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春,位于肯特郡的格雷弗莱尔斯学校(我的母校)校长洛克博士给我写了封信,想让我帮他寻找一份丢失的书稿。
我回信说,虽然我和福尔摩斯相处甚久,我本人却不是侦探。
但老校长有难之时,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其实又高兴又惊异地发现他居然还活在世上,而且仍担任着校长之职。
我暗自一算,他至少得八十有五了。
我记得当年12岁的我衣衫不整地于1864年进入那所学校时,他刚到中年。
1870年我升为班长,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到那位老博士。
应他之邀,我乘火车赶往考特尔德,期待着学校和其周边的环境完全变了样,不可能再认得出。
40年后重返母校,真是时间上的一次剧烈倒流。
我步入大门后,仿佛看到过去的一些同学正在操场上踢球。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同学中有的成了银行家,有的虽年龄不小仍在服兵役,而可怜的卡斯代尔还没毕业就得伤寒夭折了。
一个胖小子正靠着一面墙站着,他戴副大眼镜,特像我过去的同学河马克雷格。
我留意到短式的伊登公校武校衣仍保留着,高顶大礼帽却不复存在,被小巧的校帽取代了。
我朝熟悉的糖果小卖铺的门脸儿里瞥了一眼,见到过去的一个幽灵,她毫无疑问是米伯太太!那个老妇人直盯着我眼睛,毫无惊讶之色地问:华生少爷,一两年没见着你了,你还欠我两先令的土豆钱呢!我一只手颤抖着还给她两先令,又用一两个铜子买了一个岩皮卷和一杯她沏的浓浓的甜茶。
我坐在有些剥落的大理石面的桌旁,觉得很有意思,但仍是警觉地看了看表,确定一下与洛克博士见面前还有点时间。
我啜着相思茶,慢慢嚼着花卷,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只见那个像河马克雷格的胖孩子走进了小卖铺。
他对我的存在丝毫不感兴趣,直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法国硬币和一张公共马车票才向我别有企图地瞟了一眼。
他定定地朝成堆的饼干和大缸里的汽水瞅了半天,从大眼镜片后冲我眨眨眼,说:先生,你是学生的爸爸吧?你知道么,你儿子和我是哥们儿!我感到可笑,问:你连我是谁的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你俩是哥们儿?粗人的爸爸!什么?哦,抱歉,先生,我说的是其他几个粗人。
我想说的意思是,你儿子和我真的是哥们儿,因为我在学校的名声排列第一。
是大家最好的哥们儿,也是出身最高贵的敌人!我说:我谁的爸爸也不是,是老校友,来见你们洛克校长。
他说:哦,那好,你们俩准能聊得不错。
校长虽是个老糊涂,可我和他处得不赖。
我说,我的钱还没寄来,能不能先借给我5 先令?你说什么?我问。
他接着说:你瞧,我的贵族家人还没把我的钱寄到,我特失望。
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只要你借我钱,我的汇款一到就都给你。
我一生中见过一些骗子,但这么年轻还有点实践经验的却是第一个。
我乖得像只兔子似的递给胖子25便士,斗胆地问:我能否知道向我借钱者的尊姓大名吗?啊?哦,邦特,我叫邦特,是苏雷邦特家族的。
我爸是城里的大人物,他可不是个从来不给我零花钱的小人,绝对不是,你要是听见了什么,那都是那帮粗人在嚼舌头,他们忌妒我有钱有声望。
我指的是沃顿那帮小流氓,老声称我们这种人衰落了,说邦特城堡不过是栋大房子而已。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把我给他的大部分钱交给米伯太太,之后就着一大杯姜啤消耗掉一大堆吃的。
他喘了一大口气,又说:噢,对了,沃顿一伙甚至还想说我胖呢!当然了,我可不是一只瘦驼鸟,只是比较丰满罢了,这你也看得出。
尔后他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那几枚铜子,看了看,又瞅瞅我。
我一时觉得他大概想得寸进尺,不由得心悸。
可他肯定从我目光中觉出了什么,于是只是点点头,横着胖身子走出了小卖铺。
我对邦特少爷的看法略有所改变,他一上来显得事故精明,后来则暴露出他愚笨的一面,令人不可思议。
对他这个表面精明实则低智商的人,人们的同情应多于责怪。
我走出小卖铺的当儿,米伯太太从我背后说:你用不着借钱给邦特少爷……他从来没收过什么汇款单。
我点头一笑,冲她挥挥手,迈出门槛,穿过操场朝教学楼的正门走去。
我在一扇门上敲了敲,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洛克博士坐在房间里,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头发都花白了。
他站起身,使我留意到他虽年迈,动作仍很敏捷。
他招呼我说:华生医生;你来了真让我高兴。
快请坐。
我说:谢谢,博士。
不过最好还是叫我华生,像从前那样。
博士慈祥地点点头,说:就依你,我亲爱的华生。
你肯定能理解,这事要不是让我忧心忡忡,我是不会麻烦你的。
他在向我吐露召我而来的缘由之前,先和我谈了一通诗文韵语,就像两个学者多年后再度见面那样。
最后我俩的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意识到他真正要找的是福尔摩斯,于是我说:洛克博士,我的朋友已退休,不再做咨询侦探已近10年了,这你一定知道吧?他现在在萨赛克斯郡养蜂。
可你跟他有联系吧?他的语调有点尖锐。
不错,我时不时去看他,但只是遇到为数极少的紧急情况,我才能说动他,将他的推理才华派上用场。
也许你可以把问题给我说说,我虽不是侦探,但福尔摩斯的手法也掌握了一些……那当然……他犹豫着。
从他的嗓音和表情上,我看出他因我叫不动福尔摩斯而颇感失望。
他继续说道:事情涉及到一部手稿,是低年级组组长亨利・奎尔齐写的。
这部稿子他写了多年,据他自己说不知放到哪儿了,也许是别人偷去了也未可知。
我想你不认识奎尔齐,他是这个世纪才来这儿当教员的。
此人很能干,硕士,严厉而且正派,具备当年级组长的资格。
我问校长手稿的内容,博士说:是学校的校史,一部学术著作,不是丢了就是放错了地方,要么就是被偷了。
此书需要大量的研究工作,奎尔齐先生辛辛苦苦伏案笔耕10年。
他把业余时间都搭进去了,晚上、假期、甚至星期日!博士话里没带责怪的口吻,因为他虽是神学博士,思想却一直十分开明。
我又问到有没有手稿复本,他答道:没有啊,谁会料到这样一本学术著作竟也有人偷呢?而且除了作者本人,谁又会觉得它有何价值?我虽尚未见到作者,却可想见他伏案疾书的情景,面前摆着一摞摞大号的稿纸。
他书房的窗外便是他自动放弃的鲜活的世界。
外部世界中年轻人的喃喃声、远处的车声以及夜晚的动静都无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让我想起了福尔摩斯,他也常这样专心致志地写专著,或连续抽着烟斗思考问题。
继尔我又想到倘若福尔摩斯在场,他会问些什么样的问题,于是我口吻严肃地问洛克博士:这事你报警了吗?洛克博士一撅嘴,说:我和奎尔齐先生都非常不希望让警察介入,否则报界知道了会大做文章的。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若传到校园大墙之外,对这所有钱人子弟的学校没什么好处。
我可以理解他的说法,事情传出去对写学术著作的老师当然没什么名誉上的损害,但家长们就不会高兴了,因为他们送孩子来这儿的目的之一就是图这里的与世隔绝。
我正安排让奎尔齐和我们一起用茶,他和佳肴马上同时到。
洛克博士瞟了一眼他的金表,接着说:我是有点饿了,我敢打赌,年轻的华生,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最爱吃松饼充饥。
他的记忆力的确不错,不过时隔40年,我对甜食的胃口也不像从前那么大了。
这时凯布尔太太把茶点端来,我冲她礼貌地笑笑,只听她说:先生,奎尔齐先生来了,就等在门口。
亨利・奎尔齐年龄不好判断,他高挑瘦削,轮廓分明。
他的睑刮得很净,留着典型的学校教师的上窄下宽的络腮胡子。
与和善可亲的洛克博士相比,他显得矜持冷峻。
他吃着黄瓜三明治,而我则嚼着巧克力松饼。
奎尔齐对我说他的手稿刚丢失了几个小时洛克博士就写信给我了,可见手稿对奎尔齐有多么重要。
他坦诚地说:华生医生,我的《格雷弗莱尔斯校史卜旦出版,定会引起史学家和学者的极大兴趣。
我是说能找到的话,但我已没有时间和精力再重新撰写了。
我问手稿已完成到何种程度,他说:要是能找回来,再有三四年的不懈努力就能完稿了。
洛克博士没吱声,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对手稿的最终完成颇为怀疑。
他再次看了眼手表,说:奎尔齐先生,你为何不带华生医生去趟你的办公室?那可是被盗的现场。
接着他慈祥的目光又转向我,说:哦,亲爱的华生,我饶有兴趣地拜读了你的《斯特兰德大街》,虽说有些语法错误,叙事摹景方面却很引人人胜。
我与洛克博士道别,许诺他一定尽全力帮助奎尔齐先生,然后和奎尔齐一同来到他的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我刚上初中时就很熟悉,当时是斯宾瑟先生办公的地方,斯宾瑟高大凶狠,用手杖在办公室里打过我多次。
书柜仍立在一面墙上,沙发摆在窗前,窗外俯瞰着一个四方院。
草垫仍在那里,我曾站在上面,因参与了某个恶作剧或调皮捣蛋被发现而浑身颤抖。
奎尔齐拉开丢失手稿的那只抽屉。
他解释说那天他回到办公室,刚坐在书桌前就发现班里的一个学生躲在沙发后面。
他想躲在那儿不让我发现。
我问他来我办公室干吗,他说想使电话。
(我留意到书桌上有部电话,我在格雷弗莱尔斯上学时还从没听说过这项发明)。
他说的话我不怀疑,因为他从前就企图用我的电话,被我抓着过。
我罚他打了六下手板,以为此事就算了结了。
但他刚离开不久,我突然发现我的手稿不见了。
我问他有没有发现那个孩子怀揣一大摞纸走出办公室。
他说:他要是身上藏着400 多页大号稿纸,我打他时肯定会发现的。
开始我以为谁又在捣乱,把手稿藏在了办公室的什么地方。
可是我翻了个遍也没找到。
我看了看窗户,问他那孩子会不会将手稿从窗户扔下去,给了别人。
奎尔齐疲惫地答道:不可能,因为窗框坏了,窗子根本推不动。
我一直耐心地在等勤杂工葛斯林来修,已等了好几个礼拜了!我试了试窗子,果然推不动。
毫无疑问,格雷弗莱尔斯的一名低年级生就更推不动了。
我又说:也许你惩罚的那个孩子与此事毫不相干,在他之前还有另u的孩子进来过。
你见到的孩子只是想用电话而已。
奎尔齐再次开口时声调恶狠狠的,令我愕然。
我试着想公正一些,华生医生,但我本能地觉得弗南・史密斯(即闯人办公室的那个孩子)就是偷窃者。
自从他人学后就没停止过捣乱。
他学业不错,人也聪明,就是不服管教,尤其不喜欢我的管束。
对于他的无理傲慢,我曾不止一次地对他施以重罚。
但无论你打得多重,他都不像别的男孩那样哭鼻子。
他坚毅冷漠,像个小大人,不适合进这所学校。
他父亲有钱,可不是继承的财产。
弗南・史密斯的父亲是做买卖的。
已到了1912年,一名教员对商人还持一这种态度,令我讶然,但我只问道:这个叫弗南・史密斯的孩子拿你的手稿有何用呢?要是他偷的,总该有点动机吧?我的话似乎使奎尔齐先生感到不悦。
他说:他的动机是害我!对这种孩子,格雷弗莱尔斯学校的教育无法熏陶他。
他可能甚至会把我的手稿毁掉或扔了。
天晓得这种孩子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在那个节骨眼上,我决定要让此事引起福尔摩斯的兴趣,因为一是为了不冤枉好人,二是此案既重要又有意思。
我说:奎尔齐先生,我将尽力让我的老朋友帮助你解决此事。
虽然他已退休,但我看我还是可以说动他的。
奎尔齐高兴地说:上帝保信你,华生医生。
我相信,你的朋友肯定能立即找到偷窃动机和破案方法,将弗南・史密斯绳之以法。
我却有着另一个动机,但我没说出来。
当天晚上天气不错,我决定步行返回考特菲尔德火车站。
我刚走出学校的围墙不远,就见一个学生翻上墙头跳到墙下的草地上。
他上身穿粗花呢夹克,裤子却是校服,还背着一个书包。
他从地上爬起来,好像对书包里装着的东西的关注胜过他自己跳墙的安全。
他把书包背上肩头,步履轻盈地朝大路方向走去。
我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但我对他的出现和举止颇感兴趣,尤其是他的书包引起了我的注意。
记得我上学时,晚上的时间应该复习功课,在教室里伏案苦读。
我觉得他的书包里可能装着手稿,便佯装没事儿人似的跟上了他。
到达大路后,他跳上一辆前往考特菲尔德车站的马车。
我决定登同一辆马车紧追不舍。
我琢磨着我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丢失的《格雷弗莱尔斯校史》手稿的线索。
也许我本人就能找回手稿,为弗南・史密斯洗清罪名,从而不必劳动在萨赛克斯养蜂的那位侦探的大驾。
快接近市中心时,学生下了车。
我也下来,仍尾随着他。
他脚步放慢,走到皇家剧院,接着钻进旁边一个小巷,巷口贴着一个指示牌,上书演员进口处,令我颇感迷惑。
我心想,这孩子恐怕想把手稿交给某个戏剧制造人,将其拍成话剧。
当然回过头来想,《格雷弗莱尔斯校史》并无什么戏剧价值,可当时我根本无暇考虑这些细节。
我决心孤注一掷,便趁孩子闯入后台之前截住了他的去路。
我说:喂,我知道你是从格雷弗莱尔斯选出来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书包里装的什么东西?对了,我可是福尔摩斯的同事。
他吹了个口哨,说:先生,我叫威廉姆・威伯利,是格雷弗莱尔斯的低年级学生。
就我犯的这点‘小罪’还值得大侦探福尔摩斯亲自处理?你难道认为偷窃一部手稿是小罪?他答道:手稿?什么手稿?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我觉得这个学生马上就要坦白了,态度上却来了个180 度大转弯,令人不可思议,于是厉声说: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看吧。
他把书包从背上拿下来,我为自己的敏锐洞察力和行动果断而感到庆幸。
他掀开书包盖,我往里窥视着。
但我发现的不是写在大号稿纸上的手稿,而是一个漆盒、一个雪茄盒和大个鼓纸包。
漆盒装的都是舞台化妆用品,如底粉和粘假发的胶水等;雪茄盒里是管状化妆品,而纸包里装的竟是一副假发!我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一个学生书包里装这些戏剧用品干什么?威伯利深吸了一口气,说:先生,我是个演员,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在《哈姆雷特》里扮演个角色。
我爸爸就是演戏的,由于他拥有一个戏院,所以够上了绅士的身份,我才勉强进入了格雷弗莱尔斯学校。
低年级戏剧俱乐部就是我创办的,当然那是业余的。
可这里面演的是专业的,我利用假期通过考试争取到一个小听差的角色。
这儿的人都以为我是本地孩子呢。
每天晚上从学校溜出来,再偷偷回到宿舍可不是件容易事,至今为止我还没被发现呢。
还有几个晚上就演完了。
这下可完了,你要是告诉奎尔齐,我准保被开除。
我大吃一惊,但立即恢复了镇静,说:我亲爱的孩子,我应该对你道歉。
你的私事本与我无关。
我错误地把你牵涉到另一码事情里了。
我已知道自己出了差错,所以只能祝你演出成功!威伯利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不告发我?我说:当然不会,我是格雷弗莱尔斯的老校友,不是盯梢的。
我俩握了握手,我便朝火车站走去。
等车时我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一幕。
我自言自语地说:威廉姆・威伯利,学生兼演员,《哈姆雷特》中的听差。
我只能对他的闯劲和抱负表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