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成功也回忆了他的少年,他对少年最多的记忆便是打架。
和父母、邻居、老师、同学,四面为敌。
他说第一个让他产生爱心和怜悯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后来成了他的老婆。
虽然他老婆现在脾气不好,而且游手好闲,除了打牌赌钱别无所长,但单成功永远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她有多么漂亮,多么温存。
他们曾在海边的一个悬崖下面有过销魂一夜,并在那里怀上了单鹃。
给单鹃起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性爱的清晨,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悬崖上面盛开着惊人美艳的一簇杜鹃。
刘川也问过单鹃,对于鹃字的由来,单鹃的回答同样浪漫:我妈怀上我之前,跟我爸只有过那么一次。
那一次我妈最深的印象,是海边悬崖上的杜鹃。
一边是海上初升的太阳,一边是像太阳一样火红的杜鹃,我妈在那一刻就决定以身相许,这辈子就跟我爸过了。
对往事的回顾使旅程大大缩短,汽车有节奏的摇动与那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一样,让人麻痹和慵懒。
车子在开过山西大同之后,刘川才突然警觉起来,他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来时的原路,改走了一条陌生的路线。
这条路线虽然车少卡少,但路面崎岖坎坷,徒增了旅途的劳累艰难。
颠簸一天之后,刘川终于发现,他们这辆满载原煤的车子,正朝着东照市的方向前进,这个发现让他否定了自己原来的判断。
看来他们绕行这条线路,并非仅仅为了安全,而是为了投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终点。
在整个旅程进行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的汽车甚至偏离了大路,拐向一个连路标都没有的羊肠小道,他们在这条小道上摇晃了十分钟后,看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
夕阳金色的光芒照红了熔岩般的河水,也照红了原本苍郁的两岸。
两岸层林尽染,如同到了秋天。
老范把车子停在一座废桥的前边,天上地下看不到一丝人迹鸟痕,老范和老单一起下了车子,向那座木桥大步走去。
这就是泸沙河!单成功说,这地方没人。
刘川和单鹃也下了车子,跟在他们身后向桥头走去。
小康最后一个走下车子,站在车头没动,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刘川看到,两个大人已经走上摇摇欲坍的桥身,扶着糟朽的桥栏向下探瞰。
面对桥下滚滚而去的河水,单成功语焉不详,指指点点,朝老范说着什么,老范的声音则显得清晰而且浑厚,以致刘川可以听得一字不漏。
你们一共埋了几个包?一千二百万的票子,两个包装得下吗?装得下,单成功平静地答道,一个包装美元,一个包装人民币。
人民币只有三百多万,美元差不多九十几万,两个包正好装满。
埋在那边了?老范饶有兴趣地指着河水冲刷的一处河岸,问道。
就埋在那边了。
单成功记忆犹新地指着岸边一棵被水淹掉根部的大树,说道:当时这一带大路小路都被公安武警设了卡子,见车就拦,见人就搜,连公共汽车都不放过,所以老三他们只能先把钱埋了。
他们不知道这条河当时是枯水季节,埋完后突然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上面发了洪水,一下子就把埋钱的地方淹了。
后来老三跟我说了这个地方,我专门来看过一次,我来看的时候水早落下去了,那棵树的树根都被洪水冲得露出来了,这一片河岸都冲垮了,钱当时也不可能深埋,我一看,早冲没了。
要不说老三他们几个死得冤呢,干了这么大一单活,命都搭上了,最后落得颗粒无收,只能说是天意了。
老范似乎听得心不在焉,他眯着眼睛,扶着桥栏,探出身子,仔细巡看着那棵躯干半歪的大树,和大树两侧荒瘠的泥土,他问:你当时找对地方了吗,这地方是老三说的地方吗?单成功淡淡一笑:一千二百万,我会糊里糊涂找错地方?老范直起身子,想想,又问:老三会不会说错了地方?老三先说的这个桥,然后说桥下面这棵歪脖树,这儿就这么一棵树,他想错都没法错。
刘川看他们嘀嘀咕咕地交谈,声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楚,大体意思他和单鹃都听得明白。
刘川注意到,单鹃的神情略显紧张,来回盯着两个大人的脸看。
那两张脸表面看全都温而不火,但听得出老范温而不火的声音,几乎是一场毫无信任的审问。
这场暗自较量的对话终于平静地结束,两个大人离开大桥向货车走来。
小康似乎也看出父辈们的脸上,全都刻意掩饰着某种异样,不由向走在后面的单鹃低声问道:怎么了,没事吧?单鹃没有回答。
她没有回答也许仅仅因为她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煤车离开了这条大河,继续前进,重新回到了干线公路。
在干线公路上他们又走了困乏的一夜,一路上除了一两句事务性的小声交谈外,同车五人全都默默无言。
夜间的公路,黑,静如时空隧道一般。
刘川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甚至搞不清他究竟是睡得很香还是半睡半醒。
他有时能感觉到车子在走,有人说话,有时又觉得一切全在梦中。
清晨时他确定自己真的醒了,虽然双目未睁,但耳中的声音却那么真实,而且近在咫尺。
当他意识到这是范本才和范小康的窃窃私语之后,有意没睁眼睛,他依然躺在后座上面,保持熟睡的样子,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范家父子声音显得有几分诡秘,这让刘川断定此时单氏父女肯定不在车内。
老范的声音:我跟单鹃她爸有二十年交情了,这次又冒了这么大风险过来救他,他要是瞒我那就太不够意思了。
我再看些天吧,是狐狸总有尾巴。
小康的声音:也许他真没得到那笔钱呢,这案子公安法院至少审了半年,老单要想保命,早该把钱吐出来争取从轻。
老范的声音:这都难说,法院审他的时候他怎么说的咱们也不知道,他们劫了这笔钱是当场分了还是由一个人拿着谁也说不清,就算是大家平分了老单手上也应该藏着二三百万。
我看姓刘的这小孩说不定能知道一点内情,不然放着北京大城市不呆非跟着老单到秦水来胡混,如果不知道老单手里有货,来干什么?现在这帮孩子,一个赛一个猴精!刘川眼睛依然闭着,衣服里却蹿出一身冷汗。
他听出老范父子说到了自己。
他们说到他时声音放得更轻,几乎轻如耳语。
小康的声音:老单才老奸巨猾呢,他兜里有钱连他老婆都能瞒着,怎么会露给这个小子。
这小子我知道,他跟老单到秦水压根就不是为钱来的,他为的是他妈单鹃!前几天你一把他接到咱们家我就看出单鹃眼神不对,你还赖我冲单鹃发火,我不发火成吗?又是老范的声音:要我说你王八蛋怎么一点出息都不长进呢,你整天就知道琢磨个女人,我看再下去你快废了……他们的声音又逐渐放大,但马上就被车门开启的声音搅混,从声音上听出他们同时从两边下了汽车,随着车门的砰砰关闭,四周突然静无一声。
刘川睁开双眼,看到天已亮了,车子停在路边,前座的老范父子果然已不在车里。
他微微欠身,透过车窗玻璃悄悄向外张望,他看见老单和他的女儿,正在路边一个早点摊上买饭,老范和他的儿子小康,向他们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晃着脊背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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