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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节目录 第1章 楔子

2025-03-25 10:30:51

江夏王府是座老宅,先前曾是开国太子的旧居,因不祥之故,数十年无人居住,后江夏王赵黼进京,皇帝念其功绩,特赐此宅为赵黼安居。

王府内古树参天,树荫遮天蔽日,纵然六月天里,行走其中,亦有股森凉寒意,沁然透骨。

季陶然从进王府那一刻,竟不曾听见过一声人语,只有高树上蝉鸣越发鼓噪,且声势浩大,这种阵仗,只在郊外野林里才得听闻,若不是曾见廊下有丫鬟身影经过,还以为是座无人空宅呢。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心头方想了两句,陡然止住,觉着含义不祥。

只是他又何尝是发了什么诗雅之兴,逼自己胡思乱想,不过是竭力要忽略内室传出来的异样响动罢了。

然而纵然极力自持,却仍有零星言语,势不可免地传入耳中。

够了!压着羞愠,却禁不住丝丝颤喘之意。

声音自是极微弱,似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然而季陶然如何会听不出来?——识于微时,那个总是不拘一格、与众不同的少女,她大概是不知的,从最初到如今,他心头印着那道丽影,从未肯忘。

而她未说完,就听有人半笑半恼地沉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发号施令?自然正是江夏王赵黼。

话音刚落,便听到霍然的衣裳掀舞声响,以及她再也压不住的失声惊呼。

低沉的声音却如雪亮的刀锋,将季陶然从回忆中唤醒,却又因那蜂拥而来的交缠杂响,让他有些惶惑无所适从,虽站在门外,却仿佛此身已经不在。

恍惚之中,眼前却仍是那人的脸,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那样明净的眸色,那样清和恬淡的气质,似秋日篱边的素菊,自此之后……纵然再心思烦乱,百愁毕集,一想到她,便会觉得祥和宁静。

人淡如菊四字,放在她身上是再契合不过的,但是如今……门外的蝉唱越发鼓噪,浪潮一般涌上,同那些杂乱声响纠结交织,将人淹没。

他心头一阵凉意,身上却无端燥热,水火交煎。

不知过了多久,水晶帘微微摇晃,江夏王赵黼迈步行了出来。

赵黼生得极好,风姿特秀,清朗谦雅,是最贞静尊贵、叫人一见生羡的,只细细端详,才会看出那精致眉眼间含而不露的凌厉气质,让人依稀记起,这人其实曾是行伍出身。

此刻赵黼,并不似平日一般衣冠端雅整齐,反像是那不羁风流的纨绔子弟一样,只松松散散地披着一件紫罗袍,玉带垮在腰间,胸口衣襟并未掩好,露出修长的脖颈跟里头散乱的中衣,衣领疏漏处,可见里头雪色的肌肤上,似有几道异样红痕,如被指甲抓蹭相似。

季陶然只看一眼,心跳已乱,忙低了头,拱手定神道:参见王爷。

赵黼扫向季陶然,却不搭腔,径直走到榻上坐了,不消吩咐,丫头已经奉茶上来,赵黼吃了一口,略润了润喉,便将杯子捏在指间打转,垂眸望着里头浅色的茶汤随之荡漾。

季陶然正不知如何,却听赵黼道:劳季卿久侯了。

季陶然只得拱手再行礼:不敢,不知王爷唤臣下前来,有何吩咐?赵黼见他问,蓦地一笑,这人不笑之时,颇为冷冽,一笑却百媚横生。

[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赵黼笑道:本王唤季卿前来,是为昨夜王府宴请之事……想一问季卿,可适意否?季陶然闻听,才道:承蒙王爷盛情款待,自是极好的。

此刻,外头蝉噪忽然停顿下来,室内更是别样寂静。

赵黼双眸微微眯起,盯着季陶然,半晌,举手将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来。

赵黼竟径直走到了季陶然跟前儿,才停了步子。

季陶然未敢贸然抬头相看,却仍不免看见江夏王微敞的襟内风光,而鼻端亦嗅到一股男子欢好之后特有的气息,令人心窒。

赵黼并不理会自己衣衫不整,只盯着他道: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好法儿呢?季卿可愿意为本王细说?季陶然一头雾水,不免抬眸看向赵黼,四目相对,却见江夏王自是含笑相问,只不过,这语气未免有些可怖,而这双如同描画的双眸之中,更是透出一股莫名杀气。

外头的蝉又开始唱了起来,无端地,季陶然听出蝉噪中似有几许嘲弄。

他只得笑道:王爷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赵黼见他此刻竟还能笑得出来,那眼底的锐利之色越发浓了,不由复上前一步,几乎跟季陶然贴面而立,他深看对方的双眸:本王的意思是……昨晚上,你可曾见过本王的侧妃?季陶然略惊:王爷这话……臣下岂敢擅自见侧妃娘娘?赵黼道:那却不知,昨晚上你中途离席,是去了何处?季陶然道:臣下先前告罪过,王爷想是醉了不记得?臣下乃是去解手。

赵黼道:要半个时辰?本王倒是记得,有人玩笑说季卿多半是失足……掉进了茅厕里。

季陶然苦笑:委实是臣下不胜酒力,在廊下小憩片刻。

赵黼闻听,竟是大笑。

季陶然鼓起勇气,便道:臣下所说句句属实,不知王爷因何发笑?赵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昨晚上……一语未罢,就听得里头安安静静地唤道:王爷。

顿了顿,轻轻地女声又道:王爷,既然已经问过了,可以请季少卿回去了罢。

这把声音,依旧恬和平静,仿佛方才季陶然所听见的种种恼羞低喘等都是错觉。

季陶然一刻怔然,而赵黼噗嗤一笑,竟道:季卿,你瞧……她可甚是为你着想呢,啧,真不愧是‘旧相识’呢?季陶然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默然。

赵黼敛了笑,又道: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本王的侧妃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倘若本王把实情告诉了你……她是怕本王将季卿杀人灭口呢,你可懂她这番苦心?季陶然骇然:王爷这话,臣下更不知如何了。

赵黼一挥手,屋内伺候的人尽数退下,赵黼望着季陶然,微微俯身,竟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昨晚上,她偷偷地私会一个人,你只说,这个人是不是你?这一声虽然极轻,却宛若雷霆,季陶然睁大双眸,转头看向赵黼:王爷……说什么……臣下……赵黼笑吟吟道:本王生平最恨人家欺瞒于我,尤其最恨不忠之人,倘若你坦然承认,本王倒要敬你是个汉子,未必会为难你。

季陶然摇头,涩声道:王爷,此事怕有误会在内,臣下自是清清白白,然而以娘娘的品行,又怎会是做出此事之人……赵黼听到这里,又是嗤地一笑: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长大的……你倒是很懂她的品行为人?然而她到底是本王的人,在这王府中发生的事,难道本王竟还不如你清楚明白?!季陶然面上禁不住微红,不知是愠还是如何,只得强道:纵然、纵然真的有见外男,也未必是有什么……赵黼将他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底,面上却仍淡淡道:我既然把你请了来详细问询,自是有真凭实据。

季陶然瞪着赵黼,目光相对片刻,眼神忽地微微一变,他有些慌乱地忙垂了眼皮儿。

然这一丝儿变化怎会逃过赵黼双眸,正欲再行逼问,忽地听到低低一声叹息,接着,是水晶帘啪啦啦微响。

有人举手拨开垂帘,移步走了出来。

季陶然这才复抬头看去,见崔云鬟身着浅鹅黄褙子,内衬白色缎子衣,底下同素色百褶留仙裙,方才她在内已经整理收拾妥当,只细看才能见发鬓微微散乱,脸颊略有些透红未褪。

但神情依旧是她一贯的从容沉静。

季陶然举手见礼,口称娘娘。

云鬟淡扫了季陶然一眼,便和颜悦色对赵黼道:王爷何必只是为难人?难道不知道的竟要生捏一个出来不成?倘若王爷想听故事儿,妾身跟王爷说便是了。

赵黼见她露面,便冷笑道:你肯说?倘若你肯说,我又何必把他叫来。

云鬟微微欠身:还请王爷放过无辜之人。

赵黼道:他是不是无辜,本王尚要再问。

倘若他是无辜的,那么……那个人到底是谁?云鬟叹道:王爷宁肯听信别人的话,也不信妾身,倒是让妾身为难了。

赵黼双眸中已经见了怒意,他索性撇开季陶然,转身望着云鬟道:这么多年来,果然是为难了你,跟在本王身边儿,却密不透风地还养着个奸夫,崔云鬟,你当我是什么?云鬟听到奸夫两个字,眉头微微皱蹙,便看了季陶然一眼,此刻,眼底才略流露出些窘难歉然之意。

赵黼复哼道:其实纵然不是昨夜,我也早就有所察觉,你……他冷冷地看着云鬟道:事到如今,你仍是一心想护着那奸夫?倒是深情的很呢,可本王却更好奇了——那让你心心念念护着的人儿到底是谁?季陶然?王书悦?陈威,张振?还是……白少卿?赵黼一一念来,崔云鬟却始终不动声色,季陶然在旁看着她,不知为何,惊惊疑疑,脸色却越发不大好了。

赵黼见无果,却也在他意料之中,因又笑道:你不说也不打紧……一一查来,总有结果。

若实在查不出,只一个个地把他们全杀了就是,就从他开始!猛地抬手,袖子随之一荡,手指修长笔直,如剑指向季陶然。

云鬟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终究道:王爷知道,此事跟季少卿无关。

赵黼的眼神有些阴鸷:那你就说出那人到底是谁。

云鬟只是轻蹙眉尖,淡然的眼神底下,是一股谁也不能使之动摇的决然。

赵黼同她做了若干年夫妻,自然明白她的心性,当下笑道:季卿,她害羞不肯说呢,你倒是跟本王说,让她这般护着的,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以赵黼的脾性,既然已经起了疑,只怕把朝野翻个个儿,也要将那人找出来,何况昨晚上江夏王宴请之人有限,名单在手,要查其实也非难事。

别人或许不知,季陶然却是清楚记得,——当初赵黼在西北,为缉拿一员潜逃的叛军,竟将涉嫌藏匿叛军的番族三百余人尽数斩杀,合族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今时今日,西北众族听说江夏王赵黼之名,兀自胆寒,以为煞星降世,能止小儿夜啼。

室内死寂,外头蝉唱却愈发高亢。

忽听季陶然道:事到如今,臣下只好……向王爷禀明了。

云鬟一震,转头看向季陶然,赵黼亦望向他,却见他叹道:昨晚上,臣下的确去见过侧妃。

他不等两人开口,便一气儿说道:王爷怀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臣下了。

云鬟遽然色变,喝道:季少卿!赵黼也觉着意外:是你?季陶然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本来臣下不敢承认,只是……眼见是瞒不过王爷了。

赵黼狐疑,云鬟焦躁起来:季陶然,你休要在此胡说!季陶然听着她呵斥之声,如何不解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他闭了闭双眼,昔日种种,复泛起在眼前,他道:正如王爷所说,娘娘未入王府之前,我便暗怀恋慕之心,昨晚上……也因多喝了几杯酒,无意在翼然亭中遇见娘娘,一时忘情失了分寸……其实不与娘娘相干,她只是念在故旧之情才隐忍不说,何况一介妇道人家,早便羞耻坏了,又哪里能向王爷启口呢……云鬟不待他说完,便怒道:季陶然!赵黼听到翼然亭三字,抓住云鬟肩头,将她往后一撇,云鬟踉身不由己,跄跌在榻上。

却听赵黼问季陶然道:果然……是你?季陶然却不看赵黼,只望着他身后的崔云鬟,口中道:王爷若不信,请看此物。

说着举手入怀,探手出来之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枚嵌宝镶珠的梅花发簪。

赵黼举手接过,不用细看,他自然认得这是云鬟之物,却听季陶然又道:臣下自知有罪,是以主动承认,还请王爷网开一面,饶恕臣下一时之错。

赵黼端详那珠花,斜睨着他,此即眼角已浮现一丝淡红色,笑说:好好好,可知本王最喜欢识时务者。

笑语未了,冷然抬手,只听得咔嚓之声响过,宝珠溅血,玉石俱焚。

季陶然来不及多想,也已无法多想,眼前最后所见,是云鬟惊骇欲死的脸色,他此生从未想过崔云鬟会有如此失态之时,但这一次,毕竟……却是为了他……耳畔蝉噪大响,却又悄然退去,整个世界,清净宁静。

季陶然忽想起自己先前未曾念完的半阙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果然不祥,一语成谶。

玉山倾頽,珠石碎裂,金花玉骨尽在赵黼掌下化为齑粉,只有两三颗珠子悄然滑落,四散跌逃,其中一颗硕大珍珠滴溜溜滚来,正撞在云鬟绣鞋跟前儿,珠光宛然上头,沾着谁人刺眼的猩红。

崔云鬟探臂,颤抖的手指将那沾血珍珠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