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 王度阡的脸上显出异乎寻常的光彩。
她的模样本来很美,此刻,虽说她头发凌乱, 衣服带血, 可在郑熙眼中,他发现她比平常更美了。
从前她端坐孝慈宫的时候, 那样子当然也很美,但更多的是冷傲,像是冰雕或是玉塑……她从前的美处, 恰与她的身份相符合。
然而此时,她的生命力似乎由内而外地迸发出来, 这给她的面容加增了特别的光辉。
此时她的力量达到了顶峰。
在这里见证这一切的, 只有郑熙和已经死去的东平王。
她看向郑熙:我想, 现在我应当见见二皇子……毕竟, 明天他就要登基了。
郑熙也看着她:那, 娘娘该当更衣……如果动作快一点, 可能还不至于太晚……娘娘想要在哪里见他?孝慈宫?还是……在正殿?王度阡摇摇头:我就在这儿见他。
郑熙稍微显得有点意外:这儿?王度阡点头:就是这儿……不用收拾,我也不回去更衣, 我就要这样见他。
郑熙有些吃惊, 但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只是微笑起来:就算是这样,娘娘总还是应当梳梳头,擦擦脸……倘我没有记错, 未明殿旁边,应当是有个能坐下梳头的小阁子……我叫她们去把娘娘梳妆的东西拿来。
王度阡微微颔首:那就都交给你安排吧。
郑熙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 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脸, 免得顶着这么一副面孔出去会把人吓坏, 然后他从殿内出去,找到之前跟着太后来的人,问她们要太后的梳妆匣子。
紫珠也在其中,听见郑熙要太后的梳妆匣子,只觉得不对头。
她本来就是这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大宫女,况她又与郑熙认识,往前走了一步,不大客气地质问:娘娘呢?郑熙向她笑笑:娘娘在里头呢,没事。
紫珠只是不放心:我要进去见见娘娘。
郑熙哪敢轻易让她进去,板住了一张脸,道:紫珠姑娘也是娘娘身边的老人,像是您这样的,本该比旁人更懂规矩才是,娘娘不吩咐,怎敢轻易往里闯?紫珠听他这样说,便又迟疑。
郑熙见状,温言道:紫珠姑娘放心,有我在呢,保证娘娘一点儿事没有。
紫珠就算是不放心,听他这么说,也只能作罢。
让人把带来的梳妆匣子交出来。
郑熙又打发了几个人去打洗脸水,旋即拿着太后的梳妆匣子回来,将王度阡请到未明殿旁边的那小阁子里坐下。
那小阁子里有妆台和脸盆架,过了一会儿,几个宫女端来洗脸盆,拿过水壶,还取来了梳妆所需的种种物品。
郑熙将脸盆放在架上,向着王度阡笑道:今天我来伺候娘娘梳头。
王度阡斜了他一眼:你还会这个?郑熙笑笑:从前也学了点儿,不精,比不上孝慈宫里的姐姐们……要么,我去把紫珠叫来?王度阡摇摇头:我现在这模样,要把她吓坏了……还是你来梳吧。
确实,不说她手上脸上沾的血,就光是她衣袍下摆上浸的血,就已经足够吓人的了。
要是把紫珠叫进来,和她解释未免费功夫,要是不和她解释……让她承受这个,未免也太可怜了。
郑熙点点头,先取了巾子在水盆里浸过,替王度阡擦了脸,又将水盆端过来:请娘娘净手。
王度阡洗过手,用香胰子搓了几遍,这才将血腥去尽。
她用洒了花露的帕子擦干了手,郑熙便把水盆端走,回转过来拿起梳子,站在了她的背后。
会梳头是一回事,但当真要开始给她梳头的时候……郑熙还是有一点紧张。
梳头这件事,还是当年郑熙刚进宫的时候学的。
那时候宫中有个李太监,因为梳头梳得好,在皇后面前很得宠。
当时有个几个有志于此的小太监,一到闲暇休息时,就聚在一起相互练习,多少也掌握了一点技巧。
不过后来,孝宁皇后出了事,会梳头的李太监也没得什么好,过不多久就死了。
小太监们学梳头的这一腔热情也就冷下去。
再后来郑熙被分到御书房,并没在后宫里伺候过妃嫔,当年特意练的这门手艺也就未曾有过用武之地。
谁能想到呢,到得今日,他这门梳头的手艺,竟还真有用上的一天。
只是到底太生疏,当真动起手来,着实让人心里发虚。
郑熙小心翼翼地将梳子插进她的头发,从发梢开始,一点点慢慢地梳。
她的头发又直又长,黑如鸦羽。
郑熙的手很轻,很小心,严格遵照着宫中人替主人们梳头的准则——决计不可拽了人的头发,梳得人痛了。
他知道自己手法生疏,故而格外小心谨慎。
王度阡就从面前的铜镜里看着他。
他一绺一绺整理着她的头发,模样非常专注,手上的动作非常小心。
从前他来给她请安,总是赶在宫女给她梳头的时候,这一次,轮到他给她梳头了。
这感觉……其实有点怪。
王度阡天天被人伺候着梳头,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适应。
然而这一次,当他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的时候,王度阡却觉浑身哪儿都不对劲。
他的手太轻,这样当然不会让她觉得痛,可是当梳子齿轻柔地刮擦过她的头皮时,王度阡觉得格外的痒。
这不是那种仅仅停留于表面上的痒,而是……从头皮与梳子接触的那一点开始,一直顺着脊梁骨痒下去,没处抓没处挠,一直痒到心里。
她的触觉,似乎在一瞬间敏锐了成百上千倍,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手指头被梳子齿延长了。
无论那梳子梳到哪里,她总要感觉后背上相对应的某一处,正在被抚摩。
王度阡止不住稍稍屏住了呼吸。
这方法好像可以稍稍止一秒钟的痒,但效果不佳。
因为那痒意只能消失一瞬,然后就再度出现,比刚刚更加强烈,而且……每一处的痒意都汇聚起来,渐渐往下。
她挺直了后背,然后……闭上眼睛,绷紧了脚趾尖儿。
明明只是梳个头发而已。
王度阡却觉得自己的肌肤好像起了粟。
这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点。
她的头发不断地在他的手里摆弄着,按理说,头发上是不应该有触觉的,对不对?可是在他的手里,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好像有了独立的感知能力,让她痒到不行。
最过分的是,他却好像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像一个和顾客不够熟稔的梳头娘子一样,一板一眼地说着没意思的套话:娘娘的头发养得真好。
这鬼话莫不是他跟人学梳头的时候学来的?可真没意思透了。
试问这宫中的娘娘们,有哪一个的头发会不好看的?她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发出的声音很小,可他还是听见了,赶忙停了下来,弯腰将头挨在她耳边,问:我是把娘娘弄疼了?这话是在她耳边说的。
按说,他们这些当太监的,在对主人说话时,不该将气息吹到主人身上。
但说不清郑熙是有点过于不小心,还是他故意为之……他口中的热气拂到了她的耳朵上。
王度阡止不住浑身一颤,她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口,不许他移开,稍稍转过头来,用上了警告的语气:你这是……故意的?她斜着眼睛看他,看见有一抹红色,从他的耳朵开始,静静地、悄悄地往下蔓延了下去。
他睁着茫然的眼睛:娘娘在说什么?我不懂。
这奴才!这太监!还真是天生地擅长假装……王度阡简直要吃惊了,怎么会有这么能装的人呢?更何况,如今本来也不是胡闹的时候。
东平王的尸体还躺在旁边未明殿的地上,明天,新皇帝就要登基了。
按说,这会儿有许多紧迫的事情需要去想,需要去做。
就算有人能想法子让太阳升起的时间再推迟一个时辰,时间可能也不够。
但王度阡却止不住地分心走神。
这个疯狂的晚上,或许激活了一些她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她的血在血管里沸腾起来,渴望着一些……她又拉了拉他的领口,让他秀美的脸展现在她眼前,惩罚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然后把他松开:别胡闹,快把我的头发弄好,等一会儿,还要见二皇子呢。
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天真:二皇子难道还能算得上是什么需要娘娘多花心思的人?他的轻慢让王度阡皱起眉来:那一位,毕竟是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郑熙看着她:我还以为……王度阡挑挑眉:你以为什么?郑熙的态度格外冷静起来:我以为,娘娘会找个别的人做这个皇帝……毕竟,二皇子的年纪,到底是稍稍有点嫌太大了。
明明他只是个太监,却这样平静地说着与皇帝废立相关的事。
王度阡瞥了他一眼:你所想的,倒是比我想得还要多。
郑熙的神情丝毫不改,他的眼中,透出些冷酷的光:二皇子毕竟已经十四岁了,虽说男子二十而冠,不过像他这种情况,十六岁加冠也并不算早。
他如今是个孩子,却不会一直都是孩子……丞相如今也渐渐老了,娘娘毕竟要为自己打算。
王度阡转头看他,露出一点将他完全看穿了的笑:是为我打算,还是为你自己?郑熙的眼神不闪不避:为娘娘,也就是为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虽然原本说晚上11点……但想了想还是这时候放出来得了……嗯,总之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