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很晚, 宫女们劝了王度阡好几回,王度阡却并没有去睡。
她明明昨晚一夜未眠,已经很困乏, 但她不想再错过任何消息, 故而只是倚在美人榻上,半闭着双眼休息。
此时, 二皇子未经通传就闯进来,高声呼唤祖母,这着实是要把人吓一跳的。
不过王度阡马上就意识到了突然闯进来的人是谁——宫中除了小太监以外, 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男孩子。
王度阡与二皇子见面的次数本来不多,至于私下里会面, 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突然跑过来求她……她还挺意外的。
不过, 想想他母亲的行事作风……他来找她, 倒也没那么奇怪。
王度阡还不到三十岁, 这会儿被一个十四岁少年跪地大叫祖母, 心中多少有点不快:你有什么话, 起来再说。
二皇子摇头道:要是祖母不肯救我,我就不起来。
王度阡撇了撇嘴。
这孩子自说自话的劲儿……还真是和他母亲一样。
王度阡当初答应过他母亲, 倘若他遇到什么危险, 她是要搭救他的。
不过他这一副以下跪来胁迫她的架势, 着实让她有些不快。
难不成她白担了个祖母的名儿,就非得救他不可?虽然明知面前只是个小孩儿,她还是忍不住和他较起劲来, 用鼻子哼了一声:那你就跪着吧。
她说完,就重又合上眼睛, 一声不出。
二皇子也就当真跪着不动。
若是平常, 二皇子多跪一会, 大致也没什么。
只是今日,他从早晨起就一直在大殿那边跪着哭,此时两个膝盖连同小腿,都已经肿得不行。
现在他跪在这里,只觉两腿痛得不堪,只能咬牙忍耐而已。
他倒是没再发出什么动静,不过王度阡知道有个人跪在这儿,到底没法再安心养神,过不多时,就又睁了眼,冲着二皇子说道:你后日就要当皇帝,又有什么好叫我救你的?二皇子伏在地上,道:东平王狼子野心,儿臣岂能不知,如今他许我登基,也并没怀着什么好意。
王度阡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想不到他还知道这个……这样看来,这孩子倒也还没有傻透腔儿,或者还算有救。
她点点头:你接着说。
二皇子见她这样,总算看见了一点希望:方才东平王同我说,我既然还未加冠,定然要在登基之前选出一个摄政。
他停了停,看王度阡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这摄政的人选,自然是他,等他真当了摄政,儿臣就在他掌心里了……儿臣年少势弱,思来想去,只有祖母可以庇护,求祖母千万救我一命。
二皇子的猜想并没有错,如今在这宫中,若说还有人能与东平王稍加抗衡……大概也只有王度阡了。
他来求王度阡,着实是当下唯一的指望,至于成与不成……他心里却也没什么把握。
王度阡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不要叫我祖母,你的亲祖母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很冷,二皇子听得颇有些心寒。
他虽然年少,也知道太后与皇帝的关系并不算好,对他这个皇子……自然也没什么情分。
想要从这个角度上套关系,显然没法成功。
只是他却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垂泪道:太后娘娘就算不看我父皇……多少看在我那可怜的母亲份上!说起静嫔,王度阡倒是有几分同情。
皇帝死得古怪,这其中,只怕少不了静嫔的手脚。
倘若不是出了这桩事,郑熙是必死无疑了。
不过换个角度说,倘若不是二皇子最开始说漏了嘴,这一切事本来就不会发生。
不过,想这些,也都没有什么用。
王度阡看向二皇子:你认为我能救你,多少是有些太看得起我了。
我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一无兵权,二无手段,又怎么能与东平王抗衡?二皇子听见她如此说,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能想到向王度阡求救已经不容易,至于更复杂的事……他就全然不懂了。
王度阡看他这样子,不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她也不说要救,也不说不救他,只道:你先回去吧,到我这里来的事,莫要让人发觉了,否则……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二皇子用很可怜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希望她改变主意,王度阡的脸上却没显出丝毫动容。
他知道没办法,只得给王度阡磕了个头,转身欲走,却又踟蹰,走不几步又回过头来看,见王度阡始终没有改变态度,这才慢慢地走了。
二皇子的来访,只是让王度阡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并没能让她的抉择变得容易一些。
此前紫珠已经从丞相府里回来,带来了她父亲的口信。
王举的意思是,东平王既然没打算立即登基,也就不必旗帜鲜明地反对他。
他让她支持东平王的计划,暂时不要和他起冲突。
她当然有些同情二皇子,不过像她处在这样的地位,绝对不能把同情作为决定事情的要素。
这里毕竟是皇宫,皇宫里所有的孩子,如果不能在保护消失之前迅速长大,就会死去。
像这样的事情总会让人觉得惋惜,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他们生在这里,本就是生错了地方。
她再度阖上眼睛,过不多一会儿,有人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郑熙来了。
她没有睁眼,只是嘟囔了一句:让他进来。
然后,王度阡觉得,室内的空气发生了些许变化。
潮热的室内似乎泛起了一丝凉意,即使不用睁开眼睛,她也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于是她说:你来了。
郑熙来到她面前,答应了一句:来了。
这样的招呼着实有些不合规矩,不过这会儿好像也没人在乎。
在这原本的皇帝已经驾崩、新帝尚未登基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宫中的一切都乱了套,那些已然定好的规矩似乎都已经成了废纸,完全没人去在意了。
毕竟,就连皇后都可能在大殿里突然被杀,那实在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每个人都在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活过权力交接的这一小段混乱时光,宫女和太监们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晃,又有谁会在意这个太监与太后究竟说了些什么呢?随即郑熙又接着问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二皇子?王度阡稍稍地点了点头,仍是没有睁眼:他刚刚过来,想要让我救他。
这让郑熙有点担心:娘娘答应了吗?王度阡摇了摇头:你明知我救不了他。
她这样的说法,与此前她说救不了郑熙那时的感觉并不相同。
说了这话,她才睁开眼睛,看见了郑熙的脸。
此时,郑熙的面孔显得格外青白,上面写满了浓浓的疲倦,他同她一样,已经很久没有睡过。
只是王度阡还可以在这里闭目养神,而他却四处奔忙,直到现在才抽出一点闲空。
她仔细地看他的脸,对他说:你不该到我这里来,你应当去睡。
郑熙摇摇头:我不需要去睡,我只需要来见一见娘娘。
胡说八道,哪有见一见她就能抵得上去睡一觉的?王度阡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
她见他这样,就随手指了指下面的脚凳:坐吧。
上一回,郑熙也坐过这条脚凳,那次他很小心地坐在边上,而这一次,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他说:东平王向我要群臣的把柄,我忙活了半日,总算是暂且把他对付过去了……放心,有些与你父亲有关系的东西,我并没有给他。
王度阡闭上眼睛,微微地点头。
没关系的,她说,我知道我爹爹他不会有事。
说不清为什么,当他在她这里的时候,她感到格外地安心,而这让她觉得困乏,好像很快就要睡着了。
他似乎也是同样,他嘴里说着不困,可是他坐在她的脚凳上,头靠着榻边,慢慢地就向她那边滑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就触到了她的膝。
他的头沉甸甸的,靠在她膝上,很有分量。
她低下头看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这可真是不合规矩,要是让人看见了,可该怎么说呢?她心里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去推他,只是仔细地看。
他的头发有点蓬蓬的,颜色像是松烟似的黑,明明已经是快到三十岁的人,头发还像个孩子似的浓密,发际总有些毛茸茸的额发不断往外冒。
那稍稍有些凌乱的额发衬得他的前额如玉样的白,他的嘴唇又是那样鲜红,让人止不住想要尝一尝。
他这模样让她觉得有些可爱,她把手放在了他脸上,抚摩他像是抚摩一座玉像。
他并没有醒。
就好像他知道,他在这里足够安全,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紧。
那种毫无挂碍的睡眠令人心生羡慕。
王度阡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让她与他贴得更紧些。
他身上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她身上,有点热,但也让人安心。
他睡得那么熟,这让她觉得,可以同他说一些平常不能说的话。
于是她弯下腰,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郑熙,其实我也有点害怕。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十二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