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店外紧靠停车场拐角处的大橡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前排座位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英国海军军服,另一个身着考究的灰色套装,被一件黑色大衣,大衣敞开着,从那件没扣钮扣的茄克衫下面,露出了棕色的手枪皮套。
那位海军军官坐在方向盘后面,他那呆板生硬的五官看上去很紧张,一对花白的眉毛非常惹人注目,还不时地锁起眉头,仿佛是一种神经质的抽动。
坐在他旁边的人有四十来岁,他身材硕长但并不显瘦弱,他那副严峻的表情,给人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感觉。
他肩宽适应,脖颈健壮,胸部发达的肌肉被那件考究的外衣罩住。
一眼就可以看出,此人有一副经过一丝不苟刻苦磨练的体魄。
他的五官的每一细部都很精巧,恰到好处地组成一个整体。
他的英俊真让人惊叹:这种英俊中又透着几分冷峻。
这张面孔能让人联想起花岗岩的浮雕。
他有一对浅蓝色的、略呈矩形的眼睛。
透过那深沉莫测的目光,看到的是一种自负、轻蔑的神情,这种机敏的目光可以对任何突如其来的事变做出迅速的反应。
一头金发覆盖着他那线条粗犷的头,远处停车场上的灯光在他的头顶上反射着微光,仿佛是一层浅黄色的微波。
此人名叫约安·冯·泰波尔,近五年来他以约翰·丹尼森这个名字闻名远近。
这下你放心了吧?海军军官问了一句,他带着忧心忡忡的样子。
见没有反应,又说道:这儿没人。
有人来过。
金发男人答道,考虑到自蒙马特大衔那场骚乱以来采取的预防措施,他并不为现在没见到人而吃惊。
贺尔汀和其他孩子的做法很见效。
他们躲避的人都是些笨蛋。
博门特说,复仇团净是些低能的马克思主义者。
时机一到,复仇团就能派上用场了,要叫它为我们服务。
不过,我现在关心的不是复仇团,我想知道是谁想杀死诺勒。
丹尼森挪到阴影里,瞪起那双冰冷的眼睛。
突然,他猛地一击那皮制的仪表盘,激动地又说了一句:到底是谁企图杀死克罗森的儿子?我向你发誓,我了解到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了,那不是我们单方面的错误。
就是那个错误,险些坏了大事。
丹尼森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那要怪曼弗拉第,一定是曼弗拉第干的。
博门特继续说:这件事只能这么解释,约安……我叫约翰,记住!对不起,只能这么解释了,我们还不了解在日内瓦那列火车上曼弗拉第说了些什么,他大概想说服诺勒放弃那件事,当他遭到诺勒拒绝时,便下令干掉诺勒,由于我在,他们才没能在车站得逞。
你应该记住这些情况。
你想让我忘掉都不可能。
丹尼森打断他的话,你的分析也许正确,曼弗拉第曾有过控制苏黎世代办处的奢望,这他永远也办不到。
如此看来,挪动这笔七亿八千万美元的巨款,正是件很费心计的事。
大概就象诺勒无法抗拒那许诺给他的二百万美元的诱惑一样。
这二百万美元只能存在他脑子里,而他自己却要死在我们手中,绝不会死在别人手中。
曼弗拉第是单独行动的,这点你放心。
现在,没什么人能指挥他手下那帮刽子手,自从苏黎世那家旅馆出事以后,他们一直没有搞新活动的企图。
诺勒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他们来了。
丹尼森边说边往前挪了挪身子。
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诺勒和贺尔汀正从门里走出来。
上校的孩子们常在这儿聚会吗?对,博门特答道。
我是从敖德萨的一个侦探那儿听说的,一天夜里,他跟踪过他们。
金发男子发出一阵干咳似的笑声,然后带着尖刻的口气说:敖德萨!都是些喝醉了酒守着酒窖嚎哭的孬种,可笑之至。
他们可有股子不屈不挠的劲头呢!嗯,他们也能派上用场。
丹尼森看着诺勒和贺尔汀上了汽车,随口说道:看他们那一如既往的劲头,真象是最低等的步兵去充当炮灰。
他们谁先被发现,谁就先献身,这是我们完成大业的最好不过的挡箭牌。
这时,传来了那辆雪铁龙喧噪的声音,超型号的马达在轰鸣着。
诺勒把车从停车处倒出来,穿过木桩搭成的出口,开上于乡间公路。
博门特拧了—下点火开关的钥匙,说:我们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他不会发现我们。
算了吧,别打扰他们了,我已经满意了,现在送我去机场吧,都安排好了吗?安排好了。
你先乘米拉格飞机去雅典,到了那儿,希腊人负责送你去巴林国,全部是军事运输,你的身分是联合国信使,享有安理会免检权。
你的证件在米拉格飞机驾驶员那里。
干得好!托尼。
海军军官笑了,对这种赞扬感到十分得意。
他踩了下油门,黑色轿车在轰鸣中驶出停车场,开上了笼罩在黑暗中的乡村公路。
到了巴林图你打算干点什么?发一篇关于油田谈判的稿件,让大家都知道我在巴林国。
那里有个王子肯帮忙,他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他以前雇用过鸩鸟,现在这个可怜虫一天到晚担惊受伯,唯恐消息透露出去。
你真了不起。
你也一直很忠诚嘛。
在巴林国的事干完后,你准备干什么?金发男子往后一仰,靠在座位上,合上了眼睛。
回雅典,然后去柏林。
柏林?对,事情进展很顺利。
诺勒下一步要去柏林,凯瑟勒在那儿等他。
突然,仪器板下面收音机扬声器里传出无线电干扰声,接着是短促、尖啸的回声杂音。
丹尼森顿时睁大双眼。
回声杂音又重复了一遍。
快,赶紧到公路旁找个电话间!博门特踩下油门,黑色轿车娇守在公路上飞齐起来,几秒钟后时速已达125公里。
转眼,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博门特说:如果我没有搞错,这附近有一个加油站。
快!这儿肯定有一个加油站。
博门特说。
说话间已来到设在路边的加油站,窗户里没有一丝亮光,里面漆黑一团。
见鬼。
门关着呢!你还指望门开着吗?电话在匣子里。
肯定有电话吗?肯定有。
停车。
博门特刹住车。
金发男人下了车,朝加油站门口走去。
他掏出手枪,用枪柄打碎了玻璃。
窗子里一条大狗一跃而起,呲着犬齿,张开大口不停地狂吠;这条狗已老得难以辨清是什么品种,把它拴在这儿,与其说是保护加油站,不如说是为了做做样子。
丹尼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只带孔的左轮手枪旋转弹膛,把它拧在手枪筒上。
他举起手枪,子弹穿过打碎的玻璃窗,射中狗的脑袋,这畜牲往后一仰就倒下了。
接着,丹尼森用门上的球形拉手敲掉留在窗框上的玻璃,钻了进去。
他四下环顾了一番,使眼暗适应一下室内的光线,就迈过死狗,走到电话机旁。
先要通了一个交换台,接线员小姐又接通了他要的号码。
约安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这人负责把他的电话与伦教的另一个电话接通。
二十秒钟过后,电话里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响亮声音:对不起,约安,打扰你了。
出现了紧急情况。
怎么回事?丢了一张照片什么照片?托尼的照片。
谁拿走了?那个美国人。
也就是说他已经认出了安东尼·博门特。
格雷夫说得对,那位忠诚的丈夫不可信任。
他的热情往往高于他的判断力,这会因小失大的。
他大概在飞机上被认出来了,也许是根据看门人的描述。
这无关紧要,干掉他就行了。
对,当然不能留着他。
金发男人停了一下,思考了一会接着说:银行存折在你手里吗?在。
存上一万磅,过户手续通过布拉格办理。
由克格勃的人来办?妙极了,约安。
英国人将再次遭受背信弃义的谴责,本来友好相处的外交官们也会争得不可开交,让他们互相指责对方不光明磊落去吧。
太好了。
我下星期去柏林,到那儿去找我吧。
这么快就去柏林吗?对,凯瑟勒在那儿等着呢。
复兴帝国!对,或者死亡,我的兄弟。
丹尼森放下电话,透过夜色,注视着地上的那条死狗。
此时,他对车里等候他的那个人的感情并不比对这条不会出气的狗的感情深多少。
他的思绪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
这条狗和这个不称职的人一样可能都很虔诚,但约安顾不上这些了,他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几年前,博门特的档案材料从苏格兰转到了巴西。
材料对他是这样评价的:此人是个智力低下的人,但他有股子蛮热情,只要表面上看起来有利可则的事他都肯干。
后来,他当真成了一位杰出的海军军官,这个Reichsoberfilhrer的儿子不仅爬上了皇家海军军官的荣座,并且被委以重要职务,这些都远远超出了他智力所能承担的负荷量。
他需要经常有人指教才行。
以前,他们从未想到过,博门特可认在海军部队中形成一股势力,成为一名外交专家。
当时是最使时机,通过博门特他们可以获得极大的利益,正因为如此,他仍被视为太阳的儿女,并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
好景不长,随着照片的丢失,博门特的末日也就到了,因为遗失了照片就使他面临受审查的威胁。
任何监视都是不能允许的,更何况他和博门特以前过往甚密,还有大量的任务有待他去完成。
如果诺勒把照片交给苏黎世机构的敌对面,并告诉他们博门特在纽约或里约热内卢的所做所为,军事当局就会警觉起来,人们会想到:为什么这位显赫的军官对日内瓦文件如此感兴趣,这当然会引起人们的一连串疑问。
不,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类问题。
必须除掉这个Reichsoberfilhrer的儿子。
因为他已失去了价值。
就让这个中校军官以失踪了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是件憾事。
柯立清对这个决定的份量一清二楚,她是博门特的老师和向导……或者说是他的智疑。
柯立清对她自己的工作感到无比自豪,现在她又在电话中下达了杀死博门特的命令。
一旦这样做了,他们还得另找一个人来代替博门特。
能够代替博门特的人到处都有。
约翰·冯·泰波尔一边想着一边朝门口走去。
太阳的儿女遍布各地,他们永远也不能同被打入地狱的人相提并论,那些被打入地狱的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做什么出不能胜任。
太阳的儿女遍布世界,他们混入了各个国家的政府机关,军队、海军、工业部门及工会组织,并控制着情报机构和警察机关,那成千上万的孩子长大成人了。
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等着由他们建立新的秩序的一天!三十年前她们被飞机、轮船和潜水艇送到了文明世界的各个角落。
时至今日,他们已成了非凡的人,他们每天在各地取得的成绩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们用行动表明,人们不能否认有优越人种的存在。
他们的血是纯的,他们的优越是不容置疑的。
然而他们当中最纯的,最优越的代表是鸩鸟。
冯·泰波尔打开门,走出加油站。
博门特已把车开到离乡村公路五十米远的地方,熄了车灯。
这位指挥官行动麻利,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看出他的训练有素。
不过,当他的判断力被感情所压倒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现在,他就要为这种激情付出生命的化价了。
丹尼森无意识地,慢慢地朝轿车走去,他猛地想起自己还不太了解安东尼·博门特的身世。
他知道,有人把这个暴发户的儿子送给了一家苏格兰人,除此以外,他再没有听到过什么别的。
有人跟他提起过博门特个性顽强,脾气很犟,做事总爱钻牛角尖。
却不知他是怎么从德国派遣出去的,其实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类似他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而且所有档案记录都已被毁掉了。
诸如此类被派遣出去的成千上万个孩子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
从遗传学角度出发,首先要严格审查他们的父母,然后还要上洲到家族中的几代入,看他们有没有生理上的缺陷或是不是心理上的意志薄弱者。
只有血统最纯正的孩子才能被选送出去。
这些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得到了精心的照料和认真的指导,受到严格的训练,灌输他们信仰。
但是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前,人们什么也不对他们讲。
长大成人之后,也并不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那些不具备承担他们使命的人,或是表现出懦弱以及明显妥协迹象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真正的内幕。
他们的唯一出路是被清除掉,留下来的则是第三帝国的真正继承者。
他们跻身于权力部门受信赖的岗位,等待着……等待着瑞士的信号,准备用这笔数亿美元的巨款应付各种急需。
汇集这几亿美元的人具有何等的远见卓识啊!他们的做法有深刻的政治目的。
有了这笔线,太阳的儿女就能把那些他们已经掌握的民族一个个搞垮。
这些孩子们将利用这笔巨款巩固和加强其影响。
他们会根据需要发给这里的成员一千万,那里的成员四千万,或者将一亿美元使用到某个需要的地方。
金钱将支配自由世界的选举活动,选民们的选择余地会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些应声少的附合之声。
这倒不是什么新发明。
这方面成功的先例也不缺乏。
控制智利曾花费了二千七百万元;巴拿马用了不到六百万;在美国,花上几十万便可得到参议院和国会的席位。
只要瑞士方面发出信号,这几亿美元将会以科学的方法分发出去。
人口统计的艺术会谈利用起来,到那时,整个西方世界就在第三帝国这批新一代的控制之下了。
整个西方世界将属于太阳的儿女所有了。
另一个征服目标是东方集团、苏联及其卫星国。
信号放出以后,有人会对他们许诺,各地的人民团体会恍然大悟:原来还有更好的治国良策,因为数目庞大的款项可以在一瞬间拿在他们手中,只要稍稍改变一下信仰就会改变苦行僧式的生活。
第四帝国即将诞生。
它的疆界不仅限于一两个国家,而要扩展到全世界。
太阳的儿女将成为世界上威名显赫的主人。
有人可能会说这些不过是荒诞无稽的幻想。
可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当丹尼森走近轿车时,想到,大错已经铸成,是不能回避的了。
不过纠正这些错误势在必行。
博门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把手枪插进枪套,心中暗想,要不了多久,这手枪就要派上用场了。
他围着车走了一圈,绕到方向盘的车窗旁。
海军中校忙摇下玻璃,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出什么差错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坐那边去,我来开车,你给领路。
去哪儿?他们说在森林的什么地方有个湖,离这儿不过八到十公里。
电话线接触不好,听不清楚。
这附近唯一的湖在圣格雷蒂安东面十到十五公里吧。
一定就是那儿,那儿有森林吗?有,很大一片。
就是那儿。
丹尼森说着,在博门特挪到另一边座位的当儿上了车。
我知道前灯规则,你指给我路,我注意观察前灯。
真有些蹊跷。
不是蹊跷,是复杂,他们在那儿接我们,我知道该注意什么。
快!抓紧时间,往哪边走?先把车掉过来,顺着那条糟糕的路往回走,然后往左拐。
很好。
终尼森边说边发动了车。
出什么事了?博门特问,一定是意外流血事件。
这种回声信号我以前只听到过一次,那次是我们在恩德培的人出了事。
他不是我们的人,托尼,他不过是我们的傀儡。
那当然,他是复仇团的恐怖分子。
还得说他和我们有联系。
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在这儿拐吗?往左?对。
哎。
看在上帝的面上,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丹尼森待路平整些又加快了车速。
实际上这事可能牵扯到你。
我们还没有肯定,但有这种可能。
我?对。
诺勒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你?他是否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你?他是否知道你当时在跟踪他?发现我?这不可能!不,不会!绝对不会!我敢发誓。
想想看,在日内瓦?肯定不会。
在纽约?我一直跟他保持一英里的距离,他不可能发现我。
在里约热内卢的飞机上?博门特这次回答得可没有那么快:没有……他从帘子下边出来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根本注意不到我。
完全没有。
我见到了他,可他没有看见我。
问题一定出在那儿。
丹尼森想。
这个第三帝国虔诚的子孙相信了他不能回避的事实。
再进一步议论此事已毫无意义了。
那么,这完全是个误会,托尼,我们白白费了半点钟口舌。
我刚才跟你妻子,我亲爱的姐姐说了几句话,沁迪认为凭你的谨慎是不会出现这种漏洞的。
她说得对,她总是对的。
这你清楚,她真是个非凡的女性。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的婚姻可不是单纯的一般结合。
当然,我也为你们的婚姻高兴。
到下个路口往右拐,顺那条路一直往北走就到湖边了。
森林里冷气逼人,到了湖边就更冷了。
他们把车停在一条肮脏小路的尽头,然后沿一条狭窄的上坡路朝湖边走去。
丹尼森把从汽车小贮藏柜中取出的一只手电带在身上。
博门特手持一把短铁锹。
他们要挖个坑,点起火驱驱寒。
我们会在这儿呆那么久吗?博门特问。
对,我们还要研究些别的事。
我很想听听你的建议。
这是湖的东岸吧?噢,对。
在这儿碰头真不错,这个时节不会有人。
你应该什么时候回军舰?你忘了,我准备跟柯立清一起度周末。
那么,星期一回去?也许星期二。
我那位副舰长是个好小公子。
他当真相信我是因公外出。
我晚回去一两天,他从没问过什么。
他为什么要问呢?他是我们的成员之一嘛。
是的。
但巡航时间表一定得遵守,不能打乱。
当然不能。
就在这儿挖吧,托尼。
别让火离水太近,我到那边去观察一下信号。
好吧。
把坑挖深点,别让火光太显眼。
知道了。
水,火,土都俱备了。
火将烧毁衣服,烧焦皮肉,这项正在进行的工程也将被摧毁。
约翰·丹尼森顺小路折回汽车旁,等待着时机。
几分钟以后,他把手枪从枪套中取出来,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长刃猎刀。
这是个脏活,可非干不可。
这把刀就象放在轿车尾部行李箱中的铁锹一样,都是应急工具,必要时将忠实地听从主人的支配。
错误既然已经铸成,那么就由鸩鸟来纠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