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火车站的繁忙景象一直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
许多人都坐火车而来,满心欢喜地计划参观动物园或伦敦塔。
夏季一到,不少人更是蜂拥而至,在这里转车直奔南部的布赖顿、沃信等旅游胜地,他们大都带着水桶、小铲子和盛满各色食品的竹篮子。
空气中永远回响着孩童们兴奋的叫喊声或是老年人的感叹声,因为他们不是忘记了取行李就是没赶上火车。
我没有在候车室里等车,而是躲进一个有着大理石廊柱和冒着热气咖啡的食品厅里。
据说你要有耐心长久地坐在这种地方,凡是你认识的人迟早都能见到,只要他们还活着。
我啜着咖啡,吃着切尔希葡萄干圆面包。
面包特好吃,买得很值,咖啡则浓了点,有点倒胃口。
尔后我逛了书店,买了一份报纸和一期《斯特兰德》杂志,便钻进一等车厢,在一个舒适程度说得过去的座位上坐下来。
开始我的车厢里是空的,没料到快开车时上来一个蓬头垢面,长得凶神恶煞的家伙。
我刚要换个车厢,哨声响了,打旗的人旗子一甩,我便意识到为时已晚。
我知道面前这家伙准没有头等车厢的票,便径直这样问他。
他从对面座位上探过身子来说:票?我才不需要票呢!你瞧。
我是德国皇帝,上车是执行特殊任务的。
接下去的半个小时我简直觉得像下了地狱。
那家伙显然是个疯子而且危险性极大,可惜我没把左轮手枪带在身上。
他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我连脚都没地放。
他把身子探到车窗外,大喊:一德国万岁!还对我说他有个摧毁白金汉宫的秘密计划。
我虽是个医生,却判断不出他会不会施展暴力,而多数神经病患者(据说他们的力量可以一个顶十)都有暴力倾向。
我第一次感到颇为后悔,心想还不如坐那种每个小镇和村庄都停的慢车。
最后火车在一个叫三桥的村庄停下来,开门上来一位铁路官员。
请出示车票!他大声说。
我马上就说:查票员,请注意这个人,他表现猖狂,扬言要炸掉白金汉宫!但那个疯子居然摇身一变,判若两人,他把头发往后一捋,面部表情也变得毫无神经病的迹象。
他安静地坐着,读着我买的《斯特兰德》杂志。
查票员说:我们得到通知,要查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
那家伙指着我,嗓音镇定地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自从我们离开维多利亚火车站后,他一直在发疯捣乱。
而且他还胆大妄为,把我的票抢走了。
查票员让我出示车票,并问我的姓名。
我说:这是我的票,去亥伍兹希斯的头等车厢,我名叫约翰・华生,是住在贝克街大名鼎鼎的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同事和朋友。
我以为我打出的是一张王牌,却事与愿违。
那个疯子大笑着打开《斯特兰德》杂志,翻到我写的关于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
他耸耸肩膀,意思是明摆着我在说胡话。
粗鲁的检票员不由分说,拽着我把我拖下车,推到站台上。
放开我!我正在为福尔摩斯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车站的一名工作人员抓住我胳膊,拧到我背后,只听火车门恍当一声关上,哨声吹起,小旗一挥,火车继续轰隆隆长鸣而去。
我本是个十分能忍的人,但此时却暴跳如雷。
我要去亥伍兹希斯,有个重要约会!我喊道。
检票员挪渝地点点头,说:说得很对,先生,那儿有一座著名的精神病院。
当然,经过一段时间的解释,消除了误解。
我被带到站长办公室,站长看了我的名片和听了我的叙述,于是亲笔为我签了一张紧急车票,十分歉意地将我送走。
但我等了好长时间火车才来,我知道约会时间是晚定了。
剩下的路程谢天谢地,平安无事五到在车站外登上一辆马车才又遇到麻烦。
说它是马车实在不准确。
马车一人一马,设备极差,在伦敦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租。
去哪儿先生?驾车的口气过分热乎,我刚要开口,他又说:是去精神病院吗?我说:不去,拉我去温德拉什城堡,要快!我有急事!马车快步走着,根本跑不起来,好长时间才捱到一座破败的大乡村房子前。
驾车人态度粗鲁,所以我没给他小费。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钢铺儿,说:别想再叫我回来拉你!我答道:我才不呢!温德拉什夫人会把我送到火车站的!他讥讽地大笑一声,驾车扬长而去。
我被一个老佣人引进温德拉什城堡。
他走起路来浑身骨骼吱呀作响。
我诊断他是晚期关节炎外加衰老症,当然这是没有检查的情况下做的诊断。
他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接过去,然后领我走至客厅的双门前。
我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丝绸睡衣的漂亮女人,右手放在一条母狗的脖子上。
年老的佣人照着我的名片大声说:约翰・H ・华生医生!然后他哑着嗓子对我悄声说:当心卡丽,她吃人!我吓了一跳,但马上明白他指的应该是那条狗。
果不其然,我走进客厅时,那条狗凶狠地吠起来,老佣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牵出屋子。
狗吠声渐渐平静后,温德拉什夫人才开始说话。
华生医生,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这儿平时很少有客人来。
我也很高兴拜访你,夫人。
我想我的同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已把我造访的目的告诉你了吧?就是归还你的戒指。
她拍了一下一把椅子上的绣花座垫,好像支使一条狗似的让我坐下。
我坐进那把奇彭代尔式椅子后。
她说:他说了,而且我很高兴能收到他的电报。
本来我以为你能早点到,但你肯定是因火车耽搁了。
那些火车真不怎么样。
她是个颇有魅力的妇女,三十七八岁,身材姣美,穿的丝质衣服装饰华美。
她的头发是栗色,高高盘在头上,其间还夹杂着几缕灰色。
从我不大懂行的眼光看,她的妆似乎化得重了点。
我跟她讲了遇到疯子的事,她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同情。
她为我斟了一杯美味的波尔图葡萄酒,高兴地收下了戒指。
亲爱的医生,你救了我一命……至少没让我陷入极大的难堪。
你瞧(她又主动为我倒满酒),这枚戒指是我丈夫10年前送我的。
他是花了一万英镑买的。
此戒指历史悠久,非常有名,上面钻石和红宝石的图案非常特别。
凡是谈首饰的参考书中都有它的例子。
她顿了顿,仿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说:有话你尽管直说,温德拉什夫人。
她望着我,嘴唇略有点发抖,眸子有些湿润。
她说:是的,我完全信任你。
是这样,几年前,我和一个男人有了某种暧昧的关系。
后来他威胁说要把此事告诉我丈夫,除非我给他一大笔钱。
我一惊,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是个恶棍!她接着说:我知道跟你讲这些有点冒险,但我实在憋不住了。
他那样做纯属敲诈。
我要是不管我丈夫要钱,就没法满足他的要求,但我不能管丈夫要钱。
于是我就干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靠得住的珠宝商。
他用较便宜的宝石按我的戒指复制了一枚,然后把我戒指上的宝石卸下来替我卖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说:这么说你戴的戒指一直是假的,从没被人看出来?没有!关于这枚戒指的宣传很多,所以人们一眼就能认出它的模样。
再说复制品上的宝石也是真的,只不过没那么值钱罢了。
所以懂行的人也看不出来。
我把戒指又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酒桌上,说:可是温德拉什夫人,自从在马斯凯尼剧院发生了那次不幸的事之后…・她打断我说:我真后悔,不该去那个晦气的地方。
要是当时丢的是原先的戒指,这会儿我早就跟马斯凯尼打官司了。
但那地方你还是去了,而且魔术师为了搞点自我宣传的噱头,把你的戒指变没了。
可他们的策划也出了问题,因为戒指被偷,而且偷窃者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他把这个戒指卖了,我们就是从买者那儿找回来的。
我再问一个问题,那个窃贼怎么能骗过买卖赃物的人呢?夫人说:窝家肯定看出了宝石的图案设计。
它被找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不能总是骗我丈夫伯希维尔爵士,说拿出去‘清洗’去了。
你和你的朋友帮了我一个大忙,亲爱的医生。
她俯身又为我斟了一杯酒,作为一名贵妇人,我觉得她的前胸俯得过分低了些。
她说:你们俩不会把这事透露给警察和报界吧,亲爱的华生医生?她看着我的表情分明是小女子遇难的楚楚可怜相,我只得说:亲爱的夫人,我一定尽全力谨慎从事。
酒是美酒,下午又温暖和熙,不由得我有些晕眩。
显然我曾犯过的虐疾有可能会复发。
我可能失去了一小会儿知觉,当我醒过来时,温德拉什夫人正在梳头。
她说:亲爱的约翰,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现在我晓得,关于我的戒指的事,你肯定会替我保密的。
事情谈妥后,夫人又用了半个来小时的时光给我看她家的相册。
有不少照片是伯希维尔爵士的,裸着上半身摆出拳击的姿势。
还有几张他都穿着摔跤用的紧身连衣裤。
夫人解释说伯希维尔爵士大概是英国最棒的摔跤手和最棒的中量级拳击手之一。
你要不然留下来吃晚饭?伯希维尔进城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他见到你肯定会很高兴。
当然我们不能说出你来访的真实意图,但可以说你是来替我体检的。
你毕竟是个医生么!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离开贝克街的时间已经太久了,福尔摩斯说不定在等着我替他帮忙呢。
于是我解释道:亲爱的夫人,我非常乐意接受你的邀请,不过我必须得告辞了。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有许多事都需要我的协助。
此外我们的房东哈德逊太太也希望我按时回去吃饭。
老佣人帮我登上了一辆轻便马车,我回头又朝温德拉什城堡的正门望去,只见美丽的夫人又和她的大狗站在了一起,母狗伸着舌头,夫人则把手搭在它头上。
再见,医生,希望下次再见!马车沿砾石小路跑开时她挥舞着一条丝巾说。
返回维多利亚车站的旅程一帆风顺,只是我觉得火车上有几个人认出了我。
总之,他们看着我笑,还相互私语。
到达维多利亚车站后,拉我去贝克街的马车夫也冲我直眨眼。
哈德逊太太主动给我献上一杯不加奶的咖啡,说:这么喝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医生,试试看!我有时琢磨是不是该考虑让她退休了。
我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洗个澡,爽快爽快,但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回来了。
我见他拎着一只内装化装行头的旅行手提包。
他目光犀利地看着我。
亲爱的华生,看来你和一个女人调情来着。
她身高5 英尺半,头发是栗色,加杂着几缕青丝。
用不着吃惊,因为你脸上有口红印,衣服翻领上也粘着几根栗色头发。
哦,难怪,你毫不节制地喝了不少存放了40年的波尔图酒。
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只好说:天哪,那个酒有那么老吗?福尔摩斯佯装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华生,我派你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关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不是让你和一位夫人去调情,更何况还是个有头衔的夫人。
我把和福尔摩斯分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疯子以及和温德拉什夫人会面和谈话的细节。
最后我把最惊人的消息说了出来,即那枚戒指其实是个赝品。
令我吃惊的是,我朋友似乎早就知道了似的点点头。
我早知道那个戒指是复制品,但复制得非常高明,而且宝石用的是真的,虽然不太值钱。
复制的技巧甚至连买赃货的都没看出来,可见其以假乱真的程度。
但其早已众所周知的镶嵌式样可能帮了点忙。
我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福尔摩斯,你觉得戒指的事还能继续瞒得住报界和警察吗?他这回看着我的眼光真的严肃起来。
亲爱的华生,你是不是向温德拉什夫人许诺对此事保密了?啊,看你的样子你肯定许了诺。
华生,你是没权这样做的。
我总是尽量躲开女人的花言巧语,这会儿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吧?我劝你为我干事时也照我的样子做。
或许40年的陈年老酒让我胆子大起来。
我说:算了吧,福尔摩斯,你忘了‘波希米亚丑闻’一事了?你难道没让那个叫艾琳・埃德勒的女人影响你的判断力和行为举止?他拿起一只海泡石烟斗,填上烟丝肥烟丝压紧,点着,才回答我的话。
我见他前额青筋暴突,于是后悔不该说刚才的话。
但我想孔夫子大概说过一句话,一言即出,驷马难追。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福尔摩斯才瞪着我的眼睛说:亲爱的华生,你不该说这种话。
我本以为你够哥儿们,理解我当时的困境。
要是我没有纯洁积极清白的想法,以及像和尚那样对侦探职业的献身精神,我可能会爱上她的。
我用了‘可能’这个字,是因为当时和现在我一直都在为我选择的事业而奋斗。
她是一个好女人,难得的女人,我不想让你把我对艾琳・埃德勒的崇拜与你和另一个女人的调情相提并论,温德拉什只是为了达到她自私的目的而利用你!我缄默无语,内心充满愤怒、悲伤、悔恨和伤心。
福尔摩斯又开口说:对不起,华生,我对你太严厉了,亲爱的伙伴,过分严厉了。
你是个优秀的有人情味的人,具备一个高尚的人的所有品质。
当然,你对那个看上去好像脆弱和忧心忡忡的女人产生了同情心。
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帮着你烙守你对她许下的诺言,尽管这个诺言未必有好处。
其实这只能算半个诺言,因为别人已经利用了你心肠软的弱点。
我感到十分痛苦,不知如何回答。
我的小小的不贞加之酒精的作祟,险些让我失去一个我所认识的最聪明最完美的朋友的友谊。
我将一桩往事再次提起,未免太残酷。
福尔摩斯的高尚正体现在这里,他从不因我做得太损而报复我。
我们的友谊虽未被破坏,但双方均沉默了,良久才再次交谈起来。
我首先打破僵局,问:这一天你过得怎么样,福尔摩斯?他笑笑说:我的华生,在一片混沌世界中看见了一丝曙光,今天我过得非常有建设性,谢谢你。
早上七点我和代文特见面,他把我带到埃及剧院的屋顶看他制作电影,为放映他所说的‘移动照片’做准备。
现在我已掌握了一个门外汉所需要的基本原理知识。
我觉得这种对电影技术知识的渴望怎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但我没说出口。
难道没有更紧迫的事等待他去研究和思索?我又问:关于西兰诺被杀一事,你和莱斯特雷德有进展吗?他答道:你是说,我今天除了玩电影摄影机之外,干没干别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又对所有有机会充当凶手的人进行了询问。
帕特里西娅女士虽没有很大的劲施展这样的暴力,但并不能彻底排除她是从犯的可能性。
这么说你也和她谈了?是的,谈得很彻底,尤其我们通过那本剪报册知道,她和死者过去在游乐园就认识。
她说他脾气喜怒无常,和别的演.员经常搞不好关系。
他还和一个小矮子吵过嘴,那个小矮子可能在我们见过的照片里就有。
还有一些人我俩曾认为可能是凶手,我也想知道他是否询问过他们,于是问:你又和德科塔谈了吗?谈了,此人很有吸引力,虽然有点怪。
他有作案的力气和动机。
可他身材宽厚,不可能从窗户爬进去。
克雷格倒是可以用关节脱位方法爬进窗子,假设凶手是从窗户钻进屋的话。
他也有作案的力气,因为他长着一双木匠的大手,而且从照片里我们也了解到他认识西兰诺。
他承认与西兰诺认识吗?没有主动承认,这一点我觉得挺有意思。
当然他可能只是怕牵连。
你还问谁了?老马斯凯尼,但他心不在焉,因为他的工作室里丢了一件工具,一种卡尺。
所以没时间跟我长谈。
据我掌握的情况看,凶杀发生时,他在楼上他的工作室里。
在我们估计的凶杀发生前不久,马斯凯尼的儿子奈维尔去西兰诺房间的隔壁放秘书机器人,但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
你有没有问问那个白脸小丑?问了,不过他智商好像有点问题,没完没了地说那个放机器人的房间里闹鬼。
演小偷的演员呢?他是个挺有意思的美国人。
他还教了我两手呢!说不定将来我能写本有关偷盗窍门的书。
我大笑道:小偷都是天生的,不是吗?福尔摩斯狡黠地一笑:这我可说不准,华生,刚才我就把你的怀表和钱包偷走了。
你想不想要回去?我伸手摸兜,果然不见了钱包和怀表,不由有些慌乱。
我手指灵活的朋友把偷走的东西在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我说:上帝,福尔摩斯,你可真是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