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工作并不是那么困难,只是合不合志趣罢了。
胡未央摊开手中的报纸,一只红笔危危地悬在手上,显得无精打采意兴阑珊。
她对范修罗那个海口夸得太满了。
搬?她能搬到哪里去?还拍胸脯保证一个月之内一定会搬——耶稣基督、如来神佛在上,弟子信徒在这里深深表示忏悔,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懊恼过!其实地方随便找就有,只是钱的问题。
坚持文学家的路线太久,沿了一身穷酸气,厚厚一本存折摊开来,出的多,入的少,算算不到五位数。
唉——唉——唉唉唉——唉!胡未央往后一躺,重重倒在沙发上。
真是——一文钱逼死一名英雄好汉!电话很不识趣地响起。
没人理它,它固执地不肯罢休。
喂!胡未央双手用力一撑坐起来,抓起电话,口气很不耐烦。
胡未央小姐?废话!胡未央移开话筒,瞪着眼,白那声筒一眼。
心情一不好,天下的人感觉起来都像白痴。
她用混浊的鼻音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胡小姐,这里是水禾出版社。
我们收到了你寄来的作品,请你过来一趟好吗?好!是的!我马上去……胡未央乐歪了,兴奋过度。
终于遇到一家识才的出版社了!似她的才华,想想过去所受到的冷落,实在真是没道理。
她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才华更有信心。
水禾出版社位在郊区,胡未央花了一点时间才到。
胡小姐?请坐!负责编务的是个个子中等,戴眼镜,很有学者气息的中年男性,何常昱。
他手上拿着胡未央的手稿,边说边看着:胡小姐,你的文笔很不错,写得相当好。
不过,形而上的味道太重,有点玄,读者不容易体会到字里行间的感情。
你应该知道,本社出版宗旨在顾及大众的需求,提供读者休闲的阅读情趣,所以一向着重读者的需求和感觉。
建议你改用较平实的手法,加强情节的叙述;尤其是感情方面的描写,千万别太抽象,最好能一眼就让读者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震动。
你的作品太注重抽象的内心剖析,缺乏动人感官的丰富色彩。
意境够,但太过缥远。
换个方式,以你的能力,我想绝对没问题。
你的意思是……何常昱微笑地把稿交还给胡未央。
胡未央鼓满的希望,一下子泄得精光。
说了半天,结果还是给退稿,什么嘛——胡小姐,谁知何常昱接着说:这份稿子你带回去稍事修改,把形而上的叙述和抽象剖析的部份用比较平实的手法描述,一星期以后交稿,可以吗?啊?胡未央猛然抬头,以为她听错了,何常昱亲切的笑容重复说明那是真的。
我很欣赏你的文笔,相信你一定可以写出扣人心弦的作品。
何常昱不吝啬的赞美和鼓励。
啊——谢谢!胡未央苦愁多日的脸终于笑开。
何常昱的话,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受用、最中听的赞美。
那么,一个星期后交稿,可以吧?没问题!胡未央大声回答。
她一路哼着歌回到流星别馆,心情好极了。
而且摊开稿纸,马上就着手修稿,一直工作到夜黑手酸,才想起要把这个消息通知刘森雄。
她奔到电话旁,想想还是亲自过去告诉他,噙着愉快的笑,蹦蹦地跳出门。
平素叫她看起来特别讨厌的拥挤街道和满坑满谷的车辆,今天看来都特别顺眼。
她愉快地吹着口哨,步伐轻松地走到刘森雄住的公寓大厦社区。
她哼着歌走进电梯,对以奇怪眼光打量她的人全都报以不予追究的微笑。
今天她心情好,就算是骂她疯子或神经病,她也不会生气。
她轻轻按门铃,倚在门边等着。
过了一会,门才打开。
她没注意到刘森雄看到她时那种带着复杂的眼色,边走进去边高兴的说:森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一定没想到!我的——胡未央劈叭地说着,乍见到里头还有别人在,话声嘎然断气,立在当场,忘了要说什么。
沙发中坐着的人站起来,对胡未央柔静地点头一笑;一张扁平脸,柔弱得像风,轻轻拂向刘森雄,笑里带着怨、带点幽。
温小姐……好半天,胡未央才轻轻吐出这句话。
温纯纯柔柔又是一笑,轻轻又是一点头,对刘森雄说:胡小姐来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对不起,冒昧打扰了。
说话的同时,她殷切地望着刘森雄。
我送你到楼下。
刘森雄眼微微一垂,回避了温纯纯的凝视。
温纯纯柔目黯淡下来,露出明显的失望。
她轻轻摇头,掠了胡未央一眼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打扰了,再见!最后一句话是对胡未央说的,胡未央勉强微笑,笑得却很僵硬。
她敏感地觉得事情有些异常。
温纯纯看着刘森雄时,眼里流露的爱慕和渴盼很不寻常;而且一点也没有刻意掩饰,虽然很含蓄,但那种殷切却瞒不了人。
你刚刚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刘森雄一如平常的模样,温和地倒给她一杯水,坐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侧对着胡未央。
他习惯和胡未央侧对而坐。
这个习惯从他认识胡未央开始,一直没有改变。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只是,有家出版社愿意用我的稿子了。
胡未央先前满腔的欢喜己变得意兴阑珊,很不起劲。
真的?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刘森雄显得比她还高兴。
但欢欣的气氛很快就被沉默溶掉。
胡未央一直陷在沉默中,考虑着该不该问刘森雄有关于那件事。
说真的,她很在意温纯纯的出现。
上回她看到的那一幕又清晰的回到她脑中,她无法不介意。
森雄,那个温小姐常到这里吗?考虑了很久,她还是决定释清心中的疑惑。
来过几次。
刘森雄侧低着头回答。
那——你们——吞吐了半天,最重要的话,胡未央还是问不出来。
刘森雄看看她,困难地开口说:未央,我——算了!别说了!我不想知道!胡未央突然而起一种鸵鸟心态,摇手阻止刘森雄说下去。
但是我——别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问的!胡未央微笑说:我回去了。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下去。
真是的!没想到她会是这么小心眼的女孩。
胡未央对自己的行径感到愚蠢又可笑。
就算是刘森雄和温纯纯之间真有什么,她又能怎么样?她一点争风吃醋的立场都没有!糟糕!忘了跟他提搬家的事!走出公寓大厦后,胡未央想起一直没跟刘森雄提这件事,匆匆又赶上楼——却又看见一幕让她全身血液冷却冻结的画面。
那是电影中常见的热情拥吻画面。
十分钟以前对她柔弱地微笑告辞的温纯纯,一反忐忑不安的小女人姿态,大胆又热情地搂着刘森雄,两片唇像涂了蜜一样紧黏在一起,不时地相互舔了又舔。
天啊!胡未央清楚地听到自己心中传来铿锵一声,玻璃做的心被打碎了,割着脆弱的颤动,渗出一丝的血。
未央!刘森雄抬头发现她,惊讶地叫出来,随即露出歉疚、尴尬、难堪和不知该如何的表情。
温纯纯伏在刘森雄怀里,只手攀着他的肩膀,回过脸来。
她朝胡未央示威般地一笑,沾润的双唇鲜艳得像胡未央心头悄悄在滴的血。
未央——胡未央退了一步,刘森雄急切地又喊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了刘森雄一眼,突然恨起他那温和纯情的脸,情意深挚的表情。
她掉头冲下楼梯,听见刘森雄不断地在身后喊着她。
但他没有追来,显然陷入左右为难的矛盾中。
没想到爱情这么脆弱,禁不起一点诱惑!胡未央盲撞地在街上奔跑,觉得无比的荒谬。
王德琳她们对她的警告犹言在耳,她还认为她们把爱情说得太现实,结果——多可笑!她转入惯常去的酒吧,一杯接一杯喝着呛人的伏特加。
酒保要为她加苦艾酒,她不肯,要醉就要喝这种燃烧会成烈火的纯酿酒。
荒谬!她不停地想着这句话。
人生是由一连串荒谬写成的,爱情、学业、事业——偶然与邂逅,随机与谋合,列成了一张张的命牌,排成了紫薇斗数中一道道的命运宫。
哲学就是整个人生,人生却是这一杯看起来淡得像水的伏特加,无色,无味、无止境的火辣……什么嘛!去他的爱情!胡未央纵情的狂笑,纵情的喝酒,有些自暴自弃,一点点自寻堕落的味道。
为失恋醉酒是最没出息的事,她才不是那种窝囊的女孩。
她只是……只是迫切需要醉一场;醒来后,她才能重新厘清旧有的关系。
但她身上的钱不够她这样挥霍,她又没地方可去;醉意四分,就跟随着脚步回流星别馆。
流星别馆暗如它境外的夜,胡未央费力地推开门,步伐不稳,绊到脚跟而差点跌倒;她索性踢掉鞋子,省得累赘绊脚。
终于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你这个女人,未免太放荡了!黑暗中突然传出冷漠傲慢的男人声音,像责备妻子那般,口气充满了不满。
胡未央颠颠倒倒地转身,将脸凑过去,努力地想看清楚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
她越靠靠近,几乎将脸贴近那人影了,才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又是你!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她一开口,全是呛人的酒气。
你喝酒了?范修罗嫌恶地推开她。
他不推还好,一推,胡未央站不稳,又没有依附的东西,前扑后仰挣扎了一会,最后扑倒在范修罗的身上。
对——对不起——她努力挣扎起来,往后头走去。
客房旁的小偏厅有一列酒柜,摆了一大橱好酒。
她需要好好的醉一场,她要把那些酒统统都喝光。
你做什么?范修罗看她抱一堆酒回客厅,吃惊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喝酒。
胡未央话含在嘴里,口齿不清。
她把怀中的酒一古脑儿丢进沙发,开了一瓶,头一仰就咕噜喝一大口,顺手抓了一瓶递给范修罗说:喏!喝酒!陪我喝一杯!我不是来这里喝酒的!范修罗把她的手打开,气急败坏。
他拟好了一肚子的计划对付胡未央,结果胡未央却出乎他意料,喝得烂醉回来,不按牌理地乱闹一通,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浪费他一晚上的时间空等不说,还被她熏了一身的酒气,越想越叫他生气。
你不喝,我自己喝。
胡未央倒在沙发上。
她不知打那里找到一只大酒杯,以喝啤酒的灌法,咕噜地灌着威士忌。
范修罗看得又惊又气,夺下她手中的酒和酒杯说:你以为是在喝啤酒啊!白白糟蹋一橱的好酒!胡未央薄有五分醉,行路颠颠倒倒,但却不闹酒。
她自顾又找了一只啤酒杯,开了一瓶陈年绍兴。
范修罗又过来想抢走她手中的酒,她不依,两人扭成一团。
范修罗毕竟是高大力壮,没几秒钟就摆平了胡未央。
你这个女人!他推开瘫在他身上的胡未央,口气很凶。
没事喝什么酒!还喝得烂醉,像什么话嘛!他一生气,眉头总是锁得很紧,但有时情绪一变,锁紧的双眉又让人觉得有丝丝的情感。
胡未央瞪眼看看他,倾头半眯眼,咯咯笑起来说:你为什么生气?我得罪你了吗?告诉你,我不怕!她挥手踢脚,挣扎地坐起来,倾向范修罗。
他很温柔呢,可是温柔又怎么样?——差劲!差劲!就长了一张温柔的脸骗人!你知不知道?我比她更单纯呢!可是别人又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什么嘛——去!我才不在乎!她口齿不清,乱七八糟地说些语焉不详的情绪。
范修罗根本不知道她和刘森雄以及温纯纯之间发生的事,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离我远一点!他将不断靠倾过来的胡未央嫌恶地推得远远的。
你一向不是很跋扈的吗?气焰那么盛,我还以为你多锐利,原来不过如此!胡未央根本没在注意他的那些刻薄的冷言冷语,追着酒,只想痛快的醉一场。
不过才五分醉,她的意识谈不上说是很模糊,只是平衡感差了一点,步伐老是不稳,颠颠倒倒的,老是感觉到屋子在转。
范修罗,你不让我喝酒,那么,你说,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范修罗生气地瞪她一眼。
他才懒得跟一个烂醉的女人说话。
他沉着脸,不理胡未央焦距不清的目光。
算了!胡未央蹒跚地爬起来,蹒跚地上楼,手中端着一瓶酒。
她只要有酒就好。
今晚她一定要痛快的大醉一场,她迫切的想大醉一场。
喂!你去哪里?范修罗跟上楼梯叫问。
睡觉啊!胡未央咧嘴一笑,扬扬手,甩甩手中的酒。
你——范修罗眉头一皱,冷嘲的话到嘴边,突然咽回喉中,露出阴险的表情说:好!你要喝酒是不是?我就陪你喝个够!他打算灌醉胡未央,看她丑态百出,再趁此奚落讽刺她,让她在他面前再也无法那么放肆,乖乖地收起那种令他讨厌的、刺眼的凌人气焰。
一进胡未央的房间,他的目光先被角落里堆到与床齐高的小土墩吸引,拿起最上头那份,随便翻了两页,打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丢回墙角说:哼!什么才华,净会写些风花雪月、鸳鸯蝴蝶!你在嘀咕什么?喏,这杯给你。
干杯!胡未央把盛得满满的一杯威士忌递给范修罗,自己也盛了一大杯。
范修罗眉头又皱起来。
他诅咒一声,一口气把酒喝光。
胡未央满意地笑了。
她将一大杯的威士忌喝尽,又倒了满满一大杯给范修罗;然后嘻嘻一笑,倒靠在床上,就着瓶口,像灌白开水一样,引长了脖子喝猛酒。
喂!你这女人——范修罗看她那种喝法,心中有气。
她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眼中就只有酒。
喝吧!醉死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那么嚣张!他阴险地扬起嘴角。
但这样看着女人喝酒,又叫他觉得气闷。
他从楼下又带上一瓶威士忌,自斟自饮,一边阴险地盯着胡未央。
喂,范修罗,你——一直盯——盯着我做——做什么?喝完了手中的酒,胡未央已显得醉态可掬。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范修罗面前,叉着腰看着他,却摇摇晃晃地连站都站不稳。
是你在看我,不是我在看你。
范修罗冷笑一声,这个女人喝得差不多了。
他站起来,屋子突然在旋转。
他心中一惊,极力稳住心神。
过了一会,才发现是酒精在作怪。
你怎么了?来!再喝一杯——胡未央摇晃着欺近范修罗,范修罗伸手推了她一把,她颠颠地退了几步,摇头晃脑,嘴里咕哝着,扑倒在床上,喃喃说:算了……你不爱喝……我……自己喝……呃——酒精发酵,她只觉得世界一直在打转,眼底发茫。
然后,她感到有什么事物扑倒在她身上,压着她的背脊和脚踝,叠在她身上。
她呻吟了一声,想挣脱那个重量,翻过身,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负担。
但那人随即又靠近她,紧紧钳住她。
你做什么?放——开我!胡未央努力张开眼。
那人影看起来怎么好像范修罗?房间内变得好热,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挣扎地起来想开窗透气,被范修罗拉回床畔。
然后她倒在柔软的床上,范修罗的身影像梦魇般压向她——她只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一潭无底的深渊中,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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