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陆臻2006年4月3日下午3点17分,军部,晴。
军部的大会议室外面坐了不少人,有些没有捞到位子坐的则直挺挺地站着,有的紧张,有的放松,可是不约而同的,脸上都有困惑的神情。
陆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捧着他的PDA就着明媚的春光看小说,站在他身边的宫海星紧张地敲着他胳膊:副营长,你说这到底是啥事儿啊?陆臻挺恋恋不舍地移开眼:啊?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您这么定?宫海星不信。
小宫同志,陆臻拍着他后颈:既来之则安之,啊!不过呢,内部机密啊!陆臻眼珠子一转,闪出一点星亮的笑意,勾了勾手指,宫海星俯耳过去,听到陆臻压低了嗓子凑在他耳边说道:听说,是军区直属下来选人的,简单来说,就是钦差。
宫海星道:选了去干嘛?陆臻手刀在小宫脖子上比了一下,笑道:宰来吃。
宫海星眨巴了一下眼睛,沉默了。
会议室厚重的实木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军官探头出来:陆臻?到!陆臻双腿一合,啪的一下笔直站立。
进来,到你了。
是!陆臻不落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顺到裤袋,迈正步走了进去,动作流畅,如流水行云。
诺大的会议室里只在边角上坐了一圈人,神色淡漠和气,是经风历雨后的淡漠,是从容不迫的和气。
陆臻敬完礼,被众人肩膀上那一水儿的金星晃得眼花,凝着眸,一个个看过去,一颗金星,一个四星,三个三星,还有个坐在最边上的,肩头上扛的倒不是那么吓人,两星!只是年岁上看起来有点特别,陆臻估摸着,这人应该也就是个三十出头。
春日,午后,阳光明润,漫漫散散地从大窗里落进来,给背光的影子都染上了一层毛边。
陆臻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一眼,那人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线,似曾相识。
坐。
中间坐主位的那位少将笑容明煦如春风。
是!陆臻直挺挺地坐下去,背脊上像是插了钢条,铸死了,不会弯折。
少将又笑了一下:放松点儿,这就是计划外的任务,组织上想和你聊聊,有个事情呢,想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当然,你们慢慢聊,不要管我,我只是陪客。
陆臻配合地笑出一副标准照,心里咬着牙细细嘀咕,这衔,这气场,能视而不见的大概都是瞎子。
陆臻,严正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今年几岁了?二十四!陆臻一个咯噔都没打就蹦出了自己的年纪,可是视线却落在严正手里的东西上。
严正低头,了然而笑,把文件夹竖起来:这是你的档案,非常漂亮。
首长过奖了。
陆臻不自觉挺了挺胸。
我看过你的本科论文,你是学军用光电工程的,工科,硬件。
严正说话的声音变得缓慢,带着审慎的味道。
对。
可是你的毕业论文是,怎么说呢,一种战略。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种战略构想。
陆臻的目光炽热起来,细小的火星在黑亮的眸底闪耀:然后我设计了整个系统,还有仪器的雏形,所以,我仍然从我的专业上毕业了。
严正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到写这个?陆臻抬手:Discussion里全有。
严正道:我是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要写出这样宏观结构上充满了军事学意味的论文?陆臻眸光一闪,有些困惑。
严正继续,声音不徐不急: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满足于你现在的工作,电子营副营长,陆臻!陆臻仍然困惑,却扬起了嘴角在笑:首长好,我相信没有人会完全满足于自己的现状,筑梦踏实,我们的理想永远在前方,而同时,做好脚下的事。
陆臻注意到一直坐在最右边偏头看着窗外的那位中校,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很简单的一眼,纯粹的审视的目光,陆臻却蓦然感到心口发凉,有如身为猎物被子弹穿过的错觉。
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比如正在提问的上校,严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的锋利,一层层剥皮去骨,像是要从外向里扫描他的灵魂。
可是那个中校却不一样,他的目光是直奔着要害而去的,胸前,第三颗纽扣的左边,额头,两眉之间。
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心底像藏了沾水的豆芽,在悄悄破土。
严正与身边的几个同僚们商量了一下,正式发出了邀请:陆臻少校,愿意来麒麟基地吗?这是一个可以让你更快实现梦想的地方。
呃?陆臻有点走神,可是大脑随即高速地运转。
麒麟,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是细究起来,一片空白。
这是一个在军报上找不到,军务室里也看不到的名字,只在新老士兵中口耳相传,像是传说中的圣地,人们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荣光,可是光芒太盛掩去了真实的质感。
传说中的基地,传说中的部队,鬼魂一般的……陆臻眼前蓦然一亮,视线不自觉地偏了偏,落到中校的脸上,侧脸,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完全重合。
我可以拒绝吗?陆臻问道。
严正微微惊讶:当然可以。
陆臻继续问:好,那么我今后的工作重心是什么?严正笑起来:你来了就知道。
陆臻的手指向一边:这位中校,是狙击手吗?夏明朗终于第一次彻底地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与严正对视了一眼,严正道:是的。
陆臻道:首长,我猜测一下,你们是希望我去做技术支持。
严正点头。
我想进行动队。
陆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唯一的要求!理由?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笑。
我在合训期间所有军事技能都是优秀。
夏明朗随手翻了翻,笑容很诚恳:在我看来,相当一般。
陆臻清了清嗓子:可是现阶段研发工作与实战相脱节,这是研究部门最大的障碍。
中间坐主持位的少将转头过去,对着严正说了几句什么,严正没说话,只是冲着夏明朗摊开手,简简单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夏明朗无奈:好吧,那你就来试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不合格被踢回来,你别嫌丢人。
是。
陆臻干脆利落地起立敬礼,笑容明亮:不合格当然要被踢回来,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少将呵呵地笑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是你们年青人有干劲啊!去吧。
陆臻脚跟相扣,以标准姿势转身,正步走出门外。
严正转头看夏明朗:不喜欢?没有,我很喜欢。
夏明朗眯起眼:就是先天弱了一点,得想办法拉上去。
长桌另一头一个穿海陆制服的上校走过来拍严正的肩膀:嗨嗨,你们这帮子缺德挖墙角的,我手上那点存货全给撬了。
老祁,别这么小心眼,大家都是为了工作。
老祁明显不卖账:就刚刚出去那个,旅长的心肝宝贝,我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交待呢。
严正笑容满面:好好,兄弟我心里有数。
行了行了,下一个了!老祁回你位子上去。
大校笑呵呵地把人拉回去,示意传令官继续叫号。
基地,一中队二楼小会议室,夏明朗押着几个助理教官们帮他看档案,一叠一叠的档案袋子堆了两尺高,方进一进门就被吓到:队长,这回来多少人?初训有一百多个吧。
夏明朗两条腿架在桌子上,挥了挥手:慢慢看,总结好优缺点报给我。
那队长您干嘛?方进忙不迭地问。
夏明朗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用特真诚的语气说道:我睡一会儿。
陈默站在方进对面闷了一声笑,把笔记本打开调出表格准备打字输入,郑楷、方进等人围着他各自找地方坐了,悉悉索索地拆开档案袋来小声讨论。
夏明朗说他要睡一觉,居然,也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仰着脸很香甜的样子,方进忙了一会儿觉得这活着实无聊,骨头缝里直痒痒,伸一个懒腰,摸到夏明朗面前去。
陈默从液晶屏上移开眼睛来瞄了他一下,有点无奈,方小爷天生一副招猫逗狗的性子,那是死多少回都不会改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忙活着正事,而余光各各飞起,准备要看好戏,方进的渗透工作进行到离夏明朗还有一尺远为止,夏明朗蓦然间睁开眼睛,黑眼睛里精光璨亮,没有半点睡意。
有事?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哦哦……方进手腕一翻去摸夏明朗的口袋:队长有烟没?夏明朗一脚把他踹开:得了吧!陈默还在呢,你抽什么烟?都弄完了?陈默抬起头,笑道:队长,有熟人。
郑楷伸手一推,档案袋从桌面上滑过去,夏明朗看着照片嘀咕:徐知着?郑楷道: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差点让人给逮了回去?夏明朗敲敲头,眼风如刀给了方进一记,方小侯讪笑往后退:说起来那次还是小默回去救的您。
是啊,长短接合,当初是谁跟我搭来着?夏明朗困惑,好似想不起来。
是小的。
方进做狗腿状。
不会吧,我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呢?夏明朗疑惑状。
方进哭丧着脸:我不是让他给狙了嘛,那不是演习都快结束了嘛,我去给黑子报仇,他一组俩都让那小子给狙了,我一手拉拔长大的兵,我心疼嘛,我哪知道刚好就撞人家营部上去了呢?你要说这打仗啊,那就是邪乎,咱从演习头上找到尾就愣是没找着,不想找了吧,那就撞上了,还把您给围了……夏明朗抡起桌上的档案袋就砸了过去,风声赫赫,破旧的牛皮纸袋在半空中四散解体,雪白纸页飞旋如刀片,方进猫身躲了过去,瞠目:队长,您内力又见长了啊!捡起来。
夏明朗哼了一声。
方进埋头狂捡,嘴里却不闲着:要说啊,那还是咱们家默默厉害,长枪一划,八百米无人区啊……陈默,我记得那次你们两个打赌,死的给活的洗一个月臭袜子,他洗了吗?夏明朗忽然问陈默。
陈默抿着嘴点了一下头。
方进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页码理好,哈着腰放到了夏明朗面前,夏明朗拍拍他脑门:我在想,下次我也要跟你赌!方进听完,伤心地退下了。
夏明朗活动完筋骨凑过去看陈默写出来的东西,方进忽然又惊叫:噫,咱们这儿来了个天才儿童。
夏明朗没抬眼,倒是郑楷接了一声:谁?24岁,两本一硕,嘿嘿不是人啊!方进怪叫。
怎么可能这么小?郑楷明显不信。
他合训分流的,对吧,出来就是双本科,然后保送军事学硕士,人这主要是念书念得早,方进掰手指:我靠,他这得跳多少级啊!方进兴致勃勃地翻回去看标准照:不是吧,这小娘们似的样子进行动队?队座,你是不是拿错简历了?人家自己想来,你有意见吗?夏明朗淡淡扫他一眼,方进咬住舌头,噤了声。
忙乎了一个下午,一百多份档案总算是理清了,各教官的职责范围也了然于心,夏明朗为主,方进负责突击格斗,陈默负责狙击,有大型训练任务的时候郑楷再过来照应一下,分工一如往昔。
收工完事后,夏明朗拉着郑楷顶了校官的头衔大剌剌地先行一步吃饭去,只留下方进和陈默俩中尉沉默地进行着扫尾工作。
方小侯抱着那一大叠的文件在前面走,嘀咕:要我说咱队座现在是越来越懒了,往年的档案他都自己看来着,现在手一挥就踢给咱们了。
陈默提着笔记本跟在后面,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队长还会再看一遍的。
才怪了,他要肯自己看,折腾咱们一下午好玩啊?方进不信。
可能他觉得我们也需要看一遍。
陈默拿了钥匙开门,把手里的东西全码好放在桌子上,一转眼的工夫,方进就已经在夏明朗桌子上顺了两支烟,陈默挺无奈地瞧着他,方进嘿嘿一笑,把烟藏进兜里:我出去抽。
入夜,月朗星稀,熄灯号过后,整个基地内部一片寂静,夏明朗站在窗边抽完一根烟,看着对面的寝室楼一下子暗下去,回到桌边开始对应着看档案,这次来了很多人,严正带着他东挖西撬,整个军区的精华尽收一室,履历都堪称华丽。
夏明朗一个个看过去,不紧不慢,翻到陆臻的时候顿了一会,回想起面试时的画面。
这是一个有理想的孩子,一双眼睛生机勃勃,挟着一份漂亮得惊人的简历,顾盼之间神彩飞扬,夏明朗毫不怀疑他对理想的渴望与对希望的执着,只是……陆臻。
陆,为地;臻,达到完备。
人,从来不是有了理想就能成就未来,做到才是更重要的,脚踏实地,达到完美。
夏明朗微笑,你老爹很会起名字啊!档案里的标准照穿着海陆的正装常服,目光平寂,小小一张方寸之照,也可以看出风发的意气。
峻傲、干净、清瘦、修长……夏明朗回想到在会议室里第一眼看到的陆臻,微眯起眼睛,在这具身体上打了个叉。
于是,心中不期然生出一点矛盾的感慨,慢慢地捏成了一句话:陆臻,你他妈可千万给我撑住了。
2.下马威麒麟基地藏在山里,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的,特别不好走,严正为了表达诚意,本打算派架直升机去接,没想到海陆那边的老旅长眼睛一瞪:欺负咱们没有空中力量吗?于是马上调了一架两栖直升机过来。
陆臻一想到军长当时的神情就想笑,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又要搭架子摆姿态,活脱脱的嫁女情结,最后还在嫁妆上下功夫,力求一个风光大嫁。
由于小宫不幸落选,陆臻孤零零地落了单,一干人里就一个是认识的,他当年研究所的同学魏凡,机械狂人,陆臻比他小两届,只看到了一点盛况的尾巴,听说此牛人向老婆求婚的时候出动了三只机械狗,全是自己手工制作,这次调去军区直属的某军工保密机构。
同机上还有两个也是去麒麟的,一个少尉一个中尉,都是两栖侦察出身,听说陆臻与他们同路,各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直升机在基地的机场上降落,陆臻利落地跳下去,转身向魏凡挥挥手,大声地说了一句:拜拜!拜拜了,我旧的一切,转过身,迎接我的新生活。
中午的麒麟基地有一种特别的葱郁气息,远处的操场上有奔跑的人群,建筑物闪着氤氲的光,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微微兴奋,大脑中的多巴胺浓度正在上升,这样很好,陆臻不打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享受这种感受新鲜的兴奋感。
来接人的少尉把吉普车停在一边,傲慢地做了个手势,陆臻他们便自个抱着行李坐上了车。
嗨,小兄弟!陆臻感觉到他神情中的不友善,主动拍了拍他肩膀想要搭话。
谁是你兄弟?少尉冷冰冰地转过头,肤色棠黑,满脸横肉,眼神轻慢得近乎无礼。
陆臻愣住,手僵在半空中。
你怎么说话的这是,咱们当兵的五湖四海来,不都是兄弟吗?坐在陆臻边上的海陆中尉忍不住打抱不平。
哼。
少尉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当兵的都受不得气,两栖侦察是尖兵队,当尖子更有尖子的傲气,陆臻马上就看到中尉眼底闪过一道怒气,只是初来乍到的陌生感,让他选择了谨慎。
陆臻其实还在发愣,他简直回不过神,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从来没有。
他一直都是好学生,老师宠,家长爱,同学情谊处得相当好。
大学毕业是优秀学员,扛着上尉的衔下连队去当排长,从连长到手下的老班长们对自己都是客客气气。
硕士毕业回到老部队,更被当成宝贝那样宠。
临走的时候政委还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嘱:听说那地方可不好呆啊,过得不习惯还是回来啊,咱们这儿永远给你留个窝。
然后,这地方……??陆臻倒是没生气,他只是太惊愕:这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答案很快就揭晓,少尉的车技很好,基地内部照样开得像飞,陆臻听到同行的中尉在嘀咕:这……这这要吃处分的。
吃处分的飞车一路开到了基地的边缘,大山的脚下一个菜地旁边的破旧大屋边。
站在门前的一个中尉很不耐烦地走过来,勾着司机的脖子骂道:怎么还有??司机少尉很委屈:侯爷,这也不是我找来的啊。
得,都给爷滚下来吧!方进招了招手,像是赶苍蝇。
陆臻与两位战友面面相觑,到底忍下了心头的怒火,提着东西下车。
哎,方进拦住了:滚个人下来就成了。
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陆臻压不住火气。
我什么态度?怎么啊,不服啊,当心老子揍死你。
方进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气势汹汹指着陆臻的鼻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陆臻自己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海陆中尉已经看不下去了。
少校站到中尉面前怎么着也是个首长了,自己家里的少校出来让人这么吼,是个兵都咽不下这口气,中尉一挥手就要去拿方进的手腕,陆臻眼看这两人要打起来,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先抱住了自己人:行了行了,谁知道这鬼地方怎么回事,这种人不值得跟他动手。
方进的眼神挑衅:什么鬼地方?告你,这儿就是阎王殿,你进来了你就是个鬼,等着被抽筋剥皮吧。
陆臻冷哼一声:你放心,这鬼地方什么样子,我会好好记下来,而且会让有关部门也知道。
哈,我还不信了,你当这儿什么地方,还有关部门呢,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方进一口嚣张精脆的京片子像是大刀片子似的硬生生刮得人耳朵疼:麻利儿的,滚下来。
自古到今,强龙不压地头蛇,陆臻几个忍着气,空身下了车往屋子里走。
这三人刚一转身,方进和黑脸少尉就齐刷刷变了脸色。
少尉苦着脸抱怨:支队长,你下回能不能找别人干这事,这趟太邪门了,冷不丁蹦一少校出来,吓得我连话都说不全。
瞧你那点出息,没见过少校啊?少校我常常见,可我没骂过少校啊?小黑少尉继续纠结。
得了,没事儿,就这么一个主,已经混过去了。
方进笑嘻嘻凑近压低了声音:你队长我,装得还像那么回事吧?挺浑的,我都想揍你。
小黑老实回答。
不错不错!方进得意了一下,余光中看到陆臻回过头找人,马上脸一拉,凶霸霸地喝道:看什么看,走你的路。
进了门,陆臻才发现这鬼地方能给他带来的冲击实在太他妈过份了,长方形的一间空荡荡的平瓦房,地上铺了稻草,上面扔了一个个行军铺盖卷儿。
陆臻闻到空气里一点微妙的气味,不自觉问了一句:这什么地方?陆臻本以为方进是不会回答的,但是方进回答了,还说得很愉快,他幸灾乐祸地甩了俩字:猪圈。
顿时,一少校,一中尉,一少尉,脸都白了,因为太过震惊,反而不怒了。
谁让你们这趟滚过来这么多人?人住的地儿都占满了,还抢了猪呆的地儿。
方进不耐烦地指了三个铺位给他们:初试的科目在被子里,外面那个操场你们可以用,俩礼拜后初试,祝你们全都不要过关,嘿嘿!方进冷笑了两声,转过身,扬长而去。
陆臻看着这家伙的背影目瞪口呆,若不是他身上还套着作训服,这恶劣的东西根本就连一根头发都不能让人联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军人,当然,穿上那衣服之后就更别扭了。
陆臻转身看看四下,好几十号人大都站在自己的铺位前面发呆,一个个雾水满头的模样,显然也是完全搞不清状况。
首长,您说这到底咋回事儿啊?中尉困惑地问陆臻。
陆臻摇头:不知道,啊,对了,别叫我首长,到这里我们都是学员,我跟你们是平等的,我叫陆臻。
孟侨。
中尉道。
王继中。
少尉道。
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个连队的,跟陆臻打完招呼便凑到一起小声嘀咕,陆臻埋头去拆自己的行李,脑子乱乱的,从开始下飞机,他就没能回过神。
拆开背包绳,被子里面有一整套的生活用品,压在牙杯下面的是一页A4纸,陆臻从头看到底,心里像是被滚油煎过又入了冰水,不知道应该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一份考核科目单:包括了25公里的山地越野和10公里武装泅渡,四种枪械的射击,直升机空降入水,还有不计其数的障碍跑,更要命的是这张科目单是一个整体,单子上详细标明了整个路线,试训人员必须一气呵成地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全部科目,而那个规定时间短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数字。
最近这一个月来,陆臻除了忙着交接班,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旅里的侦察支队练体能,可是凭着他那点鲜明的印象,似乎就算是全旅的越野冠军也不敢夸海口说一定能完成这份考核科目。
陆臻捏着那一页纸,一个个地回忆自己的训练成绩,加加减减怎么都算不出个合格。
耳边的吵杂声越来越响,更多的人被踢进来,更多的人发现了这张单子,更多的人在惊愕地抱怨。
当最后几个试训人员被方进领进门之后,沸腾的声浪达到了顶峰,有人开始要求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来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进抱着肩站在门口,凶狠的目光缓缓扫过,忽然暴吼了一声: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没规没矩的,哪儿混出来的。
一提及出身,大家都忍着气安静下来。
我劝你们啊,有那个力气啰嗦不如早点睡觉,小爷我好心提醒,这恐怕会是你们最后一个囫囵觉了。
方进说完,像是生怕自己还不够招人嫌似的,哈哈大笑了两声,背着手,扬长而去。
满屋子的人都有种被雷打到似的错愕,陆臻听到大门落锁,陷入了疑惑的思考中,太恶劣了,实在是太恶劣了,可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他有了不真实感。
方进刚出了院门,忽然听到背后风声鹤唳,蓦然间回首,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队,队座……您怎么有空过来的?夏明朗一脚踹过去:你唱大戏呢?方进不敢躲,可怜兮兮地揉了揉:那不是您说的嘛,要对他们狠一点。
你那是狠啊……夏明朗气得都想笑:你那叫贱。
喏,队长……方进不高兴了:小默你评评理。
陈默拎着枪一直沉默地跟在夏明朗身后,听到点名才抬起头,看看方进又看看夏明朗,想了想,点头:嗯,是有点。
夏明朗得意地大笑,听起来和方进刚刚的笑声一般无二的那么嚣张无忌。
方进说,那是陆臻他们最后一个囫囵觉,其实那话是错的,因为就连那一个晚上,他们也没睡好,凌晨四点,一声尖利的哨声把所有人催醒,方进扯着嗓子在外面吼:紧急集合。
陆臻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迷糊了两秒钟之后抓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虽然事起突然,不过能来到这里的学员都是老部队的尖子,集合的速度并不慢。
起初列队时因为身高的问题耽误了一下,不等方进下口令,他们马上就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进行内部的调整,不过几分钟,十列横队从高到矮整整齐齐地排在了门口的空地上。
方进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一转身用一种能让所有的学员掉落一地鸡皮疙瘩的殷勤嗓音冲着旁边的一辆陆战吉普呼唤道:队座,队伍整好了,您下来吧。
陆臻忍不住喃喃低语: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站在他左边的学员转头看他一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睛,目光却淬利,在清晨苍冥色的天幕下灼灼生辉,陆臻看军装分辨出这人是野战的,少尉。
五湖四海皆兄弟哎!更何况这年头只有教官学员两个阶级,哪还有什么军衔的限制,陆臻想也没想,主动冲他一乐,笑出满眼明亮的善意。
少尉似乎愣了一愣,勾起嘴角,脸颊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他所有的精明锐利。
哎,你们两个,在队列里谈情说爱呢?夏明朗半靠在车身上,手里提着杯子,声音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少尉像是被吓到,连忙把头转了过去,脸色凝沉。
陆臻压着火气叫了一声报告。
说。
夏明朗把杯子打开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我只是在用正常的方式熟悉队友,请你收回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评论。
陆臻声音清朗,在晨风中听起来像是初初离巢时海鸟的鸣叫。
熟悉队友,你们家都在队列里熟悉队友啊……海陆的吧?夏明朗好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扫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摇头:一年不如一年,都堕落成这样了。
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差异的后果就是爆发,陆臻怒气上涌差点要冲出去,还没动,就被身边的少尉用力拉住了手臂,陆臻定定神,呼出一口气,在他身上敲了几下,摩尔斯码:谢谢。
少尉听懂了,把手松开,飞快地笑一下,陆臻顿时有种找到统一战线的亲切感。
这些动作都做在暗处,夏明朗没看到,他睡意朦胧地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嫌累,又退回去坐到车上,拉腔拿调地说道:这么早拉大家起来,主要是,老子昨天晚上通宵,干完活都三点多了,就想啊,索性把你们操完了再睡吧,大家没问题吧。
没问题?问题大了,难道这个中队的训练计划是随着教官的睡眠计划而定的吗?陆臻冷笑着,在心里给总参的报告书上又重重地添上一条。
夏明朗抱着杯子困得迷迷糊糊的:那个什么,那小测验还看得懂吧?等会儿把衣服换一下,我带你们跑一趟,这两礼拜没人有空管你们,自个练练。
你们这回人太多了,我只要一半人,剩下的给我滚回去。
哎,有一点要提醒你们,被踢回去了别说是被咱们这里淘汰的,你们还不是正式的学员,还配不上淘汰那俩字。
夏明朗把话说完,摆摆手把车门关上。
陆臻去领作训服的时候经过车前,看到某人躺在后座上正睡得香甜,一股子无名怒火顿时从丹田处直窜上来,生平第一次,他有想要扁人的冲动。
陆臻本来还在思考着带他们跑一圈是怎么个跑法,等到方进跳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带着他们跑一圈,就是指由方进开车拉上已经睡着的夏明朗,带他们跑一圈!这这,真,真是……陆臻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知道怎么发泄,作为一位新时代的四有好青年,他平常唯一会骂的脏话就是:妈的!可是眼下这局面怎么也得骂上一句:操他奶奶的祖宗吧……陆臻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很快他就停止了思考,因为……开跑了。
方进的车技再好,车子驶入山区之后也免不了颠簸,夏明朗慢吞吞从后座上爬起来,问道:跑多久了?五、六公里了吧。
嗯。
夏明朗把头探出去,用电子喇叭吼道:哎,现在开始了啊。
学员们反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二十五公里越野,因为之前跑的都不是山路,所以,不算。
可是等他们刚刚缓过劲,夏明朗又握着秒表把手伸出去:不好意思啊,刚忘记计时了。
这一出又一出的,是个人都受不了,顿时,所有人都出离愤怒,还不等他把手收回去,全国各民族各地区各军种的标骂异彩纷呈地飚了出来,陆臻第一次发现听人骂娘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那叫一个同仇敌忾。
夏明朗把车窗一关,种种或高亢或激昂的叫骂都统统成了蚊子叫。
3.养猪场方进见他又想缩回去继续睡,忍不住问道:队座,你几夜没睡了?也没多久,一个晚上,赶报告,伤神呐!夏明朗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式,两条腿架在副驾驶的靠背上。
准备演习是件很激情的事,进行演习是个很带劲儿的事,可是写演习评估报告,则是一件比较郁闷的事。
夏明朗是个很有热情的厨子,他喜欢买菜切配,煎炒蒸炸煮,然后看着人们满足地拍着肚子,但是他不喜欢洗碗。
要是能有个人专门给他写演习报告就好了啊,夏明朗仰望车顶,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小子的评估报告什么时候给我?我不是交了吗?方进脖子一缩。
那不算,那是陈默替你写的。
队座,您……你们俩兵种不同,视角不一样,当我傻的啊?夏明朗脚上一横,踢方进的脑袋,方进缩头避了过去,都快哭了:那我交上半节的时候您怎么不说?我觉得写得不错啊!从狙击手的角度站在渗透人员的立场上看问题,思路很独特。
我喜欢!队长,你这是故意的。
夏明朗摸摸耳朵,语重心长的:方进同志啊,你这可是欺骗领导啊。
领导,我演习一回来就光顾着给您安排训练的事儿了。
方进转头做狗腿样。
夏明朗语更重心更长:更为恶劣的是,你居然还将一位党的好同志硬拉下水,所以,我必须要对你,对陈默同志……夏明朗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方进终于屈服,蔫里叭叽的:队长,我写,你别告诉默默。
很好。
夏明朗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三天后交两份报告给我。
为什么是两份?方进惊叫。
一份是你自己的,一份是你代陈默的。
我现在发现这个思路特别有意思,如果你是狙击手,那你看到的战局,你对对方的评估是什么样子的……很有意思。
夏明朗兴致勃勃:我打算将来要向全中队推广这种思路,让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思考……队,队,队座……方进迟疑而惶恐。
夏明朗笑容可掬:你放心,我不会占用你的创意,我会告诉大家,这是你方进发明的。
队长!方进一声惨叫,差点把车开到山沟里去。
陆臻在陆战队跟训的时候也跑过50公里的标准负重越野,不过那时候的速度比现在差远了,现在这批学员都是优中选优的尖子,而且初到这鬼地方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一个个冲得像豹子似的。
陆臻跟刚才在队列里认识的那个少尉跑在最末,陆臻是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敢跑快,而那个少尉则显然是留了力。
跑步不像是队列,规矩没那么多,两个人边跑边聊了几句,少尉本名徐知着,野战部队侦察营的,先当兵在部队考上的军校,军事技能十分过硬。
十公里之后大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自己气喘吁吁那是不用说了,徐知着却只有一点劳累的迹象,基本和刚刚迈步时一个样。
徐知着见陆臻的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笑着指指脑门:出来的时候练过,集团军越野第三。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帅得要命。
陆臻顿时就惊讶了,集团军越野第三?他都给自己整了一群什么样的队友啊,可偏偏这么优秀的队员,那个叫夏明朗的居然还敢瞧不上?陆臻无比愤怒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吉普车,车子里的夏明朗刚好把头探出来,吊儿郎当地拎着喇叭吼道:跑快点儿,这什么速度?我觉都睡醒了。
真他娘的!夏明朗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听到了数声国骂,对象包括夏明朗和夏明朗祖宗十八代各父系母系直系旁系亲属,不过骂归骂,速度倒是又快了起来,大家都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
陆臻是带过兵的人,训练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出现训练事故,现在跑这么疯,搞不好心脏猝停都有可能,陆臻咬了咬牙冲上去敲夏明朗的车窗。
夏明朗慢腾腾把窗子摇下来,笑眯眯听完他的陈述,在激烈的奔跑中说话,体力消耗非常大,陆臻尽可能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可是长跑的气息全乱了套,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痛。
方进开着车,跟陆臻保持均速,夏明朗把手伸出去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语声亲切:累了吧。
陆臻一时莫名,转头看到夏明朗手肘撑在车窗上半侧着头,视线从下往上挑起来,墨色沉沉的眼底闪着明朗的笑。
有一点恍惚,好像多少年前的那个海滩,也是这样乌沉沉压在眼底的笑,他问:嗨,兄弟,有烟吗?我不累。
陆臻道。
哦,你不累!夏明朗把喇叭拿出来对着众人吼道:唷,大家听好了啊!这里有个海陆的少校,跟我说得让你们休息一下,要不然你们会跑死,是真的吗?陆臻顿时全身血冷。
不是!老子跑不死!死也不休息!……陆臻只听到一声声的大吼,跑过他身边的队员眼风如刃,鄙夷和不屑,恶狠狠像刀子一样地剜进他肉里。
听见了吗?他们说不会。
夏明朗的手指轻佻地划过陆臻的下巴。
妈的!陆臻紧跑了几步揪住夏明朗的衣领,怒极吼道:你是他们的教官,你要控制的,你不能让他们这样疯跑,出了事怎么办?你这样是不符合规则的。
哪里的规则?夏明朗把自己的衣服拽出来:你们家那边小娘们定的规则吧。
夏明朗笑得恶劣,方进会意,及时地一脚油门踩下,陆臻挥舞着拳头冲上去,车没砸到只呛了一口烟尘,顿时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几乎要跌倒。
徐知着紧赶着跑了几步把他架住,陆臻挥拳,情绪激动,倒把徐知着吓了一跳。
陆……陆少校……你没事儿吧。
没,什么事都没有。
还有别叫我少校了,求你了,兄弟,听着太别扭了,有见过这么丢人的少校吗?没了!陆臻深呼吸,又跑进队伍里去。
徐知着被他吼得一愣,半晌回不过神,只能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往山路的边缘去,陆臻往下看,看到盘山路的下圈,跟着一辆大型的医疗车。
这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徐知着迟疑着:可能,我们教官也是有准备的。
陆臻冷笑:是啊,准备着大规模的受伤。
有种就真跑死两个,我看他怎么负那个责任。
跑到中途,原本冲在前面的都渐渐慢了下来,陆臻和徐知着他们并没有加速,一路还是超了不少人,到了最后五公里,几乎就要接近第一集团军了。
徐知着原本一直跑在陆臻身边,忽然退了一步回去跟旁边人嘀嘀咕咕,陆臻觉得诧异,回头去找他们,却看到徐知着非常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一下:兄弟,我们要冲刺了。
陆臻顿时恍然大悟,大叫道:跑啊,跑去啊!别管我,你们快点冲。
徐知着大约是觉得不够意思,又跑了几步才放开他:你撑住啊。
放心吧,哥们撑得住。
陆臻冲他们挥手:跑快点儿啊,给拿个第一回来。
集团军越野第三的实力毕竟不是说假的,徐知着全力开动,最后五公里跑得几乎比别人第一个五公里还快,冲进第一阵营里达了线。
夏明朗坐在车里一个个记成绩,他手上有一排成绩表,每个人的五公里成绩、十公里、二十公里,历历在目,跑步是一种很能看出个性的运动。
陆臻到了最后关头实在力气不足,虽然不是老末,也算是归在最后那一拨里面的,而且刚一碰线就冲了出去,趴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他们早上出来得早,每人啃了食堂前天夜里留下的一只冷馒头就算是早饭。
陆臻还没吐过劲胃里就空了,连着黄胆吐得精光,趴在地上一阵阵地干呕,胃里像是有一个粗糙的铲子在用力搅动,引起胃粘膜剧烈的抽痛。
夏明朗领着方进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很是轻松地幸灾乐祸着:方进啊,看来我们今年就不用忙了,这一批孬兵,连一个都留不下来。
尖兵就是尖兵,即使是累到极限了也有一股子硬气撑着,一个个都抬起了头,眼中倔强与愤怒一样灼热。
夏明朗笑嘻嘻地敲敲手表,转身指向身后的湖泊:同志们啊,时间还在走。
徐知着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把背包解下来扔到水里开始武装泅渡,呼啦一下子,所有人都冲了过去,水面沸腾得像是在煮饺子。
到了水里,刚刚的情形全掉了个个,游泳是陆臻的强项,他在高中念书的时候就是体育特长生,自由泳国家二级,蛙泳一级,即使是精疲力竭地划着水也能快过一般人。
倒是徐知着这个旱鸭子苦头吃足,他们都是进了部队才学会的游泳,偏偏原来在平原野战部队,一年都游不上几次,泳技平庸得只会用蛮力,好在体力惊人,居然还能勉强跟陆臻游到一起去。
这种速度的游泳对于陆臻来说就像是休息一样,游完了第一个五公里连胃都舒服了不少,他也懒得去追先头部队,索性浮上浮下地指点起徐知着的泳姿。
徐知着特别地过意不去,一直不停地催促陆臻快点游上去,陆臻猜度着早一分钟上岸,就得早一分钟看到夏明朗恶劣的脸,他眼下胃里太干净,实在没东西让他吐,可干呕的滋味也太难过了点,索性就磨磨蹭蹭地只是保持着不是末流就算了。
不过登岸之后他倒是没看到夏明朗,迎面只有一个大型的靶场,陆臻看第一眼就觉得别扭,徐知着拿手指比了比,诧异道:127米?陆臻倒是明白了为什么那张考核单上没有写具体的米数,而且他强烈地预感到当下一次他们再站到这个靶场,靶子的距离也不会再是127M。
很有意思,陆臻现在觉得这个鬼地方越来越有意思,每一个细节上都透着诡异。
跳进射击位,很自然的,枪械全分解,拎起枪就打的这种好事在这里是遇不到的,陆臻飞快地拿起零件开始拼装枪械,可是才拼了两块就察觉出不对,他面前的这一堆破烂里起码藏着四种枪的零件,但是恐怕只有一支是可以拼全的。
陆臻只能先把手上的活停下,分门别类地理出零件,不过,他还算是醒悟得早的,有人拼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这支枪缺东西根本拼不全。
枪械拼装完成,瞄具这种细节陆臻是根本连想也不想了,直接开始调试,果然,偏得那叫一个十万八千里。
夏明朗啊,夏明朗……陆臻在心里感慨,区区一次打靶都能埋下这么多陷阱,心机这么重,人活着累不累?不过,你的枪法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吗?陆臻眯起眼,十发子弹激射出去,正中靶心。
子弹打完,陆臻跟着前面的指示牌从侧门跑回了基地,大操场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土堆和陷阱,陆臻到这份上根本也没什么知觉了,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沟就跳,见墙就爬。
陆臻眼睁睁看着跑在他前面那个人从四米高的吊索上脱手,重重地砸到地面的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根本没人来管他,医务兵站在离开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自顾自地聊着天。
怎么会这样?陆臻自语喃喃,这完全不是他想像的样子。
徐知着从前面折回来拉他:跑啊,无论如何,先到终点再说。
到了终点会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世界的尽头是冷酷仙境。
陆臻原本以为夏明朗会在终点等着,继续发挥他毒舌的功力,把他们从里到外地损一遍,但是没有,终点处只有一个看着就已经很不耐烦的方进和几个陌生的基地人员,以及一大群好像烂菜叶子一样被揉碎了所有脊梁骨的学员们,陆臻挪到他们中间倒下,每一分肌肉都在叫嚣着它们的痛楚。
又等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所有的人员都收拢集合,方进连训话都懒得,简单挥挥手,让那几个士兵领着他们去洗澡吃饭。
陆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教官呢?他干什么去了?方进转头看他一眼:他等不耐烦,回去睡觉了。
方进这腔调说得十分挑衅,但陆臻没接他的话茬,沉默无言地走开了。
原来不达到一定水准,是连被他冷嘲热讽的资格都没有的。
陆臻,现在看清楚了吧,从下往上看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不走到一定的高度,是连攻击,对方都不屑为之的。
经过一个上午的剧烈折腾,学员们拖泥带水地跟着黑子去公共浴室里洗澡,肥皂和毛巾都是公用的,堆在长条凳子上一人拿一条,陆臻脱光了衣服往里面走,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脸色凶狠的黑子站在门口吼着:洗澡十分钟,时间到了就断水,自己小心点。
陆臻看到徐知着走在他身前笑容诡异,便凑过去问,徐知着抬手一指:你觉得这个像什么?陆臻往前看,全是些光着膀子的大男人,肤色各异,陆臻疑惑:像什么?养猪场。
徐知着道。
陆臻差点一口气笑岔,不过还别说倒真还挺像的。
等出来的时候陆臻才发现刚才穿脏的作训服都不见了,凳子上堆着一大堆干净衣服,自己挑合适的尺码去穿。
噫,这地方还帮咱们洗衣服啊?陆臻身边的一个学员莫名其妙。
机械化管理,陆臻冷笑:还蛮现代的。
那人显然想不通陆臻到底在气什么,手忙脚乱地跟着他身后把衣服穿好,神情里倒有点畏缩的意思,陆臻吃不消那种眼神,无奈地回头拍拍他的脑袋:我真羡慕你的单纯。
徐知着转过身也是一张郁闷的苦瓜脸,看了他几秒钟,道:我也很羡慕你的单纯。
食堂的伙食不错,当然人饿疯的时候连根草都是美味,不过套餐只有两种,而且要求全部吃完,只能添不能剩下,陆臻亲眼看着黑子像喂猪似的逼迫一个学员吃茄子,忽然庆幸自己从小就是不挑食的好孩子,这是多么的明智。
饭吃到一半,夏明朗没精打采地走进来,方进已经帮他要了一桌的菜,三瓶啤酒开在桌上,泛着诱人的泡沫,那边辛苦吃茄子的学员还在跟自己几十年来的习惯做斗争,夏明朗走过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便看到那个学员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夏明朗声音一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还没让你吃猪食呢,吵什么吵。
那个学员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针对我们。
我就是,怎么了?不想呆就别呆,打电话回去给你们老领导。
夏明朗戳着他胸口:就说是因为这里有人让你吃茄子,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4.冷酷仙境这场小变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消息很快地传开,据说是夏明朗得知此人厌恶茄子之后,下令以后每顿饭都给他煮一份茄子,而且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
徐知着吐出一口气,庆幸:还好我不吃的东西他们也弄不到。
你不吃什么?俺们家乡那边的特产,折耳根。
陆臻忽然笑容诡异,指着他的身后:你小声点。
徐知着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还好,背后空无一人,陆臻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笑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透心一凉,他下意识就去找夏明朗,夏明朗坐在屋角的小桌边偏着头看他,审慎的目光,一枪见血的锐利度。
陆臻慢慢止住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哎,哎。
徐知着在桌子下面拉他。
陆臻低下头。
你别惹他,这人不好对付。
徐知着压着嗓子低声道。
你怕他?徐知着沉默了一会,把饭全扒到自己嘴里,慢慢咽下去,才点头:嗯。
陆臻有点恍然:你之前碰到过他?对,他们拽他们横,但是要我说,他们配!他们是职业友军,打仗说外语,地图全是北约格式,这帮人可以模仿美俄的作战风格,如果真让他们豁开来打……徐知着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当年他们一个中队,加半个炮团和一个飞行支队,灭了我们整个混编师,我就是让他给狙掉的。
陆臻百味交集:不瞒你说,兄弟我第一次演习也是折在他手里的。
徐知着吃惊地看着他,一枪毙命,一秒钟之前只听到风过林梢,一秒钟之后死神已经挟着风穿过胸膛,那种无可抵挡的杀伤力原来不只是他一人体验过。
陆臻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陆臻皱起眉头:这里,不应该是这样啊。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陆臻话说到一半,集合的哨音已经吹响了。
这地方应该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是个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方。
吃完饭回去,陆臻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当然似乎没人说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自然的,也没人说现在不能休息。
他们是一群被放养的猪。
一个穿着基地作训服的中尉捧着一叠小册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走过每个人身边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本,陆臻在半空中捞住它,翻开一页,草草一扫,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基本上所有人拿到这份东西之后都是与陆臻一样的反应,随意翻开,然后,惊讶。
这是一份他们今天上午训练的成绩表,EXCEL排序打出,条理分明,那上面包括了每个人从25公里越野跑开始各时间段的平均速度,还有打靶的耗时、环数,以及障碍跑时各种突发情况的备注。
陆臻抬起头向四下看,所有人脸上都有点惊讶慌乱的神色,原来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刻,有一双眼睛,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太可怕了。
像这样的暗中观察,有如芒刺在背,寒气从背脊窜上去,冷冰冰的针撩着心口。
陈默离开之前留了一台军用笔记本在门口,页面打开,调出他想要的部分在最前面便悄无声息地带上门,像来的时候一样凭空消失。
马上就有好奇的学员凑过去看,屏幕上显出的窗口是一张表格,各种训练项目被细化分割,每个人只需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勾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训练计划。
这份表格通常在熄灯前被收走,第二天早上整队的时候,学员们被分成四组:障碍,泅渡,越野,射击。
每一组都由两三个普通士兵看着自行训练,只是看着,仅仅是……陆臻亲眼看到有人受伤,在泥水里痛苦地翻滚,最后都是学员们帮着抬到医务车上去治疗,他几乎怀疑就算是有人当场死在训练中,那些麻木的,只顾着自己聊天的士兵也不会来多看一眼。
洗澡时间十分钟,定时定点,套餐永远只有两种,A和B的选择,生活被彻底地体制化,连犯人都不如,正是像徐知着说的,像猪,一群生活在生产线上的猪。
一切的训练计划都由自己决定,你想出工出力还是出工不出力都随你,甚至只要你有种,大可以什么都不要勾就在猪圈里睡大觉,绝对没有任何人来管你。
他们来自于部队,服从是天性,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上传下达,这就是军人。
他们习惯于承受压力,目的明确,方向可靠,于是一往无前。
他们很少有机会完全控制自己,而且,只对自己负责。
没有压力,没有命令,无人指点,一片茫然。
夏明朗说,这两个礼拜没人有空来管你们,自个练练,他只要一半人!陆臻在暗夜里看着天花板,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两个星期,十四天,他得用到尽。
他不能就这样被踢回去,如果连仰望夏明朗的资格都没有,那样要如何去证明他的错误,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这里的不满?这样的话,他的愤怒将永远无法开解。
陆臻感觉到他的心里压着一团火,这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火,他一向都是平和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什么让他失去平静的东西,但是这一次。
夏明朗,我跟你杠上了。
深夜,夏明朗被烟雾所笼罩,眼前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叠的文件纸,是这些日子以来学员们的训练计划与完成情况。
经过了最初的几天迷茫之后,反应更快,自制力更强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慎重而有计划地训练自己的能力,一个个小组自发的形成,不过大多都是以原来老部队的编制为基础,于是陆臻与徐知着他们的组合看起来便显得有点特别。
三个海陆的,加几个野战侦察员,非常能互补的团队,至少就最近的报告看来,徐知着他们的游泳速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陆臻本人的体能极限并没有明显的突破。
当然这也很好理解,徐知着他们是技术问题,从30分到60分的进步总是很快的;而陆臻这方面就纯粹是外人帮不上忙的个人死磕,徐知着的体力再好,也没有能力教会陆臻怎么才能跑得更快一点,因为那是长年累月的漫长积累的结果。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一边倒的组合模式。
夏明朗清晰地记得,他说,他只要一半人,所有人都互为对手,他们在竞争。
他把烟头衔在嘴里,回忆陆臻的脸,年青的,有些冲动,可是马上又会恢复平静与爽朗的脸。
他看过他的档案,完美无缺,一路顺遂,这种人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本应该是最容易崩溃的那一群,可是陆臻仍然活得很有精神。
夏明朗有点想不通他的打算,究竟是天生的豁达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他们相交还不深。
他只记得那个苍白瘦削的小子有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慢条斯理地站在队列里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挑衅;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暴怒中仍然有明确的条理,他双手揪着他的衣领怒吼,他说:你是教官,你要控制好。
有意思,夏明朗听过无数种怒骂和抱怨,可陆臻是特别的,他在从根本上质疑他的目的和手段,他在质疑他的训练能力,他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从一开始。
陆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兵。
有时候夏明朗觉得,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陆臻的期待开始不同于旁人,有些人可以只动脑子少动手,有些人可以多动手少动脑子,但陆臻不可以,他对陆臻的期待似乎从来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兵。
夏明朗有些微的兴奋感,他的人生被分为两段,26岁之前他的人生只为自己,一步步攀上单兵最强的高峰,26岁之后他生活的重点被严正硬性地转移,他开始试着训练别人,看着他们更高更快更强,甚至有一天超越自己。
自然,最初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过异样的遗憾,可是慢慢地他开始体会到严正的所谓的乐趣,如果一个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他已经不再会介意那是不是自己完成的。
至于陆臻,金鳞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遇到风云幻化为龙,夏明朗很乐意在他漫长人生的旅途中为他加一把劲,就像是曾经的他的人生中,无数帮助过他的人一样。
然而,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总是有分别的,如果一个人聪明,他就会倚重他的大脑,所以聪明人一般很少会有副好身手,比如说陆臻。
当然他的体格不能算差,在他这个年纪,很多年轻人肚子上已经有了一圈肉,操场上跑不了十圈,但这不是夏明朗心目中的陆臻。
在通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聪明,那他就不必有足够的强悍,而如果一个人已经足够强悍,就不必那么聪明。
好吧,这的确是常理,然而不符合常规的人,才能成就不符合常规的事业。
陆臻,夏明朗默念那两个字:请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一直到目前为止,陆臻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他固执的眼神中有一种与凶暴无关的狠劲,理性的执着全部蕴含在他看似温和的语调里,在声音平缓起伏中,他听出了一种风骨,文人的风骨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一,极为软弱却坚韧。
于是,那张看似平和的脸上,写满了高傲与不屑。
陆臻的高傲应该会支撑他忍受一切的阻碍,如果这还不够,那么,他的不屑也不会允许他放弃,他怎么可以输给自己不屑的人?夏明朗回想起那双眼睛,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燃烧着无尽的怒火,猛烈得几乎可以烧毁一辆装甲车。
恨吧,恨吧……夏明朗微笑,最好在心里把我十八代的祖宗都骂光,当怒火把你的血全点燃,你就会成为我期望中想要的那个人。
两周的时间一晃而过,最后的测试里,学员们被分为了十组,陆臻被夏明朗扔到实力最强的那一组,拼死拼活耗尽了全力冲到最后,只得一个倒数第二。
陆臻站在终点线上情绪激荡,如果手上有枪,他可能会用子弹撕破整个天幕的平静。
虽然这应该是个早有准备的结果,但是他的人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挫败,就这样出局,他连对手的面都没有碰到。
有人在休息,有人慢走放松,陆臻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陈默皱起眉朝他走过去:这样很容易会抽筋。
你……报告教官!你先说。
陈默习惯于先听对方开口。
请问下次的选拔时间是什么时候?陆臻问道。
你,陈默想了想:你不一定会被淘汰,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事实上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教官颇有好感,陈默应该是这鬼地方里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人。
结果并没有很快地出来,像往常一样,他们被人领去吃饭洗澡,一路上有列队成行的基地正式官兵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陆臻有些消沉,并且愤怒,这里的每个人都当他们是透明,而他居然也就真的如此仿佛透明的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要离开,这是他不可以忍受的失败。
洗澡的时候徐知着专门抢了与陆臻相邻的格子,然而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有些失落是共通的,正是因为太了解,安慰的话便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来,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假。
陆臻见他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瞄,终于忍不住慢吞吞地说道:小徐同志啊,哥们我知道自己身材好,你也不能老盯着看啊。
徐知着瞠目,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陆臻伸手过去拍他肩膀:兄弟,好好干,明年,等着我。
你……徐知着反应过来:你还要考?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哎,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徐知着急了:我觉得你其实就没必要来这块儿,你说,你到这儿来,你图什么?你留在海陆,升得也不会慢,怎么说那边人器重你。
你就不应该再为这事浪费时间。
陆臻指指花洒:时间快到了。
徐知着无奈,缩回去冲头上的泡沫。
吃完饭回去,方进已经守在了门边,一声哨响:打点行装,紧急集合。
陆臻抽紧背包绳打上最后一个结,心里居然还有点酸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日子在他生命里已经留下了痕迹,就像是夏明朗,不过两三个照面,那张脸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里。
刚才吃饭的时候徐知着不停地劝他别犯傻,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他进入基地那是华山一条道的选择,这里有他想要的,所能做到最好的一切。
可是陆臻不一样,他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那些路一样的风光耀眼,没必要在一条死路上磕。
我说兄弟,是个人都知道要扬长避短,你干嘛取长补短。
徐知着是聪明人,聪明而有规划,目的明确,富于行动力,陆臻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成功,然而也很难向他述说自己的理想,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理想是奢侈而浪费的东西。
陆臻摇了摇头,把那些片断摇出去,他还年青,如果真的是浪费,他也浪费得起。
离开并不可怕,他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可能会走得更好。
然而真正可怕的是失败,在未赴全力之前就承认失败,退缩并不再回头,这会成为一个人生的污点,很可能,是一生的悔恨。
陆臻主意打定,十分平静,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回去怎么劝旅长同意让他继续留在陆战队里跟训。
5.我高兴队列整齐划一,夏明朗好似很不情愿地被拉出来亮相,嘴里衔着烟,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陈默把成绩单交给排首,雪白的纸页像浪花一样纷翻铺开。
陆臻顺着查找自己的成绩,他排在第76位,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名字旁边有个红勾,这又代表了什么??勾红的留下,拿到黄牌的走人。
陈默的声音字字清晰,顿时,队列里一片哗然。
报告!马上有人提出质疑:请问一共有多少人可以留下?57个。
那我明明是第43名,可为什么得到的是黄牌?43是你体能测试的成绩,但你的面试分数不高。
陈默说道。
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面试?那人终于忍不住大吼。
陈默抿起嘴,比巧言令色他说不过夏明朗,比声色俱厉他吼不过方进,吵架实在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环,他转过头,求救似的看着夏明朗。
一直在面试,只是你不知道。
夏明朗衔着烟,说话的声音便有点含糊不清:打勾的站右边,黄牌在左边,重新整队!他们是军队,令行禁止是化入骨血的服从,即使心中充满了困惑。
徐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臻走到自己身边,陆臻苦笑着冲他勾一下嘴角,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与其糊里糊涂地活,不如站着死,陆臻朗声叫了一下报告。
夏明朗转过眼来看他,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陆臻清了清嗓子有点艰难:我的体能测试是76位,但是……夏明朗直接打断了他:因为我高兴!陆臻预感到他会接收到一个四六不着的回答,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会是如此的四六不着,徐知着下死劲攒着他的手臂,但其实不必这么担心他,因为他被夏明朗诡异的表情和语言给震到了。
于极限之处最冷静,这是陆臻最大的优点,当一件事用常理不能说明的时候,他会退回来重新思考。
您的意思是,这个地方的规则是由你的喜好来决定吗?陆臻言语平静,徐知着有点意外,松开了手。
对。
夏明朗毫不避讳。
那么,公平呢?公平?夏明朗笑起来:你几岁了啊,这世界有什么是公平?当一粒子弹穿透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去问问它,为什么选了你,不是别人?我认为这不是理由!我今年二十四岁,另外,我一直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至少我不会像您这样自甘堕落。
陆臻把军姿拔到最直,昂首挺胸地站立,像一杆修竹。
夏明朗背着手踱过去,若有所思,戳着陆臻的胸口:不想留下就滚,不过,我忽然很好奇,想看看你能怎么给我一个公平。
陆臻咬牙,腮边的咬肌绷起。
夏明朗笑了笑,慢慢走开,上车前回头扫了一眼:别以为留下来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方进领着一群人向左,陈默领着一群人往右,就此分道扬镳,陆臻没敢回头,他总觉得背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在看自己,可是刚刚与夏明朗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要坚持,因为那轻易可见的不屑一顾,让他急不可待地想让夏明朗看看什么叫公平。
夏明朗爬上车,郑楷趴在方向盘上闷笑,夏明朗一时郁闷:笑什么笑?哎呀,瞧瞧这眉毛,都挂成八角了,有这么心疼吗?夏明朗眼巴巴看方进领着一群人越走越远:其实,都挺好的。
得,别对我说,想想怎么哄严队吧!听这声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啊!夏明朗转过头。
哪能啊!夏明朗吡牙: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出操。
郑楷马上苦了脸:不是有方进了吗?这种事别老拉着我行不行啊,我求你了我的队长,我以前陪你唱的黑脸还不够啊,祁队在的时候就折腾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我又不是你……是我怎么了?我天生恶人?郑楷嘿嘿一笑:有点儿。
夏明朗瞪了他一会儿,眉毛耷拉下来:太伤自尊了。
郑楷不理他,径直把车开到行政大楼,一脚刹车到底:头儿还等着你去交报告呢。
夏明朗闷闷地下车,郑楷趴在车窗上招呼他:队长,晚上有空去我屋里喝酒啊,老家捎了点花生来。
夏明朗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转过身,指了指郑楷,笑容有点无奈。
严正严大人正站在窗边喝茶,听到夏明朗溜边进来交报告,转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夏明朗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他跟前去,严正一把按着夏明朗的脖子把他揿到窗玻璃上:你小子一下给我赶走这么多人!!夏明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挤得扁平,闷道:他们不合适。
严正松开手,怒气冲冲:行了,你都赶走吧,老子再也不给你去找人了!夏明朗哭笑不得:头儿,您至于吗?怎么不至于,就为了你那一百多号人,我陪那帮老头子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好话,烟都散出去十几条了,好么,你现在一脚给我刷下去一半!夏明朗把搁窗台上的茶杯递过去给他:头儿,您先消消气。
那什么,明天就月底了,您心情得好点儿,要不然回家去,嫂子看着又得担心了。
你给我说句实话,这批人里,有多少能留下来?夏明朗笑嘻嘻的:这个,现在也说不好。
严正无奈地瞪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报告一页页翻看。
这个,体能测得不错啊,为什么不要?差在哪里。
严正指着一行目录问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独,记录显示,他所有的训练都自己进行,不跟任何人一组,而且,他对自己的安排也不好。
严正一路看下去,连续又问了几个,夏明朗一一作答,条理分明,翻到陆臻的时候严正倒是愣了一下,笑道:法外开恩?也不算吧!他枪法很好,意识和灵活度都是一流的,就是吃亏在体能上,但是进步很明显,我觉得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
严正把文件合上拍在夏明朗胸口: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夏明朗不肯接,沉默地对峙。
严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如果实在留不下来,踢给我,别便宜了海陆。
夏明朗笑起来:头儿,您还真拿他当个宝。
为了撬他过来老祁他们喝光了我两瓶茅台,就算是真的要把人还回去,也得让我先清了酒账再说!严正拍桌子。
头儿,不就是两瓶茅台嘛,等年底让我回趟家,给你整两瓶真正的好酒回来。
严正头疼地按着太阳穴:你从去年就开始跟我说你那两瓶酒了。
我从去年开始就没休假啊。
夏明朗理直气壮。
郑楷家的花生我都吃过好几回了。
花生能寄,这酒不能啊!夏明朗死皮赖脸。
严正挥挥手,决心不与此人继续纠缠,敲了敲桌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于陆臻这个人,你怎么看?还不错。
他的毕业论文你看了吗?看了。
什么感觉?硬伤很多,太过幻想,基本没有实际运用的前景。
就算是知道自家老大对这东西有好感,夏明朗批评的时候也从不客气,而且他也不相信,那些一眼就可洞穿的缺漏,严正会看不出来。
明朗,严正的声音变缓,语重心长: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夏明朗默然不语。
你太缺乏想象力。
打仗不需要想像力。
夏明朗沉声道。
打仗、死人,这么现实的事情不需要想像力,你说得没错。
可是,陆臻很幼稚,新人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所以他敢想,可能一百条错了九十九条,但是中了一条,就是个进步。
而你与我,知道得太多,顾虑太多,太多禁锢。
尤其是你,明朗,你走得太快了,你还不到三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你想得这么多。
夏明朗笑道:头儿,您担心我?没必要吧。
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所以特别担心你。
严正抬眼看看他,在文件上签完名:归档吧。
严正看夏明朗伸长了手过来捞文件,手上一缩:不去送送他们?夏明朗犹豫:我看不必了吧。
怎么?还怕他们记恨你?不至于,您挑的人,不至于就这点出息。
夏明朗耙耙头发。
我随便你!严正把文件拍到他身上:滚!是!夏明朗本来是真的没打算去看看什么,可是出了大楼,居然看到郑楷还在车里等着,他三步并两步跳上车,一阵疑惑:你今天很闲嘛。
走吧!郑楷发动车子。
夏明朗咕哝了一声,没有反对。
舍不得?郑楷把车子停在大门口,一队一队的没有过初试的学员们正在这里等待上车。
都是好苗子,不过,其实,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多人。
夏明朗贴在玻璃上看窗外,每次都是这样,虽然无法避免地总是会有人要离开,每一个离开的人总会令他觉得莫名失落。
……惋惜、遗憾、心疼,他听到自己心里在小声地呼喊着:求你们了,坚持下来吧!坚持下来,让我带你们上战场。
不过,他不能把这声音放出来,他必须要保证被他带上战场的兵,有能力活着回来。
他只要最好的,或者说,最合适的。
要不要下去送送?郑楷拿手肘撞他。
不用了。
夏明朗忽然不耐烦: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
郑楷脾气好,笑一下,不做计较。
这是在跟谁赌气呢?夏明朗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再能想开,也还是偶尔会觉得委屈吧!明明是为他们好,却拼了命扮恶人,看着他们的眼睛从希望变成绝望,从欣喜变成愤怒。
夏明朗坐在窗边,眼前,滑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
你们,可别再让我失望了啊!生活总在继续,没有任何的改变,对于陆臻来说,最多也就是从地铺搬到了高低床,可是一无所有仍然是一无所有。
方进把他们扔在楼下就没有再多管过,于是一行人自己分了寝室,陆臻特意去找了一下他那两个海陆的老战友,却发现都被涮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徐知着拉着他同自己一个寝室。
大家都很疲惫,身与心都是,还有对于未来茫然无知的忐忑。
陆臻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太累了,累到思维都停住了,累到脑子已经不想动。
眼睛里,只看到一张脸,那张讨厌的,永远带着三分不耐七分不屑的脸,于是整个人也只有了一种心思,那就是,不能让他得逞,坚决不能!不能让夏明朗有机会露出他得意的可恶嘴脸,像看一只苍蝇似的看着他说: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你就是这么点出息。
不,绝不可以。
所以只有先承受这一切,然后才能有机会告诉夏明朗:你才是错的。
这些折磨,是我与你的第一局,我会熬过这一局,为自己赚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然后在第二局,输的人,就是你!陆臻恶狠狠地发誓。
自然,夏明朗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思考,不同于初试时放养式的训练模式,正式培训期间他们的训练强度大得让人喘不过气。
早晚5个500:500个俯卧撑,500个仰卧起坐,500个蹲下起立,500个马步冲拳,500个前后踢腿;每周3个3次:3次3000米全障碍跑,3次25公里全负重越野,3次10公里武装泅渡。
而这一切,也都只是不能算在正式的训练科目中的常规的背景,那些正式的科目则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
陆臻发现自从他到了这个基地开始,就没再打过一次正常的靶,枪械永远是散的,四零八落,靶位永远是诡异的。
他们会在五公里全力越野跑之后直接被拉上靶场,在心跳220的震颤中喘着气瞄准。
烈日的午后,抗暴晒训练,光着膀子站在大太阳底下四小时,连血液都被烤干,化为空气,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夏明朗坐在越野车的阴影里,双手抱着保温杯喝冰镇绿豆汤,烈日晴空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瓶口那丝丝的白气。
在一整天的高强度体能训练之后,衣不解带,全员被拉去教室上课,98型主战坦克的技术优势和射击死角,SG550狙击步枪的各项参数与使用缺陷……他们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北约制式的作战手势与地图描绘,全世界主要枪种的拼装保养和使用,各军事强国最近的单兵作战体系……烈日炎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闷热的教室里,电扇只有一台,是对着教官吹的,汗水在作训服下面流淌,手湿得几乎握不住笔。
不敢睡着,陆臻在困到最厉害的时候会用笔尖扎自己的手指,所有的成绩都会折成标准分汇入总分里,阶段性考核,不及格的随时都会走人,身边的队友越来越少,常常在下一周,原本跑在自己身边的熟悉面孔,又换了一个新的。
如果说现在的生活与原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夏明朗这张令人讨厌的脸开始频繁出现,招摇过市做众人仇恨的靶点。
50公里武装越野,陆臻早过了极限,刚刚摸到标志着终点的那辆车,就在路边趴下,夏明朗看了看,挺亲切地凑过去问:又要吐啦?陆臻胃里翻上来的东西已经到嘴边了,被他这么一问,牙一咬,脖子一梗,竟硬生生又给咽下去了,胃液在食道里来滚两趟,烧得喉咙口火辣辣地疼。
慢慢吃,别噎着了!你……陆臻暴怒,趁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势头,索性用尽全力冲着夏明朗一口全喷了出来,夏明朗身形一闪,退开一步去,连个星儿都没沾着。
哟……都用上生化武器了。
夏明朗摇着头,慢条斯理地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弯下腰去对着某人的耳朵根轻声道:违规了啊。
说着,脚尖一勾,战靴准确地踹到陆臻的胃上,给那正抽了筋似的在疼着的器官上又加了一鞭子,陆臻触电般地往前一扑,越发吐得摧心挠肝似的。
吐完把地扫一下啊!别让老乡们说咱们这帮当兵的不讲卫生。
夏明朗丢下句话,从陆臻头上跨了过去。
陆臻一面吐,一面狠狠地揪光了地上的草!队长,你那脚给得,狠了点儿吧!背着人的地方郑楷那好人的个性总是忍不住地要发挥一下。
夏明朗用眼角瞄到陆臻还在地上趴着爬不起来:都这么久了,还吐,就是心理问题了,索性让他吐个狠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吐。
队长,我相信他下次再胃抽筋的时候,一定特想吃您的肉。
方进笑嘻嘻插话。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特怀念啊?夏明朗斜着眼看他:实招了吧,你当年看中我哪块肉来着?肱二头肌和前臂伸肌肌群。
夏明朗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方进竟然直接蹦了两个专业名词给他,顿时诧异起来,目光一凛,直直地刺了过去。
别,别……队座,实话跟您招了吧,在俺们那届,您老身上这639块肌肉,全都有主了,就等一声分尸令下,哄抢,各归各位……就那骨头架子还不带扔的,还能熬碗热汤喝……方进看着夏明朗那一脸的阴笑,边说边退,等退出了夏明朗的拳脚范围,一转身撒丫子就跑:队座,我替您去菜地里看看哈……这帮小兔崽子们,回去收拾你们……夏明朗笑骂,看着方进窜得如云豹一般迅捷的背影。
就是那一次,陆臻吐到最后几乎脱水,车门近在咫尺,他一点一点挪过去,却没有力气往上爬,最后还是徐知着抱头抱脚把他抱上了车。
可是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双精亮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辨,审慎的目光,令陆臻不自觉地警惕。
不能输,所以要赢,不能哭,于是只能笑。
夏明朗看到陆臻疲惫地弯起嘴角,露出硬生生扯出来的笑容,眼神有点散,但是仍然挑衅。
夏明朗转过身,在陆臻看不到的角度微笑,不错,这小孩,他喜欢。
陆臻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即使环境险恶,他也不能丢掉自己做人的原则,要不然,那才是最可耻的失败,可是很快的,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去看别的东西了,除了:靶纸,目标,还有夏明朗!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非得盯着夏明朗看,但是他必须从那个人身上得到点什么:愤怒、不平……所有带着硝烟味一点就着的东西,他需要燃烧。
那一年陆臻24岁,在他24年的生命中,他一直都是站在队伍最前排的人,天之骄子,目下无尘。
当然,他不算高傲,他斯文优雅,平易近人;只不过能用平易近人这个词来形容的人本身就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
在陆臻身上永远都是有种姿态的,他是站在上风的人,低下头来看人,总免不了几分失真,他也并不十分在意!然而夏明朗却不同,他可能是陆臻这辈子第一个卯起来从下往上盯着看,一定要看真切,看明白的家伙,虽然在那个时候陆臻一直都觉得看不懂他。
后来回想当初,陆臻自己也觉得有点丢人,不过是被狠削了一场,居然就这么记忆深刻了。
这人哪,有时候就是犯贱的,捧着你的从来记不住,偏要一刀插进你胸口的那个,才记得深,因为痛。
6.狭路相逢似乎没有人知道夏明朗在想什么,他的行为不合常理,然而自得其乐。
还有那些副官们,个个身怀绝技,却也是一水儿的恶人,陆臻一开始觉得陈默是好同志,可是后来才发现不说话的狗最会咬人,陈默有种隐忍的狠劲,说一不二。
半夜三更的,陆臻趁着昏睡前最后的一丝清醒和徐知着一起诋毁教官,夏明朗是暴君,郑楷是凶相,方进是佞臣,陈默就是酷吏,一整版不带水的宫杀恶剧,足可以全班穿越到遥远的古代去颠覆一个王朝。
陆臻狠狠然说得唾沫横飞,徐知着被他的想象力震到,笑得捶床,引得临床高声提醒:明天又是体能测验日!徐知着和陆臻两个齐声哀号,翻个身迅速地睡过去。
第二天果然有个好日子,天高云淡。
站在停机坪上,直升机机翼带出的旋风刮得作训服哗哗作响,陆臻只记得今天有越野跑,不明白好好的要出动直升机做什么。
夏明朗笑容可掬地站在队列前面招了招手:今天啊,别说咱们大队不照顾你们,25公里武装越野,看到没,直升机带着你们过去,这级别够高了吧!级别?陆臻用余光瞄了一下左右,很好,大家都在用一种看人间祸害的眼神在看着夏明朗,没有人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夏明朗有点受伤,领着一行人登机。
武装直升机拔起后斜飞,很快地,就飞到了一方碧波之上。
来来,大家起立了啊!夏明朗站在武直的机舱门口,舱内一群蔫了吧唧的圆白菜帮子警惕地挤作一堆。
夏明朗拍拍手:有没有在海军陆战队呆过的,来一个。
陆臻向两边看,没人出列,只好上前几步走到夏明朗身边,夏明朗亲亲热热地一手揽了他的肩,指着脚下的水面说道:兄弟,帮忙看一眼,现在离水面大概多高了?不到二十米。
陆臻仔细目测了一下。
师傅,才不到二十米!夏明朗声音一高:手上有活别尽藏着,也亮出来让这帮烂菜叶子长长眼。
直升机架驶员没吭声,猛地拉了个大角度仰角再俯冲,眼看着要撞到水面去了才拉平,滑开没多远,又是一个急停。
陆臻险象环生地站在机舱门口,脚下却像生了钉子似的,倒是一点没动。
来,再帮这师傅估计一下,现在多高了。
陆臻探头出去:十米左右。
不错,不错!夏明朗把人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赞许似的拍了拍陆臻的肩,然后横肘一击,直接往他胸口打过去。
陆臻背后半步就是舱门,根本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只能弯腰往后倒,以躲开攻击,上半身仰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柔韧性挺好啊!夏明朗笑了笑,不等陆臻重心回复,抬腿就在陆臻膝盖上给了一脚,陆臻便挥舞着双手从舱门口倒了下去。
夏明朗跟着探出头去,看到陆臻在半空中翻过360度,把身体绷成了一条直线似的垂直入了水。
嗯,基本功不错。
夏明朗满意了,转回头,只看到一张张烂菜叶子都紧贴着机舱壁,眼中警惕的寒光愈盛,便诧异道:还愣着干什么,自己跳啊,还等着我一个个来踹吗?这……众菜鸟们谨慎地互视了一眼,顿时弹起身来,争先恐后地窜出了机舱门。
只剩下徐知着和他一个野战的战友两难兄难弟彼此携扶着,僵持在门口,脚有点软。
二位?夏明朗诧异,还真有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报告!徐知着忽然大叫。
说!我们没跳过水!以前没练过吗?报告,我们以前是步兵!哦!夏明朗恍然大悟,一手揽了一人的肩膀:我想起来了。
这,师傅,这还有俩旱鸭子,您说怎么办吧。
直升机又压下了点,螺旋桨带出的气流把水面搅得像沸腾了一般,水花四溅。
夏明朗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多美好的景色啊……便宜你们了。
说着,一脚一个,把这两人笔直地踢出了机舱。
你小子,就不怕那俩鸭子呛死了,把你告上军法处。
一直沉默不语的驾驶员同志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有我在……还能淹死他们两个?夏明朗活动了一下脖子,拉一下筋,纵身一跃,用一种教科书般的标准姿势入了水。
陆臻入水时还是有些被砸到了,脑子里晕乎乎的一路狂飚,沿着直线游上了岸,清空耳朵里的水,站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劲,徐知着是刚刚学会的游泳,像这样从十几米的高处跳下去,角度稍有差池,入水时直接就会被拍晕。
陆臻伸长了脖子在岸上左右看,后面陆续有学员游上岸来,可就是怎么着都找不到那两颗毛茸茸的脑袋,陆臻越想越怕,索性卸了装备脱掉作训服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水里。
全器械武装在身,陆臻当然也能游,但到了救人的时候自然是越快越好。
此时此刻,夏明朗正拎了两团人形在水里挣扎。
作茧自缚了,夏明朗苦笑,这两人,一个还能有点神志自己划划水,徐知着直接被拍晕,夏明朗是潜下去才把他捞起来的。
看来拔苗助长的心理真是要不得啊,夏明朗一手架住一个,只能用脚划着水,缓慢前进。
陆臻全速向前,翻滚的白浪在他身后留下一条线,夏明朗看着他远远地过来,手臂有力地划着水,激起浪花四溅,脑子里不由然地就印出了四个字:浪里白条。
像鱼儿一般灵活,陆臻在夏明朗面前转身,自然而然地把徐知着接过去抱到胸前,陆臻救人的泳姿非常标准,仰泳,手臂从徐知着的腋下穿过去,手掌垫到他下颚上,保证不会呛水。
夏明朗看着陆臻的两条长腿在水下有力地划动,平静的水流被剪切开,产生前进的动力,终于,第一次地,他对这具身体有了一点信心。
全速地游往,又带了一个人游回,陆臻筋疲力尽地趴在岸上喘气,其实游到一半的时候徐知着已经醒过来了,但是胸口闷痛,使不上劲,现在看到陆臻累得瘫成一团,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夏明朗把人拎上岸,甩了甩头上的水站到陆臻跟前:擅自脱掉器械,扣三分。
徐知着惊得目瞪口呆,跳起来吼:你怎么能这样?夏明朗上前一步逼住他:我怎么了?徐知着喉头滚了滚,嘶声道:他,他这是为了救我。
哦。
夏明朗挑眉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你需要他救吗?徐知着一时梗住,愣愣地看进夏明朗的眼底,平静无波的纯黑色眸子,像一口深潭那样,没有一点光彩,于是看不出一点情绪。
陆臻趴在地上拉徐知着的裤腿:算了,没意义。
徐知着低头看过去,陆臻刚好仰起了脸,笑容淡淡暖暖。
夏明朗冷眼旁观,他在等待徐知着的选择,这是最省心的一个学员,从不做无谓的反抗,全力以赴,成绩卓著。
可能就是像严正所说的,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而更担心,他太圆了,光溜溜的像一个蛋,他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徐知着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我需要,教官,没他我就死了,所以您扣我分吧。
好,技术动作完成不过关,扣五分。
夏明朗敲敲脑袋:我记下了。
那他呢?徐知着追问。
你扣分,不是他不扣分的理由。
夏明朗笑道。
你……徐知着涨红了脸。
陆臻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徐知着与夏明朗之间:行了,兄弟我心领了,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
他这也……是我连累你了。
徐知着沮丧之极。
什么连累不连累,不就是那几分嘛,被扣分我就不救你了?咱们做咱们应该做的事,管他娘的。
陆臻正对着徐知着说话,声音却特别大。
夏明朗转身往路边走,方进已经开了车追到,正停在路边等着,他知道陆臻最后那句话一定咬牙切齿,说完之后绝对会再抛半个眼风过来瞪他。
所以夏明朗撑死了就是不回头,任凭那道灼热的目光把自己的后背烧穿一个洞。
炸毛了!方进看到夏明朗嘴角抽搐,笑得十分欢实。
夏明朗横肘撞开他,坐上驾驶位。
方进绕过去坐上车,笑嘻嘻地追问:队长你到底干嘛了?把那小野猫激得嗷嗷叫。
夏明朗哭笑不得:小野猫?你看他那脸!生起气全是鼓的,那眼睛瞪得溜儿圆,多像个猫啊!方进放肆无忌地乱指。
夏明朗伸手去掐方进那圆鼓鼓的包子脸:我怎么觉得你比他更像呢……方进哀号:队长,我怎么着也是一白虎吧……夏明朗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从后视镜里看到陆臻已经穿戴完毕,站到大部队里在车子后面集合。
离得远,那张愤怒的脸看起来小小的,不过指甲盖大,五官模糊,却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一双眼睛,清润而锐利,火光闪闪地逼视而来。
好像真的炸毛了,夏明朗笑得很有兴致,你会怎么办呢?这是一场战争,陆臻心想,他的胸口已经被战斗的豪情所填满,以至根本看不到徐知着的无奈与忧虑。
正义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是吗?陆臻的心里很坦然,并且坚定,他深信他与夏明朗之前总要爆发出一场决战,只是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么快。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灿烂得几乎可以把地面照出白光来,当然同样灿烂的还有夏明朗脸上的笑容,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菜帮子们紧张而阴郁的表情。
昨天,让大家好好休息了一下,没有紧急集合,也没有50公里越野,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让大家养点体力,来好好陪我玩个游戏。
夏明朗站在一架重型机枪的后面,大声地向他面前的菜鸟训话:游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个400米越障,一路爬过那些个铁丝网(电网),墙墩子(4米),泥巴沟(深2米),七七八八的树桩什么的,顺带炸掉四个火力点,两排流动靶,最后,把那个小土房子给我轰了你们就过关啦!简单吧!夏明朗笑得十分诚恳:一次过关的人,今天就可以休息了,去食堂领份好菜,算我请。
郑楷的眉头动了动,诧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见看不出什么苗头来,便只能去看方进,方进冲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只可惜如此诱人的条件,众人没有一个面露喜色,夏明朗挺无奈的叹口气:好吧,现在来说说不过关的惩罚。
一听到惩罚二字,所有的蔬菜们眼睛都亮了起来。
夏明朗拍拍手里的机枪: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敌人,是你们完成任务的阻拦者,我这把枪会随时追着你们,中枪的部位则丧失运动能力,郑楷会帮你们判断什么时候你就算是个死人了,所有被打死的,扣两分,500个俯卧撑300个仰卧起坐,然后参加下一轮。
直到你跑完全程,或者,直到你扣成负分。
报告!陆臻出列。
说!夏明朗满脸的不耐烦:就你话最多。
您所在的机枪位算不算可以炸毁的火力点之一?夏明朗愣了愣,有些愕然:哈,挺有想法啊,回答是,不算!报告!为什么?这不符合实际情况。
陆臻不依不饶。
不为什么,因为我高兴!夏明朗笑眯眯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个特权,来炸我,如果你有这本事。
是!陆臻后退一步,回到队列。
你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如果完不成,拿你的十分来换。
是!陆臻咬牙,额头上暴出青筋。
夏明朗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而事实上,当游戏开始后的情况是:当别人跑的时候,夏明朗的子弹就像鞭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扫荡,空包弹打在地面上,激得尘土飞扬,只要稍稍慢了一步,便会被一枪打在腿上,夏明朗再顺手送他们一枪,送上西天去。
可是等陆臻开始跑的时候,第一次,夏明朗直接在起跑点上送他上了西天。
陆臻悲愤震怒的眼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夏明朗远远地向他挥一下手,像个十足的无赖。
第二次,陆臻直接从起跑点上窜了出去,一刻不停地在奔跑中变幻身形,同时举枪回击。
靠一把突击步枪对抗一名机枪手,这样的较量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此刻的局面却有些太不公平了,陆臻从平地上起跑,没有隐蔽没有屏障,夏明朗躲藏在工事中,角度完美绝佳。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此刻拿着机枪的人,是夏明朗,而端着步枪的那个,是陆臻。
他完全没有胜算。
夏明朗没有太欺负人,几下点射,送他再入轮回。
第三次,当陆臻手足发麻地回到起跑点上,夏明朗忽然开始密集地扫射,连续不断的子弹在陆臻面前竖起一道墙,一道不可穿越的墙,陆臻试了几次,不能寸进。
放弃吧!你杀不了我的。
夏明朗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送过来。
我不!陆臻怒吼。
那么,跑啊!这样跑,那是送死!那就别浪费我的子弹!夏明朗枪口一横,一排子弹擦着陆臻的脚尖砸在地面上,溅起的碎石子几乎划到了陆臻的脸上。
你怕死是吗?啊?夏明朗忽然从机枪位跳下来,随手拔出身上的手枪,一枪抵在陆臻眉心:你很怕死吗?时间,像是忽然停止了一般,整个训练场上,三个教官,二十多只圆白菜帮子,在一瞬间凝固了自己的动作,脸上露出惊愕莫名的神色。
队长……队长……你冷静点……方进忽然大呼小叫起来,搞得郑楷的眉毛也一下一下地抽。
郑楷!灭了这小子,吵死人。
夏明朗沉声道。
不等郑楷动手,方进自己捂牢了嘴,猫到一边。
你是不是很怕死?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凑到陆臻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吹进他耳朵里。
报告!居然到了这种时刻还记得叫报告,夏明朗挑了挑眉毛:说!是人都会怕死!无论如何,陆臻的声音都还算得上镇定。
可你是军人,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当冲锋号响起,是生是死都要往前冲!报告!即使是军人,也应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告诉我什么叫无谓的牺牲!你这个怕死的孬兵。
夏明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军人,跪下来求我,求我放过你,我会考虑不开这一枪。
夏明朗看到陆臻的眼底有白刃似的光闪了闪,嘴角有一丝笑,是冷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7.生死一瞬于是,夏明朗又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开枪?陆臻没说话,只是笑意又深了点。
没错,这枪里装的不是实弹,不过,这个距离,子弹会从你的头皮里咬进去,嵌到你的头骨里。
呵呵,你好像不太相信这枪里真的有子弹。
夏明朗枪口一偏,一颗空包弹打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坑,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枪口已经转了回来,继续抵在陆臻的脑门上。
这下子连郑楷都变了脸色,急道:队长……方进!夏明朗沉声一斥,方进从背后摸上去,把郑楷按倒在地。
这下子,整个试训人员一片哗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陆臻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虚汗,只是咬牙在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真的不跪?哦?夏明朗维持着瞄准的位置,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只是他每退一步,陆臻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
贺喜你!你不用死了!夏明朗笑得十分恶劣:这个距离刚刚好,我要你一只眼睛,作为你藐视我的下场,在这么远的距离,很像是流弹哦!你敢!陆臻忽然吼道。
夏明朗没有说话,笑容渐渐地收敛。
他会开枪!陆臻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认定了,他会开枪,这个疯狂的家伙,反复无常的小人、暴君!他一贯以践踏别人的理想与希望为乐,宣扬着他的强权,他的快感,他的暴力……然而,没有等他这一瞬间的恐惧滑过脑海,陆臻看到夏明朗的食指微动,扣动了扳机。
陆臻拼命往后仰倒,但是,来不及了,从他看到开枪到运动神经做出反应,那一瞬间的时间差足够一枚子弹穿过空气射进他的身体里。
来不及了,陆臻在心中绝望地悲鸣!可是当他重重的倒地,眼睛下意识地闭牢,脑中却忽然闪过一种异样:没有枪声?可惜,没子弹了!夏明朗懊恼地看了一眼弹夹,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句:运气不错啊,小子,放过你了。
陆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像一发炮弹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一记重拳挥向夏明朗。
夏明朗侧身避过,一手抓住陆臻的手腕一拧,便把人按倒在地:就你这么点三脚小猫的功夫也敢拿出来显?省省吧。
陆臻整张脸埋到尘土里,呛得咳嗽不止。
夏明朗把陆臻的两只手绞在背上,从地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卡住了他脖子。
知道你今天错在哪儿了吗?夏明朗的声音低沉,陆臻只觉得一边耳朵嗡嗡地响,却还是固执地坚持:我没错。
你没错!好,现在,向大家复述今天的任务是什么?今天的任务是……陆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整个障碍越野的内容。
你完成任务了吗?没有!陆臻几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吼。
为什么?因为……陆臻忽然一顿,哑了下来。
因为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别的地方,比如说,挑衅我!夏明朗把人放开,随手往前一推。
陆臻踉跄着退了两步,愤怒地抬起了眼睛,却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陆臻无法去反驳一个事实。
你做了一个愚蠢的判断,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局面下挑衅我,完全没有胜算的决定,而最重要的是,这跟你今天的任务没有半点关系,解释一下你这样做的理由。
报告,因为在实际的战斗中敌人的子弹不会只跟在身后。
在实际的战斗中,你不会一个人去冲这条路,机枪手的位置会由你的战友去压制,当你的任务是突击,你就应该专注于这个任务,在实际的战斗中,很可能那几十秒钟的机会需要你的同伴用生命去争取,而你却在想着你对某一个敌人的个人情绪,把注意力放在与你的任务无关的目标上。
陆臻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过那副黑色的镜片射到他眼睛里,令他忍不住想要转过头,然而另一种骄傲在支撑着他,属于军人的骄傲,令他宁愿直面也不肯认输。
是我的错!陆臻忽然道,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你没喊报告。
夏明朗的声音里有点懒洋洋的不耐烦。
报告,我要求放弃击杀您的任务。
哦,认输了?是。
十分,郑楷,帮他划掉。
另外,你之前失败了三次,还有六分……报告,我第三次没有起跑,不能算失败。
哈!夏明朗笑了:不错,反应挺快啊,对,四分,郑楷啊,划吧。
陆臻收拾好自己的枪,准备重新回到起跑点。
别跑这么快啊!我话还没训完呢。
夏明朗一伸手拦住了人:这只是你今天最重要的错误,现在来谈点次要的,我刚才让你跪下的时候,为什么不跪?陆臻愕然地抬头,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震惊。
捡起来。
夏明朗把手枪扔到他面前,然后指指自己的眉心示意他瞄准。
陆臻一头雾水,却还是机械地举起了枪,眼神却在一瞬间平添了几分淬利,手中有枪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这把枪的枪口正对着此刻你心里最痛恨的人,即使明知道这枪里已经没有子弹。
架势挺足嘛。
夏明朗上前一步,贴近枪口,正色道:记住,管好你的枪,你要杀我。
然而话音未落,夏明朗的身影忽地一矮,陆臻下意识地开了第一枪,但枪口前已经没有目标。
他没有捞到机会开第二枪,夏明朗一手抄住了他握枪的手,手指卡到了扳机扣里,另一只手横肘撞上陆臻的胸口。
这只是眼睛一花的功夫,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眨了一下眼,那一定会诧异,为什么上一秒钟枪还在陆臻手里,下一秒形势完全倒转:夏明朗贴在陆臻背后,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枪,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这招,格斗课上应该已经教过,如果你刚刚选择跪下来而不是愚蠢地硬撑,至少还可以拿这个对付我。
夏明朗掰过陆臻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沉声道,枪口从额角滑下来,贴到耳侧,炽热的气息和铁器冰冷的感觉交错在一起,长久地留下了痕迹,包括夏明朗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傻瓜拿枪顶着你的脑袋,会不一枪崩了你,而只是想让你跪下来给他磕个头,不过万一要是走狗屎运碰上了这种傻子,我求你千万去给他磕这个头,然后,把枪抢过来。
夏明朗猛地在陆臻的腿弯里踹了一脚,陆臻膝头一酸,支撑不住地跪倒。
把你的腿弯下去,但是……这里……夏明朗用力戳一下陆臻胸口:不要屈服!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
不怕死是好的,可我不喜欢找死的蠢货,收起你的聪明劲和无谓的骄傲,我不需要这些。
起来。
夏明朗把人放开,随便踢了一脚,陆臻只是机械而木然地立正。
夏明朗挑眉看了看他,头一偏:回去完成你的任务。
是!异常干脆的声音,砸在地面上简直会有回音。
夏明朗走回机枪点的时候,抬头扫了方进一眼,方进心领神会地窜过来:队座,您先去休息,我替您一会。
夏明朗随手解了武装带,冲着方进脑袋上敲一下,绕到工事背后去。
刚刚的一场变故敲山震虎,把所有的菜鸟们都给震了,秩序好得不像话,一个个不要命似的狂奔猛冲,陆臻一次性完成了任务,当然方进的枪法不如夏明朗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属于陆臻那帐面上也没几分了。
这十分扣地,我都为你冤啊!方进撇着嘴,一边把子弹扫得更急了些。
夏明朗比较喜欢猫着,后背贴在一堵确定可以承重并抵挡子弹的墙上,身体介于一种似乎是在休息又随时可以弹起的状态。
当最后一名学员以一种相当惨烈的姿态完成了任务,倒在一边继续完成他们积攒下来的那成百上千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时,郑楷也得闲溜到夏明朗旁边去同猫。
夏明朗已经把墨镜拿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阳,阳光从他挡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缝里漏下来,凝成一片薄薄的光刃,把他的瞳孔切割成两半,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纯黑。
明朗,你今天这下手够黑的啊!郑楷陪着夏明朗一式一样地猫着,随手划拉地上的土。
心疼啦?夏明朗嘻笑。
那小子不错,我挺喜欢的,念那么多书还这么经操的我第一次见。
是不错,我也挺喜欢的,大队长钦点的:这茬兵,就算是只能留一个,也得把他给我留下喽!夏明朗活灵活现地学着严大队的腔调,忽而口气一转:可留下了,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了,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吧。
还有他那股子清高劲,不煞煞他,随便乱使,过刚易折,早晚要吃亏。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他一点不清高,一个少校混在兵堆里,他都亲近地挺好。
废话!他要真酸成那样,我还能看上他吗?他就是太聪明了……夏明朗有点无奈:聪明人喜欢相信自己,想太多,脑子容易乱,分不清主次,生死一线,有时候单纯点反而好,你小子,你这话算不算感同身受啊?不对……应该怎么形容来着……郑楷努力思索:切肤之痛……还是心有戚戚然啊……我靠!老楷,长本事了啊,都学会用成语来埋汰我了。
夏明朗笑着一肘挥出去,郑楷同他对了一招,顺势一个侧翻,跳起来扑扑身上的土,笑道:我回去看菜园了啊。
滚吧!夏明朗恶狠狠地骂道。
等所有的烂菜叶子都腌得透了,所有的惩罚都做完了,基本上也快到饭点了,夏明朗一手拎着记分册,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藏身之所走出来。
不错,今天大家的分都扣了不少,再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大家再加把劲,争取就在这周都把自己给解决了,大家都省心。
列队,目标食堂,给自己整点食吃,今天晚上好好睡!夏明朗到最后暧昧地眨了眨眼,那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绝对是不怀好意的,然而拼死拼活了这一天下来,所有人的脸都已成了一副菜色,跟走了暴风雨又过了泥石流的烂菜园子没两样。
食堂这两个字代表了他们此刻的最高梦想和最美幻境,以至于任何别的辱骂恐吓都被无视了个干净。
夏明朗看到陆臻一直紧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的松动,忽然笑了,高声道:陆臻!到!陆臻条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当然啊……没打着,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教官的脸就有点挂不住……夏明朗挺诚恳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与他商量着什么:不如这样吧,扣五分,给我个面子。
陆臻没出声,只是嘴角的咬肌绷起了一条线。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发的温柔可亲:也行,谁让我这人心软呢,那么一分十圈,五十圈!给你个机会,把这五分给赚回来,你选哪个?五十圈!陆臻毫不犹豫的。
那好,现在就去吧!夏明朗头一偏。
陆臻身体一僵,但马上起步出发,奔着操场而去。
别那么急,在跑道边上先等着我!反正跑再快也赶不上吃饭了。
夏明朗在他背后大吼了一声,陆臻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两句,便由郑楷带队,把这帮蔫菜叶子给拎走,只是方进押后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势划拉了几刀,轻声笑道:好歹给人留口气,别整死了!夏明朗作势欲踢,方进自然窜得像豹子一样快,一溜烟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达到操场的时候,陆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准备活动。
跑吧,还等什么呢,跑完,我好去吃饭。
夏明朗在主席台的边上坐下,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开始抽。
陆臻自然马上拔腿开跑,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嚷着:哎,我说,别停啊,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算数,就算是爬也给我爬下去。
陆臻被这话一抽,又跑得快了些。
金乌落沉,暮色四合,整个基地变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上只有一个灰黄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着。
夏明朗坐在主席台的边沿,一条腿曲膝抱在胸前,另一条腿便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陆战靴早就被拔了下来,扔在一边。
挟烟的手搁在膝盖上,偶尔抽一口,袅袅的蓝烟模糊在暮色里。
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稳定,从一开始的50公里越野吐得晕天黑地,到现在,他的体能上升得很快,是个具有坚韧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里打着分。
虽然外表略有些轻浮,但是内心稳重,即使争强好胜却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绪,勇于发现并改过错误。
是个难得的具有怀疑精神却不偏执的人。
我想对你更负责一点,看着那道身影在艰难却坚定地前进,夏明朗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太聪明的人,容易轻率,因为一切成绩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实的战场残酷而平等,子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学历就绕开路走,用轻率的态度面对生死,越是无畏越会送命。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
我可以靠我的技术杀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气俘虏贪生怕死之辈,只有珍爱生命并郑重对待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这是一只才刚刚起飞的鹰,夏明朗很高兴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帮他加一把劲。
那会是个值得的孩子。
虽然在那个时刻,夏明朗还不知道,他会有多值得。
8.士兵的尊严夏明朗自顾自地走了一会神,再抬头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操场上没人了。
不会吧!夏明朗心里嘀咕着,一边穿了鞋跳下主席台,绕着操场走了半圈才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顿时笑了起来,跑了两步跑到他身边去。
报告教官,我没停!陆臻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马上分辩道。
挺会抓语病啊!没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边走,像溜狗似的,过了一会,问道:还有几圈了?四圈半。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说,再快点成吗?厨师快下班了,别害我吃不上饭呀!陆臻咬了咬牙,一手用力撑地,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
跑快点,夏明朗跟在他背后,时不时地用语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脚,最后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间那段还快了些。
陆臻一摸线人就瘫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只能不停地在他腿上踢来踢去,骂道:起来,才跑那么点路,至于吗?才跑那么点路?陆臻已经累得没心思同这恶魔争论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么,可是再算上今天这一整天的运动量呢?夏明朗看他呼吸已经平静得差不多了,便一脚把人踢翻了个身,揪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拖着走:走吧,陪我去吃饭。
陆臻无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撑,用已经软得像豆腐似的两条腿来跟上夏明朗的步伐。
当然,夏明朗说陪他吃饭,其实指的,也就是陪着,看他吃饭而已。
基地的伙食一贯都很有水准,校官的小灶就更不必说了,夏明朗号称他累了,汤汤菜菜的点了好几个,又开了一瓶啤酒,享受惬意时光。
陆臻并没有在椅子上坐着,这倒不是夏明朗刻意虐待他,这会儿,他早过了极限,身体在虚脱的边缘,夏明朗眼看着他坐不住,便心软了一些,道:你可以坐地上。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滑到地上去了。
菜很香,馒头也很香,啤酒的气味更是把干渴这种比饥饿更难熬的折磨也勾了出来。
陆臻慢慢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心里默念着:平常心,平常心,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在呢,徐知着这人够机灵应该会记得给我藏个包子啥的,忍过去,忍过去,别让这暴君看笑话,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老子明天继续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陆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规矩,不过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
夏明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悠闲地喝了一口酒,声音也是一脉悠闲的残忍。
陆臻蓦然瞪大了眼睛。
陆臻,只要在合理的规则之内,我其实挺欣赏你这种不惜与我斗智斗勇的劲头,我知道你们那屋喜欢在丰年顺俩包子回去备着,不过你放心,今天有郑楷在,你们屋那位,长八只手也没办法给你带回去一粒米。
合理规则之内?!我靠!陆臻简直想骂娘,去他妈的合理的规则!陆臻啊,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的份上,给你透个风,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我打算在终点处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
对了,你们屋那那位游泳技术好点了没?能达到整体水平吧?你别这么瞪着我,你没事,我还不知道吗?这一季收成里就数你最能游了。
夏明朗拎了杯啤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和蔼可亲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陆臻都快哭了,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明天不在半路淹死,就已经命很大了。
小鬼,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虐待你。
夏明朗很无辜似的叹口气,转回头去继续吃饭,回身的同时手臂仿佛无意似的碰翻了放馒头的碟子,两个冒着热气的雪白大馒头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我靠!陆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呀……夏明朗低头看了看,抬脚把那两馒头踢到陆臻面前去:你饿不饿?反正都脏了,你要觉得饿,就吃了吧。
你……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点,陆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用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缩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内疚的。
可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更加的欠扁:怎么?不饿吗?陆臻咽了口唾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浪费不太好。
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记说报告了,另外,和教官说话要用尊敬的口气。
陆臻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只是瞪着,一字不发。
真不吃?夏明朗把那两馒头又踢来踢去地玩了几下,原本雪白的模样顿时变做灰蒙蒙的一片。
夏明朗转头去看陆臻,眼神有一种危险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边去说道: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你不吃,确定可以游过去吗?两个馒头,约合100克碳水化合物干重,约合蛋白质……陆臻努力想把眼前这两个灰扑扑的东西看成某种单纯的营养组份。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尽,叹口气,起身便走。
你错了!!陆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身。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知道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是方法错了,不应该是这样。
我能吃下去……陆臻抓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撕咬,声音便有些含糊起来:比这更恶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事情,为了希望和理想。
陆臻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夏明朗:我本以为你首先应该是个教官,而不是我们的敌人,你本应该代表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你却以剥夺她为乐,你让我失望。
夏明朗沉默下来,幽黑的眼睛里,有束细小的光芒略闪了闪,忽然冲动地走到陆臻身边去,弯腰,往他手上那只脏兮兮的馒头上咬了一大口,咀嚼。
细碎的砂尘硌到了牙,咔咔作响,夏明朗用力地下咽,把嘴里的东西全吞进肚子里。
陆臻有些被惊到了,愣了一会才道:您这算是在证明自己吗?你觉得我在逼着你们放弃尊严,理想和希望?不,其实我不能,因为这是你们在绝境中唯一的支柱,赖以为生的根本。
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来:陆臻,你怕死吗?当然怕。
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有想象过什么叫死亡的恐惧吗?陆臻的眸光一闪,没有说话,倒是低头又咬了一口馒头。
你今天经历的根本连最低档次的危机都算不上,可是你选择了什么?你的判断正确吗?夏明朗微微侧过脸去看他,只是一道掠过面前的斜斜视线,陆臻竟莫名觉得心虚,辩解道:其实我不是不懂得变通,我只是觉得……觉得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做!对吗?那么该谁来做呢?有谁会让你觉得恐惧,却放你一条生路?夏明朗微笑起来:在你心里,教官应该是个美好的形象对吗?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这军队的荣光和温暖。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连长,指导员,更不是个班长。
我不会哄着你,宠着你,拉着你往前跑,因为如果选择了跟我走,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全军大比武,而是真实的战场,到那时,你们是真的会死。
夏明朗转过头,直视陆臻的双眼:相信我,我不要那些不合格的人,是为了你们好,如果连这都不能承受,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陆臻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双在一瞬间变得光彩焕然的眼睛,看着他站起身,笔直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选择马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夏明朗一路把人领回了菜园门,临走到门口的时候,陆臻又叫了当天最后一次报告。
夏明朗有点无奈地喝了一声:说!眼神却是凶狠的威胁:你小子敢再啰嗦试试。
可有时候陆某人的脑容量还就是跟蔬菜差不多,于是他郑重而又倔强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贯的,不卑不亢,清晰却并不响亮的音调:我仔细想过了,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坚持认为您用错了方法。
一个让学员失望的教官是没有价值的,而靠愤怒建立起来的队伍是没有战斗力的。
夏明朗双手背负,跨立,下巴微微地挑起来,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一个骄傲的姿态。
陆臻莫名地感觉到背后有点寒气,不过他骨子里的骄傲足以支撑他把话说完:可能现在的我,在您眼中没有说话的资格,我会努力为自己赢得这份资格,证明您的错误。
另外顺便说一句,有些人很善于言词,会过分信任语言的煽动性和自己的嘴巴,却忽视了自己的耳朵,您很擅长左右他人的生活,却听不进别人对您的评价。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神色自若:说完了?目前为止,是的。
陆臻不自觉戒备警惕。
哦!夏明朗转过身,扬长而去。
陆臻有种一拳挥空的挫败感,如果视线是有形的实质,那估计可以在夏明朗的后背上戳出180个洞来。
夏明朗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可是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额角在隐隐暴着青筋。
靠!夏明朗强忍住一脚狠踹把这小混蛋从一楼踹上五楼的冲动,把步子走得潇洒流畅。
阴沟里翻船了!夏明朗痛心疾首,千年的老狐狸了,一朝竟被这么个小毛孩子破了功?可偏偏不知怎么的,当时看到陆臻冷静逼视而来的清朗目光,他居然就是忍不住有种冲动要为自己辩白,要做出一点事情来证明,证明自己其实是真的为了他们好,证明他从不苛刻,证明他一点也不想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而是想和他们在一起,出生入死,同生共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有什么比费尽了心机装个恶人还被人戳穿了更恶心的?有什么比费尽心机装完恶人被人戳穿还要再被刺一句,说:你他妈这恶人装得狗屁意义都没有!更恶心的?夏明朗更郁闷了,忽然身形一停,沉声喝了一句:出来吧!都跟了一路了。
路边的树丛里闪出两个人影,方进马上笑嘻嘻地凑过去:队座……夏明朗看严队那辆越野车正停在路边,便手一撑跳上了前车盖:方进,过来!……立正!方进听着口令站过去,站成一根木桩,夏明朗把那根桩子调整了一下位置,一手搁他肩膀上撑了,这下子坐稳当了。
说吧,跟着我干嘛呢?夏明朗一手猛掐方进那张小包子脸,掐得他吱嗷乱叫:队座,队座……这事不怪我啊……我们这不是快吃完了,就看着您溜着狗进来了么……这不是楷哥他不放心么。
郑楷!郑楷绷紧了身体强笑一下,对于一张黑扑克脸来说,那笑容十分之不讨喜。
我说,你们俩还真怕我把人给整死了?这下子,两名干将齐齐对他强笑了一下,眼神中流露的讯息是:对!很怕!队长,那小野豹子挺可爱的,能留下吗?我挺待见他的。
方进又缠上去。
哟,昨天还叫人家病猫呢,今天就升级了?长得倒是快啊。
队座,不说别的,就看在他是咱中队成立以来第二棵敢打教官的菜,那也得给他升个级。
那第一棵呢?夏明朗眼睛一眯。
那,第一棵……那不是升完级就让您给打散了吗?方进嘻皮笑脸地同他混。
夏明朗有点拿他没办法似的:放心吧,那小子留定了,只是留下来进总部支队还是进行动队的分别。
我觉得他能撑住。
郑楷忽然很笃定地说道。
夏明朗笑了笑,心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队长啊,还有什么内定的没有啊,给透个风,咱们以后还能给照顾点。
内定!你小子想得出来!没内定,一个都没,看本事各归各路。
夏明朗嚣张地扬手。
那徐知着呢?那小子神了!上回陈默把他的靶纸带回去给老徐他们看,丫挺的那帮子熊人都说默默学术造假,后来狙击训练过来溜了几天边,现在个个都在家里玩儿命的练,说是怎么也不能让新丁给灭了。
徐知着……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狙击手,很可能,会比我还好!夏明朗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对他没把握。
为什么啊?那小子太冷血,干我们这行的,血太热不好,容易冲动,血太冷了也不好,毕竟有时候得失之间,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那小子,我还没能在他心里找到比他的命更重要的东西,一个人,要是没点把柄在我手里捏着,我对他不放心。
夏明朗转头,看到方进越来越迷糊的脸,忍不住笑。
那……那,队长,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方进好奇起来。
夏明朗从车上滑下来,理了理军姿,沉声喝道:方进同志!到!夏明朗凑过去看他的眼睛:你想知道。
是!方进昂首挺胸。
夏明朗笑起来,嘴角往上勾,笑容越来越大,方进心中忐忑不安,眉心一点点皱起来,然后,稳稳地听到他家队长一本正经的声音:我不告诉你。
啊……队长!方进无奈地摸自己的头:你这算什么意思?徐知着正在屋里担心,一听到门响就从铺上跳下来,打照面看到胳膊腿齐全,暂时放下心,冷不丁却听到陆臻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想过,咱们教官可能也是个好人。
徐知着这一记吓得不清,抬头摸陆臻的额头:这娃儿莫不是被打傻了。
哎,哎……陆臻把他的手拉下来:我是说真的,其实,他应该也是为咱们好。
你,这……徐知着退后一步,皱眉想了一会儿,眼前一亮:那,那个……你是不是得了那什么斯,斯什么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陆臻擦汗。
啊,对对,还是你有文化。
徐知着有点惭愧。
陆臻长吁一口气,摆摆手,算了,睡觉吧,明天保准又会是一个好日子。
哎,你饿不?徐知着在下铺踢他的床。
陆臻翻身用被子顶住自己的胃:还好,有吃的没?没有了。
徐知着很沮丧。
没关系……陆臻睁大眼睛看窗外已经漆黑如墨的夜,我应该能支撑到明天早饭。
9.一切刚刚开始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在最初的时候夏明朗就说过,可是到现在仍然适用。
这是地狱般的日子,每一天入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第二天的经历又会让人觉得原来那都不算什么,第一个月是打基础,疯狂地拉体能,倾泻式地灌输知识。
陆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填鸭,拼命张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
而一个月之后,这群被塞撑的填鸭被扔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环境里去体验生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所以,把人扔到深山里,自然就能学会怎么看地图辨方向,饿上三天,自然能学会怎么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似乎是没有极限的。
偶尔的,陆臻会回忆起当初让他畏之如虎的初试体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么点小阵仗怎么就让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儿似的。
现在的陆臻每天早上起来要跑一个15公里全负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与基本功的练习,一遍走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会有5分钟短暂的美妙时光来吃早饭,而早饭之后就是全新的,让人无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陆臻常常疑惑那么多离奇的训练方式夏明朗是怎么想出来的,想出来之后又是怎么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调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就怀疑起那些训练计划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大脑所制定下的,它们来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说,操场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拖把大狗。
都过去了,曾经的美丽人生,陆臻常常会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彻心扉地回味起最初的试训的好日子。
是的,一点没错,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吃饭是管饱的,澡是每天会洗的,睡觉是有六小时充分保证的,嘴巴还是有空去骂骂娘的。
而此时此刻……站在食堂门口沉声读秒的士兵简直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顿饱饭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人去纠结茄子或者折耳根之类的傻问题,他们冲进食堂的时候都饿得像狼,吃饭的姿态凶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个人都以一种拼死之姿挑最高热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进腹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顿什么时候吃下顿。
夏明朗常常会忘记带他们去吃饭,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绳,100公里范围的山区撒开去,在编号ABCD或者5432的某些大石头下面抄上几句好诗回来。
徐知着抄到过此地无淫三百两,陆臻抄到过‘蓝田玉暖日生烟’,从此认定夏明朗此人的属性为文盲加流氓。
*‘蓝田玉暖日生烟’,经伟大的午夜场江山同学鉴定可以有多种断句话如下1.蓝田玉暖 日 生烟于是3P2.蓝田玉暖日生烟即:蓝田&玉暖日(了)生(出)烟,于是生子。
然而,当这一切都在变化的同时,陆臻的态度也变了,就在那天与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锋之后。
他变得冷静,时时有观察者的姿态,方进偶尔被他审视的目光扫到,骨子里一阵恶寒,不过这似乎也不能怪方小爷没种,某人明明已经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恼不怒,随随便便扫过一眼,三分不以为然倒有七分怜悯。
娘唷,这么诡异的事是个人都受不了。
队长,队长……那个叫陆臻的是不是疯了……方进吓得肝颤:我觉得他可怜我,大爷的,丫居然可怜我??夏明朗自己也青筋狂暴,训了好几年了就没遇上过这号的主,陆臻的目光洗礼主要是针对他,他夏氏的脑门那才是正面主战场,方进那纯属侧翼误伤。
队长,咱要不要想个法子震震他。
方进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声,他与陆臻早就较量过一场,虽说场面占优,但是苦在先天不足,现在这小子发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藐视他,他还真就是拿他没啥办法。
夏明朗顶不住,方进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属色的外壳下面就是颗雪白柔软的芯,教官组里唯一撑得住的就只剩下陈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他本来就不装。
陈默其人,也算是一个奇才,他的训练方式跟他做人一样,平白坦率无花式。
每次都是抱着枪出来一声不吭地打一通,然后简明扼要地说完要求就站在旁边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绕着靶场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陆臻最惨的一次在靶场跑完了一个轻装30公里。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那位老兄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怕子弹,弹道离身三米就想溜,技术动作全变形,陈默扣了他两次分觉得这么扣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技惊四座的办法。
他把那人绑在圆盘靶上,300米开外,一枪一枪地勾着边打出了一个人形,那位仁兄当时被解救下来的时候泪涕横流,不过奇迹般的,等他缓过来,他就真的不躲了。
也是,实弹近身20厘米呼啸着擦过耳畔的滋味都品尝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惊着他。
陆臻当时气疯了骂他草菅人命,让陈默有种把自己绑上去,也让他打这么一回,可是陈默一本正经地告诉陆臻,他不去,因为他不相信陆臻的枪法。
那徐知着呢?陆臻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过。
徐知着的枪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陈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他的枪法很好,他的心不够稳。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听到教官组对他的评语,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训练日记里他都没有记上过这一笔,徐知着的训练日记里只有决心和成绩,虽然夏明朗说过他们的训练日记是只写给自己的,但是徐知着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接受失败。
苦难的日子很漫长,训练的日子又很短暂。
他们奔跑,从跑道到公路,从山地到沙石场。
他们跳跃,从三米的高墙到三层的高楼,从离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机到离地面1500米的运输机。
他们射击,从手枪到微冲,从95到SG550,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迫击炮,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每天训练用的弹壳都论麻袋装,每个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吨的弹药。
枪法是练出来的,人也是。
一杆枪永远都不可能足够准,人也是。
没有止尽的训练,没有止尽的练习,陆臻没有时间回头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挟着走,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弃。
不过,这样的训练虽然艰苦,却也肆意张扬,每一天都有挑战自己极限的快感,到最后,就彻底地豁出去了,精神把肉体放开,去疲惫,去痛苦,去承受。
他在高压水枪下与人撕杀,脚下是泥泞的沼泽,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间一拳飞过来,身体猝然一痛,不等大脑做出反应,回手的一拳已经挥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极限的疲惫让身体轻得像羽毛,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想要长啸,想要大笑。
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墙上,手中四溅的水花像是华丽布景,在太阳下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场暴雨,在心里砸出印迹。
这是一趟旅程,人走人留,有人咬牙坚持,有人无奈退出,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流血时没流泪,听到那声代表解脱的离开时却痛哭失声。
陆臻最受不了这种场面,虽然相处不久,可是高压的环境让他们亲密无间,每一个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都让他心头滴血的痛,皮肤被撕开,像骨肉分离。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谁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会觉得悲伤?隔着黑色的镜片,夏明朗看到陆臻在询问,他没有任何表情,同时感谢刺目的日光。
没有人知道他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敬礼,目送每一辆车的离开,那里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军人,即使他还不够好,但同样值得他尊敬。
训练四个月,陆臻几乎认为自己已经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组了一遍,脱胎换骨由身到心,唯一坚持不变的只有信念,坚守的姿态,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希望。
夏明朗很头疼,训过那么多人,陆臻是最挑衅的一个,他挑衅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齿,他是从根本上的不认同,并且用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的训练任务来表达他的这种不认同。
有时候他宁愿这小子叫出来吼出来骂出来,人到了绝境处,向外的发泄远比向内的自醒更容易解脱,但是陆臻固执的眼神让他无奈。
真像方进说的:他在可怜他们。
我操!夏明朗难得训人训得想骂娘。
初训时有100多号人,开场就刷掉一半,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到最后走出试训期的,只有区区21个,夏明朗搞了个小小的仪式恭喜大家划时代的壮举,因为这是第一次人数突破20大关。
过训的21个学员有12人进入麒麟二队,另外9个划归夏明朗名下,陆臻就是那九人之一,虽然相隔只是一道院墙,可是离情别意还是让大家抱头痛哭了一阵,好在徐知着与他一个队,也算是聊以安慰。
最后分离领装备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磨蹭,陆臻本以为方进站在旁边看着会不耐烦,没想到方小爷凶巴巴地走过来一人一记重拳:丫挺的,过去了给我骨头收紧点,别砸了我方进的招牌。
这话说得糙,可是方小爷圆溜溜的眼睛里亮得有锐光,像是覆了一层水膜,唬得谁都不敢反抗。
早先被搜走的东西又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手机,PDA,笔记本,PSP一个都不少,空放了这么久,电池全耗光了,陆臻把宿舍里所有的接线板都插上了充电。
搬完了行李领装备,七零八碎像小山似的一大堆,陆臻虽说现在力气大,可也搬了三次才全部搬完。
光是作战服就有四套,沙漠,从林,城市,雪地以及配套的靴子。
枪械,步枪及手枪。
指南针,多功能手表,军刀,睡袋,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绳子,药品,盒子,空罐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好在宿舍已经换了大间的,要不然还真塞不下。
现在的新宿舍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才两个人住,空间宽敞,书桌衣柜俱全,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连陆臻都啧舌于基地的硬件待遇。
由于新入队的全员是九个人,余了陆臻一个零头出来只能跟老队员搭伴,新室友姓何,看起来端正老实,指着那张空床对他说:你赶上了,这是咱们中队目前唯二的两张有纪念意义的床之一,要不要睡就随你了。
有纪念意义的意思是,曾经有过某个应该会被树纪念碑的人曾经睡在过这上面。
那另外一张呢?陆臻问。
老何道:队长睡着。
我睡!陆臻斩钉截铁地答道。
分装备那天最后的高潮是领制式匕首,郑楷开了后勤的库房让他们进去自己挑。
冷兵器独有的冰冷华丽暗合着男人心底的火热欲望,每个人都挑得不亦乐乎,一把不够,简直想要再弄一把。
当天晚上整个中队占了食堂的场子灌酒欢迎新队员,气氛很欢腾,老队员在郑楷老大的带领之下也颇为热情洋溢致了辞,可是临了一转眼就能看出生疏,新老队员扎着堆聊天喝酒,泾渭分明。
得了,别忙了,瞎忙。
夏明朗拉着郑楷到身边坐边。
夏明朗不喝酒,玻璃杯里雪白晶莹的,那是水。
总得让他们快点融入环境。
郑楷挺焦虑。
怎么可能,把你扔姨姥姥家还得适应几天呢!夏明朗拿筷子吃菜,不自觉在人群里找了一下陆臻,陆臻正在与徐知着扎一块儿聊天,可是警觉性非常高,夏明朗视线刚到,他已经回头用目光追了过来。
夏明朗微微有点窘,把杯子拿起来示意,陆臻不好意思不回礼,可是杯子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只能临时让人再给续一点,偏偏撞上了那家伙不开眼,酒要满,茶要浅,等徐知着反应过来要拦,他已经满满洒洒地给陆臻倒了一玻璃杯。
夏明朗看得心里直乐,一仰头干尽杯中水,还特意把杯底亮了亮,表示他涓滴不剩。
一时之间整个场子里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陆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心急如焚。
哦,那个……当然啊,我现在也不是你的教官了,夏明朗缓缓开口:如果陆大硕士……哪儿的话!陆臻平平举杯,一口气闷了下去。
好,爽快!方小爷跳到桌子上鼓掌,一不小心把桌子下面的酒瓶踢倒,咣当一声脆响把全部试训的九名新丁全惊得跳了起来,一瞬间操好了武器,排出二二三三的战斗队形。
夏明朗愣了一会儿,看着各人手上的碟子椅子筷子,徐知着的双手按桌面上,恐怕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能把整张桌子都掀起来砸到自己头上。
放松点儿,放轻松,你们的试训期已经过了。
夏明朗笑得很无辜。
我们担心这是鸿门宴,陆臻道: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夏明朗举高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你们了。
教官,陆臻一本正经地回答:您的保证不值钱。
哦……我看起来像这种人吗?夏明朗的一颗玻璃心被击碎,极为委屈,眸光缠绵间竟有几分如泣如诉的脉脉含情,缓缓地扫过那些伤了他的心的士兵们,只可惜如此动人的眼神,连个响都没砸出来。
其实那也没办法,谁他就从来没说过真事儿呢?方进终于忍不住,拍桌子笑倒,众位老队员一个个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上打滚,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陆臻他们也终于确定,这回真的是他们自己反应过激了。
可是,您知道的,教官!我是不会因此向您道歉的。
陆臻刚要坐回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离席走过来,放松的身体又在瞬间绷紧,徐知着看到苗头不对,连忙又把筷子放下了,站到陆臻身后。
呵,没事,没关系!对了,怎么还叫我教官呢?多生疏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队长了。
夏明朗的笑容极为动人,眼睛极黑,璨然生辉,陆臻心想如果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定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诸如:善良、真诚、纯正……等等美好的词汇。
只可惜现实总会把美好的幻象全击破,陆臻叫了一声队长,然后万分警惕地看着他。
一场尴尬很快过去,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队员们拍桌子喝酒划拳斗嘴,喧嚣一片。
夏明朗怕陆臻听不清,又凑近了点,几乎贴在他耳朵根上问:刚刚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儿吧!没问题。
陆臻感觉到淡淡软软的呼吸从自己面前扫过去,微微皱了眉。
嗬!夏明朗做惊叹状:想不到你的酒量这么好?陆臻一口气闷下去差不多半斤高梁,脸上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不见,只有眼眶里一丝红印。
还好,一般。
陆臻笑得并不生硬,忽然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刚刚喝的那一杯,是23度的吧?夏明朗疑惑地眨了一下眼,转而恍悟,可是却脸皮很厚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
徐知着听得一头雾水,困顿地左右扫过两眼,看到夏明朗和陆臻都在笑,也就只能陪着嘿嘿笑了满脸。
10.你能理解?正式的进了队里,领了七七八八一大堆东西,可是除了名义上的人身自由多了点儿,按道理说已经和老队员要平起平坐,其实在实际操作中,合训比起试训来完全没有轻松多少。
的确,正式训练的劳动强度是减了,可那都是针对老队员而言的,做为一名菜鸟,当你自己都能目之可及地看到自己与别人的巨大差距时,加班加点就成了不二的选择。
从根子上讲,军营是个极为单纯极为势利的地方,这里崇尚强者,只凭实力说话,而麒麟基地更是这种风气的绝对拥护者,所以除了徐知着,其他新丁在合训的时候根本得不到老队员的一记正眼,即使陆臻肩上扛着两杠一星也完全无济于事。
陆臻心里再郁闷,再不满意夏明朗那种有意无意的激化矛盾煽动对立的恶劣行径,也只能先把自己的军事技能练好了再说。
春秋两季,是主要的常规演习时节,大部分都是军区考核的性质,以师团为单位,考核小范围野战的能力,而蓝方这边的基本战术也已经非常成熟,以特种尖刀分组渗透,指引空中力量和炮团定点打击,玩的就是个快准狠的功夫,很有一点仗着先进武器瞧不起人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谁让咱们国家的实力相对弱呢?麒麟干的就是友军的活,高,精,尖,和A国佬一般无二的可恶和招人不待见。
陆臻他们的运气好,加入队里还不到半个月就迎来一次演习任务,像这种常规赛老队员们都已经打麻木了,可新丁到底不一样,陆臻还好点,徐知着兴奋得差点一夜没睡着,大清早的站在停机坪上新人们都有点激动过头的黑眼圈,反观老兵,一个个抱着枪轻松地聊着天,不屑的神气从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
他们做得太明显,大家都感觉到了那种轻视,闷声不吭地低着头攥着枪,陆臻看到徐知着冲他挤眉弄眼地招招手。
哎,知道不?听说等会儿演习的时候是一旧带一新。
徐知着看陆臻走近。
嗯!陆臻没打听过,不过想想,应该也就是这么回事。
徐知着按着陆臻的脖子把两颗脑袋凑到一起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子:所以,知道不,兄弟我刚刚去求了郑楷大哥,他答应等会带着我。
唔,那不错啊!陆臻道。
郑楷凶归凶,黑脸归黑脸,人品是没得说,技术更加没得说。
所以啊,你们两个赶紧的找老队员套近乎,怎么说也得挑个牛点的,多学点东西不说,演习的时候就不容易挂啊,对吧,赶紧的,动作起来……徐知着用力拍着这两人的背。
陆臻想想也有理,站直了身体四处看,新旧配长短接合,陆臻的目光流连在陈默身上,冷面杀神虽然很冷面很杀神,但也同样的,技术上没话说。
陆臻还在犹豫不决,夏明朗已经过来整队了,简单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便开始分组。
一般来说,做生不如做熟,所以除开特别需要,大家都会有固定的分组,不过这次的任务有新人,夏明朗重新打散了人让大家自己结对子,陆臻正打算抬脚,被夏明朗从背后兜上来揽住了肩膀:你就跟着我吧。
呃?陆臻不自觉警惕,连背都绷上了。
夏明朗顿感受伤:怎么着,我配不上你?队长!陆臻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怕拖了您的后腿。
没关系,我腿粗。
夏明朗拍拍他肩膀,留下陆臻目瞪口呆地傻愣在背后。
一声哨响,全员登机。
郑楷按惯例坐在夏明朗旁边,看到对面的陆臻明显不安,忍不住打听:你又把他怎么了?没什么,他神经过敏。
夏明朗道。
郑楷默了一会儿,感慨:也不能怪他啊!夏明朗极为无辜地看了郑楷一眼:老郑,连你都这么看我?郑楷实在被他荼毒久了,功力深厚百毒不侵,于是相当有种地点了一下头。
夏明朗一下子笑出来:行行,你够狠。
说完闭了眼,靠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养神。
陆臻一直等到夏明朗闭上眼睛才觉得安心,无聊地左右看了看,有种难以言明的滋味在心头化开,一些期待,一些忐忑,一些惶恐,像是初恋的少年要去约会梦中的情人。
飞机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演习区外围,低空绳降,陆臻目送一组组的队友跳出舱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手套摩擦在尼龙绳上,嚓嚓作响。
陆臻先下,夏明朗落地的时候看到陆臻趴在地上,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脚:战术阵形,别以为演习还没开始。
陆臻应了一声,握着脚踝站了起来。
低空绳降,地面上杂草横生,他的运气不好,落地时踩到一块碎石,脚踝扭转,剧痛钻心。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下地面,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直升机的轰鸣在头顶远去,陆臻咬了咬牙,追上去。
脚没断,陆臻在快速的奔跑中感受来自脚踝的痛,没有脱位。
拉伤?扭伤?其实跑起来之后,就没有那么痛了。
进入演习区,夏明朗和陆臻开始交叉掩护着前进,虽然这样的边缘地带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红军侦察潜伏,但有些技术动作在训练日久之后已经化为了身体的本能,而且在长距离行军中,跑跑停停是最能保持体力和身体兴奋度的选择。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卡位进入预定区域,陆臻听到耳机里一声声报告,夏明朗从脚袋里掏出作战地图,描点划线,一张阴森的网悄然无声地张开。
过来看着,注意警戒。
夏明朗道。
他同时下了两个命令,但是并不矛盾,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就是应该能一心二用。
陆臻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一边默记整个地图上的圈点勾画,作战方案在出发之前已经沙盘推演过一次,但是理论与现实总有偏差,正式进入卡位之后,一些点离开了既定的位置。
嗯!陆臻冲夏明朗点头。
全记住了?夏明朗问道。
记住了。
很好!夏明朗把地图折起来拍到陆臻胸口:接下来你带路。
是!陆臻拔腿就要走,却被夏明朗一把拉下:急什么?演习还有一个小时才正式开始,别说我们占便宜,休息一下。
哦!陆臻端着枪坐下来,竖起耳朵分辨风声里每一点细微的声音。
脚什么样了?夏明朗问道。
哦……还好,没事。
我看看!夏明朗伸手。
陆臻一时错愕,夏明朗已经把他的脚踝抓到手里,解开军靴的鞋带。
还可以!夏明朗在红肿的地方按捏几下,从腿袋里抽出一支长条形的医用塑料瓶,他抬头平静地看了陆臻一眼:疼也别叫出声来。
明白。
陆臻咬牙,一脸的毅然决然。
夏明朗轻笑了一声,在虎口抹上药搓热,按到陆臻脚踝。
出乎意料的,不疼!至少,绝不是会让陆臻忍不住叫出声的疼痛,陆臻睁大眼睛诧异地看过去,又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自嘲地笑一下。
没感觉?夏明朗看他神色。
还好。
陆臻如实地回答。
那就好,夏明朗松了口气:没伤筋动骨。
陆臻眨了眨眼:队长,你刚刚让我别叫出声……。
嗯,我怕你伤到肌腱,那就疼了。
夏明朗把手上的药揉进陆臻的皮肤里,撕了一大张胶布包住腿踝:行了,以后有伤要及时处理。
陆臻默默地收回脚去自己穿鞋。
人有时候还真是犯贱啊,陆臻心想,被这混蛋耍习惯了,难得的一次真诚以对,居然能感动成这样子?晚上六点,演习正式开始。
陆臻按预定路线领队搜索,在整个演习区,无数个像他这样的黑色小点,在一丝不苟地按照事先画好的轨迹运行着。
队长,不打吗?陆臻目送第二队红军的移动哨离开视野,不可否认,他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样近的距离不用开耳机,夏明朗摸着枪口:我挑食。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等天再黑点,摸到他们营部去。
夏明朗伏低在草从里,不说不动的时候就算是他亲妈站在他面前,也别想认出自己的亲儿子。
陆臻把所有压在喉咙口的话都咽下腹中,乖乖地等待。
旷野寂静,天空中有明亮的星辰,耳边有清风怡然,看起来似乎是很美好,呆久了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其实在自己家的美好被窝里一动不动趴上两个小时,也是种折磨。
天色黑透,夏明朗伏在山脊上用望远镜往下看,灌木丛有不正常的晃动,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去。
演习已经开始,耳机里有分组在报告,一些地方已经动上手了。
夏明朗把手掌往下一压,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灌木丛中滑行而过。
分辨树枝不正常折断的痕迹,毫无声息地搜索与潜行,这些科目在试训已经练过无数次,可是陆臻仍然觉得惊叹,因为没想过原来有人可以做到如此行云一般的流畅。
接近到一定的范围,暗卡明哨增多,无法再向前,不过凭借地面上的履带车痕也足够判断出红方的军事规模以及营部的大概位置,夏明朗把经纬坐标系传给蓝方的炮团,半个小时之后火炮从天而降,标记战损的白石灰溅得一天一地。
这简直就是屠杀。
陆臻轻声道,他与夏明朗一枪未发,已经重创了一个重装营。
你觉得不公平?夏明朗道。
难道公平?陆臻反问。
哦,那要不要向演习指挥部投诉?夏明朗转过头,墨绿的油彩涂了满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幽幽然发着光。
不用。
哦?夏明朗诧异:那说说为什么?不对等战争,要的就是不对等。
陆臻有点心酸。
黑暗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陆臻莫名其妙地感觉夏明朗在笑,但是夏明朗马上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指令:转移了,跟上去。
队长,你认为他们会去哪里?完毕。
陆臻在奔跑中压低了声音用电台交流。
你说呢?完毕。
夏明朗在一个隐蔽点停下,警戒前方。
夫子果真循循然善诱人。
完毕。
陆臻越过他,进入下一个物色好的隐蔽点。
那就满足我啊!完毕。
初步估计战损三比一,目前两个选择,留下来继续牵制,或者向附近营团转移,不过我无法确定判断。
完毕。
你觉得哪个选择对我们更有利?完毕。
我方要求,速战速决,集中打击其指挥枢纽,所以转移对我们更有利。
完毕。
陆臻没听到回音,等了一会儿,有点迟疑:队长,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很好,完毕。
夏明朗道。
红方显然并不打算让人如意,依托地利,重新建立阵地,死守一方要害。
继续炸?摸清了经纬坐标,陆臻却看到夏明朗在犹豫。
你看地形,火炮打不进去,刚才那么一打,我们的阵地也都暴露了,暂时发动不了第二次进攻。
夏明朗开了通话器向蓝方总指挥报告情况,陆臻摊开地图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想怎么呢?夏明朗敲陆臻的头盔。
我在想,红方要怎么样才能赢。
天色微明,陆臻这一次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夏明朗嘴角微弯,在笑。
说来听听。
夏明朗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拿着望远镜观察地形,一边拿出压缩饼干来吃。
你很闲?指挥部决定先守着,压了半个营的人在里面,有点危险。
陆臻放心了一些,也拿出饼干来啃,猛咬了几口混水吞下去,一顿饭吃得比眨眼还快,夏明朗笑,拖长了声调说道:慢慢吃,别噎着。
陆臻脸上一白,哼了一声:习惯了。
说吧,如果你是红方,这仗怎么打?输定了!陆臻咬牙,字字含血。
哦?夏明朗挑眉。
蓝方连指挥所都不在演习区域内,主要利用远距离打击,我是真的想不到红军还怎么赢。
陆臻气愤。
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红军卧底。
夏明朗笑道。
小生的胸口永远跳动着一颗红心。
还是觉得不公平?夏明朗看着大山对面,每一次演习结束,严队的参谋接电话都会接得手断,各路大神过来骂街的纷纷不绝,气不过,因为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陆臻道。
夏明朗忽然也觉得有点心酸。
你能理解?夏明朗看着他,笑容温和,意味深长。
陆臻觉得他似乎又一次被蛊惑,那两个字,理解,似乎涵盖了很多东西,而绝不仅仅是指这一场演习。
他在问,你是不是能理解?理解之后呢?原谅?陆臻想到了那只灰扑扑被人踩在脚下的馒头,他摇了摇头,把话题拉开,拉到最宏观的视角去分析,于是夏明朗听到他清晰郑重地说道:我觉得我国在百年之内,对外用兵都会非常谨慎。
陆臻注意看了一下夏明朗的神色,隔着厚厚的油彩,没有看到错愕,于是略有失望。
他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目前军备的重点是战略防御,而不是进攻,而唯一有可能袭入到本土的作战模式,就是如此。
一切从实战出发。
夏明朗扔给他一句非常准确的俗词。
这是一句用到滥大街的话,陆臻记得当年他家旅长每天都会把这句话重复十几遍,可是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让他觉得震动。
他看着山谷深处,惊恐地防御着远方不明方向敌人的红方部队,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悲哀,越是赢得轻松却觉得急躁和心疼,那绝不是一种会令人愉悦的感受。
即使是胜利。
我们要怎样才能赢?陆臻看着夏明朗,很认真地问。
夏明朗听到他在说我们,但同时他明白陆臻不是在指蓝军。
你说呢?夏明朗回答,却仍然是个问句。
最好的防御当然是利用海空的力量,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惜现在还做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纵深来拖住敌人。
但是像这样被动挨打,永远都不会赢,伊拉克是最好的例子。
陆臻的目光很锐,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眼睛里,瞳孔被染成了金色。
我们不会赢,但是,也不会输。
夏明朗的声音低沉,像是挟了冰核的水,缓缓流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空军和海军如此发达的今天,陆军仍然是最重要的军种?陆臻迅速地陷入思考。
因为只有陆军才能真正控制一块土地。
夏明朗指着山谷的方向:他们不会赢,但也不会输。
战争到最后,还是人的较量,飞机和导弹可以把一切都毁灭,但是毁灭本身没有意义,控制,重建,才是有意义的掠夺。
蓝军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比如说,人员不足,而且越是高科技的东西越是脆弱,成本和消耗也越大。
最好的防御,永远都不是战争,而是威慑。
另外,别把红军想这么弱,夏明朗拿过地图指给他看:昨天那次炮火覆盖之后,他们的回击打散了我们不少火炮阵地,反应速度非常快,老红军也在进步,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夏明朗微笑着靠近,最后几个字,挟着呼吸的热力直接钻到陆臻耳朵里,陆臻有些别扭地偏开头,正看到夏明朗挑眉而笑。
陆臻瞬间觉得无措,一路到此,他用骄傲和不屑支撑自己,刻意地维持着自己与夏明朗之间的平等地位,可是现在夏明朗拉着他站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不过是换了个立场,角度与视野完全不同,心境与结论也彻底地起了变化。
陆臻有些无奈地发现他越来越能够理解夏明朗。
能理解,所以,应该要原谅吗?11.想跟我去打一架吗?夏明朗忽然偏过头,神色凝重,陆臻知道是指挥部又有新动作,半晌,他看到夏明朗笑得挑衅而诱惑,那双眼睛在晨曦中闪闪发亮,像是怀着神秘宝藏的探险者。
想跟我去打一架吗?他在问。
哦!当然。
陆臻握紧了手中的枪,满怀期待。
方进组发现了一个油料补充点,不过有将近半个连的火力在守环形阵地,他估摸着自己吃不下去,所以呼叫支援。
那他们怎么办?陆臻指着山凹里的红军问夏明朗。
没问题,要是你守在这儿,一时半会你也舍不得动弹。
夏明朗又一次把地图扔给陆臻:带路吧。
油料点的位置离得较远,已经进入平原草场,直线距离接近40多公里,而且直线上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山谷,陆臻还在犹豫路线,夏明朗在地图上划了一下:这边,走公路。
为什么?陆臻不解。
走公路容易被发现,而且路也绕得远。
夏明朗眨一下眼:为了搭顺风车。
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挡也挡不住,原本只是想要截一辆后勤上的车来跑跑腿,没想到一骑红尘过来的居然是辆军用吉普,陆臻从望远镜里看到有杠有星,夏明朗卸下装备:隐蔽,帮我警戒。
陆臻又从地上割了一把草下来插在头上,免得让人认出来,昨晚上用的草已经打蔫儿了。
陆臻在高处火力封锁,夏明朗伏在路边一个灌木丛里等着,车子开到自己身前的时候凌空跃了出去,一横肘打翻了旁边的副驾驶,卡住驾驶员的脖子沉声道:停车。
被他制住的是个少尉,绷着脸挣了几下,猛然横打方向盘,夏明朗无奈,只能伸一脚出去猛踩刹车,少尉得到空子抓起夏明朗的手臂刚想甩人,陆臻一枪将他头上打出了红烟。
啪的一下,像是气球充气到了最高点的爆裂,少尉被九五的子弹封住了嘴,怒火冲天地瞪着夏明朗,连手带脚一起僵住。
哎哎,你看着点车!夏明朗帮他稳住方向盘。
我死了!少尉一字一顿地蹦出这三个字。
他娘的!夏明朗开了车门做势欲踢,少尉居然也不怕,梗着脖子瞪回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夏明朗倒也拿他没办法。
旁边的副驾驶哼了一声,夏明朗眼明手快地先一步翻了他的白牌,那位仁兄一睁眼看到自己头上冒红烟,暴跳:我操他奶奶的祖宗,哪个死不要脸缺德带冒烟的趁老子睡觉的时候暗算我?夏明朗把车停到路边,十分冷静地回答:是我。
你他妈的!副驾驶一撸袖子就要单挑。
你已经死了!夏明朗指着他头上的烟。
副驾驶愣了愣,吼: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鉴于此鬼实在过于生猛,夏明朗最后只能扯了根背包带暂时将他捆牢,陆臻从山上滑下来,诧异:你连死人都不放过?夏明朗做委屈状:是死人都不肯放过我。
他把这两人扛到路边的草丛里安顿好,通话器扔到少尉手里:枪号和编号我都报上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导演组会过来接你们走,人死了就安份点。
少尉不屑地哼了一声。
副驾驶侧耳过去听了一下,吼道:你这么骂他听不见,老子帮你,他妈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东西,净会暗算人!夏明朗走了两步只好折回去,蹲下去解他的胶鞋。
你要干吗?副驾驶警惕。
夏明朗脱了两只袜子揉成一团塞到他嘴里,擦擦汗,吁一口气:清静了。
可怜的副驾驶被自己的臭袜子薰得两眼翻白,夏明朗按住少尉的肩膀: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吧?你什么意思?少尉激动。
那就好,你已经死了,别忘了!夏明朗郑重其事地拍他,挥刀割了几把草盖在他们身上。
陆臻依稀仿佛看到少尉同志转过头看着同伴一脸的犹豫不决,不过那神情一闪而过,因为他们已经抢了车离开。
赶到目的地,方进已经在等着了,陈默带着黑子马上就到,陆臻看到徐知着的时候惊讶了一下,不自觉低声说了一句:徐子不是跟着楷哥混的嘛。
通话器没关,夏明朗道:他倒是想呢,小侯爷钦点,他敢不从?陆臻苦笑:说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被强抢的民女看到陆臻也是一脸的惊喜,凑到他身边一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粘着的一小条白胶布:我狙了六个嘞,你几个?陆臻探头看到那上面一正一横,挺没底气:我一个。
吓,怎么会?你不是跟着队长了么。
徐知着不信。
陆臻转头看夏明朗,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人挑食,一般般的小兵不屑打。
夏明朗在他耳机里窜出一声:陆臻,你是真的不知道双流通讯器只有我这边可以关通道吗?陆臻默了一下:队长,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方进看到夏明朗眼皮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天色苍冥时分,陈默带着黑子也杀到了,夏明朗当即决定马上抢攻,第一是时间也等不及,其次如果等天全黑了,虽然基地的红外成像仪质量过硬,但毕竟不如目视的视野范围大。
对方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小型的环形阵地建得滴水不漏,四角都有重机枪手钳制,方圆五百米之内只有一个勉强适合狙击的制高点,陈默转过头看徐知着,徐知着估摸不出陈默是想自己守,还是想让他守,一时踌躇,两个人竟相对无言。
倒是方小侯办事爽快,一把推着陈默:默默,靠你了。
徐知着马上附和,陈默收了枪先潜走。
夏明朗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掐着哨兵换岗的时分一声令下,五个人呈锲型的尖刀阵形窜过战壕。
小心潜伏,迅速地前进,隐蔽,夏明朗给手枪装上消声器,一个哨兵刚一探头就被他一枪摞倒。
一个啊字才开了半口,方小候一把捂住他,凶气腾腾地威胁。
死人无奈地闭上嘴。
五人小组潜入中心地带,陈默忽然在耳机里报告,10点,1点,4点钟方向有敌方火力封锁点,他们已经被发现,说话间,陈默手起枪落,已经打红了一个轻机枪手。
交火,战斗一触即发。
夏明朗与方进相视一眼,趁着对方的装甲车还来不及反应,两组人拆开分两翼包抄。
陆臻与徐知着跟着夏明朗,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打尖刀,徐知着断后保护。
陆臻忽然发现那些练了千万遍的战术动作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些训练驯服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跃与前进。
而夏明朗的存在,则让他惊叹。
陆臻一直知道夏明朗很快很准,可是徐知着也很快,陈默也很准,但仍然不一样。
他早就见识过他的枪法,如鬼如神,不过现在是第一次,他看着他战斗。
那是与在靶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光光是快和准,而是流畅,如臂指引。
枪械在夏明朗的手上没有任何机械感,他们是一体的,他的瞄准没有任何停顿,他的射击没有任何先兆。
陆臻几乎有种错觉,在夏明朗的视线中始终有一条射击的瞄准线,无论他是否有枪械在手,那条线永恒存在,有如实质,测风纠偏仰角,这些东西不需要思考,是他的本能反应。
于是在战场上,他唯一要做的仅仅是,当目标被他的瞄准线贯穿的瞬间,开枪!他不需要瞄准,因为他时刻都在瞄准。
夏明朗牵制,方进给他的88通用机上了链弹盒强火力压制,黑子在枪火的间隙中强力穿插,不远处淡淡的火光一闪,夏明朗随即送出去一枚烟雾枪榴弹,然后短促地下了命令:撤!得手了。
演习用的高能炸药当量十分可观,更何况这里是油料场,只要准确地在地面管道上引爆炸药,马上就可以毁掉整个油料场。
红方军队身上的激光发射器顿时像出了故障一般频频红闪,一团团或红或黄的烟幕四下弥散,硝烟味呛得陆臻几乎想要咳嗽。
红方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个玩儿命的,反正阵地已经不在了,索性冲出来刺刀见红,拼着全灭要拿麒麟血祭旗。
双拳难敌四手,基地的鬼魂们再厉害,看到96型主战坦克正面冲过来也只能四散逃命。
坦克手知道贪多嚼不烂,他先咬住的是黑子,高能机枪暴风雨似的扫过去,上天无路下地亦无门,黑子被空包弹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方进暴怒,还没转身就被夏明朗一声断喝给惊住,扭头狂奔。
陆臻本来打算按照守则里写的要求用之字型折回撤退,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直线,快。
声犹在耳,陆臻已经看到夏明朗像箭一样地疾驰而去,他与徐知着略一犹豫,也马上学着夏明朗一样的直线狂奔,往突袭前就看中的隐藏点冲过去。
96的机枪手非常的冷静,而且估计是看准了方进和黑子是下手的人,所以目标明确干掉了黑子就咬着方进去,方进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履带,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距离越来越近。
可是就在这暴雨似的枪声中,一枪一枪均匀而密集的狙击枪声突兀地响起,一枪一个点,全部打在96的油箱上,坦克手一时分辨不出狙击手的方向只能马上调转车头,用火力压制陈默。
电光火石之间,陆臻看到夏明朗站定转身,以卧姿射击,夏明朗有一支JQ12.7mm,陆臻还感慨过这么背着也不嫌重,可是一瞬间的停顿,夏明朗已经换了枪,12.7mm的反器材狙击子弹在600米外呼啸而去,只一枪,96坦克就冒了烟。
方进死里逃生,迅速地跑出了机枪的射距范围。
夏明朗带着陆臻和徐知着跳进之前看好的隐蔽点,打掉几个冲在最前的红方士兵之后马上倒头又逃,几次回击,顺利地逃回了丛林地区,消失在敌方的视距范围内。
一次奇袭,他们打掉了红军在东路最重要的一个油料点,经导演组判定整个红军东南沿线的重装营团都被迫停滞机动一天半。
蓝军抓到机会长途奔袭,接连吃掉好几块红色阵地。
蓝军兵精人少,易攻难守,主要的战略方针是在局部地区以多攻少,力求全歼,而红军则主要是仗着人多车足死守阵地战,虽然战损比出来不太好看,可是该咬死的高地和阵点丢得并不多。
激战几日,战区犬牙交错,战况一言难尽。
到后来红军的电子干扰连终于适应了战争状态,开始显著地发挥作用,大功率的干扰车开出来,把蓝方的通讯网割得支离破碎,陆臻拼尽全力扩大调频宽度可还是时时被阻断。
而且红军的追踪技术也一下子大涨,大批的侦察兵都追着无线电的发射点过去,麒麟的小组被抄了不少,剩下的人也都小心躲藏,不再像前两天那么从容。
仗打得不顺,陆臻反而更开心了一些,还在估计着红方用的是什么型号的干扰车,寻思着回去要报批什么样的装备,好好和他们干一架。
演习到了末期,各个军团的作战单位都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麒麟中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指挥部。
陆臻利用无线通讯频道摸索大概的方向,终于在无数次被干扰引得团团转之后摸到了师指挥所的边上。
这里是红军的核心地带,指挥所的位置选得非常好,蓝方的火炮阵地因为角度和距离的问题,炮火覆盖有一定的死角,而如果空中呼叫导弹攻击,虽然导弹的机动性能高,但是火力覆盖面不强,毕竟不能把导弹当成是火炮那样用,几百个一起扔下去,把方圆一公里炸成焦土,这样的败家子,就连大财主家的军队也养活不起。
由于强大的电磁侦察和干扰,陆臻用密码飞快地报出了坐标点之后马上进入电磁静默,和夏明朗一起潜伏在山梁上一个视线比较好的隐蔽地带,等待各路小组的汇合。
等待,又是等待……陆臻发现其实整个演习就是80%的等待和20%的激战,没有中间状态,这是一个全或无的模式,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夏明朗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生活,他怡然自得地伏在一丛浅草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陆臻渐渐觉得背后有芒针在扎,他很不舒服,但是不敢动。
夏明朗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向他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让陆臻看清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陆臻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书上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必要条件有:1、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认出绑匪(加害者)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讯息)。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陆臻自己盘算了一下,觉得他还是蛮符合的。
风声沙沙过耳,战火还未波及,这片山谷很宁静,只有枝叶相碰撞的轻响。
陆臻的视线一圈一圈由近到远地巡视着身前的环境,忽然一团黑黄相间的斑斓长物破开了他的视野,陆臻顿时全身僵硬。
别动,别动……夏明朗显然也发现了。
来敌有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头,鲜艳的黄棕色菱形斑覆盖全身,它显然也对陆臻的存在很吃惊,骄傲地昂着头,吻端微微往上翘起,尾尖上长着一枚尖长的鳞片。
陆臻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口发干,心跳超速。
你怕蛇?夏明朗发现了他的紧张。
有一点。
陆臻轻声道,一条成年的尖吻蝮近在咫尺,是个人都会觉得紧张。
哦。
夏明朗忽然扬手,一道暗色的流光激射出去,陆臻定睛再看时,一枚小小的菱形锐刀把蛇头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尖吻蝮剧烈地扭动着身子,陆臻往侧边让,躲开它粗壮的尾巴,看着它一圈圈把自己盘起来,盘绞,最终脱力地散开。
夏明朗抽动手心里的鱼儿线,飞刀串着蛇头被缓缓收了回去。
哦,这是国家二级濒危保护动物。
陆臻舔了舔干涩的唇。
呃?夏明朗手上一顿,苦笑道:那怎么办?你不会举报我吧?我考虑一下。
陆臻说得很认真。
唉,蛇死不能复生,别浪费。
夏明朗把蛇头斩断顺势剥皮。
陆臻用余光看他动作,忍不住提醒:你得把它扔远点,蛇是低等爬行类,神经中枢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头,它也照样能咬你。
夏明朗用匕首尖挑着蛇皮把断首拨远,笑道:谢谢啊。
陆臻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团花斑黄的东西咕哝:这蛇和眼镜王蛇一家的,也是神经毒性,被它咬上一口我们就得交待了。
我们一般叫它白花蛇,不太常见,你算是运气好。
运气好……陆臻望天:不过这是蕲蛇,也算是很名贵的东西,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写的就是它,黑质白章。
触草木,尽死。
以啮人,无所御者。
你对这东西倒是很了解。
夏明朗道。
陆臻愣了一下:我以前有个朋友研究神经毒素,跟着他学了一点。
专门研究蛇?夏明朗好奇。
不是,是各种神经毒素,他主要的研究对象是芋螺,就是那种很漂亮的小海螺。
陆臻转过头去看夏明朗,换了一个话题:这蛇你打算怎么办?说话间,夏明朗已经把那条蛇剥皮去腹。
吃了它。
夏明朗呲牙,脸涂得黑,看起来牙特别的白。
呃,陆臻眨了眨眼。
夏明朗在蛇肉上抹了盐,撕下一条来递给陆臻:尝尝看。
他的眼神很是挑逗。
陆臻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塞到嘴里,牙齿试着磨了磨,有淡淡的咸味,弹性十足。
蛇肉的含水量大,纤维细腻,所以比起一般的肉类都要嫩得多,陆臻发现真的吃起来其实没多少腥味,软软弹弹的,几乎不像肉食。
味道怎么样?夏明朗笑道。
还不错。
比沙鼠好吃。
陆臻如实评论。
夏明朗轻笑,把剩下的蛇肉分了一半给他。
那条蛇并不大,两个人分食不一会儿就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夏明朗挖了一个浅坑,把沾了血的草叶和皮骨都埋了进去。
陆臻忍不住刺他:毁尸灭迹啊,队长。
陆臻同志,你不能这么说,你也吃了一半的肉,你现在是同案犯。
夏明朗无比真诚。
陆臻登时无语。
12.密林深处那夜凌晨,麒麟集大半个中队的力量荡平了红方的师指挥所,同时蓝方重装团全面反攻,令演习提前结束。
用特种兵去打阵地战硬攻,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战损一落千丈,可前方通讯不畅,交战双方强大的电磁干扰令得两败俱伤,硬攻是夏明朗唯一可以扭转战局的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所以拼死也只能拿下。
赢得虽然不算爽,但庆功还是要庆,导演组专款买了十几只羊,篝火边肉香四溢,而其中最诱人的莫过于夏明朗掌火的那一摊,香飘十里不绝。
一个二毛一拎着餐盒从红军那边转悠过来,站在火边观望。
噫,我说,你们这帮子见不得人的东西,肉倒是烤得不错啊,我说……二毛一斜着眼看夏明朗。
承蒙夸奖。
夏明朗穿着白围裙忙得头也不抬。
嗯嗯,不错不错,二毛一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啥时候在你们那儿混不下去了,来我营里当司务长哈。
夏明朗手上的刷子一停,偏头看看自己的肩膀。
真的,考虑一下。
二毛一转过身,摇着自己的餐盒扬长而去,老远地飘过来一句话:闻着真香啊。
原本演习结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临时有变,严队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中队一干人等在次日凌晨被拉上了直升机。
天色苍冥,徐知着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迟迟不得脱身,拉着陆臻滔滔不绝地说着演习时遇上的惊险片断,陆臻在睡意晕沉中含糊地应了他几句,忽然发现他对这场演习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鲜明的场景都是静止的停格,夏明朗涂满药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时绷起的弧度,那枚飞刀划过草叶的流光,那种软软的弹弹的非食物的怪异口感。
陆臻舔了舔嘴唇,舌间还有昨天夜里羊肉的鲜香。
昨夜大家围着火坐成一圈,老队员们用野餐饭盒装着高梁四处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还快,被人追着跑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消失无踪影。
郑楷看着他不以为然地撇嘴,笑着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队长。
徐知着抢着帮他回答了,怎么会,尊敬还来不及呢。
陆臻于是沉默不语。
郑楷拍他的肩膀,声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陆臻第一次发现原来楷哥是这样温柔敦厚的人,然后便听着他说:是不是讨厌他都无所谓,只是既然当了一中队的人,就得习惯他的存在,要不然,你会很难过。
陆臻是聪明人,他即时反应过来,并且诚恳地点头。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个他可以选择去讨厌或者不讨厌的对象,他是强悍的存在,你的喜好与他无关,他会自在地存在下去,对于这个人,只有适应。
陆臻睁开眼睛,视线斜移,夏明朗坐在驾驶室的门外,合目而眠,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仍然充满侵略性,好像他随时会睁开眼,随时会弹起,随时会攻击。
陆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动作之前都没有征兆,他亲眼见过的。
陆臻一直对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种强大的杀伤力从何而来,而现在他只是更加好奇了一些。
这个人再讨厌,再恶劣,也必须承认他是优秀的战士,在战场,你会痛哭流涕地庆幸他是你的战友而不是敌人,或者仅仅是这一点,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尊重。
陆臻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继续休息。
直升机停在西南边境,情况在飞机上夏明朗已经介绍过,边防军警最近侦察到一个大型的军毒走私团伙,对方火力很猛,缉毒队的何确大队长没有十足的把握,向军区首长打了申请要求增援。
严正考虑到一中队刚好离得近,还在演习状态,又是刚刚打了胜仗,精神正好,气势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给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场已经日渐没落,白粉的质量拼不过人,龙头老大的地位已经让给金新月好多年。
可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有多少人祖祖辈辈都靠着这条线吃生活,于是原本只是贩贩白粉的也开始搭着走军火,这多种经营一搞上马,缉毒队的压力顿时增加。
不是说硬碰硬拼不过那些乌合之众,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伤亡,所以时不时也会向军区借特种部队来干点拔牙的事。
何确与严正是旧相识,都是越战的老兵,在一个连的阵地上守过战壕,夏明朗在他面前丝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笔直地走过去与他握手寒暄,陆臻瞧着新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夏明朗像是背后有感应,拉着何确走得更远了一些。
徐知着好打听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会说话,轻轻松松就和边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听着听着,脸色也有点发白,回头拉着陆臻道:这回是真章啊。
临来的时候每人发了两个弹夹,换下了原来手上的空包弹,徐知着刚刚看了标识,是实弹。
怕啦?陆臻嘻笑。
徐知着顿时炸毛,比着小指头嚷嚷:怕啥,谁怕谁是这个。
那不就行了?陆臻不自觉握着枪,说实话,他心里也哆嗦,只是他还能控制。
实战,真的子弹打出去,真的血流出来,真的有人会死掉。
陆臻这么想着,觉得心口发毛。
午饭是直接在驻地大院里随便解决的,何确很不好意思地出来打招呼,说临时没好菜,等回来庆功的时候带着大家去找个正宗的苗家馆子吃野味,夏明朗与他打哈哈,漂亮话说得又麻利又顺溜。
一中队的老人们看夏明朗变脸也看习惯了,倒是几个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陆臻心说我对他的描述还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回忆良久,终于想起来这句话原本是送给方进的,于是感慨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是活脱脱的典型啊。
不过他也没捞上腹诽几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车直奔着边界上的原始森林过去。
据说那个贩毒的窝点与境内一个小村寨有点联系,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货囤在那里,要趁着他们还没转移,打他个瓮中捉鳖。
从公路到土路,车子渐渐颠簸,陆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车身这么一颠一颠的心里更发慌。
实战,闭上眼睛就看到一团血开在自己眼前。
陆臻拍拍脸,妈的,少这么自己吓自己。
车子开到无路,剩下的原始林区就要自己走,没想到强行军还没一半,何队电话追到,不知是哪个环节走了消息,那批货已经被犯罪分子紧急转移,何队安排在那边的监控点火力不足,不敢拦着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模糊地给出了一个方向。
夏明朗当机立断,把整个中队的队员分成了几个组散开来去追踪。
陆臻,徐知着,常滨,黑子,老何与夏明朗归在一组。
一个指挥,一个狙击手,三个尖刀兵,一个通讯员,刚好一个最小单位的战斗单位。
夏明朗给大家在地图上做了临时的沙盘推演,分明责任区域,人员四散开,消失在丛林里。
陆臻看着这片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握紧了自己的枪,空气十分的潮湿,苍茫雨雾弥漫在鲜绿欲滴的大片草叶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滴落了一串的水珠,沾湿他的作训服。
追了不多久,地上就发现了人迹,细长的树枝被驮畜折断,草丛里有刺刀割过的痕迹,他们一路追过去,路线却忽然有了分岔。
陆臻不无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略一思索,让老何与黑子临时组成一队探路,他留下带着新丁继续追原来的那条线,陆臻忽然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是为什么。
越往深处去雨林里的光线越是昏暗,夏明朗的神情严肃,徐知着试探着问他这次的任务会不会很危险,他漆黑双目中有凛然的光,说,任何时候,只要枪筒里放的是实弹,那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陆臻听得心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痕迹彻底地失了踪影,夏明朗不甘心,团团转了几圈之后下令大家分散搜索,四个方向,一人一面。
陆臻几乎想要提醒他,他们都是新人,第一次参加实弹的任务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是军人,是战士,有融在骨髓中的血性。
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那些树木散发出腐坏的味道。
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
那也许是寿命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
幽暗的森林带来压抑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
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陆臻紧张得手心冒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所以当风里扬起第一丝异样气味的时候他就已经屏住了呼吸,但绝望的是他发现装备里没有防毒面具,黄绿色的烟幕迷蒙了他的眼睛,身前背后都有撕裂的风声,他躲开了第一个没有躲开第二个,他开枪,枪声清脆地划破寂林,可是没看到意料之中的四溅血花,是因为有防弹衣,还是他眼花了?后颈上遭到沉重的撞击,陆臻只来得及在晕迷前捏碎了通讯器,随即扑倒在地。
陆臻是被水泼醒的,脖子僵硬,头疼欲裂。
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捆牢,绳索束得极紧,沿着关节的绑法,十分专业,让他动弹不得。
说,你是什么人?一个声音在耳边爆响。
下巴被钳住,陆臻被迫抬起头,起初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到后来慢慢显出一个个人影,都生得黝黑瘦小,有非常典型的南亚特征。
陆臻心里蓦然发凉,合上眼皮装晕,默不作声。
站在陆臻身前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挑了挑眉,后者飞起一脚准确地踹过去,踢在他肋下,陆臻猛然感觉到腹腔里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灼热的剧痛,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人拉着他的头发让他露出脸,凶神恶煞似的质问到。
陆臻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耐烦的困惑:你看不出来吗?这群人疯了还是傻了,他全套装备在身,瞎子也知道他是军人。
那两个相视了一眼,继续吼道:你叫什么名字?陆臻疑惑地眯起眼,那人见他不说话,马上做势欲踢,陆臻连忙叫道:蓝田,我叫蓝田。
踢人的那个家伙于是慢慢蹲下来与陆臻平视,一句一句很有条理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走的什么路线?都到哪里去了?陆臻咽了口唾沫,哑声道:你问了那么多,我得想想再回答。
站着的那人听完冷笑了一声,从旁边拿了个水壶过来:慢慢想,别耍花样。
十……你等我算算。
陆臻努力坐直,偷偷地观察整个室内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子上糊了报纸,看不到外面的环境,这是一个安排得极好的审讯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连一点武器都找不到。
快说。
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手上一倾,水流浇到陆臻的脸上。
陆臻不小心被呛到,痛苦地咳嗽,鼻腔里全是水:你,等等,等我算一下……12个,两个小组,我们来了两个小组。
那路线呢?那人紧追不舍。
我不是队长我不知道。
陆臻马上惊叫。
不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新兵,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这新兵衔够大的啊!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拳头和脚跟像暴雨一样地落下来,他无从躲避只能尽量地蜷起身体护住要害。
门外,陆臻看不到的隐蔽的房间里,行军桌上一字排开了好几个军用笔记本,屏幕上画面切割,活动着不同的主角。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一手撑在桌前问道。
目前都还可以,脉搏、体温和血压都还正常。
坐在桌前的军人肩上有一个红十字的白环,显示出他军医的身份。
方进坐在一边的地上擦枪:我说队座,咱严队那些参谋也忒没想象力了,小爷我进队的时候就是打毒贩,黑子那届也是打毒贩,今年还打,这叫什么事儿哎?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一中队净赶着贩毒的死磕了,你说说,这神六都上天了,北京都全力备战奥运会了,咱们训练还是这么老一套,这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夏明朗失笑,指着何确吹捧:怎么不与时俱进了?这回可是何大队长亲自派人主持审讯,熟悉业务不说,连口音都是全真模拟……别,别这么说,何确马上撇清:这打人的业务咱们可不熟悉。
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在意,别在意。
何确弯下腰去看屏幕,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夏队长,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都打成这样了,不招的应该也不会招了。
怎么样?夏明朗没回答,转而去问军医。
应该还没到极限。
军医核对完所有的身体参数。
那就再等等吧。
何确苦笑:再等等我担心我的人受不了。
那要不然先把这个放了吧!我看他身体强度好像不是很够。
军医指着画面的一角说道:而且这个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夏明朗低下头去看,是陆臻。
为什么?小余,给他看你扒的对话,他口供的逻辑很完整,细节上的准确度很高,所以……这么说吧,如果是我在审这个人,到最后他即使顶不住说了真话,也会淹没在他的那堆复杂的假话里,分辨不出来。
审案子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人,绕到最后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
这小子应该念过犯罪心理学。
夏明朗翻看手上的那一叠纸页,想了一会,说道:那直接进入下一环节吧。
13.做我兄弟还有下一环节?何确惊讶:小夏,看来你不折腾死他们,你是不罢休啊。
何队,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我这也是不得已。
夏明朗神色落寞,眼神真诚,方进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埋头用力擦枪。
何队长倒是登时被感动了,拍拍夏明朗的肩膀,很有点老大哥的体谅劲儿。
那么,何队,我昨天跟您说的东西,买到了吗?夏明朗道。
买了,给你整了一百多条……小夏,你这就没经验了,干嘛非得要无毒的,其实毒蛇才好吃……不是拿来吃的,是给他准备的,夏明朗转头看着屏幕:他怕蛇。
呃……不期然,这帐篷里所有人的后背上都窜上了一股寒劲。
暴打,泼水,问话,然后下一个轮回。
陆臻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跟他有仇,无论答什么都是打,要不然难道他们是半仙?否则怎么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谎?他那么有水平的谎话分明说得比真话还真,怎么着也要将信将疑一下,好对得起他的精妙构思吧?!好在打了一圈,被打的还没死透,打人的倒是先累了,解了扣子用手扇风,陆臻佯装晕迷观察他们的神色,总觉得有哪里别扭,可是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一直也理不清思路。
蓦然的,房门开了,陆臻被人一脚踢翻过去,只来得及瞄到门框上沿那一角灰蓝的天空,随后黑布袋子兜头罩下来,陆臻感觉到身体凌空,他已经被两个人抱头抱脚地扛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儿?陆臻开始还打算记忆路线,可是转过两个弯之后就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很快地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地窖。
皮肤暴寒,心跳也开始加速。
怎么回事?不问了吗?还是打算要把他处理掉了?陆臻尚在胡思乱想,眼前微亮,黑布袋子被拿了下来,地窖里黑洞洞的一团,只有门口一点油灯照出一小块粗糙的石板。
大,大哥,你们要干什么?陆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嘿嘿的冷笑从头顶上传过来:这就怕了?等着吧,有得你哭的时候……说完,陆臻就像一个破布袋那样被人抛下了台阶。
没有缓冲,肩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陆臻在头晕眼花中追着光源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布袋被扔在了门口,似乎有人向他挥了手,一脚将布袋踢翻,铁门关合发出吱嘎刺耳的声响,最后的一点光也被隔绝。
这是怎么回事?陆臻努力深呼吸,一下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情绪平静。
寂静空旷的地下潮湿阴冷令人透骨生寒,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有不正常的波动,一些细微的声音嗞然作响,可正当他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分辨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潮水,从什么地方倾泻了出来。
陆臻蓦然心惊,感觉到某个冰凉的东西从自己的脸颊边缓缓滑过。
是,蛇!一时间,呼吸,心跳,思维,通通停止。
注意观察!夏明朗紧紧地盯住了屏幕。
军医苦笑:心跳和血压全都超限了,你现在问我,我一定会要求你把他放了,不过呢……哦?夏明朗突然转过头,锐利逼视的目光不及收起,军医被他刺得顿了一下:呃,不过,我也觉得可以再等等。
夏明朗愣了一下,轻声道:小心点。
你看他……军医显然是很兴奋,指点着屏幕:他很紧张,但还没有失控,失控的概念是激烈地表达恐惧的情绪……搞不好是吓傻了!方进收了枪蹲在他们身后,他才不管那些别扭的心理学描述,直接爆了句大实话。
是不是吓傻你要仔细看,他的心跳在往下降,他还能自己调整,而且,你们观察他的动作,他很懂蛇的习性。
军医似乎有点诧异:夏队长,你确定他真的怕蛇?应该是吧!夏明朗目不斜视,随口应了一声,如果屏幕上还有一个表,应该就能测出夏明朗的心跳和血压也在超限,他难得地紧张,牙齿咬在指节上。
红外线摄影仪的成像有些模糊,陆臻一动不动地俯卧着,面孔朝下,眼睛和嘴都闭得很紧,如果不是每一下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夏明朗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吓死了。
蛇是有趋热性的生物,贸然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主动纠缠在一起,聚集到,有热源的地方。
方进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寒毛一阵阵地乍起来,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夏明朗:哎,队座,你觉得他现在什么感觉?夏明朗有点受惊,抬腿踹过去一脚:我怎么知道。
撞上火药筒了,方进精确地躲开,蔫蔫不乐。
这是一个绝对非常规的测试,夏明朗一直在思考陆臻的弱点到底在哪里,这个人心理稳健固执坚定,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尽量不受伤地看到他的极限,其实夏明朗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在演习中陆臻与白花蛇对峙时的僵硬给了他灵感,可是会不会,真的做过头了?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生死未卜,冰冷的鳞片爬过脖子和脸……夏明朗开始担心。
不行了……赶快把他拉出来,出问题了!军医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夏明朗大惊。
陆臻的心跳骤然加快,并且开始小幅度的挣扎,夏明朗连忙冲出去:快,快点,把人救出来。
队长,你的帽子。
方进追出去。
安全了吗?还是仍然不安全?有光落在眼皮上,灰蒙蒙的昏沉的感觉渐渐消退下去,陆臻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
夏明朗不敢靠得太近,背光远远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棒球帽沿下面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肩膀和身形被灯光剪出金色的毛茸茸的轮廓。
一个缉毒警站在跟前给他看一条粗长的大蛇:钻到衣服里面去了,难怪挣得这么厉害。
哦!夏明朗伸出手,准确地捏住七寸的位置,折断了它的颈骨。
给兄弟们加个菜。
夏明朗道。
缉毒警不敢接,笑道:你等它死透了再给我。
似乎谁都没有发现陆臻其实已经醒了,但其实他从来也都没有昏迷过,蛇呼吸的时候会有微凉的腥气,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直保持着变态的清醒。
队长。
陆臻看着夏明朗,声音微弱而清晰。
夏明朗顿时吃了一惊,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倒是那个缉毒警反应很快,马上走过去把陆臻踢翻了身,喝道:谁你是你队长,你小子少给我耍花招。
陆臻顺势蜷起了身体,他看着他笑,疲惫而虚弱。
无聊!陆臻说。
缉毒警目瞪口呆,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不会吧,他真的认出来了?缉毒警不能相信。
应该不会。
夏明朗摸着自己的脸,妆化成这样连他亲妈都不一定能认出来,那小子现在三魂走了七魄,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谁??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夏明朗自言自语。
不可能。
算了,夏明朗暂时放弃思考:人没事就行,继续下一环吧,徐知着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差不多绳子快要磨断了。
嗯,夏明朗想了想:看差不多,让你的人撤出来。
为什么。
缉毒警不解。
我的人下手太重,伤了兄弟不太好。
夏明朗低头看了看,伸手递过去:死透了。
警察先生很汗地把一条软绵绵的死蛇托到手里,一溜烟地走开。
后面的进程基本符合计划,徐知着在磨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顺利地磨开了手上的绳子,并且就是那么凑巧地,看守他的匪徒一起消失去看落日,徐知着冲出门的时候几乎觉得这事顺利得灵异,可是很快地,楼下有人发现了他,一发手枪子弹钉在他身旁的木桩上,打消了他全部的庆幸。
徐知着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因为在他的生命中,他从来没有这样地接近过死亡。
追魂的子弹在他身后追,徐知着踹开身边的一扇门,在确定了室内无人之后,他飞快地穿过房间砸开了后窗。
这是一幢很普通的山村小土楼,屋后是一个小山坡,半片荒山。
徐知着扒着窗台跳下,落在草丛里。
赶快逃跑,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可是落地后一楼的一扇微开的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了枪械的乌光。
徐知着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趁着看守们转头的瞬间抽走一把AK47,然后扭头就跑。
当然,不想走也不可能,因为窗门在瞬间被推开,好几杆枪探进来,扫射,子弹在他身侧打得枝叶横飞,徐知着夺路狂奔,在跑动中回击,虽然逃得狼狈,可到底窜进了后山的树林中,彻底地消失了踪影。
结束?何确把望远镜递给夏明朗。
夏明朗摆摆手表示不用,低头把玩手上的弹壳。
表现得很不错了,即使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也是正常的。
何队,我知道。
夏明朗笑道:那不是,我这不是,心里发怵嘛,把人整成这样,回头等着被人骂娘呢。
你夏明朗还怕被人骂?何确一拳打在他胸口。
何队……夏明朗露出一脸的委屈。
小夏,何确语重心长:你这也是为了国家,他们会理解你的。
夏明朗的委屈僵在脸上转不回来,笑得有点尴尬:哦,对。
他夏明朗的确不怕人骂,可是……这样剖开一个人,是不是必要?把别人砍得如此血淋淋,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夏明朗自己苦笑了一下,牙齿磕在下唇上磨了磨,有点疼。
出乎意料之外的,虽然大家都在暴怒,追打狂骂,但是唯一那个客客气气地向着何队手下的兄弟们握手道谢的牛人,震惊了全场。
方进这回真的是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冷气,跑去向夏明朗报告的时候连脚都是软的。
那疯子,这回,真的玩大发了。
陆臻独自呆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别的地方都在鸡飞狗跳,只有他的跟前没有人,没人敢往他面前站,怕瘆得慌。
夏明朗此刻其实也很怕在他面前出现,只不过,他是队长,他躲不开。
陆臻靠墙站着,摇摇欲坠,他身心皆疲,到现在还能笑,不过是赌着一口气。
我是不是快要被淘汰了?我没上你的当,你没把我试出来。
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来,愤怒?遗憾?留恋?期待……真的,谁知道!?夏明朗一直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地转过身,陆臻捕捉到了他侧脸的那一条轮廓线,嘴角刚硬,抿得很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夏明朗的声音温软,陆臻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不觉苦笑,这家伙,光是一把嗓子就可以做妖,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陆臻定定地看着他:从一开始!哦?夏明朗这回真的惊讶了。
追人的时候你故意把我们分散,这不像你会犯的错误。
为什么几个毒贩子,格斗功夫会这么好?另外,我明明就打中了,怎么不见血,5.8MM是最具侵染力的弹头,没有什么防弹衣可以在十米之内防住95的子弹。
还有,你找的人太专业了,不像是毒贩子,倒像是在审犯人,他妈的一群贩毒的要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还要问我集合地点,他们想干嘛?打伏击战吗?陆臻冷笑: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太自信了,居然在我面前出现,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队长!最后的两个字,陆臻说得很轻,像气息一样,满脸的戏谑。
看来我的化妆技术还不过关。
你化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用,陆臻眯起眼:我认得你。
你这样专门为了找我的茬,其实没什么意义。
夏明朗道。
是啊,没意义。
陆臻挑起眉,怒吼道:把我们像只老鼠那么耍来耍去,你觉得很有意义?夏明朗一时无言。
你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器吧?是不是还有追踪器?哪个?哪个!陆臻愤怒地撕扯着身上的装备,从指南针到手表,从护肘到作训服,一件一件扯下来甩到地上。
陆臻!夏明朗忽然一声断喝。
陆臻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点,然后,他看到夏明朗快速地向他走过来,捏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往怀里一带,手臂箍了上去。
行了!他站得那么直,坚硬如铁,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说话的声音就在他耳根边,左手贴在他的背上。
心脏的位置。
掌心火热得好像可以烧穿皮肉融下去,把他的心脏捏在手里。
做我兄弟!陆臻忽然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一点一点地把头搁到夏明朗肩膀上。
做我兄弟!海呼山啸一般的声音,是奔腾的洪水,狂野的猛兽,从心头踏过,摧枯拉朽一般,于是陆臻知道他不能拒绝。
后记:我知道这是一个慢热的故事,而我喜欢这样,也希望大家可以更耐心一些,等待这个故事地慢慢成长。
过了这么久,中校和少校,还有他们的朋友们,那个世界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加入自己的思考,规则,观察他们生活的轨迹,我像一个偷梦的人,小心翼翼地趴在麒麟基地上空的云层里,偷出这个故事来给大家。
所以,请为我鼓鼓掌,鼓励我这种勇敢的行为。
麒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他们的路也会走很久,我希望这是一段人生一段旅程。
这不仅仅是一个DM故事,他们不会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滚滚床单,吵吵小架,分分合合,这,当然也很美好,但不是我想写的麒麟。
这是两个人的交错在一起的一生。
爱情,当然,多么美妙的东西,它会存在,非常重要,但,它也不会是这个故事唯一的重点。
我坚持要把它写出来,因为,这是一个会让我觉得幸福而有力量的故事。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信仰,我想给自己找一点寄托一些永恒不变的信任。
我希望当我痛苦而绝望的时候,我相信还有那样一个地方,那样一群人,他们意志坚定,品格纯正,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而不是那种软弱的所谓的善良人。
他们与我们,面对着同样残缺而不完美的世界,甚至更加的危险有更多阻碍,可是他们会携手前行,他们骄傲而谦卑,他们渴望幸福却能宽容苦痛,他们彼此信任不离不弃,他们给我力量。
当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太多信仰,于是我为什么不能相信队长?至少,相信他,我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