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熙坐下的时候, 殿内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连呼吸声都听得真切。
桌边坐着的众人, 神情各异。
王举脸色铁青, 显见得是在生气,只是碍于场合, 还在强压着怒火;俞璟谦看起来着实不情愿同郑熙坐在一处,却又不能出言反对,抿着唇强自忍耐;皇帝年纪尚小, 对当皇帝这件事还没那么在行,倒也说不上就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冒犯, 只为自己卷进这种事情而感到后悔。
郑熙没有再去注意别人, 他只是看着王度阡。
他只需要看着她。
与这桌上的其他人比起来, 王度阡显得格外气定神闲。
她的模样显得特别冷静, 同时也格外强硬, 只要看看她的眼神, 就该明白,与她作对是件不明智的事, 如果她想要做什么, 在这里的人最好支持她。
她看着王举, 问道:王丞相对眼下的事……有什么意见吗?看她的神情,她好像当真不明白王举为什么生气。
但这当然只是装糊涂……在场的人都明白的。
王举又怎么能不明白这一点。
此时他能怎么做?直接斥责她?说她与太监过于亲密,说她是他王家之耻?他当然不能这样做, 她是太皇太后,这里是宫中, 是在皇帝面前……虽然皇帝也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孩, 但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做。
如果他当面斥责她,最后的结局就只是他和她一起沦为笑柄……这当然不行。
大概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过了一会儿,王举的面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似乎想要借此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表示他放松下来,完全是出于对女儿的宠爱——他作为一个慈爱的老父亲,面对着独生女儿的任性,除了感到无可奈何以外,还能怎么样呢?无论如何,跟他们要一起谈论的事情比较起来,郑熙到底是要坐下还是站着,只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就算当真要商讨这件事……也不一定非得赶在现在。
随着王举表情的变化,殿内的氛围也开始稍稍变得轻松起来。
大家开始微笑,举箸,碰杯。
虽说那些微笑好像还显得有点僵硬,不过这总归是些好的表示……这张桌子旁边坐着的人实际上都在同一艘船上,东平王在朝中的余党还没有扫清,他们实在不应该为这样的事情内讧,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当气氛重新变得松弛之后,众人的目光止不住都集中在郑熙和俞璟谦身上。
必须得说,如果不考虑那些种种的复杂关系,郑熙和俞璟谦坐在一起,其实模样是显得很好看的。
按说,他们俩都早已经不是少年了,两个人岁数差不太多,都是三十岁上下,早已经失去了十七八岁那种几乎闪着光的明丽。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才好看。
郑熙的相貌更柔媚,神情却有点冷;俞璟谦的面孔本来严肃些,此时却含着点软弱……不管怎么说,都是些少有的漂亮的脸,哪怕再过十年,也都还是漂亮的。
这两个人坐在一处,很难说谁比谁更好看,被灯光照耀着,满室生辉。
偏偏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此时坐得这么近,又没法躲开些,那种态度就格外明显地反映在脸上。
带着点紧张,不耐烦,同时也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按说俞璟谦的年纪更大一点,不过他职位稍低,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反而显得更为紧张;郑熙也没比俞璟谦自在多少,按说他本来应当总是游刃有余,不过在王举丞相面前,他也实在有点放松不起来。
不过他总算还是比俞璟谦好一点。
于是他端起一杯酒,向着俞璟谦道:俞侍郎,在下敬你一杯。
他这样侧着身,除了俞璟谦以外,旁人都不大能看得清他的神情。
此时他唇上带着笑,眼睛却没笑,目光冷冷的。
这不免让俞璟谦想起,此前他被关在东厂的地牢时,郑熙下去看他,所露出的,也正是这样一副面孔。
当初俞璟谦在地牢里,勉强还能保持风骨,如今他几次被郑熙磋磨,再看见他那眼神,心中免不了要产生些惧意。
他虽不想要喝郑熙敬的酒,被他的目光所摄,不得不饮下一杯。
郑熙笑道:俞侍郎好痛快,再拿酒来。
旁边过来两个宫女,轮流给俞璟谦和郑熙又斟了个满杯。
郑熙举着酒杯不放,俞璟谦迫于无奈,只得也举起杯子来。
这第二杯酒刚刚沾唇,俞璟谦就觉出不对。
这次的宴席本来就是为了谈事,席上所用的酒水都是寻常米酒,其味香甜,口感绵软,即使多饮几杯,亦不妨事;可方才那宫女给俞璟谦斟的这酒,稍一沾唇就觉出辛辣……这可不是米酒,而是性烈的烧酒。
像这样的酒,俞璟谦平常在家是决计不会喝的。
他往旁边瞥一眼斟酒的宫女,只见她俩一人手持一个酒壶,方才她俩给他们斟酒时,两人杯中的酒,显然是从不同的酒壶里倒出来的。
郑熙杯中,大概还是原本的米酒,只有他的杯中物,被换成了烧酒。
这宴席上种种,都是郑熙所安排,显然,他这是故意要灌醉他了。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
俞璟谦实在不想喝,只是眼前情势所逼,众目睽睽之下,倘若不喝,被郑熙抓住这一点,还不知要被怎么取笑。
况且,在王度阡面前,他也实在不想显出软弱来。
俞璟谦心一横,扬头便将那一杯酒灌下去。
他们所用的杯子本就是喝米酒用的,尺寸较大,用来喝烧酒,着实有些太为难。
俞璟谦只觉那酒液像火一般,从喉咙烧到胃里,难受得不行。
他拼命忍住,才没有呛咳出来。
郑熙却不肯轻易放过他,用眼神示意宫女再斟酒,口里说道:此前对俞侍郎多有得罪,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俞侍郎再饮一杯,才算是原谅了我。
王度阡就在一旁看着,郑熙将这话说出来,俞璟谦哪怕明知是圈套,这杯酒也非喝不可……否则的话,未免要显得太没有雅量了。
说来,倘若俞璟谦再稍微圆滑一些,大概总有法子能躲过这杯酒去。
可惜他性子着实有些不懂变通,平常也极少与人一同宴饮,情急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连将酒含在口中,过后偷偷吐在帕上这样的办法都不知道。
想来郑熙总不至于再来敬第四杯酒,俞璟谦咬咬牙,到底还是把这一杯烧酒也喝尽了。
俞璟谦本就不胜酒力,喝些米酒还勉强,此时两杯烧酒下肚,着实超出了他的能力。
况且两种酒混在一起饮下,本就更容易醉。
俞璟谦不免头晕目眩,脸上也烧起来,显得面如桃花。
他虽然醉,却还想着不可在王度阡和皇帝的面前失仪,只好勉强撑着,身子有些摇摇晃晃,自己却不觉得,只抬头向王度阡一笑。
郑熙也在笑,他这笑里,实在没有多少好意思,他也饮了好几杯,虽然离醉还远,却也显得杏眼桃腮,粉面含春。
他还记挂着王举在场,不敢太过放肆,然而脸上笑意,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王度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
要看郑熙或者俞璟谦露出现在的表情,其实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如果不是把太皇太后、皇帝和王丞相聚在一起,再灌上几杯酒,又怎么可能看见他俩变成这样呢?故而,此时她很愉快地欣赏着他们俩的窘态,兴趣盎然,几乎可以说是看得津津有味。
王举见状,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娘娘——说到底,这一次的宴会,是要说正事的。
王度阡稍微有点遗憾地收回了她的兴味,迅速进入了正题:今日请诸位来,说到底还是为了明天的朝会。
看着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这里,王度阡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东平王已死,不过朝中尚有他的余党……我想,他们应该有可能会在明天的朝会上向我发难,今日请大家过来,也正是为了商讨出一个解决这问题的办法来。
王举听了她这话,却摇摇头:娘娘的猜测并非完全没有理由,不过,要依老夫看……明天需要小心的,却不是支持东平王的那些人。
王度阡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显得有点意外:怎么说?王举道:之前东平王要做摄政王,有不少人支持,不过在我看来,大部分人不过是墙头草,说不上对他有什么忠心。
丞相的意思是?王举道:如果我所知不错,再过几个月,东平王世子就该要进京了吧?王度阡一下子明白了王举的意思:您认为,东平王的余党会保存实力,暂时蛰伏不动,等到东平王世子进京之后再发难?王举点头道:正是如此……依我看,娘娘明日当真要小心的,并不是东平王的余党,而是先帝扶植起来的纯臣。
王举所说的事,是王度阡没有想到的,她连忙道:请您再详细说说。
王举笑道:朝堂上的事,您在后宫,所知毕竟有限。
说起来,先帝在位这几年,着实扶植起几个忠心不二的纯臣,像是周云清、李儒这一班人,几乎都是先帝破格提拔起来的。
先帝对他们有知遇之恩,他们也就肯于以忠心相报。
只是这几个人虽说忠诚,脑子却不够灵光……娘娘要垂帘听政,他们一定会反对,而且会最先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
听到王举说的这些话,王度阡与郑熙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熙拿给王度阡的那些卷宗,这几天里王度阡已经全都看过。
像是王举所说的这几人……郑熙手中还真没抓住什么像样的把柄。
况且,要对付这些人,倘若当真使出什么过于肮脏的手段,反而要让对方觉得小看,反而更容易弄巧成拙。
殿中的气氛重又开始变得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小皇帝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管他什么纯臣不纯臣,谁要和太皇太后过不去……我第一个不答应。
方才听他们说这些朝堂上的事,小皇帝半懂不懂,本来几乎要打瞌睡,偏偏听见王举这话,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总算是适时将这话说了出来。
这几乎是句孩子话,但却格外令人放心。
气氛缓和了,在座的人都露出笑容。
小皇帝也笑起来,坐下说道:朕年少即失怙恃,倘若没有太皇太后护佑,或者便遭了东平王的毒手。
倘若没有太皇太后从旁扶助,实在是万万不可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得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对那些纯臣们来说,如果皇帝本人直接表明态度,总比其他办法管用得多。
说完这些,众人又对其他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些提前的演练,看看已经很晚,这一场宴会,终于该要结束了。
众人纷纷起身,此时,俞璟谦的酒稍稍下去了些,脸色惨白。
俞璟谦明白,这一次,他算是完全失败了。
王举把他带来,与其说是要让他对当下的情况多一些了解,不如说是想要让他在这场宴会上压过郑熙。
可惜整场宴席上,俞璟谦几乎都没得什么说话的机会,况且他被灌得醉了,昏昏沉沉,就算问他,他也实在一句话都说不出。
然而坐在他旁边的郑熙,却是侃侃而谈。
尤其他与太皇太后之间的那些眼神交流……俞璟谦就算是醉了,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与太皇太后之间小时候的那一点情谊,又怎能比得过她与郑熙朝夕相处的感情?今日他跟着恩师来此,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哪怕郑熙不故意整他,也显不出他有什么过人的地方。
俞璟谦自以为样样比郑熙强,实在没必要同他拼个输赢。
可是……在她的目光里,他一败涂地。
想着这些,他几乎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将他带来的恩师。
他站起身时,这才发觉,自己竟有些踉跄了。
王举确是很失望地看着他,转头吩咐旁边站着的太监:将俞侍郎送出去,安置在我车上……我送他回去。
他留在最后,看看着皇帝走了,又叫人送走了俞璟谦,趁着郑熙吩咐人收拾的空儿,来到王度阡的身边,很难得地唤了她的名字:度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