?她说。

还好啦。

累了吧?是有一点。

明天早上八点半吃早点起得来吗?八点半对我已经迟得够奢侈了。

那些年的辛苦生活――你还熬得过吧――博来?当然。

我想你也是很不错。

她说,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我真希望你没有离开我们那么久,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儿都好高兴。

晚安,好孩子。

她一面转身离去,一面又对他说:别摇铃,摇铃也不会有人应的。

不过,如果你夜里想吃些点心或是想看点什么书,尽管叫我就是。

我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就是前面右边那一间。

晚安。

她在他的房门外站了半晌,手上还轻握着房门的门把。

接着她走开,敲了敲爱莲的房门。

过去这一两年来,爱莲成了她凡事商量的好同伴。

许多年来,她必须一个人面对许多事情,自己做决定,现在爱莲长大了,对她真是一大帮助。

当她需要时,总可以用爱莲的理智来做参考。

你好,碧翠,爱莲从她刷着头发的梳子缝隙对她招呼着。

她现在也逐渐地学西蒙那样,把姑姑的头衔省略而直呼其名了。

碧翠重重地坐进一张沙发里,说:好啦。

还不错嘛,对不对?爱莲说:西蒙表现得挺得体的。

可怜的西蒙。

是啊。

可怜的西蒙。

也许博来――我是说柏特――会给他一部分家产吧。

你想呢?好歹西蒙也帮忙管了这么多年的马场了。

如果在这种重要关头出现,然后把一切都拿走,什么都不留给人家,也未免说不过去。

应该不至于。

我也不晓得。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了。

我们不都累了吗?碧翠,你知道吗?我必须承认很难把他们俩凑在一起。

他们俩?你是说西蒙和柏特吗?不。

柏特和博来。

好一阵子的沉默,只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爱莲发刷的细微声音。

你是说――你不觉得他就是柏特?爱莲的发刷停了下来,从下往上看着碧翠,她的眼睛充满意外而睁得大大地。

当然是啊。

要不他会是谁呢?她放下发刷,开始用一条蓝色的丝带把头发绑起来,又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以前没和他在一起似的。

奇怪是吧?真不能相信我们以前一起相处过12年。

不过,我满喜欢现在的柏特,你呢?我也挺喜欢他的。

碧翠这么回答。

事实上她也有同感――似乎以前没有和他在一起过,可是她也同样说不上来――他如果不是柏特,究竟会是谁?以前柏特不是不常笑吗?不常。

他是个严肃的孩子。

看到博来笑,我反而想哭。

天哪。

你尽管说你的‘天哪’,但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

碧翠相信她是知道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写信?没有。

我们没有多少可以讲体己话的机会。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和他在跑马场独处时会问他。

没有。

那时他整个注意力都在马的身上。

你想为什么他离家后就不再关心我们了呢?也许他是想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吧。

说起来也没什么奇怪,也许就像他会出走一样,他一心只想不要再管莱契特的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可是他一直是那么体贴的人,我是说柏特。

而且他也一直都那么喜欢我们。

他也许并不想再回来,但他总该让我们知道他是不是安好啊。

这一点也正是碧翠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所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爱莲。

出走后又回来对他必定是很难的一件事,爱莲一面梳头发一面说:今天晚上他的脸色好难看,好像死人一样。

这种睑色很不像是重返家门的表现,你说是不是?如果你把他的脸从脖子后头割下来挂在墙上,跟挂在他的头上实在没有两样,你说呢?碧翠太了解爱莲了,对她这个贴切的比方再同意不过了。

你想他会不会过一阵子,新鲜感过去以后,又跑走了呢?不,不,我相信一定不会的。

那你觉得他会一直留下来了?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此刻站在窗旁、眼望着潮湿的星光下起伏的草地的博来,心里盘算的也正是同一个问题。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比洛丁所想的还要完美,可是下一步呢?接下来他要怎么办呢?什么时候西蒙会一把把他揪出来呢?而且即使西蒙没有把他揪出来,这种随时担心启人疑窦的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没有错,这是当初他打定主意要过的日子。

可是他并没有真正认真地想过第一回合之后他应该怎么办。

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他会成功。

现在他是成功一半了,但他觉得自己就像爬上布满尖刺的高墙顶,不知如何下来。

他自窗前转过身来,拧亮电灯。

他在平立克区的房东太太有一次曾这样形容自己:我累得简直像是从轧布机上轧过一样。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这样的形容有多贴切了,他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

被轧得干瘪瘪的,连抬起手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他把新衣服扯下来――就是这套衣服让他在伦敦时感到那么强的罪恶感――很勉强地挂在墙上。

接着又把身上的里衣剥下来,钻进那套褪色的旧睡衣里。

他看到窗子还开着,心想若是雨水溅了进来,他们不晓得介意不介意,可是他实在太累了,也就不管了。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谛听着周遭的宁静,并且观察着整个房间。

这时柏特的幽魂该会进来,让这个房问充满阴冷吧。

他等着鬼魅的影子进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间仍是一样的温暖安详。

墙纸上那些陪伴着孩子成长的人物图像看起来是那么得栩栩如生,那么得友善亲切,他转过头去看着靠床边的那一群人像,想找出爱莲所喜欢的赫渥将军,心里还想着: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是不是也爱着谁。

他的眼光又转向床头板,突然记起这张床是艾力.洛丁睡过的,他再度为这样的巧合感到真有意思。

有一天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洛丁,他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的。

不晓得这瓶花是碧翠或是爱莲插的,用这瓶花来欢迎他――回家。

莱契特,他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

他再度环视了整个房间一遍。

这就是莱契特,我来了。

唉!莱契特。

莱契特这名字似乎有催眠作用,就如同轻轻晃着的摇床一样。

他伸过手去把灯拧熄。

雨声在黑暗里似乎变得更大声起来。

今天早上,他在平立克区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穿上这套衣服,他还记得那破败的天花板以及窗外灰旧的烟囱;而此刻他却已经睡在莱契特这间舒适的房间里,外头草地的香气夹着潮湿的空气逸入他的鼻孔。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心头突然浮起一种很确定的感觉,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这种不寻常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一下子同意,一下子又转而不同意。

当碧翠举他的手的时候,为什么他觉得和平时与人握手的感觉不同?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很温暖很幸福的感觉?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尤其她是一个你不会同她谈恋爱的女人?当然,因为她是个女人。

但让事情这么特别的原因并不只如此,乃是因为她对他表现的亲切温暖是那么自然。

从来没有人会如此理所当然地牵他的手,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舒服的感受。

不拘形式――而且,不,不是占有感。

过去有一些人曾对他有占有的表示,而他并不喜欢这样。

所以呢,是不拘形式而有――什么?归属感。

对了,是归属感。

她的手牵着他的,因为她觉得他们互相归属。

这是一个女人对她的家中一分子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圈子,所以碧翠牵着他的手时,让他有这份特别的幸福感觉呢?他一面沉沉进入梦乡,一面想着碧翠――她那若有所思时,斜着眼睛看人的眼光、她的勇气、她怎样第一次到那间他租的小房间找他、她在事情都还没确定前就吻了他,当他今天抵达这里时,她怎样温和地处理了西蒙不在场的情况。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

碧翠・亚叙别。

他爱她。

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有件事又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现在知道西蒙让他想起谁来了。

是提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