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的时代有什么不同呢?对林星来说,没有。
她每天照常上班,采访,写稿子。
下了班哪儿都不去,回家,做饭。
心里头,依然没有放弃吴晓。
对她来说,百年之交、千年之交都是平常的一天,都是人类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心理上的界限。
而这个界限对那些心中存在某种迷惑的人,往往像是一个生命的大限,尤其是那些垂垂暮年的老人。
夏卫华就是因为这个从美国回来了,他陪了他的年迈的舅舅,去老家威海的老龙头看千年的日出,了却一生的宿愿。
年后他们来到北京,夏卫华自然想办法找到了林星。
他约她去了他们借住的一个郊区的别墅,那是他舅舅的一个朋友在北京的房子,虽然不像京西别墅那样豪华漂亮,但也算清静雅致。
他舅舅舅妈和他一起,在那别墅里请林星吃了一餐挺素的午饭。
席间两位老人问了许多关于祖国大陆现时人民生活的情况,对故土乡亲的一切,都极感新鲜。
饭后老人要去午睡,林星便也告辞。
夏卫华留她叙;日,她推辞说下午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再逗留。
夏卫华送她出来,那别墅前面有个冻住的小湖,湖边栽着枝头枯摇的柳树,他们踩雪踏冰穿过平滑的湖面往公路那边走,彼此的潜意识里都有些久别的隔膜和生疏。
林星告诉夏卫华自己结婚了,而且成功地做了肾移植手术,她告诉他的都是喜事和好事。
也许正因为看到林星的生活如此顺遂,夏卫华脸上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他说:那我还得祝你结婚快乐呢,什么时候给我补一顿喜酒?林星说:等你毕业回来吧,如果我还活着,就给你补。
夏卫华说:你不是已经做手术了吗,再活个几十年没问题。
怎么样,还要不要我帮你办到美国去留学?或者,去度度假,你应该彻底放松放松。
’林景没有吭声。
夏卫华说:我是认真的。
你这么年轻怎么像个农村的地主婆呀,还想守着你那扬州胡同过一辈子?女人结了婚就都这样胸无大志了吗?林星站住了,她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湿润,一句话竟抖抖地脱口而出:可我得守在那儿,我不能让他回来找不着我!’夏卫华没听明白:难回来找不着你?林星喉咙发堵,无以为答,一颗眼泪滚下来。
她受不了这样强作笑颜隐藏悲痛,她毕竟面对着她最信赖的朋友。
吴晓,他走了,他生我气走了,可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气一阵就会回来的……林星说不下去,很久以来她没再落泪,没再和任何人述说过她的吴晓。
但复卫华的出现,使她又想起了从前,从前她曾经拥有过的梦一样的恋爱季节。
似乎不需要再解释什么,夏卫华显然明白了一切。
他说:星星,我早看出来了,你表面上很坚强、很独立,很专注于事业,实际上你是个特别脆弱的女孩儿,太认真也太认死理,所以我早就估计到你会失败的。
你和吴晓,你们都还是孩子,谁都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怎么避免互相的伤害和失望。
我早就猜到你们长不了。
夏卫华的批评,让她心里更加难过,但她承认夏卫华说得没错,至少事实证明了他说得没错。
他们已经登上光秃秃的湖岸,走上了公路,走到了郊区汽车的站牌下。
夏卫华说:你叫个出租车吧,我来付钱。
林星说坐公共汽车就可以了。
再说,这儿也没出租车。
这时她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
她和夏卫华互相注视着,彼此的目光都很亲切。
夏卫华再次问道: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了,你需要换一个清静的环境休养一阵,也许你会忘掉那些伤心的事情,重新快乐起来。
’林星低头,没有回答。
直到公共汽车来了,她才抬起头来,说:再见吧。
她第一次地主动拥抱了夏卫华,但那是一种告别式的拥抱。
她说:我心里一直是感谢你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这些年遇到过不少好人,你是让我最感动的一个。
可我还是得回去了,家里不能没人。
再见吧,好朋友!林星跳上汽车,等汽车开动以后她才去看在站牌下呆立的夏卫华。
这个车站只有她一个上车的乘客,也只有夏卫华一个送行的人。
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站到汽车走远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了。
世纪之初,除去照常上班,照常生活之外,就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让林星心情波动了一阵的插曲。
她的身体,倒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了。
手术之后,血透析从每天一次减到每周三次,现在又减到每周一次。
不是没钱,是医生让减的。
按照医生的估计,再稳定一段时间,她就可以彻底不用透析了。
和夏卫华相见的第二天,她的心情就完全平静下来。
第二天又是透析的日子,她早早地就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上,她意外地碰见了那个她几乎遗忘了的老警察。
老警察到医院不是来调查什么案子,而是陪着他快八十岁的妈妈看病来了。
看他扶着老太太一路瞒册的样子,倒真是一个典型的孝子。
林星因为不期然地看到了警察个人生活中的这个动人的片断,便发觉他们其实也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生活工作老老小小的也都挺不容易,所以她对老警察的印象,一下倒有了几分亲切。
老警察今天穿的当然还是便衣,见了林星打招呼还挺热情,不知情的人看了难以为他们是老邻居或者林星是他同事的闺女呢。
他把他那位老迈昏验的母亲小心地安置在一排长椅上,就过来和林星说话。
他问:最近有吴晓的消息吗?林星摇头。
他又问:没给你来信?林星又摇头,她没想到这老警察接下去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吴晓倒是给我来了一封信。
林星呆住了,说不清这一刹那是惊奇还是难过。
这是她和吴晓分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可他既然能给这位形同路人的咨察去信,为什么对等在家里的妻子不置一顾呢!老警察看出她的惊呆,解释说:我们刚刚把你公公的这个案子彻底破了。
你公公不是自杀的,是被一个跟他一起干了二十年而且是他最信任的老部下打死的。
唉,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好说。
这案子还没往法院起诉呢,吴晓不知怎么就听说了,给我们写了一封信,一是补充一些他知道的情况,二是对公安机关表示感谢。
写得还挺不错的。
我想给他回封信,把有些情况跟他说说,也把你当初怎么帮他说话怎么拼命想救他出来的情况,跟他说说。
你们小两口不是为这案子闹了些误会吗,我想做做工作,能解开的疙瘩就早点解开。
林星问:那你写了吗?老警察说:可我写了不知道往哪寄呀,吴晓的信上没留地址。
不过从邮戳上看,是从上海寄出来的。
哎,我过几天要去上海出趟差,要不要我替你找找?林星不敢相信地问:怎么找啊?’我可以托上海公安局的人帮忙找找,上海市局我倒是熟人多。
林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点头鞠躬,谢谢,谢谢你了!每次透析林星都能睡着,但这一次没有。
整整五个小时她一直睁着眼睛。
她后悔刚才没有向那老警察要那封信看,也许字里行间能看出吴晓现在的境况。
所以透析一完她马上就走,她不知道公安局肯不肯把那封信拿出来,也不知道那老警察上午带母亲看完病是回家了还是又去上班。
还没走到医院的大门,她在一个拐弯处无意中看见了泌尿科的主任,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和一个人低声交谈。
她蓦然止步,她认出那人就是天堂乐队的钢琴师。
主任正在向钢琴师讲解着什么事情,钢琴师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他面向着林星却没有发现她,而他脸上的表情林星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表情不知为什么给了她一个突然的醒悟!主任和钢琴师说完话,两人握手告别。
主任转身往回走,一抬头的视线不偏不正,撞上了林星。
主任笑着跟她打招呼,但笑得不自然:哟,林星,今天来透析啊。
林星盯着主任,用一种肯定而坚决的语气,问:就是他吗?主任!主任一愣:什么?林星目不转睛,盯着主任的脸,问:我做手术的钱,透析的钱,住院的钱,所有的钱,都是他付的吗?主任想装傻:谁付的?林星摇头:主任,我知道您是知识分子,最纯的那种,所以您不善于说谎,您就别再骗我了。
主任沉默了一下,回答她:我看,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林星向主任鞠了一躬:谢谢您了。
她跑出了医院,跑到了车来车往的大街上,早已不见钢琴师的踪影。
她换着公共汽车无轨电车一路急匆匆地往钢琴师的家里走,她以前随吴晓去过他家的。
在天堂乐队的几个成员中,只有钢琴师独自住,他在一幢砖木结构的旧式小楼里,拥有一间相当空旷的大屋。
这便是天堂乐队的老营,是他们平时排练、侃山和聚居的地方。
钢琴师不在家,门锁着,林星就在楼下的门洞里等。
小风刮着,地上迂回曲折地流窜着小蛇似的尘土。
她耐心地等。
天傍黑的时候,钢琴师终于回来了,一个人,低头上楼,没看见林星。
林景跟上来,在他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叫了一声:大哥!钢琴师回头,有点惊讶地:哟,林星,你怎么来了,有事儿吗?他一边说一边开门。
楼道里很暗,他打开灯,想看清林星脸上的表情。
可灯一亮林星已经扑通一声冲他屈膝一跪,吓得钢琴师一时慌了神经。
哎哟,怎么了怎么了。
他连忙去扶她。
林星说:大哥,我林景没钱还你,我也不能用别的法儿报答大哥,我只有一拜!’她把头叩下去,钢琴师嘴里叫着:快起来快起来!但拉不起她来。
她想,这笔债她怎么还得起呀!除了磕头她什么都不能拿出来,尤其是对一个男人!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重负得长跪不起,直到听见那钢琴师一声无奈的叹息:要拜,你就拜它吧!她抬头看去,钢琴师用细长的双手,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张小小的纸片,她看清那是从一张汇款单上撕下的留言联。
她看到上面一行那么熟悉的字体,还没有看清写得什么她就热泪盈眶。
大哥!用这笔钱给林星做肾移植,这是我欠她的。
千万别说这钱是我寄的。
拜托。
吴晓她双手科抖地接过那张留言联,耳边听见钢琴师如释重负的解释:钱是从上海汇来的。
一共五十万,我全都人到医院的账上了。
也许真是上海那边的钱好挣,他才去了没多久,怎么一下子就发了这么大的财!这行熟悉的小字终于重新震醒了林星的爱情理想,她仿佛从地狱一步就升入了天堂。
那悲极而喜的感觉大起大落几乎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少年梦中虚构的童话一样。
乘坐出租车在长虹般的高架桥上穿越上海,就像在浩瀚的建筑森林中凌空进游。
林星从一下火车就心情激荡——不是为了这座城市的壮观,而是为了那个近在飓尺的重逢。
在这期待已久的重逢真要到来的时刻,她反倒越来越深地陷入了一种暗自的惶恐。
她始终搞不懂吴晓将近一年的出走,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夫妻思爱早就名存实亡。
但无论什么惶恐都不能阻止她满怀希望地登上开往上海的第十三次特快,昨天傍晚一拿到那位老便衣送来的字条她就毫不犹豫地赶往车站。
那张字条上写着一个清楚完整的姓名和地址,下面还有回家两个醒目的大字。
那是上海一个酒吧的名字。
林星在看到这张字条时几乎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回家!这名字是个多好的兆头!她简直不敢相信吴晓在这半年多的飘泊中,竟会藏在这样一个温情脉脉的字眼儿下无动于衷。
这地址肯定是不会错的,这是那热心的老便衣动员了他在上海公安机关的朋友——那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专业侦查员们打探来的。
不到中午她就找到了这家酒吧,很大的地方,装满考究而富有情调。
一提回家二字出租司机马上就能点头知道,可见多少有些名气。
中午这里人不多,供应着品种简单但毫不马虎的西餐。
林星坐下来要了一份意式烩面,然后故作顺便地向服务生打听:你们这里晚上有演出吗?服务生说有的,我们这里的演出很出名的,要是来晚了还找不到座位呢。
林星问都有什么节目呢?服务生说很丰富的,你晚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林星间有萨克斯管吗?服务生说什么?萨克斯管?这个没有。
林星有些愣,嘴里的面条马上寡然无味了。
她心绪不宁地吃完面条,先去附近找了个小旅馆开房住下,然后坐立不安地等到太阳西下。
晚上她早早地去了回家酒吧,依然要了简单的食物,以便占据一个靠舞台不远而又相对隐蔽的座位。
八点整,酒吧的演出终于激动人,动地开始了。
先是一个摇滚乐队情绪节制的演奏,后有一位流行歌手故作粗野地唱歌。
晚上十点半钟,大概进入了整个演出的精彩段落,舞台上灯光齐明,鼓乐大作,几位衣着性感的少女整齐划一地舞动着暴露的肢体,跳起动作简单而节拍鲜明的舞蹈,观众情绪随之振奋,全场击掌助兴。
在这段过于吵闹的舞蹈之后,整个酒吧暗下来,唱片里放出的音乐低缓轻曼,松弛着人们的神经。
这是客人自己跳舞的时间了,她不知道下面的节目中,还有没有吴晓。
她叫住一个路过的服务生问: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小伙子吹萨克斯管的,呆会儿有他吹吗?服务生大概是新来的,摇头说不知道,但热心地替她向旁边一位领台的小姐咨询。
两人用上海话说了半天,才由那位小姐向林星答复:你要找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吗,他早走了。
去哪儿了。
好像是去德州夜总会了。
‘你知道那吹萨克斯管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吗?‘叫什么不知道,每次他都是吹完了就走,我们和他没有来往的。
他长什么样子?个子高高的,很漂亮的。
林星几乎记不清她是怎样结束了和那位领台小姐的交谈,也许连声谢谢都忘了说就急匆匆地走出回家’酒吧。
她当街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上车就迫切地说了句:德州夜总会广她搞不清这个德州夜总会是指山东的德州还是美国的德克萨斯州。
好在这德州离回家不算太远,只隔了几条窄窄的街巷。
这里的生意显得比回家还好,门前的街道两侧停满了各种汽车。
林星没想到她刚刚走过夜总会华丽的fi厅,就幻觉般地听见了里边传来一首轻松欢快的萨克斯曲。
她呆愣了半天才终于确认,这正是她日思夜想苦苦追寻的那个声音,她的心脏几乎不能承受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皮肤都像过了电一样麻木酸疼。
她想欢呼,又想稳住,心里却说不出有多慌,慌得连脚步都几乎摇晃起来。
歌舞大厅的人口处被厚厚的人墙堵住了,示意着里边已经人满为患。
只能出来一个过去一个,出来两个过去一双。
她拼命地往里挤,不顾身后的指责谩骂,反正骂的都是上海话她也听不懂。
在这种地方女孩子的漂亮脸盘一般是不会被人轻易忽视的,几位排在前边的客人很乐意地把她捎了进去。
但她冲进歌舞大厅时,那激动人心的萨克斯管已经曲终人散,大厅顶篷上的各种灯光正在闪烁启动,头上不知什么地方,也开始嘶嘶作响地喷云吐雾。
一个黑人DJ用怪声怪调的英文在迪斯科的前奏中不停地饶舌,鼓动着那些早已心痒的舞客。
她挤到前边想从舞台一侧的小门往后台去,被一个警卫拦住说这里不可以进的。
她说我找人。
警卫问找哪个?她说找吴晓。
警卫说吴晓?没有没有。
她急了说就是刚才吹萨克斯管的那个。
警卫说他已经走了,每次都是一吹完就走的。
她不信说你让我进去再找找。
警卫说走了你还找什么,说了半天就是不让进。
这时音乐爆发了,以压倒一切的声势把她的哀求和争执统统吞没!这时,她看见了吴晓!吴晓不知从哪儿出现在大舞厅里,和以前一样穿着瘦削有形的衣服,头发用发胶修饰得轮廓优美。
走路的步伐配合着迪斯科的节拍,依然像流川枫那样高傲洒脱。
他穿过一层层狂舞的人群向门口走去,变幻不定的灯光使他移动的身影忽隐忽现。
但林星一眼就看见他了,那么无意那么偶然地看见他了,就像是命中注定天作地合!她大声地,全力地,扩张着身上的每一根血脉,高喊:吴晓——吴晓继续向门口走,连一个侧身的张望都没有。
在无数音箱发出的金属般的打击中,任何高声的呼喊都变成了遥远的细语。
但林景仍然拼出了胸腔的全部底气,她甚至听不出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
她喊着追过去,紧紧地盯住那个在万头攒动中从容离去的背影,生怕他在眨眼之间沉入人海。
她追到门口,眼神一乱,吴晓果然消失了。
她判断不出他是已经出门了还是仍在舞厅里。
她的脚步仅仅凭着一种本能的方向感,向舞厅外面追去。
舞厅外面仍然挤满了说不清是准备入场还是准备退场的人群。
人群中没有吴晓。
她继续本能地往外追,追到夜总舍门外视野开阔的台阶上,她看到下面停着一辆异常醒目的红色跑车,一个衣着简洁的年轻女人正攀着一个男人的肩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林星猛然站住了,她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巨掌用力扼住,让她窒息得几乎晕睹过去。
那个男人就是吴晓!她早该想到的,可一直忽略了,半年多来她百思不解的那个疑问,终于有了一个清楚无误的答案,而这个答案看上去竟是如此的简单易懂,如此的合理和必然。
晓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他在千里之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眼睁睁地,看着吴晓沉默地拉开了那个女人的车门,她彻底绝望了可还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声立 日:‘·吴晓··吴晓听见了。
这个他肯定熟悉的声音让他的身体震了一下,抬头向上看去:他看见了空荡荡的台阶上,孤零零地站着他的初恋情人,他的结发之妻!上许在厄运临头之前,幸运来得太过集中了——她不仅治好了病痛,又探得了吴晓的行踪。
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奇遇般地接道而至,使她对那些本应预见而没有预见的事情,毫无半点心理设防。
所以,当林星在德州夜总会门前的台阶上看到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和残酷!她跑开了,像逃命一样。
哭泣让她呼吸困难,步履蹒跚。
上海拥挤的街道和高楼大厦,压迫得她头晕目眩。
这里显然离著名的外滩很近,她很快就看见了那条灯火摧班的大街,看见了黄浦江对面那光芒耀眼的东方明珠。
这壮观的夜景令她更加痛不欲生,因为一切美丽的东西都已离她太远。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止步回首——在灯火阑珊的街边,果然站着追来的吴晓。
委屈、愤怒、憎恨,一切都有,但统统地,被积蓄了那么多不眠之夜的思念压过。
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她只集中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她怀抱里的这个人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丈夫!相逢的泪水沾湿了吴晓的肩头,这样的相逢让林星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看见了吴晓眼中欲落未落的眼泪,那眼泪给了她巨大的精神安慰。
那个开跑车的女人开着跑车跟过来了,站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他们。
林星说:吴晓,你跟我回家,咱们回家吧!吴晓没有回答,慢慢地松开她,问:手术,做得好吗,你现在还难受吗?林星说:我全好了,我一点都不难受了。
我知道你还爱我,我一直知道的!吴晓轻轻地推开她,转过身去,往外滩的岸边走,不知是想躲开她还是躲开那开跑车的女人。
他说:你的病好了,我就没什么牵挂了。
林景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她在他身后说:吴晓,可我牵挂你,这么多天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吴晓站住了,不回头,不看她,说:我把欠你的,都还上了。
我现在要去还别人的,我欠了别人。
林星隐隐明白了。
那回避的眼神,闪烁的言辞,麻木的面容,还有路边等候着的跑车和美女,难道她还不明白吗!但她依然想挽回一切。
她说吴晓你还在恨我吗?你认为我背叛了你吗?吴晓不语。
你认为我出卖了你吗?吴晓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林星流泪:我们的过去有多好啊,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你都忘记了吗?跑车的喇叭响了两下,那女的开始催他了。
这两声喇叭阻止了吴晓刚刚试图进入的回忆。
他看见那女的向他们走过来了,不由一脸紧张。
他以逃避的态度,仓惶地做出告别的表示:你往哪儿,明天我来找你。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那开跑车的女孩听见似的。
这副没种的样子更让林星伤心欲绝。
那女孩过来了,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她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眼睛看着林星,声音向着吴晓,问:你太太?吴晓没答,尴尬地冲那女孩说:你先去车里等我。
林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他居然不敢向这个女的承认林星是他的妻子!那女孩看上去也不需要他的招认,她甚至对林星展开了微笑攻势:我ug阿青,nR们能认识一下吗?吴晓马上打断她,他的声音,听不出是恼火还是哀求:你先上车里等我一会儿好吗户那女孩没动,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她的微笑和镇定就像是故意的挑战,不是对吴晓,而是对林星。
林星此时的伤心,已经转化为忿恨,她很那女孩的嚣张,更恨吴晓的懦弱。
他在情人面前竟不敢承认自己的妻子!算什么男人!这个场面让林星的心也狠下来,她的声音因此而激动变形:吴晓,你是要去这个女人那里吗?吴晓脸色发白地解释:不,我自己住,她是送我回去。
你住哪儿我明天再来找你。
林景嘴唇颤抖不止,但她终于放开了声音:吴晓,我住在北京扬州胡同我的家里,那是我恋爱结婚和幸福生活的地方。
你真想找我,就去那儿D巴!林星含泪说完了这几句话,转身跑开。
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这一跑,对她和吴晓来说,很可能就是永别。
但她的精神已经虚弱疲惫,伤痕累累,已无力再与那位开着跑车的阔扭送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
而且,她是吴晓的妻子,是吴晓法定的妻子,她要是在一个插足进来的情妇面前去哀求丈夫,等于丧尽了做人的尊严。
她拼命地跑,直到看不见吴晓。
外滩沿街那一片都市之焰的灯火,也陆续熄灭了,整个黄浦江都沉入昏暗中等候黎明。
她在黎明之前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让她身,O交瘁的上海。
一路上她让自己心情平静,沉默地看着火车的窗外那一个个移动的乡村城镇。
沿途数不尽的高山和平原,不知不觉地把她从一个狭小微观的情感空间,带入一个开阔宏大的现实天地。
让她感触到世界的巨大和生命的永恒。
而她自己,自己死去活来的一切,不过是万顷海洋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浪花。
但她还是固执地想,这朵浪花对于海洋来说不算什么,可有可无,而对她自己,却是整个大海,难以超脱和无视。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扬州胡同,回到了曾经承载了他们那么多温情和悲伤的小屋。
屋里的一切让她牢固地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过去的一切恍若昨日。
尽管,她此时在这屋里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一个人面对厄运也就面对了自己的胆怯,面对胆怯就能发现自己的脆弱,但是,在惊慌失措无路可逃的绝境中,你总有镇定下来的那个时刻。
就像和平的人突逢战争,幸福的人忽遭不幸,迟早都会把心态调整到一个新的位置,都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重新找到力量的源泉,人的生存本能其实总有你未曾意识到的惊人潜力。
她还记得,在她爱得最深切最幸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非常宽广的胸怀和非常达观的心态。
她那时就想到即便吴晓真的移情别恋她也绝不恨他。
命运和生活曾经那么慷慨地把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和最动人的男孩都赐给她了,她还不满足么?曾经拥有就代表了永恒的体验,永恒本来就只存在于人的内心,存在于内心那永不磨灭的记忆和感动!这样一想,她就认识到自己得到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在这个时代里,最让人趋之若骛的就是金钱和权力,而在通向金钱和权力的必经之路上,又布满了让人异化的陷饼荆棘。
异化,她想,这是一个很哲学的词。
在心理学类似的概念中,常用的词叫变态。
她想,现在要做一个正常的人反倒不那么容易了。
要能守住正常人的情操和气节,无论热恋和失恋,富足和贫穷,都保持一颗平常的心,那已经很高尚了,很不容易了。
她想,她还有很多的事可做。
她有一个她喜欢的工作,她今后可以去采访更多的普通人,然后忠实地写下他们,和他们一同喜怒哀乐。
这是一个能让人非常充实和有所寄托的事业。
于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只用了一两周的时间,整个儿心情就安静下来,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了。
心里想起吴晓时,都当做了怀念,一种幸福大于哀伤的追思。
她依然会去天堂酒吧、月光酒吧\金丝鸟酒吧、小四川餐厅和静源里的那间小小的咖啡馆,以及所有过去和吴晓共同相聚的地方,找一个僻静的座位,听听音乐,喝杯饮料,点一两样吴晓爱吃的东西。
她甚至想着吴晓二十三岁生日就快到了,他过去还抱怨过她没好好弄花样给他过生日呢,林星就计划这次给他好好过一过。
吴晓,过去的吴晓,成了她的一个精神上的爱人。
现实中的吴晓她不去想了,她不知道他离她已经多么遥远。
所以,当有一天她的房门被人敲响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激动地以为是吴晓回来了。
她平静地拉开房门,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问明她的姓名之后,自我介绍是个律师,代表他的当事人吴晓来和她谈谈。
谈什么?林星在意外之余,几乎犹豫要不要让他进来,要不要让他来打破自己得来不易的宁静。
任团D律师还是走进了她的屋子。
当听到她问:你是吴晓专门请的律师吗?他使递上了一张名片,然后回答:‘我是上海德州夜总会的特聘律师。
林星马上起身中止了谈话:对不起,我和德州夜总会没有任何关系。
律师叫住她:清等一等!我能找到你可太不容易了,请你让我把话说完。
他从皮包里取出了一份委托书,落款处赫然写着吴晓的名字。
他把委托书放在桌子上,说:吴晓,是你丈夫吧,我是受他的委托而来的。
林星看那委托书,她心慌意乱想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满纸只有吴晓二字。
她的口气明显退却下来:他……委托你什么?律师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协议书,摆在了林星的面前,他说:委托我代表他和你协商你们离婚的事宜。
林星仿佛被一片黑暗罩住,她说:什么?律师的回答不疾不徐:鉴于你们夫妻双方感情不和,长期分居,因此我的当事人提出与你协议离婚。
你们都很年轻,没有子女,双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财产也不复杂,因此,我当事人希望与你在互相尊重互相体谅的基础上,友好地分手。
关于财产分配问题,我当事人愿意将你们二人现有的全部财产,包括家私、物品、银行存款等等,全部归你所有。
另外,鉴于你的身体状况,我当事人愿意今后每年负担你一定的医疗费用,具体数额双方可以协商…·林星愣了半天,几乎没有去听律师关于离婚条件的阐述,她的思绪早被另一个问题抓牢:德州夜总会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女人吧?开一辆红色的跑车……律师也愣了, 林星的话在他听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但他还是礼貌地解释:我想你可能是说德州夜总会董事长的女儿吧,她是开着一辆跑车。
你们见过面吗?林星不答,反问:‘吴晓就是想和她结婚吗?律师笑笑:噢,这与我的受托事宜无关。
我不太清楚。
他看看林星眼里打转的泪水,又额外补充了一句:据我知道,不会吧,至少短期内不会。
林星间:为什么不会,你知道吗,你的当事人是个很冲动的人,他要喜欢上谁,会迫不及待的。
律师又笑笑,脸上的气氛比刚进屋时轻松随意多了。
是吗。
这和我的印象可太不一样了,我想肯定和上海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恰好相反。
我们恰恰觉得他是一个缺少激情的人,不爱说话,整天睡觉,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只有在吹萨克斯管的时候,才有点年轻人的生气。
也许我们不像你那么了解他,你们毕竟夫妻一场嘛。
不了解他的人肯定都会觉得他太古怪,长着一张青春偶像的脸,喜欢的东西却都死气沉沉的。
他最喜欢吹的一首曲子据说就是一首送葬曲,真是不可思议。
林星说:如果我不同意离婚呢,他们怎么办?他和那个开跑车的女人,他们是不是不结婚也照样在一起呢?律师说:据我知道,目前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我今天来主要是代表吴晓和你协商你们两人中止婚姻关系的问题,我看我们的话题没必要再去涉及第三人了吧。
林景说:他要和我离婚就是因为有个第三人,为什么不许我涉及?好,那我告诉你,我不同意离婚!你去跟那位开路车的小姐送,我不离婚!吴晓永远都是我的爱人!律师说:‘婚姻是双方自愿的,如果一方已经不愿再把另一方当做爱人,这种婚姻关系是难以维持的。
今天我来,是希望你们两位能心平气和地协议离婚。
我不希望你们通过法律诉讼解决问题。
但是,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也只有诉诸法律,由法院来判决。
不过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无谓的伤害。
林星说:我没有一点过错,法院凭什么判?难道法律会支持那些第三者!律师说:法院审判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和其他相关法律。
按照婚姻法的原则,凡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可以判离。
在审判实践上,如果对当事人的感情是否确已破裂难以认定的话,一般会看他们的实际婚姻关系是否已经解体。
你和吴晓已经分居半年多了,一般可以认定婚姻关系已经破裂。
即便法院考虑到你的要求不予判离,一年之后一方再行起诉要求判离时,法院是肯定会判高的。
对那种名存实亡而且不可能恢复的婚姻关系,法律是不主张强硬维持的。
林景早就看清了,她和那位开着跑车的阔妞争吴晓,和这位包揽诉讼的律师谈法律,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仅仅一两个回合她就走投无路了。
她不知道她和吴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也不知道在这位陌生的律师面前,该怎样隐藏自己心中的沮丧和伤痕,‘他要和我离婚,为什么不能来当面和我谈谈呢。
我和他,曾经那么,那么相爱……林星几乎说不下去了,她仰起脸,想把眼泪倒进肚子里。
难道人和人都是这样的吗,爱得那么快,那么深,可转眼又消失得那么急,那么绝情,连再见一面谈谈都不行了吗……律师表示同情地点点头,但仍从职责出发,为他的当事人辩解:正因为你们有一段非常幸福的爱情,所以,我当事人才不愿意回首往事。
而且我当事人马上就要到美国德克萨斯州的音乐学院进修去了。
正在忙于准备工作和出国的各种手续。
在现代社会里,当事人把这种个人事务委托律师代理是很正常的民事行为,不能一概地说是什么绝情吧。
林星捂住胜,她不想让这个律师回去向吴晓学说自己的眼泪,可她还是忍不住浸湿了两只滚烫的掌心。
律师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看出今天的协议显然难以达成,于是说:我看这样好了,这份协议书可以留在你这里,你可以再详细看一看。
也可以对有关条款提出你的修改意见,我们可以改天再谈……在他说出这番结束语准备起身时,他完全没有料到林星会突然拍起头来,哗啦一声拿过桌上的那份协议,几乎带着点粗暴地,打断他的告辞:不用再谈了。
我同意,现在就要签字吗?律师反应了半天,才慌忙打开自己的钢笔,递了过去,你可以再仔细看看,不用着急,不用着急。
林星没有再看,便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把林星两个字写得很大很大,大得不合规矩。
她想让吴晓好好看看这两个字,这是他曾经那么爱护过的名字。
她的泪珠僻僻啪啪地掉在协议书上,在写完最后一划的同时,心里也知道这一划就标志着她曾经拥有的幸福到此为止,她无数个日夜的痴心等待,等来的竟是这一纸休书!这休书一式二份,她都签了字。
律师验证完了,收好,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活需要我转告吗?林星说:没有。
律师说:过几天我可能还会来,有些手续恐怕还得再来麻烦你。
林星说:我也有件事麻烦你,吴晓有些钱还存在我这里,都是他爸爸留给他的,你替他带回去。
律师笑道:例才你整的协议上已经写明了,你们夫妻双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全部财产收入,包括任何一方在这期间得到的遗产收入,都归你所有,所以这钱你可以自己留下。
林景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请你替他带回去,这钱我不会要的。
她起身走进卧室,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只装着八张存单的信封,放在了律师的面前。
但律师依然是一副劝解的口气:你是不是还在跟他赌气呀,其实完全没必要嘛,你留下这笔钱也是按双方的协议嘛。
现代社会的民事协议实际上就是一种双方当事人都……林星再次打断了律师:我们早就另有协议的。
我和他,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双方都决心遵守的约定。
律师摘下眼镜,擦,然后饶有兴趣地眨着视力不清的眼睛,愿闻其详地问:什么约定?林星的目光移向一边,停在了墙上她和吴晓的合影照片上,在那张照片上,两人笑得都很天真。
那和谐一致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他们那个约定的内容:彼此相爱,别无所求。
’律师好奇地神色收敛起来,不知是感动还是惊讶,脸上有了几分严肃。
林景又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吹那支送葬曲吗,那也是我们的一个约定: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百年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天堂之约的。
我们都是善良正直的人,我们是不会下地狱的!’律师默默无话,像是在聆听一段醒世恒言,直到林星说:你给我整个收据吧。
他才突然惊醒,急忙低头在皮包里找纸,然后看着林景打开那个信封,他问:‘一共多少?林星把八张簇新的存单扇面一样在桌上展开,平静地说道:这张,九十九万,其他七张都是一百万,你清点一下,一共七百九十九万圆整。
律师以为听错,手忙脚乱戴上眼镜,仔细看,然后拍了头,不敢记。
他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多少?自从林星在那份简短的离婚协议上签字之后,她终于渐渐相信了这个事实,她相信吴长天的死和她在法庭上的那份证词,确实给了吴晓深深的误解和怨恨。
爱情就是如此的脆弱和感性,一旦破损很难被理智和原则修复。
正是基于这样悲观的看法,林星才不愿再与吴晓继续纠缠下去,才下了决心在那一纸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字之后,她很想试验着过一段安静平淡的独身生活,试验着和任何人都不再提起吴晓。
所谓平谈是真,沉默是金,大概就是这样的意境。
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很难控制住对那些往事的回忆:那些两相厮守的日子,那些快乐缠绵的话语,连他们过去吵嘴斗气的情景,都不分昼夜地在她头脑中——一复活,不动声色地统治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有时甚至都搞不清这些回忆对她来说,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终于有一天,这些喜怒哀乐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启示:难道吴晓就没有这些回忆么?他们相依为命的生活,难道就不能给他带来哪怕是一个片断的留恋?如果说,理智和原则无法修复爱情的话,那么是不是也无法破坏爱情呢。
爱情既然是感性的,而这感性的爱情如果还能被吴晓偶尔记起的话,那么他怎么会连见她一面的心情都没有?也许那个律师的话并不是吴晓的本意,而是他自己一时 的搪塞而已。
天堂乐队的钢琴师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从这个 电话里她知道吴晓刚刚到了北京,和那位香车美女 一道,都住在中国大饭店里。
钢琴师告诉她吴晓马 上就要出国了, 出国前会找一个晚上去天堂酒吧旧 地重游,与他过去的这帮哥们儿最后聚聚。
钢琴师想必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的情况,但也没有劝林 星到时候过来。
但那天晚上林星还是早早地去了,她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着,想着两年前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吴晓的情形,那情形清晰得仿佛就在 昨日。
晚些时候吴晓果然来了, 和天堂乐队那几个哥沿右A作直到角落里的林景。
她看到其他人都有说有笑,谁有吴晓沉默不语,偶尔应景的笑容也都是硬挤出来的,完全没有即将出国留学的意气风发和兄弟阔别重逢的激动不已。
晚上八点,乐队准时登台演奏,吴晓坐在台下喝着啤酒。
林星也就一直坐在远处一声不响地看他。
十点钟左右,酒吧的客人坐满了,吴晓才上了台。
钢琴师照例充当乐队发言人的角色,他说:朋友们,我们天堂乐队最早的成员,我们最年轻的兄弟吴晓回来了,但很快,他就要离开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现在,就让原来大家都熟悉的那支天堂乐队最后再相聚一次吧!全场掌声,激动人心。
林星的,已头很热,眼睛湿了。
吴晓走到台前,面无表情,粗粗的声音对着麦克风,缓缓地只说了一句:献给我最爱的人。
然后开始吹起了那支沙哑的萨克斯管。
林星猜到了,他吹的正是那首《天堂之约》。
当那熟悉的旋律和熟悉的感觉喷薄而出的刹那,林星怎能不热泪横流。
吴晓吹萨克斯管的样子太美了,林星双手掩目,不敢看他。
她想,这是她对吴晓的最后一哭!她听完《天堂之约》的最后一个音符,在满堂热烈的掌声中悄然退场。
她穿过天堂酒吧门外的林荫路走向灯光明亮的大街,似乎每一步都意味着自己已开始迈向新的人生。
但她依然忍不住要去咀嚼吴晓刚才那惜字如金的话语:献给我最爱的人。
谁呢?是那位开跑车的女孩吗?那女孩的气质挺不错。
她试图强迫自己连这个情敌也不要憎恨,恨也没用。
还试图让自己相信,在这场爱情中她并没有失去什么。
如果说激情相爱都是短暂的,而对爱的向往和赞美才算是永恒的话,那么,她得到了永恒。
所以用不着后悔也用不着憎恨,而且,她还应该让这场爱情善始善终。
就像对待她亲身经历创作出来的一件作品那样,每个细节、每个人物,她都应当让他们有个完整的结尾和最后的交待。
于是她首先去公安局找了一次老便衣,告诉他吴长天那近八百万元的私人财产是怎样在静源里的阳台上被发现的,现在又合法地交到了谁的手里。
她知道老便衣一直在寻找着这笔巨款的下落,好让他主办的这个案件不致留下任何悬念和遗憾。
老便在对她能主动来提供情况表示了感谢,照例做了笔录以便存档。
他还表示这个情况还需要向吴晓核实才算最后认定。
林星便告诉他吴晓现在就在北京,就住在中国大饭店里,住哪个房间不知其详。
老便衣问:他还在为他爸爸的事怨恨你吗?他是个男的干吗心眼儿这么小!林星没有说出她和吴晓已经离婚的事,大概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
她对老便衣的同情和愤慨报以感激,但她说她理解吴晓,不怪吴晓。
吴晓的生日快要到了,林星自制了一张生日卡,送到了中国大饭店。
她去前台查询吴晓的房号,前台说他们可以帮她接通吴晓房间的电话,但不方便提供客人的房号。
她没有让他们接通电话,她不想让吴晓尴尬。
她把生日卡封好,托服务台转交。
在那张生日卡上她学了吴晓的手法画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
男的背着行囊挥手说再见。
女的说生日那天再回你过去的家来看看吧,我去上班,家里没人。
你不想再回来看看吗?这个家会祝福你一路平安,永远平安的!她把家门的钥匙放进了信封。
吴晓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林星非常守信地躲出去了。
她上午在社里上班,下午出去采访,晚上去京天娱乐城的台球厅看几个小伙子打台球赌钱,并且让这里熟悉的员工替她在职工食堂打来一份盒饭,坐在台球厅里狼吞虎咽地吃了。
很晚,她才回家。
她上楼和开门时都小心翼翼,倾听着屋里的声音,直到估计屋里确实没人才打开房门。
她打开房门拉开电灯之后,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清楚无误地看到,她特意挂在天花板上的二十三个彩色气球都被扎破了!她的二十一岁生日吴晓就是这样挂了二十一个气球然后让她用针扎破当鞭炮听的!今天吴晓用同样的方式接受了她给他预备的这个礼物。
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恨她了?说明他和她,依然可以用共同的回忆,保持着某种情感上的沟通和联系?在吴晓生日的第二天,那位老警察呼了林星,说有急事要见见她。
林星正在历史博物馆采访呢,老警察就说那我赶过去。
老警察急切的态度使林星心里紧张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案子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历史博物馆的外面见了面。
这几天没有展览,历史博物馆的门前几乎没有一个人。
高大的廊柱与对面的人民大会堂遥遥相望,镇守着天安门广场开阔的东隅。
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游人和风筝,还可以看到长安街上潮流滚滚的车行,但,这里又是出奇的安静。
老警察并未带来他那位年轻的搭档,他的神情既严肃又安详。
他没和她谈那件案子的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昨天晚上,我见到吴晓了。
林星哪想到他会为这个而急着找她,她心里感激,却又害怕他说出什么。
她沉默着没做反应,老警察果然问道:你和他离婚了,是吗?林星迟疑了一下,说:是他和我离的。
老警察沉闷了片刻,说:昨天我骂他来着,我不知道他干吗要这样!你对他那么好,现在病也治得差不多了,他干吗要离婚!我本来以为还是因为他爸爸的那个案子呢,我把当时我们找你的情况都跟他说了。
当时你对他、对他爸爸,真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再受到指责,就没有公理了,吴晓是个通情达理有文化的孩子,我想不至于这么狭隘吧。
可我昨天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这个。
以前他确实是生了你的气,他爸爸的死让他精神上受了点刺激,毕竟他是亲眼看到那个死亡的现场了,然后他自己又被拘起来关了一阵子,精神上受不了啦,所以离家出走。
这都可以理解。
可是现在,问题有点复杂了。
大概你也知道了,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女的。
是他在上海认识的,是一个美籍华人的女儿。
她爸爸在上海有些投资,她去年刚刚在美国念完大学,跑到上海来玩儿,就爱上吴晓啦。
那女孩完全是美国人的性格,比较直率外露。
我昨天也见了她一面。
这半年来她给了吴晓很多帮助,现在又帮他办好了去美国留学的一切手续。
另外,还给了吴晓五十万块钱,说是给你治病的,有这回事吗?……那五十万块钱的条件,就是吴晓必须和你离婚。
林景一声不响地听着,心里有一个蒙蔽了很久的大门,一点一点地像要打开了。
老警察的话让她对吴晓这半年多来的状态和心情,有了一个全新而深刻的刺探。
她知道吴晓是个十分感性化的人,别人对他好,是很容易把他感动的。
那么他的离婚,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儿和她的父亲用金钱和人情,双管齐下通出来的?她看着老警察那张沧桑的脸,期待着他能以侦查员特有的敏锐,解答这个疑问。
林星最关心也最不敢肯定的是:吴晓爱那个女孩儿吗?老警察也看着她,看了她半天才说了句:他在报答她。
林星愣着。
老警察说:一个男人,得了一个女人那么多的好处,又欠了人家那么多钱,他肯定要还的,这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吴晓昨天对我说,自从他长大以后,连他父亲的钱他都没有随便花过。
当然我不了解是不是他说的这样。
林星似已明白可仍然不敢确定地追问:他到底是报答她,还是爱她?报答和爱可是完全不同的!老警察思索一下,像分析案情似的回答道:‘照我看,他和她,他们之间不像是爱吧。
可男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简单了说不清楚。
那个女孩子对吴晓像是挺投入,我看也是全心全意的。
所以吴晓即便是报答她,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欠了她的这笔钱吧,应该说,也欠了她不少情分吧。
所以吴晓对她,也不可能完全无情吧。
至于说是不是爱情,这怎么说呢……老警察停顿了片刻,说:我这个岁数的人对你们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方式,有时候也看不准啦。
我们谈恋爱的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是爱情还是友情还是什么情,都是清清楚楚的,可现在的年轻人都混着,什么都有点。
那您怎么知道他不爱她,他是怎么跟您说的?他没说不爱她。
他只是让我告诉你,你的病治好了,他就放心了,他欠你的债就算还了,他现在得去还另一个人的债。
林星眼圈一红,她想用笑来掩饰,却笑得很不自然:不,他还没还完呢。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我们之间有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老警察说:后来我问他了,我问他:你还爱林星吗?林星使劲儿盯着老警察的嘴,几乎不敢眨一下眼睛。
这是她最终要等的话。
她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嘴紧闭了一会儿,终于又张开了:他哭了,他说他不想说这事了。
’林星的眼泪忽地一下跟着涌上来,可她心里说不清从哪里来了一胜希望和勇气,像是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似的。
因为她知道吴晓是从来不哭的,她只记得在他父亲死时,他才掉过几颗眼泪。
她说:如果吴晓不爱她,他可以把钱还给她,他现在不是有钱了吗,他可以加倍地还给她,用不着再去赎身!老苦察说:这也是我急着找你的原因,我昨天去,主要是请吴晓证实一下那笔钱他已经收到了,可他说他从未收到过他爸爸留下的任何财产。
如果他没撒谎的话,说明那个律师根本就没把钱给他。
依那天给我看的那张收据,确实是那个律师当面写给你的吗?林星几乎叫起来:‘是他当面写的,我可以和他对质。
老警察说:因为吴晓今天就要和那个女孩子还有她的父母离境去美国了,是中午的飞机。
所以我必须马上把这事再跟你核实一下。
昨天晚上我查了饭店的记录,那个律师已经离开了饭店,可能回上海去了。
因为这笔钱不属于我们公安机关必须追缴扣押的赃款,只是你们当事人之间民事性质的收付,所以我们只能日后通过上海市公安局再去找这个律师查问清楚,看看这笔钱到底哪儿去了。
这个女孩子和她父母今天中午带吴晓离境,我们就不能限制了。
但我想,如果你自己愿意的话,可以以你个人的名义,到机场去找他们,当面问问清楚。
如果你愿意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林星愣了半天,似乎一时反应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她愣了半天才说:我愿意。
她与其说是要对那笔巨款的下落负责到底,不如说是对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能与吴晓当面告别的机会而深感意外和兴奋!她说:我愿意!老警察鼓励地报以微笑:走!他果断地向历史博物馆宽大的台阶下面走去。
林显快步跟了上来,她坐上了老曾察的车子,飞快地往机场开。
路上她问:叔叔,她第一次称老晋察为叔叔:我想知道,您干吗对我们这么好,我想知道怎么才能谢谢你。
老警察笑笑,又不笑了。
他说:谢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年头人都太自私了,谁要帮谁干点事反倒挺可疑?林星说:过去吴晓他爸爸跟我说过佛教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不信。
其实他也不信。
他更相信儒家的人伦关系。
他对什么人好,什么人对他好,肯定都有原因的,都是因为和自己有某种关系,不可能无缘无故,天下同体。
所以我想,您这么关心我和吴晓,肯定也有什么原因吧。
老警察说:你说得没错,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
但依要是认为一个人做事的原因都是为自己考虑的话,那就太绝对了。
在我的这一生中,看到的舍己为人的事,还是挺多的。
人活着都是图个快乐、图个面子,快乐和面子既有物质上的又有精神上的。
我敢说高尚的人肯定比自私的人活得快乐,活得自由,你信不信?我关心你和吴晓,就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感情挺高尚的。
也许是我年龄大了,所以老是爱回忆我年轻那会儿的事情,喜欢看到那种特别纯的东西。
你和吴晓,虽然我不赞成你们结婚这么早,但你们还是挺纯的。
人为什么都喜欢纯洁的爱情呢,因为纯洁的爱情都是付出,而不是索取,一点不自私。
《泰坦尼克号》那个电影为什么大家都爱看,都受感动?还不就是那小伙子为了爱情而牺牲自己。
这就叫真爱!你真爱吴晓你也不会有私心。
吴晓也一样,为了拿那五十万救你的命,他得抵押自己的感情,这一点我很感动。
现在的年轻人做到这一点不容易。
老警察的话无意中鼓动了林星的胆量,让她敢想过去所不敢想的事情:为什么不能把吴晓夺回来呢。
她突然肯定吴晓还是爱她的,那五十万换肾的钱就是证明!她的胆量和陡起的信心使心情变得万分急迫,无奈他们的车子堵在了东三环路上寸步难行。
老警察资力把车子抢来拐去已经竭尽所能,但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无情过去。
太阳升到了头顶,他们的汽车才开上了机场高速公路,老警察给足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和车前玻璃上的风声,代表了林星势不可挡的激情。
他们很快赶到了机场,奔跑着冲进了新建的候机大楼,分头在人群中紧张地寻找。
但没有找到吴晓。
从离港航班显示屏幕上他们看到,前往美国的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说不定正在检票。
老警察情急之下跑去找机场的公安分局说明情况。
说的当然是有一笔与案件有关的款项需要确认下落。
在这个理由下机场的公安人员带着他们从一条内部通道进入了卫星厅。
但是,林星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前往美国的乘客此时已经全部登机,虽然飞机尚未起飞,但从老警察无奈的表情上,她知道他拿不出任何正规的法律手续进人机舱去查问乘客,更无权延误这架国际航班的准点起飞。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架波音宽体客机缓缓离开登机桥,向跑道的方向滑行而去。
少顷,他们就听到了它直冲蓝天的轰鸣,并且眺望了它越来越小的身影,就像一个隐向天空的银色句号,逐渐被刺目的阳光吸收吞并。
归程的路上,林星没说一句话,老警察安慰性地一再表示要帮她找到吴晓在美国的地址,因为涉及到吴长无案中的七百九十九万元人民币下落不明,所以公安机关完全有权依法与吴晓取得联系。
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请上海公安局找到从林星手上拿走了全部存单的那个律师。
林星此时的思绪,已听不进这些话语,已飘飘地随了天空中的那一点隐约的银色,走得很远。
在老警察开车把她送到扬州胡同的时候她想,吴晓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看到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了。
林星猜想,她家客厅黄色的墙壁上,此时也一定投满了同样的阳光。
她甚至天真地检讨自己,如果当初把这面墙按吴晓的意愿涂成红色就好了,如果以前事事顺着吴晓,他可能也就不会跑掉了。
于是她把那墙壁想像成了红色,在阳光下红得那么热烈和激越。
这时她听到了有人在吹着一文萨克斯管,在吹那首委婉动人的《天堂之约》。
她踩着《天堂之约》的旋律慢慢地上楼,越接近家门越发现这声音高自己很近,过去从未有过如此清晰逼真的幻觉。
她走到家门口,清楚地听到那支曲子就是从她家的门里发出来的,她像做梦一样愣了半天,那深沉沙哑的音乐让她全身从头到脚都燃烧起来了!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吴晓她站在门口,用燃烧的身心静静地倾听,直到乐曲带她走进辉煌灿烂的尾声,才推开家门。
她真的看到了吴晓,看到吴晓在午后的太阳下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看到他眼里民盼着一片闪闪发亮的泪花。
他想冲她笑一下,还未笑出却低了头,用粗粗的嗓子,用最最平常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天晓是从一个几乎彻底垮掉的精神状态中侥幸归来的,他目睹了父亲的暴亡,经历了牢狱的压抑,但林星终于证实:吴晓的心死,还是因为爱人的背叛。
他一直认定父亲的死和自己的罪,全都是由于林景的告发!如果这一下他就真的不爱林星了,那反倒是一种最简单不过的短痛。
但当他说不爱时才发现这个爱已深深植入他的骨髓、刻进他的灵魂里了。
这种伤口不能愈合的煎熬是最难忍受的。
林星现在才理解为什么吴晓要逃到另一个遥远的都市,要把自己藏进一片陌生的人海,也许他那时所能想到的惟一解脱,就是躲开这个给了他失望和灼伤但又无法彻底忘掉的爱情。
这时候,他遇上了那个来自德克萨斯州的华裔女孩,这时的吴晓已身无分文,白天找一些临时需要苦力的小店小铺去做小工,晚上到一些酒楼在食客桌前吹萨克斯管。
这种演奏就和要饭差不多。
酒楼是不给钱的,他的收入完全靠客人的小费,常常吹一晚分文未得还要遭人白眼。
那天女孩正和人吃饭,看到邻桌一帮人听完一曲非但不予施合反倒羞辱奚落,小伙子不卑不亢地听着,脸上的清高不著形迹但相当深刻。
女孩被他偶像式的面孔和金子般 的沉默迅速征服。
她请他过来吹了一曲,然后出手 阔绰,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萨克斯少年在重赏之 下党显得相当淡漠。
尽管女孩的美貌、热烈和富 有,以及良好的气质和教养,同样也可以让任何男 人为之心动, 但连吴晓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在 他把林星恨之入骨的时候还会悄悄地思念她;他不 清楚林星是否已经占据了他心灵中最软弱的那个深 处。
多少次夜深人静, 躺在上海里弄的那间小旅馆 闷热难当的木板床上,他默默想着的,总是林星。
她贫病交加谁去照顾?没有人照顾她会死吗?这个可怕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梦中把他吓醒。
他很她可一想到她这样孤独地死去他心里还是像刀割似的,他们毕竟有过生死相托的经历和约定。
他与那德州女孩一直是远近适度亲而不见的,可他向她提出的第一个求助,竟然是五十万元这样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德州女孩一口承诺了,她以美国式的直率和狂热,表达了对吴晓的爱。
同时,在她的父亲和律师的操作下,又以美国式的商业规则,安排了自己的这笔感情投资。
五十万元现金很快汇入了吴晓指定的地址,在为他偿还此项巨额债务的同时,一份授权律师办理离婚事宜的委托书上,也签下了吴晓的名字。
就像当初吴长天在潭拓寺塔院里提出的方案一样,林星多情的生命总是离不开无情的交易。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如此的多情,才会吸引那么多日月之光天养地护。
在一个麻木的黄昏,吴晓终于看到了那位老警察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了有关他父亲的一些情况,但更主要的,说了林星。
说了那个事件的始末及林星对他的炽爱、保护和援救。
吴晓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信反复读烂,然后悄悄地哭了一场。
当他想回家时,却发现已经身不由己了。
他已经被人用五十万元买走,他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名字。
、那德州女孩对他全心全意,一片真情,他若毁约弃诺什么都不认了,不仅要背上良心和道德的重负,可能还将承担某些法律的责任。
他的法律知识本来就少得可怜,让那律师三言两语就能弄得张口结舌。
他推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他们找到林星,以致那个离婚协议他签了字也无法办成。
他向他们交待的家庭住址是京西别墅,律师专程赴京到京西别墅来找林星当然一无所获。
在吴晓嘴里,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妻子林星。
所以那个晚上林星在德州夜总会的突然现身,几乎等于自投罗网。
林星的出现使那位德州女孩一下子看清了事情远非她想像得那么简单,外滩的灯火让她清楚地看到了林星与吴晓相逢时的动情。
于是她紧锣密鼓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吴晓的出国事宜,并且暂时瞒下了律师交来的那笔巨额遗产,女孩子的心肠在这个时候比谁都狠。
这就是吴晓的故事,是一个八天人夜也讲不完但两句三句就能概括下来的故事,这故事的结尾就是吴晓终于回来了。
那位老警察在他赴美前夜的造访,策动了一切。
他使吴晓有条件能在登上飞机之前,用七百九十九万元现金,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的爱情一举赎回。
林星和吴晓的幸福生活又重新开始了。
扬州胡 同的小屋里,又有了袅袅炊烟。
吴晓又回到了天堂 乐队,仍然有许许多多的乐迷,包括那些年轻的女 孩子,满心爱意地述他。
但吴晓已经习惯了他自己 的家,习惯了只爱一个人却只被一个人所爱。
在一个风和周丽的中午, 他们收到了一张汇 票,一张金额为七百四十五方无故巨额汇票。
德州 女孩寄回了应当属于吴晓的财产、如下了她为她的爱情而支付的数目,以及相应损失的利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随票附有银行同期贷款的利率表为证,公平清楚。
一下子变得富有的他们将怎么生活呢?林星还没有来得及——一规划;她和吴晓到底能够相爱多久,就更没法提前规划了。
永恒的爱是没有的,林星已经能够平静地提醒自己。
但她还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不留余地地爱着吴晓。
她享受着每一天相爱相守的过程,过程就是她的目的。
她不去顾及她的爱情在今后难以预测的某一天,会出现何种意想不到的结局。
一年之前,我有机缘读到海岩的长篇小说《永不瞑目》,不到两年光景,又读到他即将出版的长篇新作《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涌上我心头的一个问题是:这位瘦骨磷峋的侣海岩,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精力,接二连三地向读者奉献一部又一部的长篇新作?一个经管着多家星级宾馆的北方公司老总,每天如同箭在弦上,既要应付许许多多棘手的问题,又有必需完成的经济指标,压在他那看上去并不健壮的身躯上;难道他有什么分身之术,或是他还有个隐形脑袋,一个装着阿拉伯数字的算盘,另一个则装着文学罗盘?!有一次,我在电话中提及了我心中的疑惑,他谦逊地表白说,他只是用晚上一点属于他的时间,在一个破本本上涂涂抹抹。
他说得十分轻松,但正是这种轻松,使我感受无论从精力上和才情上,都无法与后来人相比了。
他说:不能这么说,你们那一代作家,都善于好雕细刻,我则是萝卜白菜……我说,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面对海岩这一代作家而言,我们即将成为明日黄花,这是个文学现实。
早在八十年代,海岩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便衣警察》。
由于我在漫长劳改生涯中,与警察有着不解之缘,因而本能促使我翻阅了此部作品;尽管当时此书畅销于一时,我个人的感觉,它在文字上略嫌粗糙了一些,并没有从书页中展示出他的文学潜能,在他表现公安领域的作品中,不能说是上乘之作。
到了九十年代,海岩的另一部长篇《一场风花雪夜的事》问世,字里行间明显的变化,是作者将写作的目光,转向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斑驳杂色。
这部长篇小说的根须虽然深埋在香港,但它的枝枝蔓蔓已然伸延到了幅员辽阔的内地,这部作品以及根据作品改编的电视剧,我都看过了,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海岩正在从单一的公安领域,走向了蛛网般复杂社会生活的多元多极,这对于海岩来说,无疑是一个茧变飞蛾的突破。
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虽然决定了我写不来风花雪月,但我却十分看重海岩的这一拓宽自己的创作蜕变,因为任何一个固守老营的兵,是无法成为勇士瑞思和巴顿将军的——果然不出所料,在此作问世不久,作家出版社的编辑,把海岩的又一部长篇新著《永瞑目》送到我案头,在阅读此作时,我不仅为海岩孜孜不倦的刻苦精神而悻然情动,更为海岩作品质量的不断攀升而暗自叫好。
随着时间罗盘的旋转,海岩虽然仍属业余创作之列,但其作品告诉我,他已非昔日文苑单飞的雏鸟,而并队于飞鸣于长空的文学雁阵之中。
这不是简单的文学移位,而是由量到质的升腾。
记得,在读过该作之后,我曾在中华读书报上,以《高山呼骏马》为题,写过一篇《永不瞑目》的评论文章,在称赞海岩不断自我挥鞭。
自我超越之余,期盼他向文学大山的巅峰攀登。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吧,海岩当真又有一部新作付样,这就是让我激动而神往的《你的生命如此分清》。
此部新作,有其创作题材上难以分割的延续性——那就是没有离开与他生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公安领域。
但就作品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而言,此作已非以警匪双方为其作品的脉络和神经,而表现了当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作品以女记者林星来访商界娇子吴长天为开篇引线,演绎出来的故事涉及到了商界与官场之间,商界与商海之间;以及中国在世纪之交时,依附于生活吸盘上各式各样的寄生物。
如妓女艾丽、阿欣;金钱梦断后变成酒鬼和无赖的刘文庆……是不是因为海岩步入商海多年之故,在他笔下流满出来的商海与官场的相互联系与相互制约,不仅写得到位并可谓色彩淋漓。
我十分欣赏作者对吴长天与市长梅后良的形象雕塑,以及海岩的笔锋X射线般地在这两个人物之间那种既彼此相吸又相互冲撞的灵肉扫描。
我想,没有经过南海洗礼的人,是很难有这种认知和体察的。
官有官样,商有商形,那些跟随其左右的郑百样、李大功,亦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逐渐统江出庐山真面目,使其自塑于纸百之上。
读这些章节时,我有时情不自禁地掩卷而笑,又有时悲们地会卷而思。
我笑他笔下人物时阴时睛和阴阴晴晴中流合出的纯真(如对吴晓和林星生生死死的情恋描写);我所以产生了不能自控的悲愤思绪,是属于小说之外的联想,想来他在南海生活中,一定对他的各种类型的部下,有一双穿透力极强的双眸,不然的话,该如何对付像郑百样(实为窥视并想吞占长天集团企业的阴谋家)那样亲密下属呢?郑百样这个人物,尽管作者用在他身上的笔墨不多,但在我读过描写商界的作品中,却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物。
他对吴长天貌似有着无可质疑的忠诚,连吴长天那么一个聪明绝顶的智者,也未曾预料到郑百祥最后竟是他个人和集团的掘墓人。
从阿欣死亡事件发生以后,郑百祥的生存谋略才初露端倪,直到吴长天毙命河滩,不仅吴长天对他这位部下最后表演瞠目结舌,包括读者都为这一绝笔,惊愕地为之开颜。
我想,如果海岩能在作品的前半部,在这个人物上再多践陵地埋伏上几笔,则可能成为文学画廊里的一个新的典型。
是不是海岩在写小说时,有时难以解脱影视作品的笼罩,我还无法界定——我能认知的是,郑百祥这一人物的蒙太奇,在影视中的效果无可置疑;但如果以文学作品的永隽而论,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遗珠之憾。
其实,这个问题的实质,涉及到了文学作品创作与影视作品创作的异同,海岩如果在写小说时,先不考虑影视的存在;待到改编影视作品时,再删繁就简地运用蒙太奇,是否会达到两全齐美的效果?如果再深掘下去,郑百样的灵肉形象越是深厚,越有助于影视形象的雕塑,这是许许多多文学名著搬上银幕时,留给后人的启示。
纵览全书,尽管给我留了一丝惋惜惰悻,但《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不失为一部出新的文学力作。
海岩的文字功力日渐深厚,笔锋下洋洋洒洒,其中的有些章节力造纸背,让人感到秋天果实的沉甸和成熟。
除去他的文学造诣,让人难以掩卷之外,海岩摄取生活的能量绝对属于一流,有一次在电话中聊天时,我开玩笑地把他比喻为善于勾织纤纤巧手,但这只是他文学才质中的一面。
与其对立的另一面则又是一个能用将其编织的故事,撕成缕缕线痕展示给读者一阅的酷型的作家。
两种才智交融于一身,是文学的火与冰相溶相剂,这是最难得的文学智能,在《你的生命如此多情》中,充分地展示了海岩这方面的才情:吴长天的独子吴晓,与他父亲的商业智能判若两人,其父力挽狂澜于既倒,把一个濒临破产的集团企业,从股票市场上翻云覆雨使其起死回生;而吴晓每天沉溺于吧台前的双簧管演奏,身上无一丝其父的精神细胞,父子两代人肖像可谓江渭分明。
将这样的父子情,事业情——以及吴晓与林星生生死死、几经波澜的情缘勾织在一起,是相当困难的。
而海岩竟能十分从容地将其溶于一炉(其中还涉及到青海市头头千金的矛盾情),这就是火与冰在其书中的灵性显示。
海岩创作思维的敏捷轻盈,颇有召之即来,状如岩浆奔涌于胸腹之势。
常见一些把笔锋伸入到南海里的作家,文字的描写中时不时出现捉襟见肘的窘迫,而海岩在这方面信马由级,无论是描写富商的生活场景还是游刃于其厅堂内合,笔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飘逸轻松。
我想这既得益于他的商海生涯,更得益于他内在的文学秉赋——从改革开放以来,下海的作家不少,有的因海水苦咸而上岸,有的被海水淹死;也有个把商海泅渡的成功者,当他们上得岸来重操旧业时,内行看起他们的作品来,总感到某些失聪之憾。
海岩至今身在商海之内,能够弄潮于波涛之舟,又能苦耕于文苑田陌,把世间流传的人间百事两难企,演绎到这个程度,实是难以想像的一件事情。
惟其难得,其人其作才在文苑格外受人瞩目。
写此短论,并当此作序跋与海岩共勉。
1999年11月于北京我们的灵魂需要阳光的嫣撰海碧很多人都说,中国人的本性就是自私,我想这大概和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有关。
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主脉,而儒家文化的根基就是人伦的观念。
儒家关于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间的人伦关系,演化出忠孝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
众所周知,这个文化体系对中国社会的稳定,对民族意识的形成,都发生过积极的历史作用。
但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也有消极的一面。
比如人伦,实际上就是以自己为个性,然后一圈一圈地推出去,做每件事情,常常要先看这件事和自己关系的远近亲疏,再决定怎么做。
忠是忠自己的主予,孝是孝自己的双亲,爱孩子先爱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母子女有吃有穿了,再管别人。
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己及他的道德,产生并适应于以家庭为主要社会细胞的漫长的小农经济的封建社会,与中国人灵魂中自我主义的劣根性有着曲折的连带关系,在世俗生活中很容易被俗化为先顾自己,再管别人的自私品行。
我们都看到,为个人利益而不顾家庭,为家庭利益而不顾团体,为团体利益而不顾社会、不顾国家、不顾天下者,自古以来并不少见。
即使千年的斗转星移,在历史远离了小农耕作,经历了大工业时代,并且还向了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我们身上某些深入膏育的痫疾,却并不能随着世纪之交的那一声钟响,而突然痊愈。
《你的生命如此多情》讲述了一段纯粹的男女爱情,这个爱情在现实中遭遇了某些无法回避也难以两全的利益冲突。
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在自己的生命中表现出来的多情多义,实际上代表了一个人对他人和社会所应当具有的那种无私和责任,让人觉得非常美丽。
这美丽在闪恣着我们中华民声传统道德的精华之光时,又与其糟粕相冲突,这是我在写作此书时觉得最有意义的地方。
在我看来,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对自身行为的最终选择是非常浪漫的,因而也应该是非常动人的,如果读者不为所动,那只能责怪我没有把他们写好。
我在艺术上的仓促可能使一个本应动人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说教。
但是,如果撇开这部小说实际可能达到的效果而仅仅追求文以载道的话,那么在我们为构建社会主义道德体系并且为我们民族未来的精神文明而继往开来的今天,接受一点这类说教,接受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阳光,也许是必要的。
尽管,浪漫主义的文学时代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