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倒是真的要让王度阡感到惊讶了。
瞧周云清那副模样, 怎么会有个当刺客的亲弟弟?说起来,他对她的态度前倨后恭,倒是也很难弄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郑熙看见王度阡的表情, 笑道:那刺客名叫周云潮, 自小离家习武,这兄弟俩之间, 似乎平常来往不多,不过也还是有些亲兄弟该有的亲密……我还没有想好,倘若利用周云清做饵, 能不能把那个刺客引诱出来。
王度阡听着,却摇了摇头:周云清到底是个御史中丞, 贸贸然把他牵扯进来, 闹得大了, 之后反而要难办。
那刺客如今在宫中, 无论如何藏不久, 最后总要显形……还是捉住了他之后, 再做打算更好些。
郑熙听到她这样说,张了张口, 似乎要说什么, 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王度阡看出他态度有点奇怪, 不免笑问:怎么了?郑熙垂下眼帘,轻声道:娘娘对周中丞,还真是格外心疼一点儿……果然是因为他长得好吗?郑熙这般拈酸吃醋, 着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王度阡情知治不好他这毛病, 就只能看着他笑:你要我怎么办?把周云清抓起来关到东厂, 逼他那弟弟出来?你想没想过, 倘若那刺客不出来……你要拿周云清怎么办?就一直关着?那我可真成了独断专行的老妖婆了。
郑熙也知道自己没理,扭过头去不发一言。
王度阡搂住他肩膀,贴在他耳朵上笑:你凡是看见个略平头正脸的就要嫉妒,到底要我怎么办?难道离了这皇宫,同你往别处去吗?郑熙心里跳得乱了一拍,将头稍稍转过来一点,问:娘娘当真肯如此吗?王度阡微笑着看他,眼睛里其实却没多少笑意:这宫中对我而言,不过是牢笼而已,即使现在我手里有了权力,一切好像都变得容易了一些……但牢笼毕竟是牢笼,并不会因此就发生什么改变。
只是我如果要走,只怕你不肯跟我同行。
郑熙看着她:如果娘娘愿意,我又有什么不肯?王度阡笑了一声:我只怕你舍不下这富贵——这富贵可是当初舍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才换来的,有朝一日要放弃,难道不觉得可惜?郑熙摇头道:若有娘娘在身边,富贵于我如浮云。
这话可真不像是他说的,王度阡有点出奇地看着他,好像第一天与他相识。
郑熙笑着说道:娘娘莫非忘了?当初,我本也对娘娘说过类似的话,娘娘那时候却说,还有家人在京,不能同我一起走。
王度阡记起来了。
那时候,他们还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上,在城外不期而遇。
而他,说不清为什么,就说出了那一句话来。
假使时间倒过去再重来一回,王度阡或许会选择和他一起走。
不过现在,虽然这话是她自己说出来……王度阡明白,要走,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一种假设,他们虽是这样说,却都明白绝不可能实现。
即使实现,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这时候郑熙垂下眼帘,又道:不过说到底,娘娘若是离了这宫中,外面自有许多大好男子,娘娘又何必……同我这般一个阉人共处?这样的话,在郑熙心里存着已经很久,只是不敢说。
担心一旦说出,就会得到一个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
然而这一日,说不清为什么,他到底将这话说了出来。
王度阡挑起眉,似乎为他所挂心的这种事感到不解,然后,她缓缓地开了口:郑熙,有一件事,我不曾同任何人提起过。
郑熙听出她这话里有特别的意思,不免抬起头来望着她。
只听见她说:我不想要生育子嗣。
郑熙从未想到会从她这里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不觉瞪大了眼睛:娘娘……王度阡高高地扬起头:你应当知道,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不过实际上,我却是她所生的第二个孩子。
我前头的那个,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说起来,她与我父亲极尽恩爱,本来不应当只有一个孩子。
只是她在生我之后,身体有了病症,从此再无法生育。
我母亲的一生都在想方设法,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却始终未能如愿。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我入宫之前,曾经见过许多妇人,她们有的为多子而苦,有的为少子愁烦,还有的,从早到晚为那些失去了的孩子哀哭……男子们建功立业,可以见识广阔的世界,女子们身在后宅,心中却只挂念着她们的孩子。
你看那静嫔,她只有一个儿子,也就只为了她的儿子活着,到了最后,还要为她的儿子死。
郑熙看着王度阡,稍稍有些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轻轻地呼唤一声:娘娘……她站了起来,眼睛里光芒闪烁:我就不想要这样,我不能让一个孩子牵绊我的脚步,拖慢了我的步伐……我要我成为我,谁都不能阻碍这一点。
此时的王度阡,显出一种近乎可怕的决断。
只有那些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郑熙觉得她那样子很美。
那是他绝对无法掌控的美,无论是利用他所拥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权柄,还是使用什么诡计,他都永远无法操纵她……哪怕是一丝一毫。
她就像是太阳。
谁听说过有人能主宰太阳吗?谁能让太阳的角度偏离正常的轨道,哪怕一丝一毫?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能沐浴她的恩泽。
他所有的小心思,所有背地里偷偷做的事,她轻易就能看穿,所有的鬼蜮伎俩,在她面前都无可遁形。
而他此刻所能做的,就只有跪伏在她的面前,祈求她将她的光芒多照一点在他的身上。
王度阡似乎并没有很注意他的神态变化,她一边踱步,一边对他说道:我选择入宫,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当时,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也曾问过我自己,是否我会更想要一个看起来更为‘正常’的人生,嫁给俞璟谦,或是一个别的什么人,怀孕生子,像其他女人一样在后宅度过一生。
对很多女人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幸福……但我清楚自己没那么想要这个,我想要做一点像样的事……留下名字。
说到这里,王度阡的嘴角出现了一抹苦笑:当然,宫中的生活,也并不完全像我当初想象中那样。
不过这一点苦涩转瞬即逝,她又回转过身,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用手托住他的下巴: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可能要别人,就只能是你。
现下的情势你不会不明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我,倘若我在这种时候生下一个孩子……他会将我们全都断送掉;如果我还能有一点爱,那么我只能爱你,至于以后会怎样,如果离开了皇宫会怎样……你不知道,我自己也不会知道。
人总归会变,但此时此刻,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我也不会去找别的什么人……无论如何,我决计不能冒那种风险。
由此,郑熙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这答案可能没那么令人满意,不过在宫中这么多年以来,郑熙已经懂得该怎么接受现实。
与此同时,王度阡看着郑熙那失去了血色的苍白面孔,隐约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竟会爱这样一个人。
郑熙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地方?他有一张格外狡狯的面容,透露出非同一般的聪明。
还有那故意假装出来的、像是女子一般的娇柔。
他这张脸长得真好,这也是他最出色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只是被他这张脸迷惑,不过后来,他们经历了生死。
这似乎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命运因此被绑到了一起。
此时,他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却又有着千万种小心思,而所有这些心机,都只是为着想要让她的眼睛在他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他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在为了这个,遇见她之后,他生命的轴心就发生了偏移。
对王度阡来说,这很有趣,亦称得上难得。
无论如何,王度阡明白,这是她唯一能去爱的人。
尽管……这种爱或许没那么纯粹。
但爱毕竟是爱。
从前她不能肯定这一点,但现在,她已经确定了。
她捧着他的脸,她能感到他的动脉在她的手掌下面跳动……这个人的生命是属于她的。
她又一次地吻了他的唇。
按说,她不该在这时候吻他,他做出了这样的事,将她与他的性命都置于危险之中,她本来应该惩罚他的。
不过,他还受着伤。
王度阡为自己的纵容找着理由,纵情享受这片刻之间的温柔,然后,她对他说:皇帝已经去审问东平王,我不知道他能问出来什么……只怕也是白搭,不过这件事之后,至少,东境的事,最近用不着去担心了。
啊……果然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想到这里,郑熙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失落,他甚至宁可她重重地责罚他……至少,这会说明她确实对他在意。
不过正如刚才所说,人类无法改变太阳的轨迹,他只能垂下眼帘,答应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