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在这里的,是佐仓与四个医学学生,还有卢卡斯,总共六个人。
纯也是完全无关的外人,当然被叉到外边去了。
虽然他很担心透,一刻钟也不想离开他身边,拚命地弯腰低头想要争取和透同席的权利,但一样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首先请看看这个,这是稻叶在记事本上写下的东西。
上野出示的复印件上,有着日期和一首诗。
……十二月二十三日……就是在死前留下来的吗?看了那张放在桌子中央的纸片,他们都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在日期变成二十三日的一个小时后,稻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水之底,水之底。
我居之水底。
深契深沉,君我永远。
黑发凌乱,藻屑纠缠,随波漾满。
已趋无梦之命,归于极暗之暗。
悦此水底,清白吾等,忧愁不至,讥惮日远。
心之微波,有耶无耶,爱影倏现。
呜哇~拟古文而且还是旧汉字。
我放弃!诗的内容有很重的颓废味道,但是文章本身很精致。
……这是首恋诗啊。
同时也像是遗书……是无法在现世结合的恋人们,投进河中或海里殉情,祈祷在那个世界永远结合的意思。
见了那用工整刻板的字体写成的诗,医学生们不由得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佐仓沉默无言,但是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稻叶的绝笔,好像要把纸盯出一个洞来一样。
稻叶先生大学时代是专攻国文的,是吧。
是的。
毕业论文他写的是夏目漱石。
这样吗……漱石没有出过诗集的啊。
得知他的研究对象并不是个诗人后,上野有点沮丧的样子。
漱石只以小说知名的。
像《我是猫》啦,《哥儿》啦。
他的《心》我在高中的时候学过。
其他也就是学文学史的时候看过标题的程度了。
大学生们交头接耳着。
为了慎重起见,上野曾经命令部下在网上书店的页面上检索过,却没有发现夏目漱石创作过诗集。
这首诗你见过吗?到底是稻叶创作的,还是别的诗人写的--不知道,我基本对文学一窍不通……可是我没听说过他有写诗的爱好啊,也许是引用的吧?佐仓哑着嗓子这样答道。
但是,虽然回答的内容很郑重,他的目光却是空虚的。
他的视线还在同伴残留下的文字上无助地彷徨着。
已经推测两人的关系是恋人的透,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们大家都是学理科的,对诗歌有点……三浦也费解地歪着头,但是他马上想到了什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对了。
虽然不是学国文的,但是我们这里刚好有个文学部的学生啊。
能不能把他叫到这里来做个参考呢?咦?就是刚才哭着向你哀求的那个男生啦。
如果他知道的话,不就可以省掉调查的工夫了吗。
啊,那个啊……是想起了纯也那拚死恳求的样子吧,上野苦笑了起来。
然后他命令部下把纯也叫到这里来。
嗯,我一定努力!纯也满脸兴奋地冲进了房间,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透的身边去。
这首诗你知道是谁的吗?纯也暂时凝视了一会儿那张复印件,然后干脆地点下了头。
…我看过。
真的?是啊。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纯也在记忆中探索着。
啊,对了。
是读预备校的时候,现代国语的参考资料里写着的。
几瞬之后,他啪地拍了一下手。
我记得标题好像是《水底之感》。
作者是夏目漱石。
哎,果然是漱石吗!可是他没有出过诗集啊……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恐怕是分在了日记或者杂文一类的范畴里了吧。
怪不得又古雅又精致呢,毕竟是日本有数的文豪啊。
这个呢,似乎是把藤村操看作是女性,从女性视角写出的诗歌。
纯也把复印件还给上野,对他说明着。
藤村--就是跳了华严瀑布自杀的第一高中学生?这过于突然的展开让透一时愕然,但是下一个瞬间就啊然惊觉,华严瀑布不正是在日光的吗?悠悠哉天壤,辽辽哉古今。
以五尺之微躯,何能测此雄大?舶来之哲学,当得如此之权威么。
万有之真相惟一言以蔽,但曰:不可解而己。
我身怀此恨,深深忧烦,终决一死。
既已立于严头之顶,胸中再无任何不妥。
自始知之,至大悲观与至大乐原属一致--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五月二十一日。
有一个就读于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青年学生,投身于位于日光的华严瀑布自杀了。
在死之前,他,藤村操削掉了树皮,在上面以毛笔写下了上面所述的名为《严头之感》的文章。
并不是为了恋情纠纷,也不是为了疾病痛苦,只是因为纯粹的哲学上的烦恼,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就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这在当时的社会中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知识分子们展开了广泛的辩论,而年轻人们像连锁反应一般,接连出现自杀事件。
这之后的四年里,来到华严瀑布意图自杀的有一百八十五人之多。
好在自杀事件多发之后,警察进行了警戒,但其中自杀成功的也有四十人。
事发当时,漱石就任一高的教师,也就是说操是他的学生了。
操的死让他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所以他才写了这首诗?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危险啊。
漱石的这首诗到底是献给操的,还是将自己代入操的视角而写的,我是不知道啦。
但不管怎么说,这看着都很不吉利不是吗?就好像在要求对方和自己一起永远沉入水底一样。
漱石难道有那方面的兴趣啊?松方他们不经意地打趣着,但他们身边的佐仓却一个人苍白了脸孔。
可是稻叶先生为什么要在死前写下这首诗呢?如果这是遗书的话,就是自杀了吧……三浦皱着眉头,警方似乎也掌握不了稻叶写诗的用意。
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轻易下结论,要从自杀和他杀两方面进行慎重的搜查才行。
上野苦着一张脸,告诉了大家就是经过解剖也无法断定是自杀和他杀的事情。
死亡推定时刻果然是今天午夜一点到一点半之间。
所以我想问一下大家,你们在那个时候里都在做什么?……在房间里睡觉。
……我也是。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松方和毛利都露出了不安心的表情。
刑警们立刻以尖锐的视线盯住了畏缩的他们。
如果问心无愧的话,那么还是一开始就说真话的好。
想要瞒过别人,日后却被拆穿了的话,只会遭到不必要的怀疑而已。
透立刻说道。
听了透的话,他们激灵地打了个寒战,彼此对看了一眼。
刚好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我想多半是你们中的谁,或者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动静让我醒过来的。
那么说,你们两个都不在房间里了?上野交互地打量着透与松方他们。
是的。
所以同时我也没法作出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明。
透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口气说着,点了点头。
他揭穿同伴的谎言的事情,一开始让刑警们觉得他是个卑鄙的家伙。
因为有很多罪犯为了逃避嫌疑,故意说些什么让警方去怀疑别人。
可是透却一口承认了自己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这一点,态度也一片平静。
他并没有背叛朋友,也没有袒护他们,而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上野为他这种彻底排除私情的作法感到很是吃惊。
请说实话吧。
首先是松方同学。
你在那时候都做了什么?被警察一追问,松方很难为情地小声嘟囔道:……我去便利店了,因为肚子饿得睡不着。
你买了什么?两个饭团,一罐乌龙茶。
我没带回来,就在路上吃掉了。
你回来是在什么时候?多半,是一点半左右吧……他不在寺内的时间刚好是和死亡推定时间重合的。
松方自己也知道这不太妙,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道。
就算店员记得他,可以通过防犯摄影机拍到了影像确认他,买个东西也就只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而已。
之后他很难证明自己真的是站在路边吃东西。
如果他马上就赶回来的话,是有着充分的作案可能的。
毛利同学呢?我是去买香烟了。
是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里买的,但因为寺庙里禁止吸烟,我就在庙门外抽了几根。
这又是一个很难证明的行为。
就算能提取到带有毛利唾液的烟头,或者带着指纹的硬币,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在那个时刻里投币或者吸烟的。
上野的表情变得非常严峻,三浦和透不约而同地为这两个自招麻烦的同伴叹了口气。
玄关的门锁总是开着的吗?是的。
因为各个房间自有钥匙,所以建筑物本身的入口是开着的。
不然的话,碰到有地震或者火灾这样紧急事态的时候无法逃掉就糟了。
三浦表情苦涩地点头。
卢卡斯、佐仓,还有三浦,都说自己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可是大家都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帮彼此作证。
结果,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作出不在场证明。
……大家都被怀疑了啊,包括你和三浦先生在内。
三浦把二楼的另一个房间借给了纯也使用。
晚餐之后,纯也滚倒在铺好的被褥上,嘴里嘟囔着。
但是坐在他身边的透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没关系的。
我们和稻叶先生并没有任何的接触,自然也没有动机。
真正被怀疑的,只有佐仓先生和卢卡斯而已。
卢卡斯还并没有把自己与佐仓他们见过面的事情告诉警察。
当然,他也不会特意告诉警方,自己的祖父曾做过纳粹军官。
如果知道了这两点的话,卢卡斯受到的怀疑就会增大许多了吧。
透这么说着,纯也露出了很不可思议似的表情。
你说什么?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稻叶先生留下的那个血字。
死亡留言的‘’?可是如果说这个标记的话,佐仓先生的嫌疑更大啊。
你是说作为第一发现者的他为了嫁祸给别人,伪造了这个标记吗?怎么可能。
佐仓先生才不可能写这个呢。
如果是他写的,那根本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嘛。
为什么‘’字会对佐仓先生不利?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让透焦躁起来,他粗暴地拨起了前面的头发。
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弘前市的职员啊。
是啊,听说是负责观光的部署的……部署之类的根本无所谓。
只要是弘前市民,不管是谁看到这个标记都会这么想的。
啊……?一瞬间,透心想弘前市里有这么多的寺庙吗?但是马上就想到了其他的可能性:难道是,市徽……?嗯。
很奇怪吧。
其实这是津轻藩初代藩主津轻为信用来做旗印的徽章,在明治时代成为市徽,就这么沿用下来了。
……弘前市的市徽是‘’……那么说,那个血字的意思是……透愕然地念着。
市政所的入口当然会挂着市徽了,而且文件、宣传单、信封之类的印刷品上也会有吧。
在那里工作的人,自然是每天都会看到这个符号了。
在朦胧的意识里写下这个符号的时候,稻叶多半根本不会记得这在地图上代表着佛寺,也跟纳粹的符号相似吧。
对他来说,这个字在寺庙与铁十字的意义之前,首先是他每天接触的东西。
……亏你能记得这个。
那又不是自己住的城市,换了我的话,连自己住的那个区的标记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透以交织着惊叹和感慨的表情说着,纯也苦笑了一下:我初中的时候去东北做过修学旅行。
去之前对那里的历史和名胜做过很多调查啦。
哦。
再加上刚才的诗,你真的很博学啊。
知道字除了象征寺庙与铁十字之外,还有着第三个意义,而透他们和警察们都没有发现到这一点之后,纯也露出了超级得意的表情。
你是不是又爱上我啦?--我承认你很派得上用场。
再加上又会做家事,会干力气活,一家放着你这么一个会很方便的。
你这个人……看着说得傲慢的透,纯也不由得脱力。
不过也早就习惯被他践踏了,到了今天也不会觉得生气。
对了,能拜托你暂时对警方保密吗?为什么?不是早解决早好吗?就算只有个形式而已,我也不要你被人当嫌疑犯来看。
我是完全没问题啦。
你当然是这样。
毕竟怎么说,你也是无辜的。
不。
嗯?难道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见纯也噌的一下整个人都跳起来了的样子,透苦笑了起来。
才不是。
我当然是无辜的,我是说,我之所以会觉得无所谓,是因为有你在。
就算谁都怀疑我,只要有你相信我,我就会变得很坚强了。
透……!感动万分的纯也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可是他的手却只抱到一团空气而已。
好,现在该去和当事人说说话了。
这么说着,透就站了起来,正好让纯也抱了个空。
你这个人--刚才是故意的吧?见纯也恨恨地望向自己,透表情错愕,看来真的只是偶然而已。
你干嘛一个人在那里说些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的怪话?好了,我们走了。
……是……被他一瞪,纯也就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刚以为他说着贴心的话对自己撒娇,他却又用冷淡的态度把自己扔在一边。
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心呢?看着这个善变的恋人,纯也只得发出了放弃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