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人安寝, 就有人无法入眠。
中元节,鬼门关大开。
临街商铺关门大吉,巷中每家每户门前插着红烛, 烧街衣纸钱祭拜鬼神, 护城河边有人放河灯祈愿, 漆黑的夜里, 莹莹点点将夜幕破开了个洞。
夜深时分,更夫结伴而行,敲打梆子提醒小心火烛。
秋风卷着落叶,冷得让人缩起脖子,更夫搓了搓手,打算回到屋中喝两口烧酒暖暖身子。
路过昌邑侯府, 忽听闻一阵如婴儿般的凄厉叫喊声, 更夫提心吊胆往府门外走去,借着府邸挂着的灯笼,看见有两只野猫正趴伏在地上, 他们皆松了口气,原来是猫叫春了。
一道黑影不知从何而来,一脚踹开挡路的两只野猫,野猫浑身弓起, 警惕看向来人,野猫比人还要灵敏, 一旦嗅到危险的气息, 不做他想,忙夹着尾巴蹿进幽暗的巷子里, 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黑影转身来到昌邑侯府敲门, 门房打开府邸大门, 直接将他迎进了府里。
昌邑侯,是汴梁出了名的勋贵世家,承袭三代,在朝中根深蒂固,可谓是家大业大,哪怕被分了权势,光是手底下的产业,也足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昌邑侯府修建得富丽堂皇,三进三出的院落比比皆是,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无一不是华贵精致的做派。
某处院落里,此刻正灯火通明。
屋内遣走了所有的丫鬟奴仆,唯有昌邑侯世子与世子夫人坐在堂上。
昌邑侯世子关荣膺面色铁青,他的夫人杨氏送上热茶,关荣膺不耐烦地推开,热茶在推搡之间倾撒在杨氏怀中,烫得杨氏一个趔迭,往后倒退了两步。
关荣膺责怪的看了她一眼,半点要起身搀扶的意思都没有,只听他嫌弃道:怎么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杨氏不敢吭声,蹲下身子捡杯盏,低头时难掩心头恨意。
虽然她仍占着世子夫人的位置,但没了儿子便没了底气,再加上丈夫宠爱新来的妾室,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日益稀薄。
他半个月都没进她房了,只顾着和长公主赐的两个扬州瘦马你侬我侬。
而这两个妾室恃宠生娇,竟敢不把她这个正妻放在眼里,她不过罚了她们两个在雨里跪了一个时辰,他就心疼得不行。
也不知这两个妾室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关荣膺竟然越来越不耐烦她了。
都怪崔荷,若不是她从中作梗,她又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杨氏越想越是气愤,丝毫没注意到有一道黑影进了门。
见过世子。
黑影脱去帷帽,露出了真容,正是禅光寺里的澄空大师——萧逸。
关荣膺冷冷凝视来人,忽然将桌子上的瓜果盘碟尽数扫到澄空脚底下,哐当破碎声刺耳,萧逸站在原地并未动弹,但碎裂的瓷器溅到杨氏身上,划破了她的手背。
杨氏捂住手背,看见关荣膺半点不关心自己,眼底充满了怨念,起身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关荣膺扬声怒斥:谁让你擅作主张,你知不知道官府如今已经包围了幽檀山?萧逸似是早有应对之策,恭敬的垂首答道:世子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发现的。
关荣膺面色阴沉,质问道:为什么要杀崔荷,她若死了,长公主必定彻查,我们的大业就要葬送在你手里了!萧逸解释道:世子有所不知,若不是崔荷发现了我们的人,我是万万不敢动手,我只想制造山匪劫掠,郡主摔落悬崖意外身故的假象,却不成想,碰到了谢翎。
她怎么发现的?关荣膺皱起了眉,怎么会这么巧?萧逸面不改色:有两个属下说了些胡话,被崔荷听见了,我已经处理了这两人。
关荣膺戴着翡翠玉扳指的手敲击着桌面,责备道:现如今怎么办,明日就要搜山,万一发现了踪迹,我们就会功亏一篑。
世子放心,我会将人引到隔壁山头去,那里,山寨还保留着。
关荣膺瞥了他一眼,萧逸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那座由他亲手筑造的山寨与他半点关系都无。
他闯下的祸,自然得由他自己解决,关荣膺起身,来到萧逸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父亲对你寄予厚望,才会将这么重要的暗桩交给你打理,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萧逸眼睑微微抽动了一下,垂眸掩下眼底复杂的情绪,行拱手礼道:多谢侯爷与世子的抬爱,萧逸定当鞠躬尽瘁。
他缓了缓语气,低声询问道:许久未见侯爷,不知我可不可以去见他一面?关荣膺婉拒道:夜深了,父亲身子不适,早就歇下了。
可我白日来的时候……说了父亲身子不适,你就非得叨扰他老人家吗?关荣膺横了他一眼,萧逸从他眼中看出了警告之意,只得作罢,拱手道:如此,改日再见吧,世子若没有别的事,萧某先行告退。
关荣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复又想起什么,将人叫了回来,叮嘱道:过几日淑宁进宫了,你在宫中多盯着她,别让她干什么糊涂事。
是,世子请放心。
萧逸告辞,戴上帷帽,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关荣膺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出神。
萧逸是父亲在多年前捡回来的孤儿,在府中养了几年,最后自己跑了,再见面,才知道他这些年竟去当了山匪。
本以为只有一身蛮力,却没想到有几分本事,他在父亲的筹谋中成了关键的一环,只可惜不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人,多少会有些防备。
也罢,等彻底利用完他们,再一并杀掉。
萧逸此人,留不得。
——朝阳跃出云层,又是崭新的一日。
崔荷听到鸡鸣声,睁开眼睛,发现谢翎竟然还没起,他今日要去上朝的,难不成他忘记了?谢翎,醒醒,该起了。
崔荷晃动着谢翎的手臂,将他唤醒。
谢翎睁开眼,看了眼天色,懒懒地应了一声,放在崔荷腰间的手收紧,将她重新抱紧,蹭了蹭她的脑袋,低哑着嗓子说:天还没亮,再睡会。
窗纱透着雾蓝色晨光,屋内虽照亮了些,但床榻里还有些昏暗。
崔荷嘀咕,平日他也是在这个天色起来的,怎么今日却赖床不肯起了?她仰起头来看向谢翎,未等她想明白,谢翎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缓缓眨眼,闭上又睁开,直到眼神恢复清明,与怀里崔荷对视了一眼,掐着崔荷滑嫩的脸颊,戏谑道:是该起了,都怪芙蓉帐暖,为夫竟不想早朝了。
明明是你不想起,还怪我?崔荷拨开他使坏的手,气恼地反驳回去。
谢翎低笑两声,摸着崔荷的后脑勺,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不再贪恋芙蓉帐,果断抽身离开。
丫鬟们端来洗漱用的温水,谢翎在净室中更衣整理,再出来时,已经更换好了朝服。
他戴上官帽,冲崔荷叮嘱道:午后回来陪你用膳。
好。
崔荷枕着他的枕头应了一声,亲眼送他出了门,这才闭眼睡了个回笼觉。
回笼觉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洗漱,坐在梳妆镜前让红袖帮着换药。
崔荷透过铜镜,看到伤口已经没昨日那般狰狞,仍止不住哀叹:又得留疤了。
红袖安慰道:郡主额上的伤疤已经消了,脖子上的也会消的。
崔荷往之前留疤那处仔细看了眼,光洁如新完全看不出疤痕的印记,看来红袖的疤痕膏药确有奇效,她拿着瓷瓶端详片刻,问:陈年旧伤有用吗?红袖道:恐怕功效会打些折扣。
崔荷有些遗憾,还想着给谢翎的箭伤抹一抹,看能不能消除掉,虽然男人身上留点疤没什么大碍,但她很想将他身上的伤疤都一一抹去。
那你研制一些可以去除旧伤疤的膏药给我。
红袖愣了一下,郡主身娇玉贵,不曾受过什么伤,这膏药是给谁用的,一想便知,她默默地点头应下。
白日里,崔荷也不闲着,得知樊阁老至今昏迷不醒,赶忙带着金穗和银杏去了一趟樊阁老家。
进了里屋,看到樊素神情憔悴,崔荷不由感同身受,握着樊素的手问道:请御医来看了吗?请了,张医官说有些危险,需时刻有人守着,我守了一夜了,祖父为何还不醒过来?樊素落下泪来,难掩悲伤。
崔荷用帕子为她擦拭眼泪,安慰道:阁老吉人天相,会康复的,我给阁老带了几株百年人参,还有些祛瘀活血的药,看看能不能用。
银杏把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几株粗壮的人参,看样子不止百年。
樊素眼中闪过动容,这样珍贵的药材,世间难寻,得友如此,是她的福气,樊素站起来福身行礼,感激道:樊素多谢郡主。
崔荷拉着樊素的手重新坐下,不甚在意道:没事,我还想问问你呢,阁老为什么会摔下马车?樊素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崔荷,马夫说,祖父从翰林院回府,路上被玉娘拦了下来,原来玉娘不是意外死的,而是齐颂派人去暗杀的,幸好有人救了她,她才假死躲过一劫,她不甘心被齐颂如此对待,所以想要进汴梁告御状。
玉娘竟没死?谁救了她?樊素咬着下唇,叹了口气说道:是许如年,他派人一路护送玉娘进了汴梁,玉娘是瞒着许如年来找我祖父的。
我祖父听完后,要去找齐颂问个清楚,他就是在齐家摔下马车的。
崔荷气得差点将杯盏给摔出去,还好理智还在,只能将杯盏重重搁到桌上,发出了嘭的一声重响,崔荷咬牙切齿骂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齐颂,他怎么敢恩将仇报,自己做出了这种龌龊事,还想着隐瞒到底,若不是许如年,咱们都要被他给骗了。
许如年他怎么样了?樊素有些担忧,回汴梁后,许家就派人来接他回府了,至今她都不知道许如年的状况。
放心吧,许方不会让自己儿子死的,御医去了好几遍了,他呀,过不了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下地了,倒是阁老,年纪这么大,要康复起来也得费心些,你派人去告诉你姑姑了吗?樊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出嫁的姑姑和樊素两个人,理应通知她一声。
樊素点头:已经派人送信了。
崔荷在屋中与她待了一会,眼看着便要到午时,崔荷记起和谢翎的约定,连忙起身告辞,樊素将她送到门外,却碰到了两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