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四年冬东京武藏野纪念医院妈妈……十八岁的西宫流香趴在母亲的身上,泪流满面,不要离开我,不要……流……流香……只余一丝气息的万里子虚弱地望著她最爱的女儿,妈……妈要走了,你……不要!流香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虽然她早该有心理准备,我不要,不要……妈……她哭哑了声音,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流香,你……你不是一个人……万里子从未向女儿提起过她的家世背景,但现在她已走到了人生尽头,她不能将这件事也带进坟墓里去。
妈妈……流香,你……你有外公,他在角馆……我外公?她从来不知道母亲还有家人,一直以来,妈妈都说自己是孤儿,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外公?流香,除……除了外公,还有……话未说完,她仿佛有一口气梗在喉咙,脸色一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见情形不对,流香惊恐地大叫:妈妈!妈妈!不……一旁的医生及护士推开了流香,快进行急救!西宫小姐,请你先出去。
两名护士将她推出门外。
妈妈,妈妈……透过两名护土之间小小的缝隙,流香看见了母亲虚弱的容颜,而母亲也正以她无力的眼神,不舍地、爱怜地望著她。
那一瞬,她有一种感觉——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睁著眼睛了。
****因为父亲已过世多年,加上他生前与亲戚间的联络并不熟络,因此母亲的葬礼非常简单,也非常寂寥。
流香无助地坐在灵前,眼泪不停地掉,身影显得寂寞而柔弱。
尽管一整天都有母亲生前的同事及邻居相继前来引唁,而她的同学也始终陪在一旁,但还是抚慰不了她受创的心灵。
因为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孤单了。
忽地,她想起母亲临死前提起的外公。
她从不知道自已还有外公,更不知道母亲为何直到临终前才告诉她这件事。
母亲生前为何不提呢?她跟外公究竟有著什么样的不愉快,会让她离家多年却从不返回娘家省亲,甚至提都不提一句?先生,请问……突然,门口传来她邻居疑惑的声音,请问你是哪位?我是天泽久史。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既低沉又冷漠的男人。
他身形高大,穿著一袭合身的黑色西装,十分体面。
戴著墨镜的他教人觑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他微微往下的唇角看来是那么的倔傲冷漠。
天泽?前来帮忙的邻居觉得他面生又奇怪,一脸迷惑。
我要引姐姐的丧,也要盘问身分吗?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迳自往里面走。
看见灵位及遗照,他种情变得冷肃。
流香看著完全陌生的他,满脸疑惑。
他是谁?她忍不住在心里忖著。
他既要引姐姐的丧,也就是说他……他是她舅舅?!除了外公,她还有从未谋面的舅舅?西宫家居然连个像样的丧礼都不能给你?他的声线冷冽而不客气。
万里子姐姐,你现在该后悔了吧?久史恨恨地说。
当初,西宫一行从他身边带走了他的万里子姐姐,却让她在如此年轻的三十六岁时就死去?贵为天泽家的唯一继承人,如今却如此早逝,甚至连丧礼都办得如此寒酸?他气,他当然气,这十八年来,西宫让万里子姐姐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在一旁的流香不觉动了气。
初时知道她还有亲人,她是庆幸的,因为至少她不是孤独的一人。
但现在……这个应该是她舅舅的男人,使她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不管你是谁,你都太没礼貌了。
流香抹去眼泪,霍地站了起来。
她跑到他面前,愤怒地瞪著他。
久史转头看著她,沉默地摘下了墨镜——只那么一眼,流香觑清了他的样子。
饱满的额头、浓眉大眼、高挺的鼻,还有两片不厚不薄的唇……他的骨架是非常男人的,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他看来十分年轻,想必不超过三十岁,不过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年轻的味道,他持重深沉得不合他的年龄。
他的表情乍看是那么的冷淡倔傲,但他的眼底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就像失去了什么而感到愤怒般……流香一震,心中有种不知名的撼动。
同时,久史也端视著她——万里子的亲生女儿。
她有一对非常有个性的眉,看起来不驯而倔强;她的眼神有些凶悍,像是在掩饰著她的无助般。
她明明是万里子所生,但在她身上却找不到万里子的影子,虽然同样清秀而漂亮,可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极了西宫。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万里子姐姐。
他冷冷地说,就像在嫌恶著她的长相似的。
你……这人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他是存心闹场的吗?一下子嫌丧礼办得寒酸,一下子又说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妈妈,好像凡是跟西宫家有关的,他都看不顺眼一样。
流香,别大声……她的同学见她神情愤怒,音量提高,飞快地上前制止。
流香强忍住想脱口的咆哮,恶狠狠地瞪著他。
久史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睇著她,连性情都不像,万里子姐姐可是非常温柔的人。
你……你……她咬牙切齿地瞪著他,愤怒几乎淹没了原本的悲伤。
看来万里子姐姐就只有你一个孩子……看著眼前这个一点都不像万里子,却确确实实为万里子所生的女孩,久史的心情是复杂的。
她姓西宫,长得也像西宫,而他……憎恨那个带走万里子的男人。
但,她却是万里子的亲生骨肉,更是天泽家合法且唯一的继承人。
他必须照顾她、扶植她,使她成为一个可以承接天泽家事业的女人。
在她二十岁之前,她是他的责任。
我们外面谈。
生怕自己下一秒钟就会忍不住的大吼,流香提议并率先往屋外走——****你是什么人?流香瞪著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是天泽久史,你母亲是我的姐姐,这样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谁了吧?他睇著她,神情淡漠,声线平静。
流香顿了顿。
他果然是她的舅舅,虽然他实在太年轻了。
我今天来,是为了把万里子姐姐的灵位带回角馆天泽家。
什么?他说什么鬼话?她母亲嫁给了她父亲,已经是西宫家的人,他凭什么把她母亲的灵位带回角馆?西宫当年从天泽家带走了万里子姐姐,却让她住在这样的地方,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她死了,我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西宫家。
你说什么?!她从没见过如此傲慢无礼的人!我爸爸跟我妈妈很好,她非常幸福。
幸福?久史眼神一沉,表情变得阴鸷。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知道万里子姐姐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吗?她是天泽家的女儿,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可是西宫带走了她,让她失去她原本该拥有的一切。
久史绝不是有意对她说这些话,他今天来,为的也不是这个。
昨日接到律师打来的电话,他才知道万里子已于日前因胃癌病逝。
她留下遗言,希望天泽家能照顾、栽培她的女儿,直到她满二十岁。
照顾万里子的女儿,他绝对会不遗余力且尽其所能,毕竟她身上流著天泽家的血。
但她实在太像西宫,以至于当他看见她时,便忍不住想起十八年前那个下雪的深夜……妈妈从没抱怨过什么,她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即使是在她临终前也没埋怨过爸爸什么……她家是小康家庭,虽不富裕,但一家和乐,她从没心存不满,她妈妈也是。
也许是万里子姐姐掩饰得太好。
他说。
妈妈才没掩饰什么,她的笑容都是真的!流香忿忿不平地说。
望著她愤怒的脸庞,久史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因为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在他面前大声抗议的是西宫。
罢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人已经死了……提及万里子的死,久史脸上又流露出深深的悲恸。
流香一震。
不管这个自称是她舅舅的男人说话有多刻薄可恶,但当他提及妈妈时,每每露出悲伤哀恸的神情,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虽不知当年母亲是因为什么而离家,甚至十八年不曾与家人联络,但她感觉得出……他是真的怀念著离家十八年的姐姐。
我今天来除了要带回姐姐的灵位,也要把你带回角馆。
回……角馆?她一怔。
当然。
他重新戴上墨镜,像是不愿让人发现他眼底的情感。
你末满二十,而我是万里子姐姐委托的监护人,有责任照顾你并栽培你成为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他是说……她现在很没用?这个舅舅为什么说话总是那么伤人、那么不中听?觑见她眼底的叛逆及不驯,久史眉心一拧。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只是在想,妈妈离家十八年不是没有原因。
流香不甘示弱地说。
久史脸上一沉,你说什么?如果我有一个这么不讲理、刻薄、无情、冷漠的弟弟,一定也会离家出走。
你……他眉丘骤然隆起,一脸懊恼。
我已经十八岁,高中学业也只剩下半学期就可以完成,我可以养活自己。
她说。
等你二十岁,你爱去哪理都不关我的事,但现在不行。
他语意坚决,态度是带著威权和命令的。
她秀眉一挑,凭什么?不凭什么。
久史直视著这个身体里流著叛逆血液的十八岁女孩,天泽家不准许子孙流落在外,做出什么有损门风的事。
什……万里子姐姐当年与你父亲私奔,已经伤了老爷子的心,现在我可不容许你再犯下什么错误。
万里子与西宫私订终身,究竟是幸或不幸,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万里子离开了当时非常需要关心的他,也伤了全心栽培她继承家业的老爷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西宫。
私奔?原来她爸妈是私奔的,哇……好酷!她父亲是那么温文有礼,而她母亲又是那般温柔娴雅,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以私奔成全爱情?没错。
提起那件事,久史不觉又发起脾气来,你父亲到天泽家习艺,却诱拐了当时未满十八岁的万里子姐姐,还让她有了身孕,他简直……见他说得咬牙切齿,流香打断了他,你干嘛那么生气?那是我妈妈的选择,而且她并没有后悔。
他浓眉一纠,沉默地凝视著她,若有所思地。
我会好好调教你的。
他冷冷地说。
咦?流香一顿,你说什以?我就我会将你教养成一个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像你母亲一样。
你……母亲去世,而她今年才十八岁,说真的,她有好多事要担心烦恼,但这个舅舅的出现,却使她因为愤怒而暂时忘了丧母之痛。
虽然他眼中有种对姐姐去世而感到悲伤的痛楚,但他所说的每句话却又无情冷漠得让人生气。
我才不跟你回角馆,你也休想当我的什么临护人!流香朝他大声的抗议。
直视著她倔强的目光及不驯的表情,他知道这个女孩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容易搞定。
不过,他天泽久史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虽然他才二十七岁,但他不只掌管著天泽流的所有业务,更是有著千亿资产的日东集团负责人,这样的他,会连一个黄毛丫头也搞不定?想他大学毕业,就以借贷方式,向当时还活著的天泽京二借了一千成创业,然后在两年内,从一家总资本额仅千万的小公司扩充成为年营收千亿的大公司,并本息不减半分地将钱还给天泽家。
他是商业界的奇才,更是奇迹,什么大风大浪、豺狼虎豹他都见迟,一只小白兔……他用手指头都能对付她。
我不是你的临护人。
他面无表情地说。
流香一怔,神情困惑。
你的临护人是你外公,天泽家的老当家。
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著谎话,其实老爷子早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外公?流香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她根本没见过外公,对她来说,母亲娘家的亲人不只陌生,而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外公已经老了,而且他最大的心愿是把你们母女接回家,难道你忍心让他失望?他观察着她表情的细微变化,万里子姐姐的离家让他伤心,总不好你也要教他老人家伤心吧?流香方才那不驯的表情柔软了。
她沉默地忖著,一脸苦恼。
不管你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住,回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不是吗?见她动摇,他继续动之以情。
万里子姐姐是个孝顺的女儿,要是她在,她也一定会希望你去探望老爷子的。
流香低头不语,只是思索。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不只合情合理,而且还充满了感情。
你……她抬起脸来望著他,从刚才到现在,你总算说了些人话。
久史微微拧眉。
人话?难道他先前说的都是鬼话吗?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还拐弯抹角地骂人。
但他不能动气,因为他必须先把她拐回角馆去。
待他把她带回角馆,再看他怎么对她严格管教。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回去?她点头,但是我不会留下。
他抿唇一笑,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在他淡淡的、有礼的笑容后,盘算的又是另一件事。
万里子姐姐,我会替你把女儿照顾好的,你放心吧!他的视线往屋里一移,笃定地落在万里子的遗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