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怜的手中拎着一个深红色的盒子步态优雅地走到两人面前,打开,里面是两碗白色浓稠散发出诱人香味的东西。
这是冰鱼羹,在别处可吃不到。
鬼怜说,示意两人端起,然后向白三笑道:你回去跟天陌说你吃到这个,他定然坐不住。
白三当然不信,因为宇主子在她的心中便如天人一般,面对任何事都是那副从容悠然无情无绪的样子,若说他会为了一小碗食物而动容,实在是比这幻帝宫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面对这样的招待,两人原本应该怀疑,但是却都不由自主地将碗端到了手,直到碗底见空才赫然反应过来。
心中却丝毫没有为这样的大意而后悔,只因,那冰鱼羹确实美味之极,吃罢嘴里仍留着淡淡的清香,让人回味不已。
更诡异的是,明明是一小碗,按理塞牙缝都不够,可是两人吃罢,便已觉得饱足,不会想到再要。
喂饱了你们,我要开始说我们幻狼族的故事了。
哈,天陌不想你们知道,我偏偏就要你们知道。
鬼怜坐在对面的木槛上,淡淡道。
相处这许久,两人已隐隐感觉到她性格中其实有着极顽皮的一面,像一个小女孩一般。
你们在神庙中该听到了我们王的咒誓吧?什么咒誓?树三少复有将自己的眼蒙了起来,一边握着白三的手把玩,一边明知故问。
鬼怜撇了撇唇,讥道:你们人族最坏,就会骗人。
此话一出,树三少身体微僵,不着痕迹地放开白三的手,笑道:是啊。
可是就是有人傻傻的愿意上当。
他此话意有所指,但因看不到他双眼,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鬼怜被堵了下,半会儿才幽幽地道:是啊,就是有人心甘情愿地上你们的当。
她眯起银色的美眸,往向天上的月亮,那神态是说不出的忧伤。
哎哟,原本你这天仙一般的狼姑娘也被人骗过啊!树三少惊叹,语气中有着刻意的夸张,似乎想掩饰什么。
白三心中微异,伸手想要拉住他的手,不想他竟在此时抬起手去挖鼻孔,使得她的手落了个空。
她怔然,隐隐有些不安。
鬼怜没有理他,眼中浮起薄薄的泪光。
那个咒誓是我们的王所发……所有幸存的族民,除了天陌以外,都受到了禁制。
哼,天陌那家伙是大祭司,体质怪异,当然不会受到影响。
我怀疑他体内流的血不是纯粹的幻狼族血。
她说得颠三倒四,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得树三少和白三满头雾水。
你到底说不说你们幻狼族是个什么东西啊,别浪费老子的时间!树三少不耐烦地道,脾气罕见地有些许暴躁。
鬼怜瞪了他一眼,见他看不见,于是冷哼了一声。
我爱怎么说怎么说,你不听拉倒。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她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实在寂寞得很,哪里会放过这个倾吐的机会。
树三少正要反唇相讥,她已继续说了下去。
咱们幻狼族拥有半神的体质,曾经是这大陆上最伟大的民族。
那个时候你们人类,不过是我们的奴仆罢了。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想听到树三少的反驳,谁想他却默不吭声,不由有些无趣。
我们拥有神的力量,永恒的生命……她神色中露出隐隐的寂寞与沧桑,轻轻道:永恒的生命可不见得好。
一个人游走在这天地间,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活着……一个人?你的族人在哪里?白三问,突然想起宇主子,似乎他也是一个人。
族人……鬼怜将双脚放到槛上,长长的银发垂落在地。
除了我,天陌,王……都不在了。
剩下的那些,它们生活在山野中,除了记得对人类的仇恨以及月圆时对着月神长啸外,再记不得我们曾有过的辉煌。
白三突然觉得一股冷意自心底升起,不自觉往树三少方向靠过去。
原本意外生疏起来的树三少迟疑了下,还是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故事而已。
他安慰她,只是这个安慰,连他自己都不信。
于是扬声嘲笑道:你们不是不死吗?这一次鬼怜没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冷冷道:再强大的生物也有它的弱点,即便是神仙也不例外。
哦,那么你们的弱点是什么?树三少随口问道。
鬼怜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当初因为王迷恋那小奴婢,造成我们灭族之祸,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们人族的当?状似轻松的语调,却包含着刻骨的痛,她实在是一个矛盾之极的人。
树三少也不追问,下巴在白三肩上蹭着,不以为然地笑道:原来是个昏君啊!住嘴,不准你污辱王!鬼怜眼中喷出怒火,如同那匹银狼一般。
我们幻狼族一旦认定了另一半,便是一生一世,绝不会像你们人类那样朝三暮四,缺乏忠诚。
那个小奴才曾经救过王,王才会对她那样死心塌地,甚至让她知道了人族不该知道的秘密,哈……她突然收住了声,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免情绪失控。
想起神庙中那个男人的声音,白三突然再次悲伤起来,抓住树三少的手臂,手指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会像她。
她看向揽着自己的男人,仿佛在向他保证什么似的。
树三少微僵,然后突然抱紧她,目光透过她的肩落向长廊深处,其中有着说不出的迷茫。
鬼怜怜悯地看了眼白三,若有一天你发现他是只怪物,你敢发誓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坚定地爱着他?说到怪物两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但是白三听到的重点却是后面。
爱?这个字于她来说,是如此陌生,甚至让她有些惶恐。
没有等她回答,树三少扯开了话题。
得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幻狼族,你们幻狼族不也是人,只不过力量古怪一些罢了。
鬼怜目光落向他,有着看透,然后突然诡异一笑,道:你把布条解开。
说这话时,她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怀好意。
这样直接的挑衅以树三少的性格怎会不接受,他切了声,当真拉下了阻挡美色的布带,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女子身上。
其实,我们不完全算人。
鬼怜轻笑,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个翻滚,月光下银发飞扬出耀眼的弧度,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等再落下,竟是一匹迎月而站的优雅白狼,长长的毛发随着晚风轻轻拂动着,说不出的高贵动人。
白三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树三少回过神,偏头打量了半晌,然后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打算去摸狼毛,却被它警告的眼神威胁的低咆制止。
幻术?他尴尬地收回手,回头看向白三,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
面对这闻所未闻的诡异状况,白三亦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在此时,两人脑海中响起鬼怜的冷笑。
早就知道你们人族无知而愚蠢,永远不敢接受你们无法理解的事,即使是亲眼所见。
树三少长眸微眯,射出些许寒光,却没发作,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样的把戏本少也会……说着,突然身影一闪,人消失无踪,而在他原本立着的地方,一条鱼正在地上扑腾着。
银狼似乎有片刻的愕然,而后不屑地抬高了头。
你男人真会骗人,你可要小心了。
白三脑海中响起鬼怜的话,她怔了下,脸突然红了。
喂,喂,你是不是在对俺家婆娘胡言乱语?树三少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弯腰捡起地上嘴巴一张一合的鱼揣到怀中,不乐意地问。
原来他并没将鱼丢进水中,而只是藏了起来有备无患,刚刚灵机一动,就耍了这么一招以调整两人紧绷的情绪。
事实上,对于鬼怜化狼的事,他心中早已信了。
一般的人类哪里会有那样快的速度?又哪里能造出这样恢弘奇瑰的建筑。
银狼鄙视地睇了他一眼,耳朵突然一动,毛耸了起来。
有人闯入!她说,白光一闪,狼已消逝不见。
喂……树三少只喊了半声,便颓然停下。
这家伙真是不一般的快!说走就走,把两人撇在此处。
白三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花园中,看着里面那些色彩绚丽,在月光下隐隐有光华流动的奇异花卉,暗忖,莫非宇主子也如同鬼怜一样?若真是如此,也难怪他下那样的命令了。
人们总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感到恐惧,排斥,并试图毁灭,就像对待她一样。
婆娘,那狼美人对你说什么了?正在琢磨的时候,树三少突然在她耳边问了一句,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后嫩肉上,令她浑身不由一颤。
她……她说你真会骗人,让我小心。
她讷讷回,省略了两个字,但是原本热气没散的脸温度再次上升,连耳根都红透了。
哦——树三少显然不信,看着她晶莹中透着菲红的耳坠,突然很想咬上一口。
忍了忍,最终只是伸手摸了摸,哼笑道:那你脸红什么?身子因这突如其来的触摸而麻了一下,白三屏住呼吸往旁移开几步,以免再被他扰得浑身不自在。
那、那是……我也不知道。
首次,她吞吞吐吐起来,脸已然红得如火,再不见平日的苍白冰冷。
树三少看着她,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她说的是什么,能让你这样,也是好的。
这句话不难明白,毕竟羞赧胜过死人般的木然太多了。
然后,他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神色罕见的凝重。
白三没敢出声打扰。
过了许久,他侧过身,像是在欣赏花朵,嘴里则漫不经心地道:三儿,你去过竟阳没有?称呼突然的改变让白三有些不适,不由分了神,去过一次。
是吗?树三少唇角微微上扬,却让人感觉不到笑意。
竟阳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像秋宴池,凌凤山孤云亭,水阁,焰口……你什么时候去的,到处都去游玩过吗?白三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仍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半年前去的。
不过不是游玩,是去杀人。
哈,三儿你也会说笑了。
树三少神色僵了下,随即笑着打趣。
白三摇头,极认真地道:不是说笑。
是去杀卿家大少夫人……她后面似乎还有话,犹豫了下,终究没说。
树三少哦了声,没有再问,片刻后将目光从花园收回,落在她的身上,满眼温柔。
走吧,我们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他向她走近两步,伸出手握住她的,拉着她往长廊一端走去。
见他恢复如常,白三悄悄松了口气,感觉到他手掌传过来的温暖,唇微微地翘了起来。
长廊往前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鬼地方真他妈跟迷宫一样!树三少暴躁。
话音方落,银光一闪,鬼怜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
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她说,你们这次来的人真不少,短时间之内我都可以不寂寞了。
说到这,她转向白三,天陌肯定不会让知道此地的人活着,我看你定然不忍心杀掉这小子,不如由我为你代劳吧……她话音未落,突然一掌拍在树三少胸口。
这一掌来势极快,两人尚未反应,树三少已萎顿在地。
白三惊怒交集,五指屈曲直抓鬼怜脖子,却被她轻易闪过,还将生死未卜的树三少提在了手。
那个时候白三才知道,他们差了鬼怜不止一点半点,之前她不过是像猫抓老鼠一样逗着他们玩儿。
他还没死。
鬼怜淡淡抛出一句话,成功阻截了白三不要命的攻击。
你想怎样?从小游走生死边缘,白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被恐惧所掌控过。
鬼怜佯嗔地白了她一眼,笑道:你以为我像天陌呀,虽然我的族人被你们人类所害,但是也是因为你们人类,让我逃过一劫……说到这,她眼中浮起追思的神色,片刻之后回过神,看到白三难以掩饰的着急,终于扑哧笑出声。
这小子太聪明了,若就这样带着他出去,定会被他掌握到进入此地的决窍,我可不愿冒这个险。
她解释,然后示意白三也将眼蒙上。
白三迟疑了下,突然道:能否送我们一样幻帝宫的物事。
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想树三少无功而返。
你真傻。
鬼怜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白三接过,却是一束火红色的毛发,心中不解。
我知道你们是由燕家人指点而来的。
你们人族实在是太过贪婪……你把这个拿给燕家丫头看,顺便带一句话给她:我能让他的家族昌盛,也能让他们灭亡。
顿了一顿,她收起冷厉的表情,冲白三妩媚一笑,你家主子什么都比我强,可是有一点,我会他却不会,你猜是什么?白三闻言摇头,心中担忧着树三少,哪里有心思猜谜语,而且还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猜到的谜语。
如果换着是树三少,肯定会很有兴趣。
你看好了。
鬼怜也不介意,微微晃了晃头。
白三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对,确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过了半会儿才突然发现,鬼怜原本如同月光一般的银发正由上到下泛起红色光泽,如同血玉一般。
她被这奇异的一幕震住,直到眼中一片火红。
鬼怜一扬满头红发,得意地笑道:我的发色可以随心而变,你家主人再本事通天,也学不来这天生的能力。
原来如此。
白三想起燕槿初的故事,终于有些明白。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
无视鬼怜期待的眼神,她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自己的眼蒙上。
没得到想象中的钦佩眼神,鬼怜有些恼,一巴掌打在手中树三少的头上,见一直伶牙俐齿的他此时如此乖巧,心中闷气稍解。
从怀中掏出一截带子,手微扬,便缠上了白三的手。
出宫的路没有想像中的复杂,白三只感觉到拐了几拐,然后便停了下来。
耳中响起鸟儿欢快的叫声,风穿过竹林的声音,以及狗吠声。
狗吠声?她心中疑惑,但鬼怜没说话,她便也没动,很久后才发觉不对,问了两声后没有回应,于是伸手取下眼上手绢。
发现身处一座山岗之上,四周翠竹如海,隐约可见青色的屋檐。
树三少躺在她脚边,鬼怜早已不见。
是已经出来了吗?白三有些拿不准,也无心多想,先俯下身去查看树三少情况。
树三少仍昏迷不醒,却非穴道被点,她看不出症结所在。
要怎么办?她抱住他,慌了神。
正在此时,一阵风过,带来隐隐的脚步声。
白三目光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却是一个背着竹篓的老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顺着山路爬上来。
爷、爷爷……鬼……女鬼……被白三身周所缠绕的阴冷吓住,小孩子缩在了老人背后,拽着他的手,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老人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恐惧的神情。
你是什么人?白三无视两人的害怕,冷冷地问。
我、我……采、采药……老人使劲挡着自己孙子,结结巴巴地回。
带我去你家。
白三抱起树三少,站起身。
见祖孙两吓得直发抖,更不用说走路,沉默了片刻,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温度一些,我是人,不是鬼。
愿意如此解释,已是她的极限。
树三少没什么大事,就在白三忍不住想重返幻帝宫寻找鬼怜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是时天已黑尽,夜雨洒在茅舍竹林中,沙沙之声衬得桐油灯微弱的焰苗异常的寂寞。
白三坐在桌边,背脊瘦削却撑得笔直,长发掩着侧脸,让人莫名的觉得有些凄凉。
树三少眨开眼,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眸色深幽。
敲门声打断了这微妙的宁静,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老者端着一个腾腾冒着热气的碗颤巍巍走进来。
姑娘,荒野之地无甚好物,你且将就将就。
那是一碗山药炖山鸡粥,山药和鸡肉都炖得烂烂的,汤汁白稠,散发浓郁的香气。
白三接过,目光扫向床,蓦然发现树三少正大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双眸登时浮起不加掩饰的惊喜。
老者显然也发现了,赶忙道:这位爷醒了,老头子再去端一碗过来。
说着急急走了出去,仿佛背后有什么追着一样。
醒了怎么不叫我?白三没留意他,端着碗来到床边,递给树三少。
你先吃。
谁知他竟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耍赖:我没力气,你喂我。
白三偏头看了他片刻,在确定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后,不由微微一笑,那你坐起来。
这一次树三少不说没力气了,也不用手撑,而是像条虫子一样蠕动啊蠕动,最终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白三由着他,等他一坐起,立即舀了勺粥递过去。
树三少别开脸,不喝,烫!你先吹吹!你事情真多。
白三低语,没有不满,只是指出事实。
却依言将勺子收回,放到自己唇边吹凉了,才又递过去。
树三少喜笑颜开,乖乖喝了下去,末了还咂巴咂巴嘴皮,直嚷真香。
白三脸上木无表情,心中却是甜的。
一碗粥喂下去,老者还没来,白三觉得蹊跷,嘴里却问:够不够?树三少刚要摇头,脸色突然一变,捧着肚子身体蜷缩了起来,额上冒出豆大的汗。
怎么了?白三大惊,一把抓住他。
毒……有毒……树三少脸色已经发青,呼吸急促,似乎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