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死信是重火宫内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
雪芝带着所有人去检查宇文长老的尸体,发现他是被人刺杀,而月是一剑正中心口,没有留下其他线索。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大夫在检查过他的尸体以后,发现他死之前并未经过任何反抗,瞳孔很正常,也没有恐惧或者惊讶的神色。
所以大夫说,宇文可能是自杀,或者是被一个他完全无法抵抗的高手逼杀。
如果是后者,他在死前很可能还和这个人有长时间的对话。
但是,宇文已是年近期颐之人,对重火宫向来鞠躬尽瘁,没有道理会自杀。
对雪芝来说,他一直犹如自己的亲爷爷一般。
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人陆续死去,她几乎已经完全麻木。
只是坐在他的尸体旁边,不言不语了两个日夜。
到第三天,下葬。
宇文长老的坟墓在历代宫主墓碑的正后方。
雪芝跪在他的坟前许久,磕了几个头,又回到重莲的坟前。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失去这些人?一味的缅怀过去,一味的执迷不悟……还是一味的完全相信?联想这些年发生的事。
先是在她成亲时,穆远对她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再是显儿的死,再是上官透的残废,再是听说上官透的死信,再是嫁给穆远……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穆远。
穆远有没有野心?穆远到底想要什么?穆远的身世究竟是怎样?多年前他消失了很久,再回来性格大变,又是因为什么?上官透这一回重出江湖,并没有以原本的身份。
是因为她一耳光打掉了他的面具,他才迫不得己公布身份。
那这之前,他究竟是在担心什么?还有,穆远作为重火宫武功最高的人,没有道理会让人轻易夺走重莲的两本秘籍。
有太多的事她不知道。
这时,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雪芝猛然回头。
坐在她身后的,是那个毁了容,她当作是上官透数年的废人。
他靠坐在轮椅上,除了眼睛是明亮的,别处都是烂得让人不敢直视。
雪芝却早已习惯,她对着这张脸生活了这么多年,甚至还和他同床共枕——在听说上官透的死信之后,她曾经接连给了他几个耳光,说他无耻,冒充上官透。
他无法说话,只是用很平淡的眼神看着她。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像是不愿意接受现实,雪芝又重新和以前一样,对他说话,把他当成上官透来照顾。
但现在,她知道上官透没死,再看这个穿着上官透以前衣服的人,是越看越恶心。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不会说话,自然不会回答她。
上官透没有死。
你究竟是什么人?雪芝按住他的肩,用力摇晃他,你说话呀,你欺骗我这么多年,现在倒不敢说真话了?在你康复之后,殷赐验过你的身,都说你在失去武功之前有深厚内力,身上也有明显的习武痕迹,你说,你是不是和他串通好的?你实际会说话,是不是?那废人抬头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很熟悉,绝对在哪里看过。
他试图用手腕触碰她的手,想写字。
但是她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是狠狠将他推开,转身离去。
虽然上官透已经不辱意和她再有任何关系,而且和柳画已经订了亲,但他们毕竟还有一个儿子,他似乎也蛮喜欢适儿。
所以,找他是没有错的。
月上谷原本地势偏僻,再多人也不会显得喧闹。
可是当雪芝再去月上谷的时候,发现这个原本完全可以说成是紫荆仙岛的门派竟然人来人往,热闹程度比起京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来往的人也不再只是谷内的弟子,更多的人来自别的门派,其中有很多熟悉面孔,不乏武林名十,江湖豪杰,甚至花魁名妓。
雪芝在进月上谷之前己经发过信函给上官透,在她进入月上谷的时候,小厮也进去通报过。
但是在进入月上楼后院后,她还是被里面吵吵嚷嚷的女子声震住了。
除了在青楼,她很少看到那么多的女人聚在一起。
多得简直离谱。
而且,这些莺莺燕燕还个个花容月貌,身形丰润,一个例外也没有。
只是,让雪芝感到意外的是,这些美女包围的人不是上官透,而是另外三个男人。
另外一个男人则是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一脸冷漠。
而那三个偎香倚玉的男人中,还有两个长得很是古怪。
那两个古怪的男人是神算破阵巩大头和盗墓王屠飞燕。
容貌正常的那一个是轻功高手钱玉锦。
而那个被孤立的男子,则是毒公子天涯。
这几个人都是朱砂在长安春饭馆看到过的,她回去也对雪芝说过,不过雪芝从来没有重视。
上官透则是躺在一个豹皮长椅上,身边点了薰香。
他的腿上搭着白兔毛毯,绒毛边软软地垂在地上,上面满是凋落的梅花花瓣。
他的面色依旧雪自,香烟缭缭升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有两个少年在他周围,一个正在替他捶背,一个在捶腿。
他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离开了冰窖以后,任何地方都变得很温暖,太温暖了。
以至于他每时每刻都想躺下来,都想睡觉?而那四个人仿佛都不是他的客人,而是园子里会动的四棵树。
柳画站在他的身边,是第一个看到雪芝的人。
她低头对上官透说了一句话。
上官透睁开了眼晴,和雪芝四目相对。
然后他站起来道:湘平,带四位大侠去前院走走。
替他捶腿的少年立刻收手,以惊人的速度将四个人和大部分烟花女子带出去,留下了几个被冷落进退两难的女子。
上官透闭着眼,轻轻道:雪宫主,别来无恙啊。
我有事想要清你帮忙。
雪芝开门见山道。
呵,想得倒是很轻松,说得也很轻松。
上官透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帮你?这事关重火宫的生死存亡。
重火宫与我何干?适儿毕竟是你的儿子。
重火宫的前途就是他的前途。
你是说重适么?那和我上官透有什么关系?上官透,做事不要这样绝。
雪芝上前一步,说话的语气放软了很多,不管你怎么恨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都与适儿无关。
不要让我们的矛盾变成他的负担好吗。
上官透淡淡道:我的儿子,就是我妻子生的孩子。
你是我妻子吗?雪芝尚未说话,柳画便笑道:透,不妨听听雪宫主有什么要求吧?上官透道:说的也是。
雪宫主请讲。
周围的烟花女子们看看柳画,再看看雪芝,满目同情。
无名的怒火在胸中静悄悄地燃烧着。
但是雪芝还是忍住,继续说道:你说穆远是‘公子’,还说能找出证据.这些是真的吗?这个恐怕我们谷主就不知道了。
柳画说话声音毫无起伏,却上前两步,侧身坐到了上官透的腿上,雪宫主自己门派的事,怎么好叫我们处理? 嗯。
我确实不清楚,和我没有关系。
雪芝第一次感觉到强烈的嫉妒。
她死死地盯着柳画缠上上官透颈项的手,一字一句道:公子,是害你的人。
你若不找他报仇,岂非一点自尊都没有?哦?他害我什么了?上官透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轻轻拨了拨盖子,喝下一口茶。
雪芝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
害他丢了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失了武功?变成废人?……好像这一刻,都不成立了?他不仅活得好好的,江湖地位和武功都比以前好了太多。
至于妻子和儿子,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会有一点点在乎吗?雪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腔中的妒意,道既然没有害,那当我没有说过。
后会有期。
说罢她转身要走。
谁知,柳画却在她身后轻轻唤道:雪宫主请留步。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雪芝背对着他们:你说。
相较你这个武功卓绝的女魔头,我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
你似乎从来看不到我的存在。
说到此处,柳画轻轻哼笑一声,但是,你却输给了我。
你是否觉得很不平衡?是否输得很不甘心?那些烟花女子看着雪芝,眼神更加怜悯了。
如果上官透不在,柳画已经死了。
可是上官透在,在她不是他对手的情况下,只能选择发脾气,或者平静。
等待了片刻,雪芝转过身去。
她明显看到上官透的手护在柳画身上,仿佛在提防毒蛇猛兽。
而她只是微笑道:如果赢得男人你便觉得人生完满了,那么我在此恭喜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另外,在你跟他在一起之前,我就已经放弃了他。
现在,他只是我孩子的父亲而己。
这个事实我很想改变,相信你也想——可惜,我们谁都改变不了。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上官透冷峻而秀美的面容,她想起了他搂着儿子时温柔的表情,那个会说儿子,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怎么办的人,仿佛真的己经死去。
他一直沉默着。
况且,现在的虞楚之,哦不,上官透,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雪芝看着他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我爱的人,早已在七年前,逝世于少室山光明藏河。
上官透还是沉默,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
但周围的人己经不敢再说话,包括柳画。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陶瓷碰撞声。
而那个声音是从他手中的茶盏发出的。
你要证据是吗?上官透冷冷道,行,我过几天就拿证据给你。
多谢上官谷主,我会静候谷主的佳音。
雪芝声音同样冷漠,那我先离开了。
告辞。
雪芝刚一转身,上官透又道:慢着。
谷主还有何指教?你住在月上谷,等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
抱歉得很,我在重火宫内还有事要办。
改日再登门拜访。
雪芝脚下没有停。
上官透瞳孔渐渐紧缩。
一瞬间,很多不愿意想起的事,飞速在脑海中闪过。
七年前,他被释炎打了儿百拳,踢了几百脚,最后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释炎一脚踩在他脸上。
而公子站在释炎的身后。
他看不清公子的脸,只听到淡漠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让重雪芝彻底讨厌你,和你分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你认为我可能去做吗?上官透喘着粗气,冷笑。
如果你不在意你的命根子,还有她的性命,当然可以不做。
良久的沉默,他轻声道:你要我怎么做?你可以让她知道,你是为了她父亲的秘籍才接近她。
然后,他偷走了重莲的秘籍,又在愤恨和担惊受怕中等来了公子。
这样你满意了?他忍着怒气道。
不,不够。
告诉她你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说不爱她。
任何方法。
公子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你最好做彻底一点,我的耐心没有这么好。
你……他几乎发怒,但还是强压下来,我会照着你的话去做,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伤害她。
不伤她?哈哈哈哈……公子妖异的笑声在黑夜中响起,好啊,我不伤她。
你求我啊,跪下啊。
那是他人生中最失败、最耻辱的一日,也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他从来没有那样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连最基本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子,都只能靠下跪和乞求换来。
他早就想到过,公子不会就此罢手。
但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在他刚说出一堆让雪芝恨他的话以后,便派人杀了他的儿子。
然而这远远不够。
这场杀戮是早就策划好的。
释炎叫他去光明藏河,不然连另一个孩子也要杀掉。
然后他去了,早就作好了被他杀死的准备,和他拼死一搏。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不弱,而且.还是武林中的佼佼者。
少林寺的和尚们,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只要他使出全力,就算是修炼了《莲神九式》的释炎,也应该会被他重伤。
直到和释炎真正交手他才知道,释炎取他性命,易于破竹。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
但他没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己经和废人没有区别。
他依然活着,带着羞耻和悲痛的记忆,忍辱负重地活着。
因为一直倾慕他,一直替公子做事的柳画找了替身,救了他一条性命。
并月把他关在地下十几层深的冰窖中,请神医替他治伤。
他很感激柳画,并且问她如何才能报答她。
柳画说,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离开冰窖不能活。
想要痊愈必须住上七年。
而且,现在无论你去哪里,都会被公子发现。
所以,七年内你不能离开这里,是给我一个机会,也是保护你自己。
如果七年后离开这里,重雪芝变心了,你便娶我,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
如果她依然爱着你,我放你自由。
他从来不曾担心过雪芝会变心。
他很清楚,雪芝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整个世界。
就算变心,也不是七年内的事。
相反,他一直很担心。
他担心雪芝,担心适儿,担心他们会受到公子的加害。
所以即便是在极寒的冰窖中,他也不敢浪费一分一秒。
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武上。
他用一年半的时间研究重莲的两木秘籍,又用两年的时间修炼。
接下来的两年,他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冰椅上调节内息,终于在第二年年末双修成功,同时拥有阴阳两道内力,达到了内功的无上境界。
但他依然觉得不够。
既然《三昧炎凰刀》和《沧海雪莲剑》是两个人修炼的武功,内力是两个人的,那他将内力合二为一以后,自然可以用合二为一的招式。
于是,接下来的三年多,他修成了《黑帝七樱剑》。
七年的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有练功。
从最开始一日十二个时辰嘴唇四肢发紫长冻疮,浑身痉痒,到后来的仅是身体发抖行动困难,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极寒……到最后的人冰一体,离开冰窖就会觉得燥热难过,一出太阳皮肤便像被火烧一般。
在他忍受了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寂寞,经历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性格渐渐孤僻和冷漠的时候,他却知道,他一直等待着的东西没有变。
因为,他唯一的放松活动便是做冰雕。
千百个日月,他做的冰雕永远都是一样的:一棵樱花树,一个女子,满墙的雪花。
因为他在樱花树下对那个女子说,我们成亲吧。
因为她站在雪花中的模样很美很美。
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雪芝。
冰雕是会结霜变形的。
每当冰雕变形了,他都会去重刻一次。
但是他渐渐发现,她在他脑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刻出来的雕像也和她越来越不像。
到最后,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于是,他就再没有去修饰那些冰雕。
只是偶尔坐在冰窖中,出神地看着那颗树,还有那个容貌越来越不清晰的女子。
侮次看着她,他都暗暗发誓,一定要变成最强的人。
这样,就没有人再能拆散他们。
结果他真的做到了。
重出江湖之际,他的武学造诣几乎超越了重莲。
可是,有那么多的事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先后发现了两件最无法想象的事:雪芝嫁给了穆远。
穆远是公子。
在与雪芝重逢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么美丽——不,比以前更美了。
只是美得那么冷酷,无情,又咄咄逼人。
那个离开他就无法活下去的小女人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人人口中冷血残酷的女魔头。
重火宫杀人如麻坏事做尽,她不干涉,甚至还帮着罪魁祸首,她的现任丈夫,公子穆远。
她甚至对他说,上官透是过去,她早已不爱了。
而前一刻,她还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她爱的人早在七年前去世。
看着重雪芝渐渐离去的背影,他想起她刚说的话。
她要回重火宫,必然是要去见穆远。
他的脑中又不由自主浮现出他们在客栈中交叠的身彰。
几乎整个人都被妒火焚烧。
他再也忍不了了——站住!这一声响起,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替上官透捶背的少年几乎直接坐到地上去。
雪芝也禁不住停了停。
她从未见过上官透发火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害怕。
但停留很短暂,她又继续往前走。
然后,茶盏摔碎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后院。
有女子禁不住低叫。
雪芝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了眼。
因为害怕,她走得更快了。
但是才走了不出五步,上官透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捉住她的手腕:你听不到我说话?我……这么多年来,雪芝第一次因为极端惧怕说话声音发颤,我没有听到。
我现在再说一次,你住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面前硬生生拽了两步,你听到了?雪芝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他说话从来都很有君子格调,对她更是温言细语。
她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生气,一时吓得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问你听到了吗!听到了。
雪芝急忙道,我听到了。
在我允许之前,你不得跨出房门半步,知道吗?我,我知道。
虽然雪芝己经非常软弱服从,他的怒气却依然没有平息。
握住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力道,他几乎把她拖到自己的身上:你若偷偷溜回去,只要我捉住,会让你死在床上。
没有人会来救你。
雪芝双眼发红,写满了恐惧,儿乎被吓哭出来。
带雪宫主到岁星岛的客房。
他松开手,几乎是把她推到一边。
他离开后很久,在场的人才有了反应。
带她乘船去了岁星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