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数日小雨, 终于在七月最后一日放晴,幸好初一当夜没有下雨,否则帝后大婚的日子就要往后推迟了。
谢翎作为使臣, 要率朝臣去郑家迎接皇后入主东宫, 因此天还没亮, 听荷院里便亮起了灯。
经过这几日的悉心照料, 谢翎的眼疾有所好转,白天能看清近处的东西,只是夜里还是看不见,想要完全康复,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崔荷刚起榻,尚未来得及梳洗, 任由一头如瀑的墨发披散在肩头, 她拆下衣架上的官袍亲自为他换上,系上革带时,仰头问道:递了告假的奏折没有?递了, 已经准了。
谢翎摸着她如绸缎般柔软的青丝温声安抚。
想起今日帝后成婚的典礼,除了他们这些朝廷官员要进宫,诰命臣妇也得进宫观礼,他叮嘱道:今日大婚, 人多眼杂,你进宫的时候小心些, 跟在母亲身边别乱跑。
崔荷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发, 给他戴上官帽后,正了正衣冠:知道了,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宫, 倒是你, 眼疾才好一些,别太操劳,能让旁人去做的,你就别逞强。
谢翎唇角翘起,应道:好。
将人送出屋门,邱时就在门外候着,躬身行礼后,又听了崔荷一番嘱咐,忙颔首答道: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侯爷的。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崔荷回屋收拾了一番,换上诰命夫人的袍服,与大夫人一道进宫观礼。
马车将他们送到皇城侧门便停下了,远远望去,皇城内外铺红挂彩,锣鼓喧天,路遇匆忙行走的宫人,大都换上大红衣裙以示喜庆。
今日皇城内戒备森严,所有进宫观礼的女眷都要登记在册,一路走来,禁卫军三步一岗,随处可见侍卫执枪巡逻,一切井然有序。
进了宫门后,有内侍太监恭迎,领着她们往北边走去,皇家宗庙祠堂设在皇城北边,帝后行礼祭拜先祖才算礼成。
祠堂殿前的广场旌旗飘展,红绸翻飞,无数宫侍在旌旗前伫立垂首恭候。
官员女眷们各自有其站位,依据丈夫官职与爵位的高低排布位置,崔荷与大夫人被引去了最前面,与她们比肩的,则是朝中重臣的夫人以及勋贵之妻。
皇后还未进宫,周围的命妇们开始攀谈起来,站在崔荷身侧的正是皇后的亲娘郑夫人,郑夫人被一众女眷围在中间阿谀奉承,哪怕早被丈夫叮嘱过切不可喜形于色,此刻也有些飘飘然。
前排说话声虽不大,但围聚在一起时,隐隐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团体,这群妇人的丈夫,全都是朝廷里正得势的权臣。
以前郑夫人可是站在我旁边呢,如今母凭女贵,都站到最前面去了。
底下有人酸溜溜的说起了话来,见无人理会她,她也有些自讨没趣。
这种时候谁还敢在背后议论皇后娘家,聪明人都只当没听见,全然无视她不合时宜的说话。
可越是被人无视,她却越是蹦跶得欢,郑氏的丈夫与自己丈夫官职差不多,却因为女儿成了东宫之主便一跃成为众人阿谀奉承的对象,不过是因为有个当太傅的公爹罢了。
秦氏将目光落到身侧的杨氏身上,主动攀谈起来:这不是昌邑侯世子夫人吗,你怎么也跟我们站一块了?杨氏不搭理她,面对这种没眼力见的人,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
秦氏处处吃瘪,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恰好此时礼部的官员出来主持大典,她也只好闭上嘴巴。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一同走出大殿接受群臣跪拜,崔瀛身穿黑色袍服,头戴九旒冕,往昔病态不复,稚气的脸蛋也难得显现出帝王威严来。
站在身侧的皇后郑雪恩比他大五岁,个头也比崔瀛高,头戴凤冠,身穿正红色的皇后冕服,迤逦的裙摆拖在身后。
二人遵循礼仪流程,祭拜先祖,叩谢天地,再说上一两句吉祥话以示皇恩浩荡。
长公主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观礼,今日这样隆重的典礼,她自然是不可能缺席的。
今日长公主换上了一套深红色的宫装,头上点缀着凤凰衔珠的金钗步摇,额间一点牡丹花钿,似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雍容华贵。
她抬手示意身后的关淑宁上前,说道:乖孩子,跟着皇帝一起乘坐车辇去接受万民朝拜吧,这是你应得的。
关淑宁早些日子便已入宫了,她和皇后不一样,皇后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而她不过是走偏门进宫的妃嫔。
她觉得长公主是恨她的,否则为何会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迎她入宫。
但她不敢违逆长公主的话,低眉顺眼跟了上去,皇上和皇后走下红毯接受群臣目光洗礼,若非穿着后妃宫裙,他们大概会把她当做皇后身边的婢女吧。
太监跪在地上任由皇上和皇后踩着他们的背走上车辇,但他没发现关淑宁,正欲起身,却被关淑宁狠狠踩住了手背,似是发泄一般碾压在其上,太监不敢吭声,咬着牙忍着疼,老实趴在地上让关淑宁踩着他的背走了上去。
谢翎翻身上马,领着浩浩荡荡的皇家车辇出宫接受万民跪拜,禁卫军在前面开路,銮仪卫执举宝顶旗幡,从旁护送。
大婚典礼暂告一段落,但众人还未能出宫,群臣和其家眷还得去太极殿参与宫宴,宫宴结束了才算是真的结束。
秋老虎不可小觑,不过站了一个时辰,有些身子骨弱的熬不住,被内侍监们带到一旁阴凉处歇息,崔荷站久了,双腿也止不住有些发颤。
幸好祭告天地的仪式已经结束,她随着宫侍的引领,与大夫人一道进了太极殿。
太极殿极为宽敞,是皇家用来宴请百官的宫殿,今日帝后大婚,早早铺满了红毯,挂上彩色绸缎,满眼的红色让人头晕目眩。
崔荷低头不欲再看,随大夫人到位置上落座。
座位安排也和官职爵位息息相关,崔荷与大夫人旁边恰好坐了吏部尚书许方一家,不知是不是错觉,崔荷觉得许方和许如年两父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两人虽同席,但中间的距离能容纳一个人,许方的继室周氏坐在他身侧,半点不将他们的冷脸当回事,热络地与崔荷她们二人打招呼。
大夫人拉着周氏的袖子凑到一旁问道:这父子俩又闹什么矛盾呢?周氏理了理袖子,低头掩饰住唇畔笑意,只无奈叹息道:如年想娶妻了。
这不是好事吗?是好事,但是这娶妻的对象……周氏看了崔荷一眼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哀哀叹气继续说道:樊阁老昨日刚断了气,临死前如年去见了他老师最后一面,回来后就与他父亲说,想要娶樊素为妻,他父亲不许,两人便争吵了起来。
樊阁老刚死,他就要求娶人家的孙女,你们说这……未免也太过霸道了些。
崔荷惊讶地看向许如年,樊阁老身体每况愈下,日子也就在这两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樊阁老是昨日走的?樊阁老走得急,消息没有传出去,而且第二日便是帝后大婚,更是不敢声张,所以崔荷并不知道。
是昨儿傍晚走的,大哥儿在樊府陪了樊素一夜未回,早上回来,被他爹骂了一顿,他才说的。
崔荷不禁抬头看向许如年,大概是一宿没睡,他眼底尚有些乌青,神色也淡淡的,似是注意到崔荷的目光,他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眸掩饰住眼底的疲倦。
崔荷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樊阁老走后,樊素在汴梁里唯一的血亲就没有了。
内阁首辅有实权却没有爵位,人死后其职权便会转移到下一任首辅身上,樊阁老为人正直,一生清廉两袖清风,除了留下一座宅子外,全部的家财都留给樊素做了嫁妆。
樊素前不久才与齐颂解除了婚事,这么短的时间,是找不到好人家的,而且樊素还要守孝三年,如今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三年过后便是二十二,这个年纪在汴梁已经是老姑娘了。
再加上樊素的名声不太好,一个克夫的孤女。
若一直无人敢娶,此后余生又该如何度过,崔荷不敢想象。
她知道许如年绝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这其中说不准还有别的隐情,只是这样的场合,不适合追问,崔荷只好咽下满肚子疑问等散了宴席再说。
宫宴尚未开席,众人坐在席间耐心等候,左右都是同僚,一时间殿内人声鼎沸,如在市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帝后很快便从宫外回来了,殿前站出来一个内侍监,掐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噤了声,纷纷站出来下跪迎接,帝后从偏殿走出来,来到殿前的长桌后落座,崔瀛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众卿免礼。
崔荷往殿前望去,帝后更换了一套常服,坐在上首与一旁的长公主说着话,而在她们身后坐着一个无人问津的妃嫔。
关淑宁似是一桩木雕,沉默地坐在那里,屋内灼灼光线全然落在前面一双龙凤身上,而她却如明珠一旁的鱼目,半点不见张扬。
帝后落座后,有歌舞上前演奏,宫婢内侍端着美食佳肴鱼贯而入。
身侧坐下了一个人,谢翎悄然回到了席上。
你忙完了?崔荷见他神态有些疲惫,不由有些担心。
嗯,暂时忙完了,你怎么样,听底下侍卫们说,有几个夫人在太阳底下站不住,险些晕厥过去。
借着大殿明亮的光线,谢翎凑近了才能看清楚崔荷的脸。
我没事,只是站久了有些累。
我给你揉揉。
奏乐声极响,两人凑近了交头接耳,方能听清楚彼此的声音,长条案桌下,温热的手掌抚上崔荷的大腿,他无声无息地为她揉捏起来。
谢翎心无杂念,只想替崔荷揉一揉劳累的双腿,但因为桌布遮掩的缘故,坐在谢翎身侧不远的许如年却误会了,他咳嗽了一声,忽然探过身来,取走他们桌上的酒盏,俯身凑近时,揶揄道:你们俩注意些场合,有些花样在屋里玩玩也就罢了。
谢翎的动作怔住了,本来毫无任何含义的动作变了味。
崔荷意外听懂了,猛地推开谢翎的手,声若蚊蝇地对谢翎说道:让你别揉的。
谢翎面色如常的收回手,解释道:她腿脚不舒服,我给她揉一揉罢了。
许如年看到他们夫妻鹣鲽情深的模样,不免有些妒忌。
昨夜樊阁老回光返照之时,拉着樊素的手涕泪纵横,念叨着愧对她的父母,樊素四次姻缘皆空,如今将要仙逝,是如何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女。
他想也不想便双膝下跪向樊阁老求娶樊素。
他并非一时冲动,也非趁火打劫,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曾经懊悔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放弃了数次机会,如今是他最后一次机会,怎可再放任它离去。
樊阁老凭着他的这一番话,终于瞑目,樊素哭了一整夜,他也陪了樊素一整夜。
离开前,樊素亲自送他出府,只送了他两句话:许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樊素不需要你的垂怜。
他看着樊素阖上屋门,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他始终不明白,樊素为何不愿接受自己。
他自小身边就不缺女人,揣摩女人心思也手到擒来,却从来猜不准樊素心中所想,挫折感涌上心头,不由便想借酒浇愁。
崔荷盯着他默不作声的喝酒,低声对谢翎说:许如年到底怎么了,你去跟他聊聊。
谢翎一直忙碌帝后大婚的事,也是听几位同僚说起才知道樊阁老于今早辞世,樊阁老是许如年的恩师,他为此而伤怀也是理所应当。
谢翎拿过酒盏要过去与许如年讲话,崔荷却把他手里的酒水换成了茶水,说:以茶代酒。
待他走后,崔荷便空闲了下来,周氏与大夫人聊得开怀,她也不好插嘴,举起玉箸品尝桌上佳肴。
待她听清楚两位夫人的对话后,不由停下玉箸,抬头看向殿前。
不知何时,长公主下首,竟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大夫人艳羡地望向殿前落座的逍遥道长,感慨道:逍遥道长成了长公主面前的红人后,咱们要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周氏笑着说道:皇上沉疴多年,宫中御医无人能治,逍遥道长进宫后没多久,皇上龙体便痊愈了,这样的能人,能不被长公主笼络到自己跟前吗?借着大殿通透的采光,崔荷昂首看去,殿前那位逍遥道长盘膝而坐,身穿天青色的直缀道袍,出尘俊逸的脸蛋不沾染半分俗世情感,冷冷清清似云中仙鹤。
只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话,便见长公主摇头笑了起来,她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崔荷不由皱紧了眉头。
这人样貌也有些眼熟,似是……禅光寺里,胡作非为的澄空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