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屏幕荧光下,面具散发着诡异的冷冷光泽。
啊……方离尖叫一声,翻身坐起,拼命地往墙边挪动身子。
方离姐,你怎么了?何桔枝慢条斯理地问,面具里的两只眼珠黑的出奇。
她伸出一只手试图安抚方离,方离手忙脚乱地避开她的手,在床上爬来爬去:不要碰我,走开。
何桔枝又问了一句:方离姐,你怎么了?她把手机放在床头,伸手两只手试图按住方离。
片刻,屏幕的光熄灭了,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方离在床上爬来爬去,偶而触到何桔枝冰凉的躯体,如触电般地避开,还伴之一声惊呼。
惊慌失措中,方离没有发现自己已到床沿,一手按空,她重重地跌在地上,脑袋地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咚的一声。
顾不得疼痛,她连滚带爬地摸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光。
霎那,桔黄色的灯光从天顶洒了下来,这种温暖的颜色稍稍安慰了方离,她转过身来,背紧紧贴着墙,咻咻地喘着气,看着何桔枝。
被子被揉成一团,像猪大肠一样地堆在床正中,何桔枝就坐在乱被之中,身板挺的毕直,看不到面具后的神色,但眼神莫测高深。
方离姐,你究竟怎么了?你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不欢迎我?她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跟往常一般的柔和。
桔枝,你脸上的面具从哪里来的?什么?面具?何桔枝摸了摸脸上,然后缓缓地摘下面具,怔了怔,忽然嘻嘻一笑。
原来我忘了拿掉面具了,怪不得方离姐吓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
摘下面具的她跟往常一样,干干净净的脸容,细细的绒毛还没有完去褪尽,眉梢眼底一股掩饰不住的纯朴气息。
方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方离姐,快回床上来吧,地上好凉呢。
何桔枝随手将面具放在枕畔,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来。
经她一提醒,方离才发现光脚踩在地上的滋味真不好受,凉气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可是要回到床上,她又犹豫。
想了想,方离盯着何桔枝,慢慢地靠近床侧,趿了拖鞋,又退回墙边。
何桔枝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脸上慢慢现出幽怨,说:方离姐,就因为我戴了个面具,你就怕了我吗?她如此直接地挑明,倒叫方离尴尬了,讪讪地说:我……何桔枝微微垂下头,幽幽地说:这些人里就数你待我最好,我一直将你当成亲姐姐的,每次受了蒋屏儿她们欺侮,我都会想到你,我总对自己说,至少还有方离姐待我好,那样子,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怜。
她说着说着,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受尽委曲而又无法诉说的小孩子。
方离的心软了,歉疚地说:不是的,桔枝,只是刚才被你吓的不轻,一时间恢复不了。
她边说,边慢慢地走上床边,犹疑片刻才爬上床尾,与何桔枝隔了些距离坐着。
桔枝,你从哪里弄来这个面具?方离盯着枕畔的面具,刚才灯光微弱,乍见以为是钟东桥家见到的神秘傩面具。
现在看仔细了,立刻发现不同之处,这面具无论雕工、色彩,比起那个远远不如,而且这个面具的眼睛处是镂空的。
提到面具,何桔枝目光陡然忽闪了一下,一手按住面具,说:这是我做的。
方离十分惊诧,问:你会雕刻傩面具?第33节:第二个花圈(2)何桔枝点点头,说:雕刻面具是我们家祖传绝技,爷爷以前的祖先们都是以此为生的。
爷爷说,在以前的老家,在从前,专门做面具的工匠地位很高的。
不过后来爷爷因为犯了错误,被赶出来后,就很少雕面具了。
现在则更少,大家都不会跳傩舞唱傩戏,这种面具也没有用处了。
我小的时候跟爷爷学了皮毛。
她拿起面具在脸上比了比,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她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窿窟,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离,眼珠子黑的出奇,而且还带着一丝笑意。
方离浑身的寒毛蓬地炸开了,硬着头皮问:桔枝,你在笑什么?何桔枝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瓮声瓮气:我在笑吗?没有呀。
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盛了,像涟潋般荡漾开来。
寒气从四脚蹿入心脏,又从心脏流向四肢,方离强作笑颜,说:桔枝,你能不能把面具拿下来呀?晚上看怪碜人的。
好的,方离姐。
何桔枝放下面具,方离姐,你不睡觉了吗?摘下面具的她,依然是平常的女儿家模样。
方离稍稍放心,顺手拿过床边的外衣披上。
何桔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方离姐,你怕我?不,没有,桔枝,我为什么要怕你?我只是有点冷,想披件衣服。
你不觉得冷吗?真的很冷呀,会不会明天降温了?看来天气预报都不准,还说从明天开始气候会明显转暖,我还准备将冬天的衣服收起来呢。
春天我都没有什么衣服,看来应该去买些衣服,要不我们明天去逛街吧……方离语无伦次地说着,何桔枝很安静地听着,眨巴着眼睛。
方离姐……什么?方离咽回余下的话,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看着何桔枝。
何桔枝盯着她片刻,说:方离姐,认识你两年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话。
方离干吞着口水,喃喃地说:是吗?忽然之间觉得无话可讲,而房间变得逼仄,何桔枝和她手上的面具却无限地放大,满满当当地占据了眼前的空间。
隔了半晌,方离才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有时候忽然会成话篓子,你不要嫌我啰嗦了。
何桔枝温柔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我忽然不想睡觉了,我们聊一会儿天吧。
方离想了又想,对了,桔枝,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呢?何桔枝露出迷惑的神色,说:方离姐,你问的好奇怪呀,我自然是在学校里了。
方离怔了怔,何桔枝继续说: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到宿舍,所以我要在你这里住两天。
何桔枝的话让方离如坠云山雾海,沉吟片刻,她问:桔枝,今天星期几?何桔枝毫不犹豫地说:星期三。
怎么回事?方离蹙紧眉头,目光落在何桔枝手中的面具上:这面具是你星期几做的?星期……星期……何桔枝皱紧眉头思索着,慢慢地表情变得迷茫,星期……星期……她很努力地想着,目光转到面具上,看了半天,忽然拿起来戴上,用柔和的声音说:是星期四,方离姐。
方离头皮发麻,不敢吱声。
方离姐,你还想问什么?我……我……方离支支吾吾,没有……问题了。
她跳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说:我好渴,去外面倒点水。
水杯里不是还有水吗?太凉了,伤胃。
桔枝,你要不要来点?我不渴,谢谢方离姐。
何桔枝的口气益发地温柔了。
方离移动一下脚步,却又停下,看着何桔枝脸上的面具,请示般地说:那我去倒水了,顺便上个洗手间。
何桔枝点点头,眼睛里又漾开一圈笑意。
方离故意慢慢地走出卧房,顺手掩上房门,先去洗手间将水倒掉,然后将水龙头拧开,做出水流下来的声音。
她放轻脚步溜回办公间,小心翼翼地抱过座机,然后钻到办公桌底下。
她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拨打徐海城的手机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会是在这种心情下。
为了不发出异响,她很小心地按下一个个数字键。
嘟……电话接通了,连着几声嘟……嘟……嘟……方离紧张的手心冒汗,心里暗道:快接呀,快接呀。
喂?终于传来徐海城含糊的声音。
第34节:第二个花圈(3)大徐……方离压低声音。
谁?方离?干吗说话这么小声。
几点了?电话另一端传来徐海城按下电灯开关的声音,和不小心碰到某物的哐哐声。
何桔枝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大声点。
徐海城不耐烦地说,靠,两点半了。
方离你什么事呀?办公间与卧室隔着一段距离,方离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卧房这边没有动静,才稍稍提高了音量:何桔枝在我这里,很古怪。
谁?何桔枝……睡得稀里糊涂的徐海城终于想起何桔枝是何人了,他立刻清醒过来,方离,我马上过来,你小心行事。
是,你要快点。
话没有说完,徐海城挂断了。
方离轻轻地把话筒撂下,她想过要回房间与何桔枝虚与委蛇,终究没有勇气。
只好抱着电话,将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贴着办公桌。
四周十分安静,平常活跃的老鼠蟑螂也消声匿迹了。
惟有洗手间水声哗哗不绝,说不尽的突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个长长的休止符。
方离觉得自己也要凝固了,就像被松汁裹住的蜘蛛,从此永生成琥珀。
很久很久,感觉上有几天几夜,走廊里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刹那间,方离如获大释,连忙从办公桌底下钻了出来。
不过因为小腿麻木,一个趄趔她跌倒了,手中的电话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个巨响。
椅子被她身子撞开,骨碌碌地往后滑,撞在书架上发出更大的一声砰。
在寂静的深夜,这两声十分惊人。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然后变得更加急促,很快响起了嘭嘭嘭的拍门,还有徐海城着急的呼喊:方离,方离……方离慌不迭地爬起,拖着一条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到门边。
一打开门,徐海城抓住她肩膀,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方离连连摇头,吁吁地喘着气,但心却安稳了不少。
徐海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确信她没事,这才松开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办公间,问:她在哪里?方离指了指卧室的门,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这么久了,为什么何桔枝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而且刚才自己跌倒时发出的两声十分响亮,她也没有出房查看。
徐海城一手按在腰间,悄步靠近卧房。
方离随在他身后,看他先是贴耳在门上听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推开门。
室内的灯光泄了出来,照着方离的眼睛,她不适应地眨动着眼睛。
片刻,听到徐海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方离。
怎么?方离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
徐海城往卧房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她自己看。
方离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张望了一眼,忍不住咦了一声。
卧室里一片狼藉,被子半垂床下,地板上落着方离的衣服,但是没有人。
方离绕到徐海城身前,将卧房的门全推开,再扫视了一番,还是没有人。
不知何时,何桔枝离开了。
怎么回事?徐海城放下腰间的手,不解地问。
方离也纳闷不已:我也不知道。
徐海城用研究的眼神看着方离,说:你不会是在做梦吧?方离沉吟片刻,回想整个过程里何桔枝的诡异与离奇,不由感叹地说:不是,可是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她走到房间里,将半搭在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又细细审视了一番,总觉得这个熟悉的房间似乎多了些什么,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总之这里有种陌生的东西,叫她心颤。
徐海城打开办公室的灯,把每个房间都搜查了一遍,确信无人后,这才关上办公室的大门,走到方离的卧房。
方离还在收拾房间,眉梢掩饰不住的不安。
徐海城拉过凳子坐下,说:方离,你将刚才的事情说一遍。
方离点点头,在床边坐着抱住枕头,把自己在睡觉中惊醒,发现何桔枝戴着一个面具的整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下。
徐海城听完,蹙眉思忖半晌,说:方离,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了,现在也不知道何桔枝什么情况,很危险。
方离默默地点点头,徐海城又说:我刚才查过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现在你睡会儿吧,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今天晚上先这样子吧,明天你去朋友家住几天吧。
第35节:第二个花圈(4)方离心里暗道:我哪里有什么朋友呀?再说这个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如同孤儿院后院的美人蕉,她如何舍得离开。
徐海城哪里了解她的心思,看她没有回答,以为默认。
想了想,觉得没有其他话了,于是说:那你睡吧。
他离开卧房,顺手掩上了门。
隔了一会儿,就听到屋外的沙发上传来一阵吱哑声,然后就再无声息。
方离惊吓过度,睡意了无,抱着被子在床上靠墙坐着。
思前想后间,窗外微微发白。
又听到卧房外响起一阵吱哑声,一会儿传来极轻的敲门声,徐海城说:方离,我走了,有事再打电话。
隔着门,方离应了一声,听着徐海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紧张了一夜,这会儿她也疲倦了,看到天色已亮,绷紧的心也松懈下来,她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屋外大门传来敲门声,她惊醒,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点了。
方离姐……余晓玲在门外呼喊,方离连忙从床上爬起,趿了拖鞋快步走到大门。
一开门,余晓玲却后退几步,惊叫一声:啊……睡意惺忪的方离被她吓一大跳,后退一步,扶着门问:怎么了?余晓玲手按胸口,吁吁喘气,说:吓死我了,方离姐,你干吗戴着面具?什么?方离愕然,睡意顿消,感觉脸上有异物,再看余晓玲的瞳仁里晃动着一张怪异的脸,缓缓地伸手摸了一下,触指冰凉生硬,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想起戴上面具后的何桔枝诡异之至,难道自己也有这样的遭遇?犹疑了片刻,方离才揭下面具,紧张不安拿到眼前。
她吁了一口长气,这并非昨晚见到的何桔枝脸上所戴的面具。
这个面具扫把眉鸶鹭眼,透出一股奸诈气息,看起来很面熟。
她想了想,转身看着东面墙壁,果然陈列着的面具少了一个。
她走过,将面具挂回墙上,脑海里思绪纷乱:是谁把面具戴到我脸上?难道何桔枝一直在身边?想及这点,她不寒而栗。
方离姐,你怎么了?余晓玲跟着进屋,好奇地看着出神的方离,怎么戴着个面具?方离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最近附近常有入室抢劫,我睡觉时戴个面具,是为了吓吓那些贼。
余晓玲恍然大悟,呵呵笑着:原来如此呀,方离姐,刚才可被你吓着了。
方离心神不宁,无心应付她,说:晓玲,忘了通知你,今天我有事要外出,你不用上班了。
余晓玲微微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那方离姐,我回去了。
方离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一趟。
余晓玲温柔地摇摇头,说:不要这么说,方离姐,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办公室,等她走远。
方离立刻把所有的窗帘拉开,今天出了太阳,光芒射进办公室,许多细小尘埃在阳光里载浮载沉。
跟着,方离将资料室、财务室、洗手间、卧房的门全打开,仔细地搜查了一遍,房间里的东西都井然有序,藏不下人。
何桔枝并不在基金会办公室里。
脸上的面具是谁给戴上的?是何桔枝还是徐海城?方离缓缓地踱步回到东面墙前,看着满墙造型各异的面具,阳光照着面具熠熠生彩,或骠悍狰狞、或威武严厉、或和蔼温柔、或狂傲奸诈……方离的目光落在那个奸角面具上,百思不解:为什么要给我戴这个面具?难道对方在暗示我是奸佞小人?她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
窗外,碧空如洗,阳光灿烂,枝头新芽无限娇羞,高低不一的建筑物都沐浴在阳光。
春天已降大地,方离却感觉不到暖意,好似自己依然在昨晚的办公桌子下面,被恐怖寒意层层包裹。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打量着简陋的基金会办公室,件件物品都是如此的熟悉,却又都闪烁着陌生的光泽。
我可以去哪里呢?迷惘中,方离忽然想起了关淑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她拿起电话打到她家里:阿姨,是我方离。
是方离呀,今天有空过来玩吗?关淑娴热情地说,方离心头漾起一丝感动,说:阿姨,我今天有空,另外……阿姨,我能否在你家里住两天呀?第36节:第二个花圈(5)当然可以。
关淑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这就叫郑师傅去接你。
放下电话,方离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
没等多久,于从容的司机郑师傅打电话过来,说快到办公楼下,请她马上下来。
她小心地锁好门窗,拎着行李袋匆匆奔下楼,于从容的黑色房车堪堪停下,方离径直拉开车门,跟郑师傅点头问好,然后坐上车。
郑师傅是个很沉默的人,方离跟他认识也有一段时间,几乎没次关淑娴都是派他来接她的,但是很少听到他主动说些什么。
一路音乐声里,车子经过闹市,开进湖畔别墅区。
于从容的别墅临湖而建,占地一千平方米,总高三层,花园大约有七百平方米。
园子里有假山丛竹,还有两株紫藤花,灰色的藤蔓虬结交错,结成一个藤萝架。
每年四月开花时,花园里似是挂着一道华丽的紫色瀑布。
不过现在紫藤还未发新芽,天空的碧蓝衬着藤蔓的灰色,透着浅浅的苍凉。
车子刚进院子停稳,紫红色的大门拉开,现出一条纤弱的身影,是关淑娴。
她不到五十岁,保养很好,皮肤白皙,气质高雅。
站在台阶上,一身米色打扮的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方离。
方离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关淑娴面前,叫了声:阿姨。
你呀,我不派郑师傅去接,你就不来看我呀?关淑娴伸出食指轻点方离额头。
方离憨然一笑,惟有在关淑娴面前她才会露出小女儿状。
关淑娴挽起她的手进屋,边走边说:早就想叫郑师傅接你来了,只是这阵子总下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天关节酸疼,这两天才好些。
屋里的装饰十分堂皇,明窗净几。
客厅里的窗子开着,窗帘拉开,天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窗纱照着桌几上一丛香水百合。
关淑娴拉着方离在沙发上坐定,细细看她一眼,问:小离你的脸色不太好,比过年时瘦了些,是不是最近过得不太好?没有,只是最近胃口不开。
你一个人生活,吃的东西随便,肯定伤胃呀,等一下叫小红炖点燕窝给你补补。
关淑娴说的小红,是她家的保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方离连连摇头:不用了,阿姨,我没什么事。
关淑娴嗔怪地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总是跟我客气。
早就说过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方离心中一荡,感动的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心绪的激荡,她连忙转了话题:于叔与妍妍呢?妍妍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小女儿于妍,与方离岁数相当。
你叔叔约人去打高尔夫了。
妍妍呀,就别提她了,天天不到天亮不回家,不睡到吃晚饭不起床。
我说她一句,她顶我十句,这女儿真是闹心呀。
关淑娴叹了口气,说,要是她有你一半的乖巧,我也就舒心了。
哪里话,妍妍比我聪明多了。
方离嘴上如此说,心里感叹:倘若我有这样的家境,也难保不恣意放纵,反正永远都有人收拾残局,永远有后路可退。
她的聪明都用在玩乐上了,成天不务正业,别提她了,一说起她我心揪。
关淑娴拍拍方离的手背,小离,你也快二十五岁了,该找着男朋友了。
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呀?方离情不自禁地身子一缩,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用了,阿姨,我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这孩子,每次跟你提交男朋友都这样的表情,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关淑娴微嗔,拉起方离的手,来,我带你去房间看看。
关淑娴领着方离往客房走去。
于家的客房在一楼,二楼是于从容与关淑娴的卧房与书房,三楼是于妍与于浩的房间。
于浩是于从容的儿子,因为工作的需要长期呆在国外。
客房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朝东,很安静。
窗子开着,微风吹拂着浅绿色的窗纱,窗外种着一株玉兰,姿态纤柔,已长了苞,苞尖一小点粉红色。
方离的眼睛忍不住便被这点粉红迷住了。
关淑娴笑盈盈地说:怎么样,还合适吗?方离欣然点头,这里太漂亮了,跟她在基金会办公室寒碜的卧室一比,宛若天堂。
看到方离喜欢的神色,关淑娴甚为满意,拍拍她肩,说: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下就吃中饭了,我去看看小红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说完就离开了客房。
方离撂下行李袋,又倚在窗前看着那株玉兰,一直到关淑娴来唤她吃饭。
第三部分第37节:第二个花圈(6)餐桌很大,饭菜很丰盛,但只有两个人,于从容与于妍都没有来。
方离很是惊咦,看着关淑娴。
关淑娴说:不用等他们,从容在外面跟朋友吃饭了,妍妍肯定吃晚饭时才起来的。
她叹口气,我都习惯了,天天一个人吃饭,都很想叫你来陪陪我的。
这会儿,方离才明白华舍里不为人知的寂寥。
昨晚睡的不香,方离的胃口不开,但怕关淑娴认为她不喜欢,逼着自己吃完一整碗饭。
饭后,她陪着关淑娴在院子里遛跶。
阳光披身,春风拂脸,是个好日子。
方离终于从昨晚的寒冷里缓过劲来,笑着听关淑娴说着花园花草们的琐事,比如今年的紫藤花期要延后,玉兰的花苞比去年要大,墙角的爬山虎要修茸一下,准备买几个古董坛子养睡莲……于家的花园有花木商定期修理,但平日里都是关淑娴在打理,这也是她惟一的消遣。
这个花园于关淑娴,犹如孤儿院的美人蕉于方离,方离有时候想,之所以两人相投,大概都是因为孤单至极了。
一个下午的光阴便在这花花草草间溜过了。
吃晚饭时,于从容没有回来。
方离与关淑娴吃到了一半时,于妍下楼来了,微眯着眼睛,边走边打哈欠,手中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叮叮作响。
看到方离,她脚步微滞,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关淑娴。
方离连忙起身打招呼:妍妍,好久没见。
于妍轻轻嗯一声,径直拉开凳子坐下,又是一阵叮叮响声,原来这响声是她手腕上的一串手镯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方离离她近,不免多看了一几眼,手镯细而锃亮,有的雕着花纹,有的刻着字符。
关淑娴不满地看着她,说:瞧你,小离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呢?于妍挟菜扔进嘴里,唔唔地说:我怎么没搭理?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
关淑娴蹙眉。
于妍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
方离大感尴尬,只好闷头吃饭。
过了片刻,于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撂,说了声:我吃饱了。
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一会儿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音。
关淑娴摇摇头,甚是无可奈何。
她挟菜放到方离碗里,说:多吃点,不用管她了,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
方离不好接口,将关淑娴挟到碗里的菜努力吃完。
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光线幽幽,更显得房子的大与冷清。
方离现在才完全明白,为何自己说要来小住,关淑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也需要人陪呀。
等会儿我们下棋吧,我都好久没下了。
看方离吃得差不多了,关淑娴兴致勃勃地提议。
她是围棋爱好者,方离的围棋也是她教的。
于家的书房专门设着棋室,一张明代花梨木棋桌安置在日式榻榻米上,方离与关淑娴盘膝对坐,开始捉子厮杀,一连下了三盘。
方离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前两局都在形势大好逆转直下,第三局从开局到结束都是步履艰难。
关淑娴将手中摆弄的白子扔进围棋盅,兴犹末尽地说:今天不好玩,你一直在让着我。
方离笑笑,说:是阿姨的棋艺越来越老道了。
关淑娴说:小离,你倒是会奉承人了。
嘴上如此说,眉间却隐隐有得意之色。
方离莞尔一笑,按捺不住困意,笑到半途变成了哈欠。
关淑娴瞧在眼里,起身说:你去睡吧,看你累的,明天可不许再输给我了。
方离也起身,盘坐良久,双腿微微发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说:瞧阿姨说的,好像我是存心输给你一样。
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关淑娴拍拍她肩膀,关爱地说:快去睡吧。
方离点头,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洗澡时,已倦得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一倒到床上更是浑浑噩噩不知天地。
醒来时,一道阳光正好照着窗外玉兰花苞,苞尖的那点粉红酥软在阳光里。
方离觉得浑身舒畅,除了手指尖有种奇怪的酸疼感。
她对着阳光张开手,手指尖有点红,指头与指甲都有摩擦过度的痕迹。
修的很短的指甲缝里嵌着一条白线,方离好奇地拨弄一下,白线变成白色的粉末落到床单上。
她皱起眉头,从床上粘过一些粉末,对着阳光比照着,还没想明白是什么东西,房外传来人走动的声响,她一惊,终于想起这是别人家里,起得太晚有失礼貌。
第38节:第二个花圈(7)顾不得研究那白色粉末为何物,也顾不得研究指尖为何酸疼,方离飞快地起了床。
出了卧房到客厅,关淑娴正坐在沙发上插花,青花古瓷配红玫瑰,一团火焰般烧开了,整个客厅顿时明灿生辉。
关淑娴手中不停,抬头一笑:小离,起来了,睡的还好吧?很好,阿姨早。
那就好,先去厨房里吃点早餐吧。
方离点点头,往厨房走去。
于家的厨房很大,有个简易的餐台,平时吃早餐都在厨房里。
小红在厨房收拾,看到她笑了笑,端出一碗粥、两碟小菜和一个鸡蛋放在餐台上。
方离,你是不是有磨牙的习惯呀?什么?方离一愣,我没有。
哦,那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总发出……小红伸手在餐台上抓了一下,发出嘶嘶的抓搔声音。
这种声音。
小红的房间就邻着客房,两间房都开着窗子,能听到彼此的动静。
方离瞟自己磨的平平的手指甲,看起来确实抓过什么东西的痕迹,可是自己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昨晚是几天来难得一个好觉。
小红,你听错了吧?也有可能。
你快吃吧,有报纸。
小红边说边将一叠报纸放到餐台上。
方离正想说自己没有吃东西看报纸的习惯,但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眼前晃了晃。
她收回到嘴边的话,拿过报纸展开细细搜索着,这是昨天的晨报,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每日里南浦市的闲闻趣事,外加一堆作家的专栏。
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钟东桥。
它出现在社会百事的讣告栏里,写着:定于某月某日上午十时在市殡仪馆七号厅举行钟东桥先生追思会,凡钟先生的生前好友欲致吊唁者,请准时前往。
特此讣告。
落款是:钟东桥治丧委员会。
方离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件事很不寻常,连忙拿起旁边的电话拨打徐海城的手机,但是他的手机关机了。
她放下电话,越想越不对劲,钟东桥无亲无友,而且尸体还在公安局,是谁给他举行追思会?方离将讣告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日期就是今天,而现在快九点,离十点只有一个小时了。
她想了想,当下撂下报纸,快步走到厅里,对关淑娴说:阿姨,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关淑娴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小离,怎么了?要不要叫郑师傅送你呀?不用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方离边说边到客房拿上包,又跟关淑娴道了声再见,匆匆地离开于家别墅。
走到马路上,她立刻后悔拒绝了关淑娴的好意。
这里是别墅区,根本不通公交车。
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到达市殡仪馆时,已快到十点了,方离一路小跑到七号厅。
七号厅是个小厅,正中摆着钟东桥的一张照片,这是张旧照,还保留着他年轻时的几分俊气。
奇怪的是厅里空无一人,连花圈也没有一个。
方离大感困惑,四处张望着,轻轻喊了声:有人在吗?等了片刻,没有人回答。
厅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味,其他地方的哭声不断传来,凄凄切切,像极细的铁丝勾住人的心。
方离发了会儿呆,终于想起好歹与钟东桥有一面之识,应该躹躬行礼。
身子刚弯下,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跟着响起了一声咦。
方离飞快转过身,看清楚眼前的人,也是惊讶不已。
你不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吗?来人圆脸大眼,岁数很小,双手拿着一个白菊花圈,正是春天鲜花店的那个小姑娘。
她听到方离说话,目光从钟东桥的遗照上移到方离脸上,微微皱眉想了会儿,说:你来过我们店里吧?对,没错,你浪费了我不少时间,结果一朵花都没买。
说完,她还娇嗔地瞪了方离一眼。
方离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
小姑娘没有搭理她,目光又落回钟东桥的遗像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良久,满脸惊异地说:我没有看错吧?我怎么看这照片上的人,跟订花圈的是同一个人呀?你没有看错,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方离这么说,小姑娘的脸刷地白了,手中的花圈也簌簌颤动。
方离心中一动,盯着面若土色的小姑娘,缓缓地问:你这花圈是送到哪里的?小姑娘嘴唇颤抖不已,半天挤出一句话:七号厅。
第39节:第二个花圈(8)心中轰然一声巨响,方离呆住了,第二个花圈出现了,却是送给钟东桥的!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中,其中一个是送给自己的!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七号厅里安静极了,可听到鲜花店小姑娘嘴唇颤动发出的声音。
方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花圈上挂着的悼词,上面写着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落款:钟东桥敬挽。
耳边传起了小姑娘喃喃的絮语:昨天晚上,他打电话说要送一个花圈到七号厅,我问他是送给谁,他说送去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世界上有鬼吗?难道真的有?她浑身一震,将花圈随手一放,说:我得走了。
方离正想出言阻止,听到身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等等。
小姑娘与方离同时回身,从通往焚化炉的小门里转出一人,是警察小张,他快步走了过来。
方离愕然,说:小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小张不接方离的话茬,看定鲜花店的小姑娘说:你接到钟东桥电话,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小姑娘努努嘴,说:怎么没有通知你们呀?你们给我留的手机号关机了,就是那个叫徐队长的手机。
小张顿时无语了。
小姑娘害怕地瞥了钟东桥的遗照一眼,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不想呆在这里,怎么还会有死人给自己送花圈的?这事情太可怕了。
她说到最后,眉毛拧成了一团,声音打颤。
方离反应甚快,连忙安慰她:这是玩笑,大家开的玩笑,钟东桥先生还活着呢,我们为了找他,所以才故意设了个局。
小姑娘半信半疑地看看方离,又看看小张,问:是真的吗?小张立刻明白方离的意思,不想引起坊间流言,当下也点点头。
小姑娘脸色大缓,吁了一口气说:我说呢,哪有这么可怕的事。
那我可以走了吗?得到小张的点头允许后,她一溜烟地跑了。
怎么回事?大徐呢?他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徐队有公务,出差在外呢。
那这个追思会究竟怎么回事呀?是徐队吩咐的,案子没进展,设个追思会看看什么人来,说不定会有突破。
小张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着方离,结果总是有你呀。
方离连忙分辩:我是打不通大徐电话,又好奇才来看看的。
小张摸摸后脑勺,烦恼地说:又一无所获呀。
怎么一无所获?至少知道钟东桥生前定的三个花圈,其中一个是给自己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要死。
小张怔了怔,说:对。
他打量着花圈,迷惑地皱起眉,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意思?这本来是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说的兵家制胜决窍,但是钟东桥用它,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可能有着宗教意义,永生或是轮回的意思,很多宗教包括佛教都认为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开始,或者直接以灵魂的形式抵达永生。
小张摇摇头,说:真是个古怪的人呀,他居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事先定好花圈给自己。
那么打电话要鲜花店送花圈的人是谁呢?要是他同谋,还是……他看着方离,他真的回来了?方离骇然一震,背上隐隐有芒刺感,就像有人正盯着自己。
她转身寻找,却迎上了照片上钟东桥的眼睛。
黑白照的瞳仁总是分外的醒目,黑黑沉沉,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