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二四四号公路上的一家小餐厅得知这个消息的。
他的拖车上没安电话——他不想装,也不信任电话这种东西——因此总是到这家餐厅来接打电话。
有时候,当他接到别人给他的留言时,事情都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但今天他已预料到会有一个重要的电话找他,所以他加快了步伐——这已达到了他的最快速度——从圣经学校出来便直接赶往爱玛餐厅。
霍布斯·温特沃思生得虎背熊腰,脸上蓄有一圈薄薄的红胡子,一头颜色比胡须稍浅的蓬松卷发。
在纽约州的坎顿瀑布,没有人能把职业生涯一词和霍布斯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必辛苦劳作。
他总是给人打零工,只要那份工作是户外的,不需要动脑算计,而雇主又是白种基督徒,他就会努力地让雇主付出的报酬物有所值。
霍布斯的老婆名叫辛迪,一个恬静朴实的女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教养子女、烹饪缝补,以及拜访那些日子过得和她一样的女性朋友。
霍布斯则把时间都花在工作和狩猎上,到了晚上,他会和一些男性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和辩论——与其说是辩论,还不如说是应和,因为他和那些朋友全都志同道合,想法一致。
他一辈子都住在坎顿瀑布,也相当喜欢这个地方。
这里有许多很好的狩猎场地,而且不为外人所知。
这里的人们善良憨厚,熟悉自己的一切——志同道合一词几乎在坎顿瀑布的所有人身上都适用。
霍布斯有很多机会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例如说,到主日学校去教书。
他只读到八年级,学位帽是偷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学问可以示人,霍布斯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希望他到主日学校去教那些孩子。
结果,他竟然深受主日学校那些孩子的欢迎。
他从来不带领大家祈祷,不做心理咨询,也不唱《我知道耶稣爱我》之类的歌曲……这些他都不做,他只给那些孩子讲《圣经》里的故事。
不过,他对宗教故事的灵活演绎却使他大受欢迎——举例来说,霍布斯不讲耶稣如何用五饼二鱼喂饱众人,而把这个故事改成上帝之子拿着弓箭去狩猎,从一百码外的地方射死一头鹿,将其带回镇上的广场取出内脏,用鹿皮做了衣裳,然后用鹿肉喂饱在场的所有人——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形象生动,霍布斯还将自己那把复合式猎弓带到课堂上,并且嗖的一声,把一支箭深深地射进煤渣砖墙里,好让这些孩子开心。
现在,他刚教完主日学校的课,来到爱玛餐厅。
女服务员迎了过来。
嗨,霍布斯,要点馅饼吗?不,给我一瓶维诺斯【注】汽水、一份乳酪煎蛋饼。
还有,有我的电……【注】一种在美国较为流行的碳酸饮料。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便递给他一张字条。
纸上写着:请回电——JB。
她问:是杰迪吗?听声音很像他。
自从那些州警在附近出没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没理会她的问话,只说了一句:刚才点的东西先别做。
然后便径直走向店里的投币电话。
当他费力地在牛仔裤兜中摸索硬币时,他的思绪回到了两周前在贝德福车站河畔旅店的那次午餐。
那次坎顿瀑布去了三个人,他、弗兰克·斯坦普和杰迪·巴恩斯,他们和一位名叫埃里克·威尔的男人在那里会面。
由于这个人曾是专业的魔术表演者,巴恩斯后来便称他为魔术师。
他那天真是红运当头。
当他赶到餐厅时,巴恩斯急忙微笑着站起身来,以夸张十倍的吹捧方式向威尔介绍他。
威尔先生,这位是我们整个郡里枪法最准的人,弓箭就更不必说了。
他还是个全能的技术工人。
霍布斯坐进这家梦幻般的餐厅,面对那些梦幻似的美食,感到既骄傲又紧张——对于能来河畔旅店吃饭,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他一边用叉子去取当日特餐里的食物,一边听巴恩斯和斯坦普向他解释为什么要来此地和威尔会面。
霍布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类似雇佣兵,是追逐利益的冒险家。
他注意到这个人脖子上的伤痕以及变形的手指头,暗自纳闷他究竟参与过怎样的战争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害。
也许,他是碰上了汽油弹。
起初,巴恩斯并不太愿意和威尔见面,当然,他是担心其中可能会有圈套。
但这个魔术师为了让他安心,便让他看了一则某天报纸上的新闻。
那是一则关于一名墨西哥园丁遭人杀害的消息。
那个墨西哥人是非法移民,在附近的镇上的一户有钱人家打工。
而威尔把这个人的钱包带来给巴恩斯看。
这是他的战利品,就像鹿茸。
威尔一开始便做对了。
他告诉巴恩斯和在场的人说,他之所以选中这位墨西哥人,完全是因为在对待移民的问题上,他和巴恩斯的立场是相同的。
当然,他本人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民兵的极端言论,他只在乎如何才能利用他的特殊天赋赚钱。
但是,这些话立即获得在场众人的信服。
在午餐中,魔术师把他构思好的刺杀查尔斯·格雷迪的行动计划告诉他们,最后和他们一一握了手便离开了。
几天前,巴恩斯和斯坦普便按照计划,开车把贪恋女色的斯文森牧师载到纽约,让他在周六晚上去行刺格雷迪。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露面就把自己的刺杀行动给搞砸了。
霍布斯的任务是随时待命。
威尔先生说:万一有需要的话。
而现在,这个时刻显然来临了。
他拨了杰迪·巴恩斯的电话号码,随即听见话筒那端传来短促的一声:喂?是我。
整个郡的州警都在四处寻找巴恩斯的下落,因此他们早已说好,通话时语言务必精练。
巴恩斯说:你得去做上次我们在午餐上说的事了。
嗯,去大湖。
没错。
带上渔具去大湖?霍布斯说。
对。
没问题。
什么时间?现在。
马上去。
好。
巴恩斯匆匆挂断电话,而霍布斯则把刚才点的煎蛋饼换成了咖啡和熏肉鸡蛋三明治,再多加一份卡夫酱,并且全改成外带。
当巴恩斯说马上去的时候,就表示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事,都得立刻抛下。
食物一准备好,霍布斯便离开餐厅,发动小货车飞速驶上高速公路。
中途他只停了一次,将他这辆拖车停好,跳上一辆破旧的道奇汽车——这辆车登记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名下。
之后便加速前往大湖——实际上,这并不是指一个湖泊,而是指纽约市里的一个特定的地方。
就像渔具一样。
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当然不是钓竿和卷线器。
又回到了坟墓。
在这张四条腿都钉在地板上的桌子的一侧,坐的是阴沉着脸的乔·罗特。
这位身材矮胖的律师是安德鲁·康斯塔布尔的辩护人。
查尔斯·格雷迪坐在桌子的另一侧,身旁站的是他的保镖罗兰·贝尔。
阿米莉亚·萨克斯也在场,她好不容易才从奇幻马戏团的惊吓中慢慢恢复,但这间气氛紧张、窗户泛黄的房间,又让她再次产生幽闭空间的感觉。
她心神不宁,不停地将身体重心前后挪动。
房门打开了,警卫带着康斯塔布尔走进房间。
他用手铐把犯人的双手铐在身前,便退出关上房门,回到外面的走廊上。
格雷迪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失败了。
他的语气平静,情绪没有一丝波动。
他的家人差点全部被杀,他这样的表现让萨克斯觉得十分诧异。
什么失败?康斯塔布尔问,你说的是那个愚蠢的拉尔夫·斯文森吗?不,是埃里克·威尔。
格雷迪说。
他是谁?他皱起眉头,表情显得并不虚伪。
检察官告诉他有人想行刺他们一家的事,告诉他杀手以前曾是一名职业魔术师,叫埃里克·威尔。
不,不,不……我和斯文森毫无关系,和你的遇刺也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男人看着刮痕累累的桌面,一脸无奈。
在他的手边,灰色桌面上被刻了几个字母,先是一个A,接着是一个C,然后是一个不太完整的K。
查尔斯,我由始至终都是这些话:我以前的确认识一些人,他们的做事方式是有点过激。
他们把你和政府都视为敌人——是替犹太人、非裔美国人或其他民族工作的人——他们曲解了我的话,并拿我的事做借口追杀你。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再说一次:我向你保证,我和这些事完全没有关系。
罗特对检察官说:咱们别耍这套把戏了,查尔斯。
你是想套出什么话吧?如果你真有证据能表明刺杀你的事与我的当事人有关,那么……这位名叫威尔的杀手昨天杀了两个人——另外,还有一名警察。
全是一级谋杀重罪。
康斯塔布尔的嘴动了一下。
他的律师立刻把话接了过来:对于那些不幸案件,我也感到非常遗憾。
不过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对我的当事人就此案提出控诉,因为你手上根本没有能把他和威尔联系起来的证据,对吧?格雷迪没理他,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正和威尔协商,看他是否愿意转做污点证人,提供揭发证词。
康斯塔布尔转头看向萨克斯,仔细打量着她。
他显得相当无助,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是想求她帮点儿忙,说不定她能基于女性立场,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
但萨克斯一直保持沉默,贝尔也一样。
毕竟和疑犯辩论并不是他们的工作。
这位警探是为了保护格雷迪才到这里来的,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杀手攻击检察官的案件,以便为今后类似的任务积累经验。
至于萨克斯,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康斯塔布尔和他同党的事,想由此找出起诉威尔的更有力证据。
此外,她还对这个男人感到好奇——据说此人是极端邪恶的,但至今为止她看见的却是一张理智、通情达理的脸。
它的主人只是因过去几天的这些事件而深感苦恼。
莱姆只对证物感兴趣,完全没耐心研究疑犯的思想或心理状况。
但萨克斯则不同,她对善与恶的问题十分痴迷。
譬如说,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无辜的,还是另一个阿道夫·希特勒呢?康斯塔布尔摇摇头。
听我说,其实对我而言,刺杀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杀了你,政府也会改派另一位检察官,而审判会照常进行,唯一不同的是,我还得多背上一个谋杀罪。
我何必这么做呢?有什么理由让我非杀你不可呢?因为你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嗜杀成性的人,一个……康斯塔布尔激动地打断他:听着,我已经受够了,先生,我被你们逮捕,在家人面前被羞辱,又在此遭人虐待,还被媒体报道毁诋得名誉扫地。
但你知道我唯一犯下的是什么罪吗?他两眼死死地瞪着格雷迪说,问点儿该问的问题吧。
安德鲁……罗特碰了碰他的胳膊。
但是,当啷一声,这名囚犯把律师的手推开了,此时他已大动肝火,无法就此罢休。
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将承认我所犯的唯一的过错。
但先要问一个让你反感的问题:如果你们都不认为当政府变得过于庞大时,会渐渐失去与群众的联系,那么,监狱里的警察怎么会有权将拖把柄插入黑人囚犯的肛门呢?——更何况,那还是个无辜的犯人。
他们都已经被抓起来了。
格雷迪毫无表情地说。
就算那些人都被判刑也无法还给那个可怜的人尊严,我说得没错吧?而且,还有多少像这样的人没被逮捕?……看看发生在华盛顿的事情。
他们让恐怖分子长驱直入,我们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们竟然不敢自卫,不敢把他们赶走,也不敢要求他们留下指纹或随身携带身份证件……我再问个问题如何?我们为何不能承认不同的种族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呢?我从不评判各个种族孰优孰劣,但我敢说,如果你非要让种族融合的话,一定会酿成不幸的憾事。
我们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已有很多年了,贝尔慢吞吞地说,这是有罪的,你很清楚。
以前就连卖酒也有罪,警探,以前在周日工作也有罪,以前让十岁大的儿童到工厂工作却是合法的。
现在人们变聪明了,改变了这些法律,因为它们违背了人类的天性。
他倾身向前,目光从贝尔扫向萨克斯。
这里有两位警察朋友……让我来问你们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假设你们接到报案,说有一名男人很可能杀了人,而他是个黑人或西班牙人。
如果你们在某条巷子里遇见他,那么,和遇见白人疑犯相比,这时你们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应该会更紧张一些吧?而如果疑犯是一名白人,而且看起来是个文明人——他的牙齿齐整,身上的衣服闻起来也没有隔夜尿的臊味——那么,你们扣动扳机的速度会稍慢一些吧?你们搜他的身时,动作也会轻一点吧?这名犯人恢复原来的坐姿,摇了摇头。
这就是我犯的罪,就是这些。
像刚才那样问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
格雷迪讽刺地说:说得好,安德鲁,但在你甩出迫害牌之前,你怎么解释在两周之前,埃里克·威尔和三个人在贝德福车站的河畔旅店吃午餐的事?那里离坎顿瀑布的爱国者会的会议厅只有两步之遥,离你家也只有五步远。
康斯塔布尔眨了眨眼睛。
河畔旅店?他转头看向窗外。
窗户脏得要命,以致完全无法判断外面的天空究竟是蓝色,还是受污染的黄色,抑或是下着毛毛雨的灰色。
格雷迪眯起眼睛。
怎么?你认识那个地方?我……他的律师再次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要他住嘴。
两个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而后康斯塔布尔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格雷迪忍不住催促。
你知道谁是那里的常客吧?康斯塔布尔看向罗特。
律师摇摇头,于是这位囚犯便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格雷迪又问:你的囚室如何,安德鲁?我的……你在拘留所里的囚室。
我不在乎这个,这里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
等你进了监狱会住得更糟。
你一定会被送进独立监禁区,因为那些占多数的黑人很喜欢……够了,查尔斯,罗特不耐烦地说,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些。
检察官说:好吧,乔,我到此为止。
我现在听到的都是‘我没做这个’、‘我没做那个’,都是有人陷害他、利用他。
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转头直接对康斯塔布尔说,……那你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
用证据告诉我你和图谋刺杀我和我的家人的案子没有任何牵连,然后告诉我谁有可能涉嫌。
之后我们再谈。
当事人与律师又交头接耳一番。
罗特最后说:我的当事人可能愿意考虑合作,但他要先打几个电话。
这样不够,要就现在把那些名字给我。
康斯塔布尔满脸焦虑地抬起头,对格雷迪说:这就是我将要做的事,不过我必须先确认一下。
恐怕你还是会投向你的朋友那一边吧?检察官冷冷地说,好吧,我的朋友,既然你说你喜欢问难以回答的问题,那我现在也问你一个:如果你那些朋友打算让你的余生都在牢里度过,他们又算是什么朋友呢?说完,他站了起来。
如果今晚九点以前我没接到你的消息,那么明天我们就按原定计划法庭上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