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门还有数步远时,只见一家三口疾步匆匆而来。
说是疾步也不恰当,上了年岁的老人即便想健步如飞也没有办法,何况平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其实是脸上的褶纹泄露了焦急。
这三人一看便知是一对老夫妻外加一个儿子,年迈的两位老人走在前面,反倒是那个年轻的儿子有些意兴阑珊的跟在后方。
衣衫褴褛,还有几分破破烂烂,这种情景在战乱年间已是屡见不鲜,但不知为何,穿在这三人身上就是有些不对劲……就是突兀了点儿,总透著一股怪异。
那个一直只顾著埋头看路而闷不吭声的儿子,衣服虽然破但还干净,一件衣裳挂在他身上飘来荡去。
都已经用力在撑了,怎么身体还是这么瘦弱呢?绯红缨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
老爷,您还受得住吧?受不住也得受,别说了,赶路要紧。
绯老爷的眉心一直紧紧的拧著,脚下步履缓慢。
没想到我们绯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出了这长安城,恐怕是再也回不……都让你别说了,怎么还在婆婆妈妈!绯老爷气恼的吼了泫然欲泣的夫人一句。
不走就得受征召去战场,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下去吗?这战乱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只能顺势而变。
可是老爷,您之前说过当年曾与某位好友有过约定,是指腹为婚给红缨说了亲的,我们何不去投靠……瞎说!绯夫人被吼得脖子禁不住缩了一下。
这时候低声下气去投靠别人,人家会怎么瞧绯家?何况那是多年前的事,不过是口头之约,如今世局混乱成这样,且不论是不是能找著人,就算找到了,万一不承认,那老夫的面子……喔……面子很重要。
一直跟在后方的绯红缨忍不住想笑,休怪她在如此严峻情势下还能笑得出来,著实是因为爹爹爱面子的程度实在惊人。
她默不作声,低眉敛眼看著地面,脚下步子不疾不徐,走来竟有几分惬意,丝毫看不出来是处于颠沛流离之中。
想我绯家三代书香门第,如今……红缨,东西有没有妥善收好?绯夫人忽然朝后方问了一句,语气严厉。
嗯。
瞧瞧她身上背的这一大包,就知道收拾得有多仔细了。
此刻可是举家逃往南方呀,举凡稍稍值钱的东西,娘亲都千叮万嘱要带走。
幸好她只是看起来瘦弱,力气却比一般女子来得大,不然谁来当苦力?绯家只有她一个女儿,膝下无子,两老心中自是失望,待她总有些不冷不热,但她打小就已习惯他们待她的方式,便没什么好计较的。
况且她爹娘比较想要儿子,便没将她当成女儿来疼养。
也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本性如此,默不作声时,她的相貌看起来十分清俊隽朗,有几分雌雄难辨。
若是穿上男儿装,就当真是位俊俏的公子。
爹,城门快关了,我们赶紧走吧。
绯红缨上前搀住绯老爷的另一边胳膊,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站住!干嘛?想往哪儿去?临近城门时,守城的士兵凶神恶煞的朝绯氏一家人吼道。
官爷,我那远方的亲戚家中出事,我们急著出城照应,您行行好……绯夫人上前说话。
回去回去!城门将关,明日再来!这……绯夫人焦急不已,拉住了士兵的胳膊。
这城门不是还没关吗?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出城……说了不行!滚回去滚回去!别在这边碍事儿!士兵不耐烦的一把甩开,绯夫人一个重心不稳,踉跄著差点跌倒。
红缨眼明手快赶紧搀扶娘一把,又见爹爹的脸色越来越不妙……若是当场大发雷霆,甭说出城了,等待他们的绝对是牢狱之灾!她爹除了爱面子外,还很不会看人脸色,更不可能对他人低声下气,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等局面。
绯红缨眨了眨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背过身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咧咧嘴、扯扯唇角,再转回身时,那平整俊秀的面皮——老头子你瞪什么瞪!再瞪信不信我——别怒别怒!我说这位官爷……有人嬉皮笑脸的上前,谄笑著将士兵拉到一旁。
您别气呀,这样可会伤身的。
此时的绯红缨,已经没有前一刻的清秀,怎么看都是一个阿谀奉承的痞小子。
从怀里摸出些碎银,悄悄的塞在士兵手中,红缨低声道:天寒夜露重,一点小意思给几位官爷喝喝小酒、暖暖身。
士兵扬起眉朝她看去,打量了几番也没看出啥不对劲,便随手接过银子掂量了几下。
这么点儿怎么够?就这些了,也得留些给我们当盘缠呀。
看来这城你们是不想出了……那您看这个如何……她又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碧绿小佛来。
士兵接过瞧了瞧,也不知有没有瞧出究竟。
这东西还值几个小钱,您看怎样?走吧。
士兵将碎银跟碧绿小佛揣进怀中,随口丢了一句。
多谢官爷,您真是好心!绯红缨看著高兴极了,忙不迭的作揖道谢。
那士兵也乐得晕陶陶,朝著绯老爷便讽刺道:学著点,老头子竟没有儿子机灵。
你拿了什么给他!绯夫人一把拽过绯红缨的手,掐得死紧。
娘,不打点一下,我们恐怕过不了……谁准你这么做的!竟敢……还出不出!再不出就关城门了!要出要出!绯红缨顾不得手上被掐捏的疼痛,一手拽著娘、一手拉著爹,急忙朝城门奔去。
忽然城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啪啦啪啦错落有致,迎面卷来尘土飞扬,绯红缨有些睁不开眼,赶紧让到一边。
眼看著就要出城门了,千万别再惹上什么事儿才好。
傅将军,是傅将军!天哪!将军从边塞回来了!绯红缨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还来不及定睛看清,便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吵闹声。
将军您辛苦了!守城的士兵们纷纷朝最前方,正从马上跃下的身影投去崇敬的目光。
似乎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绯红缨瞄了眼那修长瘦削的背影,这位将军看起来怎么有点怪,将军不都是魁梧的壮汉吗?边塞很辛苦吧?还好。
这道声音温沉,虽只有两个字,却蕴含著坚定厚实的定力,在平静中尽显运筹帷幄的大气。
这么晚了还有人出城?是的,将军!可有查问清楚?这个……那三人说是远方亲戚家出了事,急著出城……绯红缨还在竖著耳朵听个究竟,忽然察觉不对劲,紧接著便见那一直背对著她的将军转身,让她有些错愕。
这在沙场上与人拚杀的将军看起来——有一张端正好看的脸,那脸上没有留下太多饱经风沙摧残的痕迹。
面容虽一丝不苟、不见丝毫表情起伏,可不会让人觉得冷凝和害怕,只是情不自禁的就会肃然起敬。
而且那眼中有著坚毅的力量!红缨察觉自己竟看得出了神!立刻扯开唇角笑道:将军保家卫国真辛苦!傅卓尔看了看她,眼神及表情丝毫未变,但那目光太正直,让人很有压迫感,让她有些汗颜。
总觉得他在鄙视她刚刚说话的腔调,什么嘛……又不是她喜欢油腔滑调,是情势所逼,她才会顺势而为。
傅卓尔的目光在绯氏一家人身上来回梭巡了几遍,他也不说话,让他们根本无法从他的表情揣测出他的心思。
他断然不会无理的去为难谁,只是那年轻小子太过嬉皮笑脸,让人感到流气和肤浅。
瞧他两手各拽著一位老人,脸上却涎著吊儿郎当的笑意,著实不是他看得顺眼的人。
将军,难道他们有问题?要不要我扣押下……身边副将见他一直没说话,以为有异。
不用。
傅卓尔挥了挥手,终于移开目光,半转过身。
让他们走吧。
绯红缨听罢暗自舒了一口气,但心里却又无端升起一股莫名的不悦感,总觉得被他轻视了。
正当各自都打定主意准备离开时,岂料先前守城的士兵,不知是否看见这位扬威边塞的将军太过激动,因而让揣在怀中的碧绿小佛掉了出来!傅卓尔身形微动,只见那小佛掉在他的足尖,随后便轻巧的落进他的掌心。
你的?他朝士兵看去。
不……不是……士兵一阵心虚,指著绯红缨叫道:是那人硬塞给我的!不是我强要的!绯红缨立刻感觉到几道刺目的眼光朝自己袭来。
运气太背了,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弄得她两面不是人。
傅卓尔握著小佛朝她走过来,他每临近一步,红缨便觉得自己的脚往地面下陷一寸。
虽说她不是很在意自己的面子和心情,也早已将名誉、自尊置之度外,但在他面前,还是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傅卓尔本想交还东西后就走,却发现走到跟前了,这人还在东张西望,压根不敢看他。
这是违反军纪。
将军,您大人大量饶我一回,我只是普通老百姓,应该不会被判入狱吧?拿去。
他示意她伸出手来,绯红缨愣了愣,没想到他就这样放过她?!她有些怔愣的伸出手,让他将小佛放入她的手心,翠绿的色泽映照出肌肤的光润,傅卓尔突然感到有丝异样。
她很快便手握成拳收回,同时朝他笑道:多谢将军,您真是好人啊,我会求佛祖保佑您战战皆旗开得胜。
油腔滑调……他没有应声,直接转身离开。
绯红缨也当机立断快步出城,若再多逗留,说不定又节外生枝了。
将军府傅卓尔刚踏进家门,里头便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卓尔、卓尔,你可回来了,为娘想你想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海枯石烂……傅夫人夸张的挥舞著手臂朝他奔过来,傅卓尔在娘亲快要近身时,不著痕迹的闪开。
娘,小心一点。
快过来让娘瞧瞧,有没有变丑?傅夫人将他上上下下瞧了几遍,口中念念有词:还好还好,老娘生的就是颗正瓜好枣。
傅卓尔面色和缓,却在看见另一位走出来的人时,恭敬的唤道:爹,孩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娘可是想你念你得紧。
让爹、娘操劳担心了,只是这趟回来,是要向皇上禀告边境情况,三日后便要返回。
三日返回?这么急?傅夫人立刻双手插腰。
你娘我大半年见不到你,三日就想走?没门!国事为重。
他定定言道。
重你个头!来人!立刻将少爷给我绑起来,我看你三日后还能不能走。
傅卓尔似乎微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笑,目光轻微的扫了娘亲一眼。
孩儿先下去了,明日早朝还要见皇上。
等等!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一回来就要走了!傅夫人气得直跺脚,朝傅老爷吼:你说!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们亲生的?为什么有我们如此开朗的爹娘,却生出个不苟言笑、只知道国事的儿子?夫人你就别闹他了。
傅老爷哭笑不得。
卓尔肩上的担子也很重,我们得体谅他,如今这局势……哼!我早就说过别管什么国事战事,现在这局面难道还有挽回的余地吗?那皇帝……唔……傅夫人被丈夫一把捂著嘴。
夫人夫人,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放手啦!傅夫人白了丈夫一眼。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一家人团聚?过个平平静静的生活?大概……平定战事,时局稳定……什么时候?你倒给我说说看什么时候?卓尔他也不小了,难道一辈子都要待在沙场上?为夫明白,可是卓尔他不愿意,你我也没有办法,夫人你又不是不清楚卓尔的性子。
傅老爷也著实为难,儿子功成名就他们当然自豪欣慰,但夫人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如今皇上重用卓尔,乃因他镇压边塞有功,可伴君如伴虎,何况皇上身边谗言众多,若长久待在皇上身边,他们也无法安心。
只是卓尔一向自有主张,就不知他这次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老爷,你之前提的那事儿,到底还成不成?事儿?什么事儿?傅老爷一头雾水。
就是早就定下的那件事啊!还没老怎么就糊涂了。
傅夫人快人快语。
喔,夫人不提,我倒真给忘了……夫妇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什么,全然不知方才的一举一动尽收偏厅里那两人的耳中、眼里。
傅卓尔端正的坐著,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衣装华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整个人松散的瘫在椅子中,仿佛全身骨头都是软的,懒散得不得了。
听见了吧,你娘说的话才是道理。
你过来可有什么事?瞥了他一眼,傅卓尔还是很周到的唤人奉上茶水点心来。
瞧瞧傅将军有没有战死,你前脚踏进城门,我后脚就跟来,很够兄弟了。
花满楼眼尾一斜,透著一股慵懒的邪气。
目前我还无此担忧。
战死?他从没想过,唯一的念头只有胜利。
本楼主可不相信你是那种死脑筋又愚忠的人,傅卓尔,你倒说说看,你要尽忠到何时?平定战事。
当然,如果皇上提前卸他的职,也就不用等到那一天。
我看你是在享受敌我交战的快感吧。
看起来一本正经老实样,说不定骨子里就是嗜血的战士。
傅卓尔眼睑微垂、眸色温沉,闭口不答,让人猜不到他的心思。
虽然傅将军刚毅正直、一丝不苟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他并不会给人冷漠疏离之感,反而他越不说话,就越让人想要探究他的事和心思。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小辜说很久没跟你一起喝酒了,差我来问你何时得闲。
花满楼看上去倒闲适得很。
只要随我到边塞,什么时候都可以喝。
穷乡僻壤的地方,不去。
他可受不了那个罪。
那里有你平日体会不到的乐趣。
所以本楼主才说你果然是个好战份子。
不是。
傅卓尔浅淡的笑了笑。
敌我双方交战是一门有趣的学问,不置身其中你是体会不到的。
他不好战,也不嗜血,只是对交战中的谋略布局颇感兴趣。
战争难免死伤,悲情怜悯之心不合时宜,只得顺势而为。
傅将军,本楼主在想……是否要配个女将军给你才合适。
傅卓尔微微错愕,似是若有所思,却闭口不答。
只是他那唇角,似乎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