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许府,萧翊缓缓往家中走,寻常的路竟比往常长了许多,又或是步伐沉重,足足多走了半个时辰。
自家府邸的门外有几棵梅树,是七年之前自己同那人亲手植下的,现在也已与院墙齐高了。
花压枝低,竟比其他梅树还要白一些。
萧翊恍惚望着梅枝走过去,余光中树下有什么动了动,倚靠的树干随着一同轻颤。
萧翊低下眼,树下蜷抱双膝坐了一人,穿了件紫色立领褙子,肩口露出里头的竹青色丝衣。
苏风……萧翊定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人,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个恍神,人便不见了。
树下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脸上隐有淡淡的微笑,眼神却如冬水死静,同他九年前初见那人之时如出一辙。
我叫苏南。
少年缓缓道:我是苏风的弟弟。
顿了顿又补充道:同胞之弟。
萧翊如闻惊雷,杵在原地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死死盯住那少年,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模一样,眼角的泪痣,眉弯的弧度,清洌的声音……统统一模一样。
苏南见他只愣在原地,缓缓扶着树站起来:你就是萧翊罢?萧翊猛然回过神来,依旧不置信的打量着他,迟疑地答道:是……又道:苏……南,你来做什么?苏南苦笑,死水般的眼眸微微有了些波动:你这么紧张……看来我哥哥与你关系不大好,你还怕我来害你么?萧翊连忙否认:不不,不是的,我只是有些……三两步走上去拉住苏南的胳膊:走,你穿的太单薄了,我们进屋去说。
苏南看向萧翊握住自己的手怔了怔,垂下眼,略有些瘸跛地随着萧翊往府中走。
走出两步,萧翊便发觉身后人的异样,吃惊的看过去:你的脚……?苏南不甚在意的耸耸肩:以前下河游泳的时候,不小心让树枝挂瘸了。
苏南走的有些吃力,萧翊犹豫片刻,便旋身将他抱了起来。
怀中人轻若无物,三两步就到了书房,一直将人抱至书房中的椅子边方才放下来:你倒是同你哥哥一样瘦。
想了想又道:你比他还要轻些。
苏南微微一笑:我今日过来……是因为苏风三年前给我写的一封信。
他提了你,又说在此处又件憾事没有做完,故托我过来替他看看。
萧翊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室外过冷,进了屋依旧止不住寒颤,竟连嘴唇亦在颤动。
他脱了手套放在一旁,双手捂上苏南白到透明的手:你冻坏了,我取个火盆来提你捂捂。
苏南见他不问,也就不说了,摇头道:不要紧的。
冻的狠了再烤火,会生冻疮的。
过一会便好了。
萧翊也不勉强,在他身旁坐下,却不松手,只用双手替他捂着。
两人静坐不语,一个既不问,另一个也没有要说的意向,便在屋中静听时漏滴答,偶尔刮过一阵风,院中枝叶沙沙作响。
不消看也只又是一阵白雪漫飞之景。
许多年之前苏风靠在萧翊怀中便曾问过:这一阵阵梅雪什么时候是个停?为何梅枝也不见秃?萧翊只笑道:春天到了便停了。
梅花之所以谢就是让风吹秃的,若不然,开个天长地久也是可以的。
那人最惧冷,冬天便窝在萧翊怀中不愿动弹,每日清晨便匆匆去为九九消寒图添上一笔,恨不得前一日晚上就添了,再恨不得一笔统统画完,春天便就到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三年之前立在风南桥头,语带恨意地诅咒道:我要这天下永不见春,冰封万里!萧翊不经意便又被回忆的漩涡扯进去,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时间已过了许久。
双手捂了许久,未将那人捂热,自己却冻入肌骨,觉不出冷暖来了。
萧翊歉意的笑了笑,松开双手:今日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往年将那人的手放在怀中,火盆烤不热的体温也能让他捂得滚烫。
又或是这几年来,心渐渐寒了……苏南一直望着墙上挂的两幅消寒图出神,闻言连看也不曾看他,只淡然道:我不是苏风。
我不是苏风。
萧翊再度被定在原地,一时之间恍若人生俱付黄粱一梦,痛彻肌肤,凉透心扉。
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对不起……这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苏南听的,又或是说给苏风听的。
萧翊站起身来,走到苏南一直盯住的两幅图边:这是九九消寒图。
写九是我的,画九是你哥哥的,自从你哥哥走了,便停在此处没有画完。
画九消寒图染黑了八朵梅花,写九消寒图上庭院垂柳珍重待春八字已成,空余一风字唯有双钩空心外框,一笔未填。
苏南亦站起身,点了点头:我知道。
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桌旁,又补充道:苏风哥给我的信中提到过。
他开始研磨,片刻后拿起搁置在一旁的狼毫汲足了墨,提笔走至画九图前便要点上一瓣梅花。
萧翊连忙阻止道:别画!苏南神色怪异的转过头来:为什么?顿了片刻浅笑道:你就不怕冬日随这图停了就不过去?萧翊嘴角一勾,笑得略有些嘲讽:这图停了三年……这三年的四季又不曾消逝过,天道轮回,总是这样的。
苏南的神色瞬间黯了,原本便无甚神采的双眸静敛的令人不由有些害怕。
萧翊却不曾注意到,只将他拽到一旁:你若要补上这图,就补写九图罢。
苏南不解地看向他,萧翊继续道:往年都是我写九,你哥哥画九。
这么多年也有些腻了,不如改成你写九,我画九如何?苏南怔了片刻,依言举起笔,往风上添了一撇。
转身将笔递给萧翊,萧翊接笔的手有些颤抖,画梅之时竟险险画出了框外。
这一瓣梅大的有些抢眼。
苏南拿回笔,一瘸一拐地走回桌旁,将笔搁下:九九消寒图,一日只画一笔,今日便先这样罢。
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替你画。
萧翊走到他身旁,忍不住想要将他单薄的身子圈进怀中,耳边却骤然回响起他方才那句我不是苏风,终究举不起双手来:你……接下来想要去哪里?苏南偏头想了想:游历山河罢。
往下先逛完了扬州,再去荆州看看。
那人也曾想将着天下美景统统看遍,却终究被自己绊住了脚步。
萧翊忍不住抬手搭上他的肩头:你从哪里过来?穿的这么单薄,冻坏了还能去哪里!苏南又笑了笑,只是无论他做出什么表情,眼神依旧静默得波澜未动,一如许多年前的苏风:我不怕冷。
萧翊蹙眉,语气不善:手脚这么冰冷,只怕你是冻得觉不出冷热了!苏南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未说什么。
萧翊心头一紧,生怕他又说出一句我不是苏风来。
片刻后见他不做声,这才犹豫着开口:你今夜……便在这里住下罢……或者,多住几日,待天气暖一些再走。
苏南偏头看着他:留下来做什么?还要我拜会你的夫人么?萧翊一怔,竟有些手足无措:我……你……苏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无措,竟不找个台阶替他下。
萧翊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也没件行李,空着手去四处游历么?苏南道:都放在酒楼里了,总不见得出个门也要扛着包袱罢。
萧翊冲动道:那今夜,你留下来陪我……陪我说说你哥哥可好?苏南立在原地,静了半晌也不回话。
萧翊的心绪渐渐冷了,脑中一片空白,恍然间听得有人轻声道:好。
这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渐渐与那人的叠在一道,纵横六载春秋。
好。
好。
好。
……那人说了几次几十次,一幕幕音容笑貌瞬间闪过,最终却是那人穿着单衣在冬雨中奔跑嘶吼,撕心裂肺之声淹没在雨打湖面之中。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