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着约翰·休谟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和灰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末施的脸颊和嘴唇松垮垮的,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
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
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
缪尔神父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
雷恩先生收起忧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而有条不紊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
我——离开了一阵子,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说你们在找我。
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躲在厄得朗达克山区(厄得朗达克山区位于纽约州东北方)的一个小木屋里,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
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
没有电话,没有信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
不过我有个收音机……那是佛西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闪,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
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脸颊更垮了,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
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
可以说,是他的爱巢。
她格格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
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夫人,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兹的就是这个!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眼前,我们沉默地旁观着,当时阿伦·得奥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
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得的阿伦·得奥。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芬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得奥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头是z……你猜到了。
她喃喃自语。
他轻拍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
她沉默着。
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椅子的扶手,然后又往后一沉:好吧!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短促、丑陋,还带着点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得奥没说吗?没有。
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
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
抱歉,神父……是的,得奥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
等到我没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老绅士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听起来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她肥肥的臂膀挥舞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
不过首先,我最好还是先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得奥手里一直握有我、乔尔和艾拉·佛西特什么把柄。
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多年以前——二十年、二十五年吧,她也说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佛西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显不花力气。
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芬妮·凯瑟是一位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瘪三兼小偷的女儿,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经营一家小餐馆——在那个开放而龙蛇杂处时代的交趾支那(越南南部一地区的旧称)的首府。
佛西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调调儿,他们是两个聪明的小骗子,胆子奇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
那家小餐馆的主要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群中,听多了许多船上的秘密。
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往往就会在斛筹交错间泄漏了不该说的事情。
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眯眯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
他的船上载了一个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
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跃入回忆中。
我看着她不禁颤抖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佛西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
当然,他们别想耍我芬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宁可丢着店不管。
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三个人假扮乘客混上船去。
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
愚蠢不堪,三言两语就吓住他们了。
佛西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芬妮·凯瑟搭上救生大艇逃走。
佛西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
那阿伦·得奥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
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
天晓得他怎么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岸,看他那一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佛西特兄弟和我报仇。
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
她耸耸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勒索我们吧。
反正,我们听说,那艘船后来被登记为‘失踪’,虽然海上保险公司曾经调查,但是都没有结果。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把钻石卖给一个很大的收藏商,然后佛西特兄弟和我来到美国,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粗哑的嗓音转为冷酷,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体的,不能让他们脱离我的视线。
石,当然,是放在船长的行李箱,得奥曾经重新做了一个你们偷走的箱子送给你们,他知道这个象征动作一定会立刻吓住你们!她点点头,叹了口气。
我现在回想起老绅士这几个星期来的行动,原来都是在推演这个船——海洋——木箱的理论……这时,老绅士站起身,缓缓逼近芬妮·凯瑟。
她疲倦地瘫在椅子里,好像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们沉默不安地站在一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看不出任何一丝丝可能的迹象。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凯瑟小姐,你刚刚说,你上星期逃离里兹,并不是顾虑自身安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
这是什么意思?疲倦的老亚马逊族女战士,用她涂成深红色的粗大手指,比了个绝望的手势:他们要把得奥送上电椅,不是吗?她哑着嗓子低语。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
那么,她喊着,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阿伦·得奥没有杀佛西特兄弟!我们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线拉住似的,不由自主地一起倾身向前。
老绅士弯腰凑近她,颈子上青筋浮凸:你怎么知道的?他声如洪钟般喝道。
她突然往椅子里一沉,脸埋进双手里:因为,她开始啜泣,艾拉·佛西特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