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上,更纱安静得像是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胜治小心的护理着她脸上的伤,在车上时,他以为她眼角只是瘀青,但现在一看,他发现她眼角其实有道大约三公分的伤口,他的心又是一抽。
这是怎么回事?她微怔,然后抓起床头的小圆镜来看。
搁下镜子后,她淡淡且不以为意地说:那家伙戴了戒指,可能是戒指刮伤的……他浓眉一纠,眼底闪过一抹凶光。
如果可以,他会冲回警察局,狠狠的sov修理那小子一顿。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怎么了?看见他那凶恶的表情,她微怔,你干嘛那么生气?他看着她,没说话。
你怕无法跟亚伦交代?她幽幽一笑,放心吧,他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他很想告诉她,他担心的不是亚伦,而是她。
他在乎的是她,一直都是她。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这种伤,几天就好了……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是勇敢,还是逞强?她撇唇一笑,勇敢的人,哪个不逞强?他眉心微微一拧,苦笑一记,没再说话。
疼就出声。
说着,他开始为她处理伤口。
不管她是勇敢还是逞强,在他帮她处理伤口的这段时间,她紧闭着嘴唇,半点声音都没有。
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心疼自责。
如果不是他对她那么凶,她就不会搬到饭店住,而如果她不搬到饭店住,就不会三更半夜在夜店逗留,然后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论她闯了什么祸,伤了什么人,他都能替她摆平,但……受伤的若是她呢?他如何能漠视她受伤的结果?他难辞其咎。
好了。
他看着她,而她依旧是面无表情。
今晚的她像是只被驯化的野猫,虽然偶尔露出悍然的眼神,却不再有任何激烈的动作。
谢谢。
她说。
你……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能说什么。
早点睡。
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离开了客房。
更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她醒来时,已经是近午时分。
她起身,走进浴室。
看着镜中有点狼狈的自己,她苦笑一记,有几分的凄楚。
她不能留下来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喜欢上他,但……他对她并没有其他感觉。
在他眼里,她是个麻烦精、讨厌鬼,要不是她是亚伦的妹妹,他连看她一眼都嫌累。
她无法再面对他,越跟他在一起,她就越喜欢他,而越喜欢他,她就越痛苦。
她从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她不知道爱上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这么的苦。
一开始,她只是来玩,只是想来看看妈咪的祖国及故乡,但没想到她会遇上他,然后爱上他。
这不是她预期会发生的事情,而它却发生了。
她好慌、好痛苦、好煎熬,她决定……她决定逃开这个地方。
是的,她决定了,她要回美国。
工作第一的他,此时应该已经上班去了。
她可以先回饭店拿行李,然后再到机场等候补机位,接着就挥挥手,跟东京说拜拜。
打定了主意,她简单的梳洗一番,提着背包下楼来。
一到楼下,她吓了一跳。
因为工作第一的他,并没有上班。
他就坐在楼下看报纸,而阿梅及菊子她们正在餐厅张罗着。
见她下来,他放下了报纸。
你醒了?我正要上去叫你。
她一步步、缓慢地踱下楼来,疑惑地望着他。
见她抓着背包,他微怔。
你去哪里?饭店?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两眼发直的看着他。
我已经叫人把你的行李拿回来,帐也清了,你不必再跑一趟。
说着,他站了起来,午饭好了,先吃饭吧。
他迳自往餐厅走,但发现她仍杵在原地,他停下了脚步。
转身,他疑惑地望着她。
怎么了?不把背包搁着?我……她以为他不会在家,她以为自己可以不用面对他,但她没想到……她去意坚决,大可以大声的告诉他。
可是迎上他的目光,她竟说不出口。
知道她要走,他会毫无异议,还是试着挽留呢?他们又要争执了吗?她……她该当着佣人的面跟他吵吗?噢,不要,那真是太丢脸了。
见她神情有异,他眉心微微一皱,朝她走了过来。
放下,吃饭了。
他伸手去拿她的背包。
她用力一拽,明白拒绝了他。
他微怔,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惊讶。
怎么了?他问。
她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别过了脸。
我……我……先生,这时,阿梅的声音打断了他们,都准备好了,可以开饭了。
知道了。
他回应阿梅,但眼睛却紧盯着更纱不放。
他不知道她在盘算着什么,但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铁定都不会让他好过。
见气氛不对,阿梅拉着菊子走开,留下他们在客厅里对峙。
怎样?他直视着她,观察着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
似乎察觉到阿梅及菊子已经离开,她放心地迎上他有些严厉的目光。
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他问。
说好什么?她反问他。
他眉心一拢,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他发现她现在总不把话说清楚,先前他还觉得她有话就说的个性让人头痛,但现在,有话不说的她更让他伤透脑筋。
我现在也好好的。
她说。
好好的?他有几分愠恼地睇着她,一点都不好,你怎么了?没什么。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就走。
他一怔,走?去哪里?回美国。
他陡地一震,为什么?我想家。
你想家?这真是可笑的借口,他当然不会相信。
你订到机票了?他问。
我可以等候补机位。
何必这么急?你脸都还没消肿……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别忘了你还在保释期。
你很有办法,不是吗?她抬起下巴,淡漠地看着他,我想你会帮我解决的。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当然猜得到他能帮她解决这件事。
她要走,他没理由反对,没理由阻止。
事实上,如果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反倒是替他解决了眼前最大的危机。
她一走,一切都会结束,而他应该也能回到正常的轨道。
但……他竟不要她走。
这实在矛盾,她要走,他求之不得,却又依依不舍。
再……再待几天吧。
不,她断然拒绝了他,我不想再叨扰你了。
我已经请了几天假。
他说。
她微怔,疑惑地看着他。
我带你到处走走。
工作第一的他,从没因为任何事情请假。
今天早上他告知秘书将会休假几天时,秘书还愣了好久。
知道他请了假陪她,她有点讶异,有点激动。
但,何必呢?她已经决定离开了。
你不必那么做。
她婉拒了他。
你是因为我没陪你而生气吗?不是。
她视线往旁边一飘,不看他,你是大忙人,是我不好,老缠着你。
他觉得今天的她特别的拗,拗得让人生气。
你在闹别扭?他尽可能捺着性子。
没有。
她眼睛到处飘,就是不肯看着他。
这会儿,他脸上微有愠色了。
他从没对谁这么委曲求全过,唯独对她……他已经跟她道了歉,已经如此的放下身段,她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高兴?伸出手,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突然被捏着下巴,还被迫面对他、直视他,更纱秀眉一拧,生气了。
做什么?看着我。
他说。
我为什么要看着你?她不服气地回道。
因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什么?她蹙眉一笑,礼貌?我记得你常常不看着我说话。
你……面对别人,他总是机锋百出,言辞犀利,但他竟斗不过她的伶牙俐齿。
她用力一甩头,不让他掐着自己的下巴。
我要回美国,你干嘛不准?我没不准,只是……只是什么?她打断了他,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迎上她像星辰一样耀眼的眸子,他心上一悸。
说啊,只是什么?她像个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忍不住闹脾气的孩子。
他为什么不让她回美国?为什么千方百计想留她?她是个天大的麻烦,只有送走她,他才有太平日子。
他的生活本来很平静,回到家里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而他也不必有所顾忌,随时衣装整齐。
他享受那种安静自在的生活,直到她出现。
她要走了,他可以回复到从前的生活,但他突然觉得心慌。
听不见她扰人的声音,看不见她淘气的脸……这些事竟然变得那么可怕?他病了,而且铁定病得不轻。
既然你答不出来,也就是说你毫无理由,对不对?她注视着他,然后一脸坚定地说:再见。
她弯腰要提行李箱,胜治一把将她拉住。
她一震,惊讶地望着他。
把话说清楚吧。
他说。
她皱皱眉头,说什么?说你为什么急着走?我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他神情凝沉,不够,想家不是理由。
怎么不是?如果你会想家,就不会规画六周的旅游行程。
他说。
我突然想家了,不行吗?她负气地说。
这个答案很难教人满意。
我为什么要让你满意?她咬咬唇,你连回答我都不肯呢!我不喜欢你的问题。
他的口气有点霸道。
噢,是吗?她撇唇一笑,真巧,我也是。
别跟我闹别扭,耍嘴皮。
他恼怒地看着她,你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怎么今天老拐弯抹角的?你不是觉得我口无遮拦?你不是讨厌我随便乱讲?现在我喜欢你有话就说,行吗?不行!她忽然大声嚷着。
她不懂他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的离开?他不是恨不得她赶紧走吗?她想走得既潇洒又洒脱,为什么他还要逼得她不干不脆?我不喜欢讲,不喜欢让你知道,不可以吗?她急了、慌了、乱了,一时激动,眼眶还红了。
更纱?不喜欢让他知道?她原本想让他知道什么吗?突然,他想起她之前在温泉旅馆喝醉了的那一晚所说的话——我可能煞到你了。
他一直把它当醉话,一直不去过分解读它。
但……如果它是真的呢?她闹别扭、急着走,会是因为那个原因吗?你真讨厌……她噙着泪,怨怨地睇着他,我已经要走了,你……更纱……你要我说什么?她又生气又难过地甩开他的手,我必须要离开,因为我对你……更纱。
他打断了她,别说出来。
更纱一怔,羞赧懊恼地看着他。
别说出来?他是说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吗?他要她别说出来,是因为他不想说出拒绝她的话?她觉得好丢脸、好羞耻,她从没这么糗过。
这……这真的坏了她的行情。
更纱,他苦恼地凝视着她,我不适合你。
她眉心一揪,眼泪滑落下来。
干嘛说得那么客气?是我配不上你吧?既然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那她再也没有顾虑。
他一叹,你很好,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伤害了我跟亚伦的友情。
你已经伤害了我。
这还算不上伤害。
那什么才算?我接受了你的心意,却无法回报你,那才叫伤害。
他神情严肃而诚恳。
她眉心一拧,沉默地望着他。
我从来没为谁安定下来。
他大可以抱住她,然后告诉她我也喜欢你,但是那太不负责任。
他一直不安定,也怕安定。
如果他的不安定伤了她,那会教他恨死自己。
我没要你为我安定。
她想也不想地说。
凝视着她,他蹙眉苦笑。
你的表情好认真,认真得教我害怕。
我……你听我说。
他打断了她,平静地说:我从没碰过你这样的女孩,老实说,我对你很感兴趣……听见他这么说,她含泪的眼睛倏地一亮。
但兴趣可以变成永久,也可能只是一时……他理性却也残酷地分析,如果我对你的兴趣无法长久,那我就会伤害你。
我愿意赌。
她说。
老天,他浓眉一纠,更纱,你不知道……如果你只是担心跟亚伦的友谊会变质,那我敢打包票说不会。
她神情坚定,我不会跟他提,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知道花心可能会遗传吗?他问。
她微怔,咦?我父亲除了元配之外,还有两个情妇,而我是情妇所生。
他神情平静而自若。
她讶异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我看过太多父子都搞外遇的实例,而那也是我不想安定下来的主因。
也许你……也许我也跟我父亲一样。
他截断了她的话,注视着她,如果我跟他一样无法为一个女人安定,那我就会伤害到我不想伤害、不能伤害的女人。
她幽幽地试探,例如我?对。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假如我不怕也不在乎呢?我在乎。
他眼底有着一丝温柔及怜惜,我不想伤害你。
他眼底有着温柔,也有懊丧,她知道他今天说得很多,而且可能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极限。
但也许是贪心吧?她还想知道得更多……你喜欢我吗?她是个坦率的女孩,要面子但不怕羞,我是说,有兴趣跟喜欢是不一样的,你对我是哪一种?一开始是有兴趣……现在呢?她眨眨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看见她那充满希望,一脸期待的表情,他说不出让她失望的话来。
但他该怎么说?说他喜欢她,然后让她心生期待,一脚往里面踩?该死,他怎么会爱上好友的妹妹?怎么会爱上一个在他眼中连女人都不算的大女孩?现在呢?她两只眼睛直盯着他,仿佛得不到令她满意的答案,她就要缠他缠到死似的。
更纱……嗯?她眨眨眼,天真地。
我不能……他不喜欢说谎,但他从不知道说实话竟是这般的难。
睇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挣扎模样,更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够了,这样就够了,虽然她很想从他嘴里听到更具体的回答。
我都明白了。
她破涕为笑,刚才那愁容都不见了。
你明白?他一怔。
她用力地点点头,是的,你想说的,我全明白了。
你……我不走了。
她说。
他微顿,然后忍不住蹙眉一笑。
这就是她,她又回来了。
那个坦率、直接、千变万化、天真乐观的女孩,又回来了。
抓起行李,她旋身往楼上走。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来。
如果我表现好,你会喜欢我多一点吗?他一怔,竟不知如何回应她。
喜欢她多一点?不,岂止是一点?他已经喜欢她太多,多到他觉得害怕,觉得心慌。
会吗?她紧盯着他。
他没回答,只是淡淡地点了点下巴。
对于他暧昧不清的回应,她似乎相当满意。
转过身,兴高采烈地往楼上走。
又几步,她再度转过头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笑咪咪地问。
什么?他微怔。
你请了假陪我的事啊。
她发亮的眸子锁住了他,是真的喔?看着她那可爱到让人不舍移开视线的脸庞,他笑叹着点了头。
花了几天时间,胜治带更纱玩遍了近畿地区。
他与她保持着安全而礼貌的距离,只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就会做出什么后悔莫及的事来。
她太甜蜜、太美好,太单纯、太让人不知所措,对他来说,她还年轻,虽然他也不过才大了她六、七岁,但毕竟他身边的女人,大都是一些身心成熟的女性。
她是亚伦的妹妹,一个女人一旦有了妹妹的身分,总让人有那种一沾上就十分罪恶的奇怪感觉。
他不敢贸然的接近她、接纳她,在他还没确定自己的感情之前。
他怕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被某种错误的感觉给愚弄了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可能伤害她,也伤害他跟亚伦多年的友谊。
他向来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一个深思熟虑的人断不能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这一趟,更纱玩得很尽兴。
回来后,他投入工作,而她不再跟他吵。
事实上,这一趟旅程,她是很乖的。
她就像个想力求表现,以得到老师称赞的小学生一样,努力的学乖,不任性。
我不想当一个惹人嫌的女生,我要你喜欢我。
她是这么跟他说的。
但她不知道,他喜欢她,而她也不惹人嫌。
他不打算给她什么回应或承诺,维持着这种不即不离、不冷不热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是好的。
因为……也许被错误感觉愚弄的不是他,而是她。
年轻女孩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她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就像流行一样,一旦过去了、淡了,之前再怎么宝贝、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也会束之高阁。
两个人里,总得要有一个维持清醒,保持理性,而他想,那个人应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