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园青坊老宅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2025-03-30 06:25:34

中秋节过后,一直时断时续地在下雨。

几阵秋雨,把老宅弄得湿漉漉的。

秋雨带来了凉意,气温一天比一天低。

老宅里忽然起了阴阴的穿堂风,走在宅中,人们会被突然而来的一股凉风,吹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穿堂风,老人们吹了说头痛,小孩子吹了容易发烧生病,人们都说这是因为老宅里阴气重。

下午,雨仍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街口来了一个瞎子,怀里抱着一把破二胡,摸摸索索地走到老宅的轿子门楼里躲雨。

瞎子手摸到了门边的石礅,就在上面坐了下来,从胸前的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瓷盆放在脚前。

这时,老宅里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程基泰也不在家,很安静。

瞎子把二胡架在腿上,拉了起来。

琴声从那破旧的琴筒里飘出,吱吱哧哧如同漏气的风箱。

瞎子和着琴声唱了一首歌谣:月亮起山一盏灯,十七八岁到如今,郎哥走脱多少黑夜路,蹲脱多少岭路亭,头上蚊虫叮了三四口,脚踏蚂蚁半来升,走到山前鬼又叫,走到后山虎又哼,鬼叫虎哼都不怕,就怕娘子不开门。

瞎子唱着唱着,感到面前蹲着一个人,就放下二胡收了声。

这时,蹲在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哑的。

原来是老宅里的二傻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二胡,还是瞎子的歌声。

瞎子好脾气,张着他那瞎眼望望天,笑笑说:是啊,天阴。

下雨了。

二傻子说。

瞎子言归正传,说:算命吧,随便给几个钱。

当啷一声,一个硬币扔在瞎子面前的瓷盆里。

瞎子问:算什么?命。

二傻子惜字如金。

请报生辰八字。

瞎子把二胡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翘起了兰花指。

不知道——二傻子说完就跑了。

瞎子嘟哝了一句:怎么跑了?又把他那空洞的眼睛抬起,摸索着把手伸进那瓷盆里,捡起那枚硬币,硬币的中间有一个方孔。

咦?怎么是枚铜钱啦?这是人还是鬼呀?瞎子没有眼珠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朝上一翻一翻的。

这时忽然起了一股穿堂风,把那大门吹关上了,瞎子打了一个寒噤,自言自语地:这里阴气怎么这么重?说着,抱着二胡逃也似的走了。

入夜以后,更安静了。

似有似无的雨珠落在屋顶上没有一点声音。

只是偶尔传来老鼠从天棚上跑过的声音和野猫的喵喵叫唤。

这样的天气,是最好睡觉的时候。

一个夏天,由于燥热,人们最缺的就是觉。

进入初秋,也是人们补觉的时候,气温适宜,人们可以关上门,盖上被,安安逸逸地睡上几天好觉。

可杜媛媛的丈夫小郑睡不着,不为别的,正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他,熬不住。

小郑才二十九岁,比老婆小几个月,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习惯上就是说小一岁了。

夏天天气太热,他们住的是老宅三进的下厢房,只有一个窗户朝着天井,就更闷热。

杜媛媛又不愿意像老宅其他人家那样,在天井里放一张竹床纳凉,她说上海人没这个习惯,怪难为情的。

对面住着光棍曹老三,他经常光着膀子在天井里睡到天亮。

有一次杜媛媛起得早,打开房门,就看见曹老三仰着身子睡在竹床上。

让杜媛媛心惊肉跳的是,睡梦中的曹老三一只手抓着裤裆中的那个地方,那东西隔着裤子直挺挺的握在他手中,而曹老三浑然不觉地沉睡着。

整个夏天杜媛媛夫妇就靠一台旧的上海产华生牌电扇降温,旧电扇哗啦哗啦响不说,整个房间不通风,电扇扇的也是热风。

住在这样的房间里,还谈什么夫妻生活。

就是偶尔有,也被热汗和那哗哗作响的旧电扇给败了兴。

今天天凉,小郑就想要好好补一补。

杜媛媛却没有这个心情,这段日子她把心思都放在多卖几套大阪西服上。

还有,她本来就害怕怀孕,再加上整个夏天都没有睡好觉,一上床就想睡,哪还有心情去过夫妻生活。

但今夜情况不同了,听说,白天老城办的人来老宅摸情况了,也就是说,拆老宅的事已经进入了实质阶段。

可惜当时杜媛媛不在家,否则一定要细细地问一问。

终于有个盼头了,今夜杜媛媛心情出奇的好,所以当小郑试探地伸过一只手来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巴掌打回去,而是一把抓住,放在自己那丰满的胸脯上。

受到鼓励的小郑立即兴奋起来,使出千般热情,异常讨好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在杜媛媛身上忙活着。

杜媛媛今天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百般迎合着小郑,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

正在情绪逐渐上涨之中,小郑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声:不好!杜媛媛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的,紧张地问:怎么了?这段时间老宅里发生的怪事太多,人都变得紧张兮兮的。

小郑说:没戴套。

杜媛媛气得给小郑光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哭笑不得地说:没事,没事。

继续,继续。

小郑小心地问:万一怀上了怎么办?杜媛媛说:怀上也不怕了,等到我们生孩子的时候,新房一定已经办到手了。

受到鼓励的小郑又和杜媛媛抱在一起,那床架子吱呀吱呀的声音,站在三进天井里都听得见。

夜很静,整个老宅都在沉沉地睡着。

夜幕下,还是有人睡不着。

三进东厢房里的女主人月清,几乎是一直睁着眼睛,耳里听到离自家不远的下厢房里杜媛媛夫妻弄出的声音。

当然,月清对性已经心如止水了。

躺在床上的月清,入秋以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月清睡的是一张雕花的黄檀木架子床,这还是当年她和丈夫邵长河结婚时买的,已经睡了几十年了。

黄檀木虽然也是檀木,但和紫檀木相差甚远。

但由于它木质细,纹理好看,也可以雕出精细的花来。

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旧时家境不很富裕,但又要面子的人家常用它来做雕花床,显出这床非一般平民人家睡得起的富贵来。

但,黄檀木木质较软,远没有紫檀木、楠木坚硬,更比不上对面西厢房里谢庆芳和齐社鼎睡的那张红木床,因此,月清尽管睡不着,但躺在床上也不敢多翻身,稍一动,这张早就松了架子的床,也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家中住房太小,大女儿已经出嫁,在学校当老师的二女儿素梅还住在家里,她的床就安放在架子床的后面。

素梅昨夜批改作业睡得很晚,月清担心自己翻身吵醒了素梅,一直那样挺着躺在床上,全身都酸痛起来,刚动了一下,床就吱呀叫了一声,月清赶紧又把身子挺直了。

睡不着,脑子里就翻来覆去地想。

月清愁啊,她愁的不是床后面的素梅,而是住在另一间房里的三个儿子。

月清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丈夫邵长河已经过世了,父母和公公婆婆也都不在了,孩子们都已经成人,全靠她在操持着这个家。

从她结婚睡的这张床,大概也能看出当年的家境并不殷实,五个孩子,尤其是那三个儿子,像三座山一样,压在月清的心上,使她喘一口气都很吃力。

月清的丈夫邵长河一家三代的职业都和车有关,他祖父是开修车铺的。

祖父当年修黄包车。

宜市地处地区经济和文化中心,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是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比较早就引进了这种两个轮子的洋车当交通工具,替代了传统的轿子。

洋车,一开始是有钱人家的代步工具,后来逐步变成一种招手即停的公众交通工具,由于这种车大多漆成黄色,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黄包车。

邵长河的父亲子承父业,继续经营着几间修车铺。

后来又出现一种新型的洋车——自行车,他迅速把修车铺的业务扩大到修自行车。

到了邵长河的手上,黄包车已经没有了,自行车逐渐普及,还出现了一种运货的人力大板车,修车铺主要是修自行车和大板车。

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邵长河一家和修车铺的师傅都躲到乡下去了,等到重新回到城里,几间修车铺也只恢复了两间。

几年后,解放军围城,大伙又跑了。

解放以后,修车铺虽然又开张了,但经过几次运动,师傅们渐渐地都走了,只剩下最后一间铺子,留下了父子二人。

生活逼迫修车铺小老板的公子邵长河,成了一个修车的好手。

现在,摩托车开始流行了,特别是那些口袋里有了几个钱的个体户,很多人都会去买一辆摩托车满街突突突地跑,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新时髦。

邵长河很快学会了修摩托车。

后来,市场上又出一种叫做小绵羊的小型摩托车,专门为女人设计的,邵长河修车铺的生意一直不错。

邵家是真正的三代单传,而邵长河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他不会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放在嘴上,却深深地烙在心头。

结婚后,就一心希望月清给邵家生儿子,还不能只生一个,可月清偏偏一连生了两个女儿。

邵长河觉得邵家到他手上要断香火了,一直活得闷闷不乐。

邵长河个性内向,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

看到两个女儿就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女儿长得都像月清,白白的,很秀气,很是讨人喜欢,月清给她们取了很雅致的名字:一个叫素兰,一个叫素梅。

当素兰、素梅奶声奶气地伸展着双手喊着要爸爸抱时,邵长河甚至没有一点反应。

他会转身去打一盆水,端到天井里洗他那永远也洗不清爽的沾满黑黑机油的手。

邵长河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还难有笑脸,那脸像冬天里结了冰,到了夏天都不融化。

跟他做了几十年邻居的谢庆芳说,她从来就没见邵长河笑过。

邵家是解放前夕搬进老宅的。

那时老宅房东齐社鼎的二姐齐社玉从南京回家来,她的丈夫在南京国防部当参谋,即将被派往台湾,她匆匆赶回家收拾东西。

齐社玉当然了解时局的变化,就劝家人赶快把房子能卖则卖,不能卖就租出去,能收回多少现金就收多少,并马上将现钱换成黄金。

当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还想到买房子,齐家急于将房子出手,就将租金定得很低。

邵家是小本经营的人家,原先就住在修车铺后面,那房子潮湿,又年久失修,早就想寻一处房子居住。

见到齐家张贴的告示,租金这么低,又是宜市赫赫有名的齐府,离他们家的修车铺又不太远,就租下了。

他们租了三进的东厢房,付了五年的定金。

租约规定,五年后齐家偿还定金,邵家还房,拿五年定金的利息作为房租。

如果到时齐家不能偿还定金,房归邵家,这在当时叫典租。

后来很快就解放了,当人民政府进行房改后,邵家租的这间房子以典租人的名义划为邵家私房,这样一住就住了将近四十年,已经住了邵家的第三代人了。

睡不着的月清轻轻地起来了,她先走到床后,把素梅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又走进过厢里。

没有开灯,十几年了,几乎夜夜如此,她能够闭着眼睛熟练地走到房间里和三进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会碰到任何一样东西。

过厢里睡着她的三个儿子,如今,都已长成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推开过厢的门,往里走了几步,月清差点被一只旧皮鞋绊倒,这一定是哪个儿子睡前乱扔的。

月清永远收拾不清这三个儿子扔的东西,没有一个儿子注意整洁,也没有一个儿子会心疼母亲每天收拾家的辛苦。

月清站在床前,看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儿子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出的那口气仿佛砸到地板上。

这时,隔壁杜媛媛夫妻已经折腾完了,正静静地睡呢,小郑打的呼噜比平时大,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从月清这个很雅致的名字,就能猜出她不是出生于普通的贫民之家,她是一位名门之家的独生娇女,命运的无情使她下嫁给了一身机油味的修车匠邵长河。

月清的爷爷姓金,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虔诚的基督徒。

二十年代末受聘于教会,来到宜市担任了教会医院的院长,回国时带着妻子和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儿子。

三年后,月清的父亲与教会医院的一位护士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月清。

由于出生时是晚上,爷爷抱着她走出产房,窗外正挂着一轮明月,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金院长望着那轮明月说:就叫月清吧。

哈哈哈……月清的出生,成了这个西式家庭的快乐源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教会提供的一幢西式小洋楼里。

金家与邵家完全是两个社会阶层两种文化氛围里的家庭,连相识的可能性都不大,可后来成了世交,原因是金院长的洋车是由邵家的修车铺包修。

当然,当院长的不会自己去修车,但他是一位开明的知识分子,回国后迷上了中国象棋。

邵长河的爷爷文化虽然不高,但下得一手好棋,常常在铺子的门口摆个残局和人斗棋,在当地小有名气。

金院长的车夫知道院长好棋,就在拉车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金院长,于是金院长就来拜访邵师傅。

邵师傅棋下得好,又是豪爽之人,两人非常投缘。

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洋医院的院长和一名修车铺的小老板,一会儿在修车铺的后院,一会儿在院长家的花园里,楚河汉界你攻我守。

久而久之,两人成了莫逆之交。

邵师傅到金院长家下棋时,常常带着自己的独生儿子,这样邵长河的父亲就与金院长的儿子也相识了。

再后来,邵老板年老体弱支撑不了修车铺,邵长河的父亲不得不退学回家子承父业,而月清的父亲就在教会医院里做了一名呼吸内科的医生。

长河出生时母亲大出血,金院长亲自主持抢救,才捡回了一条命。

应该说金家有恩于邵家。

月清的父亲很不幸。

他在治疗病人时,感染了肺结核。

在链霉素没有发明以前,得了肺结核几乎就和得了癌症差不多,除了静养,没有什么特效治疗的好办法。

金院长就将儿子隔离在自家的花园内,精心地调治静养。

又一桩不幸的事发生了,抗战中,金院长和夫人在日本人的轰炸中双双身亡。

接着,日本人占领了宜市,教会医院被日本人征用为军用医院。

金家的顶梁柱倒了,断了经济来源。

仍然在治疗中的月清父亲,雇不起私人看护,月清母亲只得自己日夜看护着丈夫,不幸也被传染了。

金家不得不把独苗月清送到女中去住校,避免她也受到传染。

月清的母亲先撒手而去。

见爱妻离去,已经咯血卧床多年、命如游丝的父亲,在极度悲伤中竟然于第二天随妻而去,全家的掌上明珠月清成了一个孤女。

已经家徒四壁的金家,变卖了最后的家产也付不清两人的安葬费,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落在弱小的月清身上。

这时,邵家伸出了援手,并不富裕的他们帮助月清安葬了父母,还帮助她还了一部分债。

小月清出于感激也出于举目无亲,嫁给了邵家的儿子长河。

月清嫁过来时,还是一个初中生,真有一种卖身葬父的悲壮感觉。

邵家只是开修车铺的,后来虽然多开了几间铺面,但也是小本经营,基本上是靠手上的活吃饭。

邵家靠什么帮助安葬了月清的父母,还帮她还了一部分债?到后来还能租下齐府的房子,一次付了五年的定金?邵长河的曾祖父曾得过一笔意外之财。

邵长河的曾祖父邵德厚,是个铁匠,在宜市老城的西门外开了一个铁匠铺。

主要是给南来北往的人换马掌修马车,所以见多识广,他又为人讲义气,好交朋友,乐于施人,在西门外一带小有名气。

当时的宜市还有完整的城墙,宜市的城墙始建于南宋,是为了抵御金人的入侵修建的。

后来城市不断扩大,城墙也不断延伸,顺着地势高高低低地把整个城市围隔起来。

城墙分东西南北开了数个城门,每天晚上都会关城门,想进城的人只能在城外留宿。

邵德厚的铁匠铺在西门外,有人误了时间进不了城,常常借他的铁匠铺过夜。

有一天夜里,下着大雨,还没有结婚的邵德厚已经躺下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一个过路的商人。

只见他已经被雨水淋透,身后牵着一匹马,邵德厚立即将他让进门里。

商人进门后还没开口,就一头栽倒在地。

邵德厚赶紧将他扶起来,脱下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发现他腰间有一新鲜的刀伤,伤口还在往外流着血。

邵德厚赶紧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就满屋子找东西给他包扎伤口。

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布。

只见商人贴身系着一个包袱,情急之中,邵德厚解下包袱,将里面的几件洗换衣服抖在床上,用包袱皮把伤口紧紧地扎上了。

邵德厚想出去找医生,可门外大雨如注,天黑得如同锅底,一丈开外什么都看不见。

而且城门已经关了,医生住在城里,城外不但找不到医生,连一个帮忙的人都喊不到。

他只得捅开铁匠炉,拉起风箱烧了一壶热水,给商人擦身回暖等候天明。

商人渐渐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的身世。

他是徽州歙县人氏,在武昌走布,即从事长途贩运布匹的生意。

收到老母病危家书。

急忙将手中的布匹脱手,乘船顺江而下。

船行数日,今天在宜市西门外码头靠岸,由于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上,他下船雇了一匹马,准备等第二天天明就从江北过到江南,日夜兼程赶回徽州老家。

可天黑以后就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他只得和几位同行的客商在船上过夜,等待第二天天亮过江。

船停靠的西门外码头不远有一片沙洲。

长江到这儿拐了一个弯,江水带下的流沙淤积在这儿,久而久之形成一片几十平方公里的沙洲。

汛季它会被江水淹没,枯水季节又露出水面。

沙洲上长满了芦苇,形成一个一望无际的芦苇洲,芦苇长起来后,这里就开始藏土匪了,他们常常乘着夜色潜到西门码头打劫商船。

今夜月黑风高,又下着大雨,土匪乘了几条小船悄悄地靠上了商船,洗劫了船上的客人。

这位商人挺身反抗,挨了一刀,掉到了江里,乘水浅上了岸,骑上他已经雇好系在江边柳树上的马,飞速逃命,走投无路之时只好敲了城门口这间还有灯光的铁匠铺的门。

听商人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身世,邵德厚就宽慰他不要担心,天亮以后等城门开了,自己立即进城去找医生,休养几日,再请人将他送回家乡。

商人听完邵德厚的话,慢慢地变得安静下来,连呼吸都轻了。

过了一会儿,邵德厚觉得商人安静得有点让人不安,拿起油灯一看,已经咽气了。

天一亮,邵德厚立即报了官府。

官府派人前来验尸,由于商人没有留下家庭地址,只说是徽州歙县人氏,官府给徽州官府发了一封公文请求查找,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就将商人当做无名尸处理了。

邵德厚继续从事他的营生,一切又恢复如旧。

但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床上,总有点晦气。

那段时候,邵德厚晚上常常多喝几杯,让自己早点入睡。

那时宜市一带的男人们在夜间小便,都用一种陶瓷的或瓦的尿壶,这种尿壶的形状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鸭嘴巴就是进尿的口,背上有一个手柄。

那天晚上喝酒,下酒的是头一天剩下的一块咸鱼和一碗腌白菜,吃得太咸了,就喝了很多水。

水喝多了小便也多,邵德厚又不愿从床上起来,就伸手从床下提尿壶,尿完后将尿壶朝床下一塞。

一次,忽然听见尿壶碰到金属的声音。

他觉得有点怪,床下是泥土地,怎么会有金属的声音?但仍然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倒尿壶,他发现尿壶边有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邵德厚钻到床下再找,又找到一个一样大的金元宝。

不用说,这是那天从商人的包袱里抖出来的。

当时心急,加上灯光昏暗,邵德厚没有发现。

拿着这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邵德厚心里翻江倒海:这位徽商在外经商,每一毫银子都和自己打铁打得满手血泡一样,来之不易,如今把性命都搭上了。

家中老母病危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他临死前又没有说出家庭地址,官府也没有找到他的家,这钱要还也不知还给谁了。

邵德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这笔钱足可以解决他的温饱,他悄悄地将金元宝留下来了。

邵德厚一边继续经营铁匠铺,一边用这笔钱放债。

他在城门口开铁匠铺,很多做小生意的人有事愿意求他。

他一小笔一小笔地把钱借出去,收比高利债低、比票号钱庄高的利息。

他的原始积累慢慢地增大,后来又开了几间修车铺。

虽挣不了大钱,但修车铺是靠手艺吃饭,不需太多的投入,因此也就没有太大的风险。

到邵长河的父亲时,邵家已停止放债了。

替金家还了一笔债,又娶月清,租房子,花了一大笔,解放后,邵家的这点家底已经所剩无几了。

邵长河继承了父亲的修车铺。

爷爷给他留下了一点钱,不过是几根金条和几个金戒指。

那金条只有小拇指粗一寸来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寸金。

三个儿子出世后,他第一次拿到银行去换,一根金条换了三百元钱,当然那时候三百元已经是笔不少的钱了。

后来,这几根金条和金戒指,都被他一点一点地拿到银行,换成了儿子们的奶粉钱。

三个儿子,嗷嗷待哺,小嘴虽然不大,细水长流,也流进了几根金条,流完了从邵家曾祖父手里传下的最后一点积蓄。

邵家当时租的是齐府的三进东厢房。

三进东厢房是齐府老爷住的,不但房子大,门口的过厢也大。

过厢本是厢房外的小门厅,供主人进房前换鞋宽衣的。

一般民居的过厢都不大,里面会有一个衣柜,几张用于换鞋的凳子。

但齐府是大户人家,又是三进老爷的住房,厢房和过厢都建得比较大。

东厢房的过厢把整个连廊都包了进来,过厢里放了一张圆桌,老爷太太不但可以在这里换鞋宽衣,还可以喝茶叙事。

邵家租下东厢房后,在过厢里放了一张床,给邵长河住。

结婚后,老两口就搬进过厢,长河月清住进了东厢房。

邵长河与月清结婚时,还是一个每天只知闷头干活的小伙,而月清还是一个女学生。

她自小受到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百般宠爱,由于家庭的突然变故,一下子把她推向了另一种生活,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她都没有做好为人妻的准备。

新婚之夜,月清一定要等长河睡下后,关了灯,才肯脱衣上床睡觉。

上床前她把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前的椅子上,才钻进被窝,这些都是在女校住集体宿舍养成的习惯。

她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下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上,只留下鼻子在外面呼吸。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长河躺在床上装睡,其实一直眯着眼睛偷看自己的小妻子。

他觉得月清和别的女人不同,胸前平平的,像是一个小女孩。

一个娇滴滴的女学生,嫁给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邵长河。

一个不谙人事,一个也不知道多少。

两人真像住集体宿舍的同学,晚上关灯睡觉,早上天亮起床。

月清坚持要一人一床被子分开睡,长河也不好意思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也常常在夜里悄悄把脚伸进月清的被窝,可碰上了自己小妻子的身体,总觉得她像冰一样的凉。

终于有一次长河坚持要亲亲月清。

亲完后,月清竟然对着长河的脸打了一个喷嚏。

虽然已经结婚了,可月清在新婚的日子里还是常常手捧一本书,久久地坐在窗前,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月清在父母亲生病期间一直住校,不会烧饭,不会缝纫,不会操持家务,只知道读书,如今在邵家好像是一个客人。

好在她有一个好婆婆,邵长河的母亲是贤惠至极的女人,由于生长河时大出血,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再也不能生育。

她把月清当做女儿看待,看到这个常常手上捧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中学生,她不急不躁,一天一天手把手地教月清烧饭缝纫做家务。

慢慢地引导着月清为人妻,她说自己迟早要死的,将来要靠媳妇支撑这个家,还要为邵家生儿育女。

月清慢慢地适应了这个家庭的生活,逐渐从一个女学生过渡到长河的妻子。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一个幕间休息,人生的角色又改变了,她怀孕了,那一年刚到十八岁。

和长河分被窝睡了一段时间,长河天天睡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她却慢慢地睡平稳了。

长河生气了,他一生气话更少,晚上一上床就要关灯,让月清没办法看书,也只好陪着他早早睡下。

这时,月清在婆婆的暗示下,也知道自己应该尽人妻之责了。

那时已是深秋,在小洋楼里长大的月清,有经常洗澡的习惯。

邵家哪里有洗澡间,更没有暖气,月清只好忍着好几天才洗一次澡,而且只能在房间里洗。

婆婆怕月清受凉,就不停地给她续热水。

那天,月清又在洗澡,婆婆提了一桶热水让长河送进去,长河犹豫着,被母亲一把推了进去。

只听见月清在房间里一声尖叫,很快长河红着脸出来了。

当晚长河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两个小夫妻水到渠成,月清终于真正地变成了他的妻子,可她一点都没有体会到做人妻的乐趣。

而长河得寸进尺,夜夜乐此不疲。

很快,月清就怀孕了。

第一次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月清瘦,盆骨小,可孩子也不大,还不到六斤,但生下的却是个女儿。

长河要求再生一个,尽管月清对于再生一个很害怕,但她不得不答应。

月清才十九岁,还是一个大孩子,长河又不会体贴女人,月清还没有体会到为人妻的乐趣时,就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由人妻迅速转变成人母。

为人妻时,还可以受到丈夫的宠爱,可为人母了,就要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到那个婴儿身上。

每天夜里几次起来为孩子喂奶,把个小月清弄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

造孩子的过程,对月清来说,是痛苦的。

每一次双方都弄得满头大汗,长河是忙活出来的热汗,月清却是痛苦的一身冷汗。

每一次月清都是咬着牙坚持着,当冷汗满身的时候,就会不时地催:快完了吧?快完了吧?在这种催促下,长河也毫无乐趣可言。

不过,这时他要的不是乐趣,而是儿子。

月清又怀孕了。

当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她竟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晚上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那时候,月清确实睡了一段时间的好觉。

自从月清怀孕以后,长河的母亲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让长江再碰月清,甚至自己晚上陪媳妇睡觉,让长河跟他爸一起睡到过厢里。

全家人都把月清当成中心,精心地照顾着媳妇,企盼着她早日生下一个儿子。

可是,她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又是女儿,月清当时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那天当护士把刚出生的女儿抱到她手里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知道,苦难远远没有结束,噩梦又开始了。

知道月清又生了个女儿,长河立刻从医院回了修车铺。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不,准确地说,是冷漠。

出院以后,月清每天面对着冷若冰霜的丈夫,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邵家的事情,这种痛苦连月清自己也说不明白。

生完两个女儿,月清已经从小布尔乔亚变成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整天围着两个女儿转,转得她心灰意冷。

那时公公婆婆虽然都还在,但公公已是年老体衰,不能工作了,他有严重的哮喘病,天气一转凉,家里整天都是公公的哮喘声,而且那喘声中总是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叹息,每一声叹息都砸在月清的心口上。

邵长河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养家,每天工作时间都很长,但家境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喂完两个孩子的奶,月清已经变得像一棵脱了水的白菜,越来越干瘪,那张曾经白皙的脸,如今像落了一层霜。

这样的家境里本不允许她再生孩子了,可邵长河怎能允许邵家在他的手上断了香火?他一定要月清给他生一个儿子。

一开始,月清还是被动地忍受着,可每一次的过程,月清的感觉和受刑差不多。

而长河身为人夫,几乎没有体会过夫妻性生活的乐趣。

从心理到身体月清都在极力反抗,尤其是心理上存在着巨大的障碍,身体上就有了条件反射。

第一次反射出现时,连月清自己都不明白。

那天晚上,月清躺下刚半迷糊状态,长河的一只手就伸过来了,先在月清干瘦的乳房上摸了几下,就顺着身体往下滑。

这时,月清突然身体直挺挺的发硬,两条腿紧紧地夹住。

长河翻身起来,压到月清身上,这才发现月清身体僵直,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

邵长河只好翻身下来,等一会儿又想上,可整个晚上只要一碰月清身体,她立即就僵硬了。

渐渐地月清忍受不了了,她开始反抗,几乎夜夜都在抗拒着长河的进攻。

只要长河碰一下她的身体,她立即就会打一个寒颤,全身龟缩一团。

她还把自己所有内裤的松紧带换成布绳,打成死结,有时候长河要强行解开而月清不让,死结越系越紧,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月清不得不用剪刀剪断它。

夜里,老宅里人常常被月清与长河搏斗和哭泣的声音吵醒。

后来,无法忍受的月清以死来抗议了。

一天夜里,长河又来进攻,月清翻身起床,将准备好的一碗腌咸菜的卤水喝下。

长河伸手来夺碗时,已经来不及了,吓得长河一把抱住月清,一个劲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啦——来人啦——那声音十分瘆人。

在邻居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月清被送到医院去抢救,在洗胃的时候,月清死死地咬着牙,一心想死。

医生看到骨瘦如柴的月清,都不忍下手撬开她的嘴。

婆婆把素兰、素梅带到床前,让她们跪下,自己也在床前跪了下去。

两个女儿的哭声和婆婆的呻吟声,让月清心软了,医生乘机将管子插进了月清的嘴巴里。

那以后,月清又多次以自杀来抗议。

除了喝卤水,还吞过金戒指。

有一次是上吊,当她把绳子挂上床架时,床架竟然断了。

几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就是因为婆婆日夜监护着她。

月清的婆婆是个勤勉的女人,一辈子围着丈夫、锅台和洗衣盆转。

直到晚年,她仍然感到欠着丈夫的,在她不能再生育以后,丈夫没有遗弃她,也没有娶二房。

今天,儿媳妇生了两个女儿却不愿再生了,这不是让邵家断后吗?这个贤惠的婆婆,没有责骂儿媳妇,给儿媳脸色看,而是把自己变成了媳妇,默默地做着家务,带孙女儿,照顾儿媳妇生活。

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将饭盛好,端到媳妇手上,最好吃的也给媳妇留着。

每天早上媳妇一醒来,她已经把洗漱水送到床前,晚上媳妇躺下,她总要到床边替媳妇掖掖被子,问问冷暖。

这是月清无法面对的,这个每天几乎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的可怜的婆婆,让月清心都碎了,她终于停止了反抗。

此时的月清,瘦到只有七十斤,除了枯黄的长发,身上已经看不出女性任何特征了。

大女儿三岁的时候,月清又怀孕了。

这次一怀上反应就特别大,每天清晨醒来就是呕吐,几乎把肚子里的苦胆汁都吐尽了。

后来什么都吃不下,呕吐就变成了干呕。

肚子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可呕吐的感觉又特别强烈,每一次呕吐就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干嚎,一声声痛苦的嚎叫。

那段日子,整个老宅都听得到月清的干呕声,大家的胃口都被搅坏了。

这样的呕吐,月清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才好一点。

这时候除了那渐渐大起来的肚子,月清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很快,月清又胖了起来,先是肚子迅速胀大,后来两条腿浮肿起来,腿上的静脉变得像一条条蚯蚓趴在腿上。

医生说,这是静脉曲张。

到怀孕的后期,月清连呼吸都困难了,那越来越大的肚子,先是顶着胃,后来就顶着肺了,她只能整夜整夜地坐在床上。

肚子里的孩子把月清折磨得真是九死一生。

见月清的肚子比一般的孕妇大,婆婆心里又开始打鼓了。

按照她的经验,肚子大而圆,一般都是生女儿。

婆婆担心极了,害怕媳妇又生女儿。

在怀孕的后期,医生听到了两个胎音,她告诉月清,可能是双胞胎。

听到这个消息,全家都欣喜若狂。

婆婆想,双胞胎,怎么也会有一个是儿子吧?她无数次地到东门外的万佛寺去拜送子观音,还求回来香灰用水冲着让媳妇喝下,说特别灵。

月清已经麻木了,为了能给邵家生儿子,她不信这香灰灵,但也得喝那苦苦的香灰冲成的水。

终于临产了,生产的那一天,月清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了,但又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支撑着自己。

进产房的时候,医生告诉邵家人,由于体质太弱,又要生双胞胎,生产过程有一定的危险,又是要邵家做好思想准备,又是要邵长河在一张纸上签字。

那天,全家人都站在产房门外,听着月清的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婆婆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喊着:月清啊,好媳妇,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啊!我已经为你烧了香了,观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保佑你的儿子。

孩子还没生呢,婆婆就已经认定了是男孩。

一直到下半夜,折腾得半死的月清终于生下第一个孩子。

等在产房外面的家人听到孩子的哭声,都高声地叫起来:是儿子吧?是儿子吧?整个医院走廊里,都是儿子——儿子——的回声。

一位护士走了出来,一脸的不高兴,喝斥道:叫什么?深更半夜的,你们还让不让别的人休息?再叫,我就赶你们走了!产房里助产士擦擦孩子身上的羊水、血污,掀起他的小腿看了看,然后对产床上侧头盯着那孩子的月清说:有小鸡鸡。

已经非常虚弱的月清听到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朝着产房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叫道:是——是儿子!就晕过去了。

月清的婆婆一下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终于给我们邵家送来儿子了,我们一定会还愿的,我们一定给你烧高香。

这时,缓过气来的月清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儿子!助产士见月清太虚弱了,怕她再叫消耗体力,就自己对着外面高声地叫着:又一个儿子!月清听到这话,竟然闭上了眼睛,她轻声地说:医生,我想睡觉。

说着,一歪头,睡过去了。

助产士却叫了起来:不要睡,千万不能睡啊!还有一个!原来,月清怀的是三胞胎。

医生护士们一边紧急地抢救,一边把第三个孩子接了出来。

第三个孩子仍然是儿子!邵家一下添了三个儿子,巨大的喜悦让邵家的老人受不了了。

第二天,公公就病倒了,他是在喜悦中咽气的,临咽气前留下这样一句话:我走了好,省下一点口粮养这三个孩子吧!婆婆的身体其实也不好,也许是为邵家抚育好这三个男孩的坚定信念,支撑了老人的精神世界,她一直把三个孙子带到六岁,一天早上,月清发现婆婆靠在灶台边,样子像是熟睡了,锅里已经为三个孙子熬好了粥,锅边还贴好了饼子,从柴灶口掉下的柴火,[万卷书库-wWw.jartxt.cOm]点燃了老人的裤角,但是老人已经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为了抚育这三个续香火的孙子,老人油干灯灭了。

邵家一下添了三个儿子,再加上原来的两个女儿,邵长河没日没夜地干,还是吃光了过去的所有积蓄。

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已经拥挤得几乎无处下脚,长河只得长年睡在修车铺里。

如今的月清比当年的婆婆还显老,看着三个已经长大的儿子,虽然满心欢喜,却也是一肚子的愁。

今晚,月清穿了一件男式的旧汗衫,胸前一个大大的奖字,围在边上的一圈是先进生产者几个字,下面是奖励的日期:1976.12。

邵长河的修车铺被街道机械厂合并,邵长河成了机械厂一车间主任,这是他在厂里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时的奖品,如今仍被月清当成内衣穿在身上。

白色现已变成了黄色,胸前还破了几个洞。

可是月清不在乎,月清的胸早已被三个儿子吸干了,如今已经是一马平川,哪还在乎那几个破洞漏光。

看着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作为母亲,月清心里有一种满足感。

可再看着他们这样拥挤地睡在一张床上,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惆怅:儿子们都要成家,成家就要有房子,可房子在哪里?闹腾了一段日子,老宅要拆的事终于进入了摸底阶段。

今天老城办的老袁和小乔来到了老宅,了解老宅里现住户的情况。

老袁仍然一脸的笑容,小乔手上捧着老宅平面图和住户租赁情况表,房管所的房管员小林陪着他们一家一家地核对着住户基本情况。

老袁和小乔都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直接和老宅里的人接触。

房管员小林和大家熟悉,每个月是由她来收取房租的。

老宅里的房子漏雨,门窗损坏,玻璃残破等等需要房管所来修理的事,也是要报给小林,再由小林填单派工。

虽然只是来摸底,但对老宅里的住户来说,可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传了一段时间的拆迁,今天终于见到真佛了。

一行人量到月清家。

正为房子愁眉不展的月清像来了贵客一样迎接大家,又是倒水,又是端板凳,然后堆着笑脸地打听:我们家这么多人,光儿子就有三个,能还给几套房?小林说:几套房?好大的口气,你家现在才住了多少平方?旧房拆迁,市里早有政策,有多少面积还多少面积。

可月清家的房子只有这一间约三十多平方米的东厢房,再加上那间过厢约十平方米。

加在一起也不到五十平方米,连一套小户都分不到。

月清愁上加愁了,她突然想起还有自家烧饭的共用厨房,于是就问:共用厨房面积算不算?小林说:这个没有明确规定,再说共用厨房也不是你一家的呀,还有别人的呢。

小林的口气,好像将来分房都是她说了算。

今天谢庆芳有事出去了,由琪文在家陪着父亲齐社鼎。

只要琪文在家,齐社鼎就特别安静。

琪文是最心疼父亲的,父亲病了,琪文不上班的时候就尽量在家呆着,这时,琪文正给父亲剪指甲。

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能够安静地听人说话,并能表示自己的态度,只是还不能说完整的话。

琪文边给父亲剪指甲,边说着厂里那个心仪她的小伙的事。

齐社鼎聚精会神地听着,琪文问他:爸,你说这男孩可不可以接触?齐社鼎张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琪文说:他家我去过,住得很小。

没有房子结婚,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琪文期待着父亲能支持她,这次齐社鼎却没有反应,琪文抬头看着父亲,发现他盯着门外的厅堂,正好小林领着一帮人朝他们家走来。

门是开着的,小林一脚迈进齐社鼎的家,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就问琪文:你妈妈不在家?琪文说:出去了。

小林就说:我们来看看房子,主要是调查摸底。

琪文说:好吧,你们看吧。

老袁和小乔从小林的身后走了进来。

齐社鼎因为患病,脸已经变了形,老袁和小乔都没有认出他来,可齐社鼎认出了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拆老宅来的,情绪开始不稳定了。

老袁和小乔在房间里这儿看看,那儿瞄瞄,床上的齐社鼎开始躁动了。

老袁和小乔看完房间又去看天井,嫌那盆腊梅碍事,就把它搬了下来。

这时,房里的齐社鼎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琪文知道那盆腊梅是父亲的最爱,于是就走了出去,叫他们不要动,小林不高兴地说:这破房子都要拆了,破花盆还留着干什么?话音未落,房间里咚的一声响,琪文吓得赶紧往回跑,只见父亲掉到了床下,躺在地板上的齐社鼎,手指着门外,语不成句地说:梅——梅、香、的……齐社鼎心里放不下梅香。

当年,沉船打捞上来以后,也没有找到梅香的尸体,大家心里都明白梅香死了。

梅香死后,太太那虔诚的佛教徒内心世界被搅乱了。

她有一种负罪感,认为梅香是自己害死的。

可梅香已经死了,太太再三叮咛张妈,一定不能说梅香肚子里的孩子的事,让这个秘密永远永远烂在肚子里。

她给了死了丈夫的张妈一笔钱,这笔钱是太太的私房钱,并对张妈说,让少爷给张妈养老送终。

此后,太太一直留张妈住在齐府。

然后,太太极力让生活迅速恢复如常,少爷社鼎快要考大学了,千万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学业。

齐社鼎从江边回来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不吃也不喝,太太一直守着他。

守了几天,齐社鼎不哭了,人却变得痴呆了,别说考大学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太太急得去找医生,西医说,精神受到刺激,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又找中医,中医说,急火攻心,需要调理。

西医和中医说的话,都需要时间。

但少爷的情况总不见好转,太太常常在夜里听到儿子嘤嘤地哭,嘴里不停地喊着:梅香,梅香,你在哪里?你在哪呀——于是,太太又请人来算命,算这算那,都治不了儿子的病。

再去庙里求佛,佛,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一言不发。

还是老爷想了一个法子。

他说,儿子是相思病,他知道梅香已经死了,找不到梅香的尸体,他的心就没着落,总在挂牵。

如果梅香尸体找到了,他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老爷让人买一口棺材,在棺材里装上石灰,封上棺材盖,告诉儿子,梅香找到了,已经入殓了。

齐社鼎听后痛哭不止,太太安慰他说:我已经把梅香收为女儿,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就安葬在我们家族祖坟地里吧。

就这样,一口空棺材安葬到齐家墓地里了,还竖了一个碑,碑上刻的名字是齐梅香。

老爷告诉儿子,梅香入土为安了,你也要振作起来。

这样,齐社鼎的痴呆才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真正恢复到正常,已经是琪文出生以后的事。

从此,每年的清明和梅香的忌日,齐社鼎都要到坟上来看梅香。

孩子们逐渐长大以后,他就带着他们来扫墓,对他们说,这里埋着的是你们的姑姑。

齐社鼎经常跟女儿琪文说到梅香,他说琪文跟梅香长得很像。

文革中,国家要造一个大炼油厂,选址在宜市,征用了很大一块地,齐家的墓地被圈在其中,要求迁走。

当时,齐社鼎正在学校里办学习班,那时的学习班并不学习什么,而是交待问题,齐社鼎的问题仍然是海外关系,他并不是学习班的重点,但他要陪读,也不能回家,迁坟一事由妻子和儿子张罗。

等到他从学习班里出来,妻子和儿子已经将祖坟迁好了。

他立即到新迁的坟地去看,没有发现梅香的坟。

他破天荒地对谢庆芳发了大脾气。

谢庆芳委屈地说,这次迁坟国家只对直系亲属进行补助和安排新的墓地,梅香不是直系亲属,所以没有迁坟。

齐社鼎拂袖而去。

他没有回学校,而是登上了去郊区的公共汽车,跑到齐家祖坟上去了。

祖坟变成了一片工地,沿途都是大型的工程车来往穿行,到处尘土飞扬,仿佛整个大地都被扒去了一层皮。

齐社鼎已经找不到齐家的祖坟地在哪儿了,最后通过一棵还没有伐去的大树,找到坟地的大概方位,可是那儿已经被推土机推平,裸露着一片黄土,路边堆着一些腐烂棺木。

齐社鼎急得一头汗,突然感到一阵尿急,见路边有一个简易厕所,就钻了进去。

当他尿了一半,低头一看,突然浑身一颤,尿了半截的小便全给憋回去了。

他看见垫在脚下的条石是一块墓碑,墓碑上隐约有一个梅字。

他蹲了下去。

这块被放在便池旁当做踏步的墓碑,沾满了泥土,齐社鼎用手去抠,用衣袖去擦,终于看到了齐梅香三个字。

在这方圆数十公里的工地上,找到了梅香的墓碑,无疑相当于在大海里捞到了针,说不清是喜是悲。

齐社鼎认为是梅香冤魂未散,指点着自己找到了墓碑。

墓碑是找到了,可是梅香的尸骨却无从寻找,齐社鼎并不知道,棺材里根本就没有梅香的尸骨。

齐社鼎很瘦弱,简直是骨瘦如柴,却硬是将这块墓碑从厕所里扛了出来。

齐社鼎要将它扛回家去,扛回老宅里去。

天色已晚,西天边是一片血红的火烧云。

齐社鼎心里默默地说,梅香,我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家吧。

齐社鼎将梅香的墓碑扛回老宅,放在天井靠自家窗边的石凳上,有碑文的一面朝下。

他花五元钱,买了一盆梅花放在上面。

这是一盆腊梅,开花的时候不长叶,长叶的时候不开花。

严冬季节,干枯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黄色的小花,天气越冷,花儿越香,哪怕漫天大雪也冻不死它。

齐社鼎夏天坐在这儿乘凉,冬天坐在这儿晒太阳。

其实,那花已经死了很久了。

见有人要动那盆腊梅时,齐社鼎心里一急,一翻身就从床上掉下来了。

躺在地上他还在想:老宅要拆了,又到哪儿去存放梅香呢?如果不说这三个孩子是三胞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长得并不太像。

月清为此翻过父亲留下的医书,才得知,多胞胎有多卵多胞胎和单卵多胞胎之分,女人的一个卵子受精后分裂成多胞胎的长得就像,多个卵子受精后形成的多胞胎有的长得就不像。

月清这个苦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会一下子排了三个卵,又全部被邵长河的精子抓住,从此奠定了她一生的苦难。

三个孩子不仅长得不像,个性也各不相同。

首先不像他们的父母,父亲邵长河寡言,母亲月清话也不多,可这三个小子只要在一起,那便是一台戏,一台闹剧。

不是打架,就是争吵,没完没了,然后又能迅速地归于平静。

除了老大温和一点,老二老三都有点暴力倾向,在学校时都好打架,工作后才收敛一些。

三个淘气的孩子,让他们的母亲受尽了苦。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月清愁的是自己这三个儿子将来结婚的房子在哪里?三兄弟可要娶进三个媳妇呀,老宅拆迁只能还一套房。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月清心里那个愁呀,又怎么睡得着?月清今天夜里起来,就是跟房子有关。

她分别给三个儿子掖掖被,就走出了房间。

张翠霞看见的那个站在三进厅堂里的黑影,就是月清。

从晚上一直下着的细雨变成了雨滴,顺着屋檐落在天井里的那些青石板上,月清的周围一片雨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

天很黑,什么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骨瘦如柴的月清,穿着那宽大的汗衫,走起路来简直像在飘浮。

她朝着后面厨房走去。

月清心里有个小九九。

住在三进的一共有八户人家,其中三户共用一个厨房。

这个厨房就是早先齐府的大厨房,由于孙拽子家占用了一点,现在三家烧饭的地方都很挤。

月清家只有那间东厢房和那过厢,将来拆老宅还房子时,可能增加面积的地方,只有那三户人家共用的厨房。

因为三家共用,应该要分别计算到三家还房的面积里。

将来各家算多少,应该有一个说法。

月清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与邵长河结婚后,也是抱着天塌下来丈夫顶着的想法,仍然不与人争,自从生了二女三男以后,生存空间的逼仄,使她不得不开始斤斤计较。

这天夜里起来,她是想把厨房里自家堆放柴火和蜂窝煤的地方整一整,以便占的地方大一点,哪怕多占一个煤饼的位置。

月清走到三进连接雨廊的那道门时,突然想起忘了带手电筒,又转身回去。

当她拿了手电筒准备再次出门时,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连接三进与雨廊的那道门旁,面朝厨房的方向,背对着月清。

一个黑影看见了另一个黑影。

刚开始月清以为是自己眼花,定定神再看,确实是一个人影,而且穿了一身白!月清不怕鬼,据说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怕鬼,月清是死过好几次的人,更不怕了。

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就想打开手电筒再看个明白。

可好像真是鬼使神差一样,那个已经用了多年的铁皮手电筒这一刻就是打不开,这时白影开始移动了,看不到脚,又没有声音,如同飘起来一样,从三进厅堂往雨廊飘。

月清定了定神再看,白影不见了。

真是自己看花了眼。

月清揉了揉眼睛,就往厨房走去。

走到厨房的门口,又看到了那个白影。

白影手上好像拿着一根棍子,在厨房里的地上墙角东戳戳西捣捣。

会不会是扒手?她没有大叫,而是轻声地咳嗽了一声。

白影受到了惊动,立即转过身来。

月清见她披散着头发,看不到脸,一身白衣,一动一动都像在飘。

月清一惊,这不是过去见过的那个女鬼吗?她又出来了?!月清虽然是死过几次的人,但她毕竟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当真真切切地遇上了鬼时,又怎能不怕?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也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破了前面的玻璃罩。

她想喊却没有喊出来,而是发出了唉——的一声,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女鬼好像被传染了似的也发出唉——的一声,然后朝着月清来的方向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月清感到那风是凉的。

她想,这一定是个鬼,因为只有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鬼,才会带有这种冰凉冰凉的阴风。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