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嵩从往事里回过神。
既然你都知道这些,那就更应该明白舅父。
孙家和太子府有瓜葛。
告孙家,就是动太子。
这些年舅父逐渐也想明白了,陛下当年既然苦心维护太子,自然有他的道理。
太子动则国体动。
就连信陵王,现在也还在关外苦寒之地守境,不得回朝,小鱼,你又拿什么去碰这禁忌?舅父宁可死,也不愿你去冒险!他极力劝阻时,牢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牢头在催促了。
双鱼平静地道:我不懂什么国体,圣人想维护谁也是他自己的事。
但是现在,连荔县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舅父您是无罪的,您是被孙家给陷害了的。
您又时常说圣人是明主。
既然这样,想必他不会连三岁小孩也不如。
何况,我也无意和太子过不去。
我只是请求皇帝履行他当年对我父亲许下的那个诺言而已。
小鱼!舅舅,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
我来见你,其实是想你给我指条路。
京中还有什么人有可能帮我想个法子见到皇帝?如果没有人指引,我怕我很难有机会能顺利面圣。
没有这样的人!你想这些也不过是空费心思!小鱼,听话,去找你伯父……如果您不说,那么我就只能自己去硬闯了,生死福祸,听天由命。
小鱼!你为什么这么倔?卢嵩生气地提高了音量。
外面咳嗽声忽地又响了起来。
我必须要离开了。
您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舅父,您自己多加保重,小鱼走了。
双鱼朝卢嵩下跪,磕了个头,站起来要走。
等一下!见她毫无犹豫地出了牢门,卢嵩急忙叫住了她,无奈道:当年舅父在朝中有一好友尚书中司侍郎刘伯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如今他已做到侍中。
当年朔州事后,他原本是要与我一道联名上书为荣老将军和你父亲正名的,后又退缩了。
舅父被贬谪出京之日,百官无一人相送。
唯独他送舅父于十里亭外,言谈中颇多羞惭……我明白了。
我会试着去找这位刘大人求他引路的。
小鱼,你为什么不听舅父话,一定要以身犯险?卢嵩从稻草堆里起身追至牢门前,双手紧紧抓住隔绝了自己和外甥女的那扇牢门,嘶声地道。
有些事不去做,就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办的到。
舅父,我也知道天威难测,但您和表哥是我在这世上的唯一家人了,既然有机会,我就必须要去试一试。
双鱼脚步停顿了一下,最后回过头,慢慢地说道。
……固业三十三年十一月的中旬,京城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
双鱼走出自己落脚的小客栈,冒着风雪,像昨天一样,朝住在城北的刘伯玉宅邸走去。
她是在十天前抵达京城的。
一路的颠仆和流离根本不算什么。
打听到侍中刘伯玉的宅邸所在后,她当时就找了过来。
但像刘伯玉这样的朝廷三品大员,根本不是她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人物。
一开始,她以表兄卢归璞的身份递上拜帖,请求门房代为传递。
但拜帖或许根本就没有被传进去,三四天过去了,始终杳无音讯,于是从昨天开始,她改而自己来到刘家大门附近守候等待。
昨天空等了一天。
她并没遇到刘伯玉。
今天只能继续过去碰运气了。
她身上还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袄,根本抵御不住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雪。
但在迫切希望能见到刘伯玉的心情的驱使下,寒冷似乎也根本不算什么了。
双鱼踩着积到脚踝的雪,快步往前而去。
因为下雪的缘故,前几天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下少了很多人,显得有点冷清。
行至一座拱桥前,她准备上桥时,被路边一个卖柿子的老妪给叫住了。
公子,买几个柿子吧。
这是我自家柿子树上结的。
别看模样不好,但甜牙润口的。
自己舍不得吃想着卖几个钱也好。
买几个吧!不信您尝一个,不甜不要钱。
老妪带着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桥墩边一个飘不到雪的角落,陪着笑脸向她兜售。
双鱼身边并没几个余钱,原本不想花这闲钱的。
但见天寒地冻的,这老妪头发花白,磨破了的袖口露出灰黑色的旧棉絮,坐她脚边的那个小男孩两只手生满了冻疮,也学这老妪的语气说着不甜不要钱,心里一软,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摸出几个铜钱丢下,拿了两个柿子转头走了。
哎,多给了!老妪忙喊道,公子您多给钱了!给你吧。
双鱼说道。
哎!这怎么成!给他再拿几个过去!老妪急忙拿了柿子,让小孙子再给双鱼。
小伢儿接了便朝双鱼追来站到她面前,把手上柿子高高举起来,用漏风的口音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姥姥说,还要再给你几个。
双鱼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我没地方放。
两个就够了。
这几个给你吃吧。
小男孩露出高兴的神色,回头挥着手里的柿子冲老妪嚷:姥姥他不要!他说给我吃——一不留神,一个柿子脱手而出,滚到了几步之外路中央的雪地里。
哎哟!柿子!小男孩脸上露出心疼表情,急忙跑过去捡。
这时,一辆华丽的双驾马车从桥的另头上来,车夫直驱下桥的时候,才看到前面路中间蹲了个在雪地里拣柿子的童子,急忙驭马往边上闪,但距离太近,而马车下桥的速度也快了些,虽然已经有所反应,但还是来不及了,马匹朝那小童的方向冲了下去。
老妪惊叫起来。
双鱼也来不及想什么,迎着马蹄践踏而起的点点泥雪,下意识地便朝那个小男孩冲了过去,一把抱起奋力扑到了路边,侥幸躲过了几乎就在头顶的马蹄,带着那小童一起摔在了路边的一滩积雪里。
男童应是吓呆了,趴在雪地里,手中还紧紧抓着早就摔得稀烂的柿子,瞪大眼睛忘了哭。
双鱼刚才为了保护这男童,两边手肘支地,虽然有一层积雪垫着,但应也已经擦破了皮,十分疼痛。
她忍住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男童的脸,这孩子才仿佛回过魂儿来,丢掉柿子哇的哭了出来。
那辆马车在雪地里朝前继续冲出十几米远,这才停在了路边。
同行的一个骑马汉子追了上来,挥鞭重重抽了一下车夫,厉声呵斥起来。
车夫惶恐不已,急忙下车跪在了雪地里,不住磕头,又指着双鱼和那小童辩解道:实在是那小孩挡在了路中间,小人下桥时才见到的……汉子又一鞭抽了下去,随即下马来到车厢旁道:爷,可受了惊吓?这杀千刀的狗材,顾头不顾尾的,要是惊了您,万死也不足以辞其罪!罢了!我没什么!随着一个声音,马车的一道暖帘被掀起,露出一张男子的半边侧脸。
二十七八岁模样,紫冠狐氅,面如冠玉,通身贵气逼人。
老妪早丢下摊子跑了过来,见孙子无恙,向双鱼千恩万谢个不停时,见马车停下来了,心里惶恐,害怕对方要怪罪,忙将还在哭泣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后,自己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马车里男子的视线落到双鱼身上,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汉子便回过头问:你们可受了伤?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
眼前这个坐马车里的人看着应该颇有来头。
双鱼原本就不想多事,更担心去晚了又错过刘伯玉,又见老妪吓得只剩瑟瑟发抖,便道:无大碍。
多谢垂询。
马车里的男子见路边渐渐有行人驻足,看了眼汉子。
汉子会意,走到双鱼近前停了下来,大声说道:算你们运气好,今日遇到韩王座驾,非但不问你们冲撞之罪,反命我赐钱压惊。
日后看好童子,别再这样冒失!说罢摸出几块碎银,投到了雪地里。
老妪惊呆。
道上两旁驻足的路人也停止了议论。
双鱼也吃了一惊。
没想到马车里的竟会是当今皇帝的五子韩王。
韩王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再次瞥了眼双鱼,放下帘子,车便继续朝前行去,很快消失在了雪地尽头。
今上第五子韩王段元璟,母亲是后宫高妃,高家祖父亦位列本朝八大柱国之一,高妃有长兄高德东,任尚书令,封司空,位列三公,煊赫非常。
而韩王本人更有贤王之称,朝中百官提及韩王殿下,无不交口称赞。
真是好运道。
不过摔烂几个柿子,却赔来了银子!早听说韩王人称五贤王,今日有幸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路人因为兴奋而纷纷议论着的时候,双鱼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