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潮向郑熙一笑:多谢郑公公了。
他好像故意将公公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说罢就止不住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看见他这模样,郑熙心里涌起一股烦恶, 颇为不快地向他摆了摆手:快走, 快走。
周云潮一路都在讨嫌,如今走到这里, 便也不再故意惹他,径直出去了。
终于送周云潮出了宫,郑熙松了口气似的, 转头回凤鸣宫去。
只是心中仍然不悦,只觉难以排解。
他本来在宫外就有个恶名, 如今身居高位, 宫中诸人, 都对他颇为畏惧。
有些相貌清秀的小太监, 生怕惹得他不快, 从来不敢往太皇太后跟前来, 生怕被太皇太后多看一眼,要惹得他妒忌;至于朝中命官, 像是俞璟谦之流, 一方面碍于礼节, 一方面考虑着君臣之义,就算对王度阡心怀思慕,亦不敢有什么举动。
偏偏现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周云潮。
此人虽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兄长, 归根结底是个山野之人,既不懂得婉转, 又不知道礼节, 对利浑不在意, 看似图名,其实也只是胡闹。
此人做一切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忽而下了决心便来刺杀太皇太后;一时间被王度阡说动,又立即转换立场,转而又决定去刺杀谢君了。
如今他扬言刺杀过谢君之后,要以此来博得王度阡的青眼……郑熙还真说不准,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郑熙平常做事,一向是利字当头,凡事都要琢磨琢磨,对自己究竟有几分风险、又有多少好处。
他平常只在王度阡这里,稍稍把私利放下。
不过这也只是因为,在他心目中,王度阡总比其他方面的利益更重要些罢了。
他本人是这样的人,也就最懂得怎么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世间的一切都有标价,他只消给对方提供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价码就是了。
可是像周云潮这样的人,利益绝不能使他动心,若是以武力相要挟……只怕他更要与他对着干,况且,郑熙也拿不准,自己真能找到有能力用武力要挟他的人。
倘若周云潮当真如之前所说的,要回来取悦王度阡,郑熙简直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也只能寄希望于……王度阡决不动心。
不能说郑熙对王度阡不够信任。
身处较低位置的人,总是没法完全避免这种疑虑。
尤其他当了许多年东厂厂督,早已经习惯于遇事先往最坏的方面想。
故而,在郑熙走回到凤鸣宫之前,他已经想到了如果王度阡当真对周云潮动心,他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郑熙只知道一件事:她只要还肯看他一眼,他就决计不会自行离去。
但若是她再不肯看他……郑熙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要让他离开她,那是决计不能的。
他就这般胡思乱想着,走回了她所在的宫室。
凤鸣宫里,王度阡还在等他。
她有些懒散地靠在椅上,见他回来,笑了一声:人已经送走了?郑熙点点头,声音显得有些哑:是,已经走了。
他心里不快,又不愿让王度阡觉察,强做出一副自以为滴水不漏的神情。
虽然如此,要让他像平常那样笑……还是太困难了。
王度阡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她看出郑熙神态异常,稍一寻思就猜到他又在胡思乱想,于是她向他招一招手:过来。
郑熙到得她身边,王度阡指了指旁边的脚凳让他坐,伸手拂过他下颌,笑问:见了周云潮,你心里不快?郑熙摇一摇头,脸上神色漠然:不曾。
王度阡与他相识日久,哪里不知道他心思。
眼珠一转,不觉故意说道:说起来,这一次见周云潮,我对他的观感,倒是有些不同。
郑熙略微动了动:怎么?王度阡扬起头,侃侃而谈:上次见面时,我着实有些惊惧,不曾留神……如今看来,那周云潮的相貌属实不错,只怕比他哥哥还强些。
他年纪又轻,偏又有一身本事,这样一个人,能为我所用,着实难得……我只想着,要怎么让他留下才好。
郑熙听她称赞那人,明知她是故意来招惹他,便说道:娘娘若喜欢,不若就把他留在宫里——方才娘娘不是刚这么想来着?王度阡方才说要周云潮留在宫里住,完全是出于安全隐秘方面的考虑,郑熙本来也不应当不知道。
可是这话经他嘴里一说,就好像她是因为看中周云潮的美色,所以才如此。
王度阡垂着凤目,似笑非笑:我若将他留下……你又要到哪儿去?郑熙扭过头:娘娘欢喜就好,又管我到哪里去。
这是负气的话了,郑熙也不知,他说这话,是为了要求到一点什么。
王度阡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这可不行,我如今实在已经是离不得你……你若是走了,要我如何是好呢?郑熙玉面上带了些红晕,也向着王度阡耳边说道:我不会走的……娘娘若是注意他,我就将娘娘悄悄藏起来,叫娘娘只看着我一个。
他说出这种话,着实堪称大胆。
王度阡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看着他笑。
这笑容多少有些激励了他,郑熙转过脸来,吻上王度阡的唇。
他在她面前,真是绝少展露出这样的侵略性,他揽住她头颈,咬噬她的嘴唇,纠缠她的舌头,贪婪得像是一头野兽。
王度阡的脸红得厉害,说不清是后悔了捉弄他,还是在遗憾没有再多捉弄他一点。
一吻之后,两人都有些疲惫。
王度阡靠着椅背,向他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不过周云潮着实可用,只是此人出身草莽,肆意妄为,难以管束,我是当真不知道可有什么办法笼络得住。
郑熙心里思忖,这周云潮对她有企图,她却还不知道。
这倒是很好,让他可以从中想些办法。
于是他信口道:娘娘若是这般想,不如替他寻一门亲事。
他本来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出口之后,却顿觉是个绝好主意,不免又建议道:娘娘若是舍得,不如将紫珠配他。
郑熙越说,越觉这法子极好。
自从王度阡成了太皇太后,他到她这里常来常往,紫珠每次见他,总拿白眼看他。
郑熙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能受气。
本来忍不得的事,如今到王度阡这里,也全都能忍得了,紫珠这般不尊重,他居然也只是笑笑就过去。
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倘若不报复回来,实在不符合他的本性。
王度阡见他突然有了精神,猜出他心意,止不住想笑,一本正经道:要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行,只是他未必肯,紫珠却也未必情愿。
郑熙哼了一声:紫珠是娘娘身边宫女,配他个山野村夫已是绰绰有余,他还敢有什么不满意?至于紫珠……她毕竟对娘娘最是忠心,娘娘说什么,她是不会不听的。
王度阡笑着刮他鼻子:你倒是算计得好……只是这世上的事,决计不能都按你的想法来。
郑熙舔了一下嘴唇:能有几分依着我,我便心满意足。
王度阡自是不能这样遂他的意,道:还是再说吧……还不知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王度阡说的这一句,倒当真是事情的重点。
却说周云潮出了宫门,寻个地方将衣衫换了,径直就往谢君的府中去。
他这一次入京之前,就已经想好,入京后一共有两件事要办,第一是要将他在江南拿到的东西交给王度阡,第二件就是来杀谢君。
如今第一件事已经办好,现在一切全看第二件事了。
周云潮这次来京之前,曾到当初谢君救他的地方去调查过。
发现当日针对他的水贼,果然与谢家有瓜葛。
当日谢君救他,只怕是早就计算好了的。
周云潮本来决意做一个江湖人,并不想与朝堂有什么关联,想不到却遭人谋算,沾染了这般祸端,不仅自身遭罪,亦连累兄长……着实悔之无及。
如今,周云潮决意同谢君做一个了断,倘若成功,他便可以离开此间,从此与这些事再无瓜葛;就算死在当场,也算一了百了,两眼一闭,此事也就同他再无关联。
不过要杀谢君,着实极为困难。
这里面尤其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周云潮实际未曾见过谢君的面。
当初谢君救他之时,坐在船上并未露面,后来谢君说要见他的时候,也只是找了个替身与他会面,本人并未出现。
在东厂时,厂卫曾经取了谢君的画像给他看过,画像上那人的模样,与周云潮所知的谢君并不相同。
虽然如此,周云潮既已下了决心,也就不会回头。
他到得谢君门首,敲门叫出了门子,只说了一句:我要见谢君。
这个人总是这样直来直去,无论到哪里,既不说自己是谁,又不肯说自己有什么事,就只是要找人。
谢君家的门子,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待他倒不很傲慢,只问:你是何人,如何要见我家老爷?周云潮略一迟疑,想着谢君恐怕早已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到底还是将真名报了上去:周云潮。
那门子明显是得过某些吩咐,听他报上姓名,格外注意地看了他几眼,这才说道:请在此处稍后,我进去问问。
周云潮在门房等了一阵,就见那门子回来,态度显得格外恭谨:我家老爷在内堂里等着见您。
周云潮刚要举步,却又被那门子拦住:我家老爷吩咐了,您进去之前,须得将兵刃解下,寄在此处。
周云潮身上还当真带了一把匕首,他听门子这般说,不免迟疑了片刻。
不过他既然到得此处,也就将匕首解下来交给了门子。
门子收起匕首,倒也不曾要求再搜他的身,只说了一句:请。
周云潮进得门,另有一人引他往里走。
那人不说话,周云潮也就什么都没有问,但他实在止不住要好奇:这一次,他当真能见到谢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