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来的时候就看到崔荷在碧波荡漾的荷花池中穿梭, 她身穿雪青色襦裙,肩上绑着一条檀香色襻膊,露出了如雪似玉的胳膊, 肤白赛雪, 似是上好的羊脂玉, 泛着滑腻莹润的光泽。
她站在船头, 素手抓着竹青色的竹篙,轻轻一撑,船尾荡漾起涟漪,送她入莲池深处。
荷叶长得高大,快与站在船头的她齐腰。
崔荷举起几朵盛开的荷花欣赏,顾盼生辉间竟把娇艳的荷花比了下去, 当真是人比花娇花无色, 花在人前亦黯然。
谢翎站在水榭外,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未能移眼,笑意渐浓, 眼底带着缱绻温柔。
金穗丫头,再给我端碗乌梅汤来。
水榭里有人说话,谢翎不禁侧目望去,便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水榭案几前垂首作画。
金穗正凭栏远眺, 闻言转身回到石桌前取汤,她正欲送去给宁宥, 却被人拦在了半路。
姑爷, 你怎么在这儿?金穗讶然不已。
谢翎扬眉示意:那是谁?他是妙玄先生的弟子。
谢翎露出了点厌恶来:他来做什么?金穗答道:来给长公主送画。
谢翎不咸不淡地说道:送完画为何不送人出府,留在此处碍眼。
金穗无奈极了, 只好解释说:是郡主留的, 说是讨教一二。
那边头也不抬的唤她, 金穗只好福身行礼告退,正要绕过谢翎,谢翎却盯着她手里冒着寒气的瓷碗问道:这又是什么?郡主做的乌梅汤。
谢翎伸手要接过去,金穗却犹豫了,谢翎不动声色却又警告意味浓重的瞥了她一眼,金穗不敢拒绝,只好递到他手里,低声提醒道:姑爷,那是给宁先生准备的,最后一碗了,您可别洒了。
谢翎冷笑一声,端着白梅珐琅彩小碗来到宁宥身边,他走得平稳,汤面不见波纹,唯有袅袅寒烟飘于身后。
身侧来人了,宁宥伸手讨要,可对方并没有递给他的意思,宁宥落下最后一笔,皱眉正欲抬头责备,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站在自己身侧。
他端着瓷碗,面容清冷,神情淡漠,眼底更是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敌对之意。
此人好生奇怪,他与此人非亲非故,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自己?公主府的小厮竟敢这般目中无人,一会定要与郡主参上一参!他抬手讨要,却见来人面露挑衅之意,仰头将碗中的乌梅汤一饮而尽,抬手招来金穗,将白梅珐琅彩小碗搁到托盘上,冲他微微一笑,说道:府里来客人了?我怎的不知。
金穗抬头看了明知故问的谢翎一眼,竟闻到了一股火药味,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
宁宥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子一眼,他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宽肩窄腰身姿笔挺,光凭模样气度便知不可能是个小厮,难不成是郡主的什么亲戚?汴梁的贵族世家他基本都见过,却还未见过谢翎,不知对方身份,心中有些打鼓,便出言询问:阁下是?谢翎!一声娇喝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谈话。
水榭外的小舟已经靠岸,崔荷急着要上来,绿影将缆绳递给一旁的奴仆,正欲上前搀扶崔荷,谢翎却早她一步上前挡在崔荷面前。
崔荷见他主动上前,心中一喜,抬手递给他,命令道:快扶我上来。
谢翎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她,半点要拉她上去的意思都没有,崔荷笑容一僵,雀跃的心情如坠崖间,她失望的垂下手,别过脸去,像极了池中蔫了的荷花。
谢翎将她的失望尽收眼底,轻笑一声,弯腰朝她靠近。
崔荷只觉腰间一紧,双脚腾空,转瞬间被揽入一个滚烫的胸膛里。
落地后,腰间的手也不见松开,崔荷抬头,便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里,他勾了勾唇,眼底带着戏谑之意。
原来刚才是在逗她,崔荷松了口气,问:你怎么来了?来接夫人回府。
他语气温柔,甚至抬手亲昵的为她将碎发捋去耳后,崔荷受宠若惊,呆呆的任他作为。
直到身后有咳嗽声传来,崔荷才回过神来,扭头一看,便见宁宥脸色古怪地看向他们,崔荷撑着谢翎的胸膛想要挣脱,谢翎却霸道的不松手,搂住她的腰困在身前,他看着宁宥却对崔荷说道:夫人,怎的不介绍一下?当着外人的面,崔荷有些不习惯与他搂搂抱抱,于是扭身瞪他一眼,轻声咕哝道:撒开,让人看笑话了。
谢翎眼里藏着笑,也与她小声说话:哪儿来的笑话,夫妻恩爱,不是很合常理吗?有外人在。
嗯,是有外人。
谢翎这才满意的松开手。
得了自由,崔荷连忙离他三尺远,走到宁宥面前介绍道:那是我夫君谢翎。
她回头看谢翎,对他说道:这是我师兄宁宥,你与我一样,喊他一声宁师兄。
谢翎轻嗤了一声,走上前来拉过崔荷的手,将人扯到自己身边,状似无意地拆开崔荷肩上的襻膊,落下长袖挡住了她一双藕臂。
原来是师兄,幸会幸会,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有劳师兄照顾,如今我回来了,便不劳烦师兄了。
宁宥眉宇轻挑,他又怎会听不出谢翎语气里的警告之意,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原以为郡主嫁的忠勇侯是个老男人,却不料这般年轻,还……这般善妒。
他淡淡一笑,收起桌上的画卷,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二位了。
崔荷习惯性的要上前为他收拾画卷,谢翎的铁臂却纹丝不动将她禁锢在怀中,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宁宥自己收拾画卷。
谢翎盯着那幅画,说:师兄不如把画留在这儿,也省得带来带去。
宁宥觉得好笑,不过给郡主画了一幅画便不准许带走,谢侯爷的醋意怕是连公主府的莲池都盛不下了,他笑着抬头反问道:我的墨宝为何要留在此处?谢翎沉吟片刻,道:谢某意欲购买,师兄出个价吧。
宁宥笑出声来,看见崔荷难堪的表情,又连忙收敛起笑意,无奈摇头道:侯爷说笑了,我的墨宝千金不卖。
我瞧画得也不过如此,还不如我画的。
谢翎面露不屑道。
崔荷以肘暗击他,谢翎不满睨她,被她狠瞪一眼后便不再说话,崔荷歉意道:师兄不必放在心上,此人不通文墨,是个莽夫,您千万别见怪。
宁宥脸上笑意更甚,临行前对崔荷道:郡主,不要忘了七日之约。
说完他就走了。
待人走后,谢翎才松开手,来到矮榻上坐下,皱眉质问道:什么七日之约?你跟他什么关系?他只是我师兄罢了。
崔荷走到案几前收拾笔墨,将染了色的毛笔扔进笔洗,抬头看向坐在矮榻上生闷气的谢翎,只觉得心中愉悦,谢翎他吃醋了。
崔荷见谢翎一直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低头与两个丫鬟收拾好东西,抬头瞥他一眼,他连姿势都没变过,依旧背着身子不肯理她。
崔荷与金穗对视一眼,不由噗嗤笑出声来,谢翎皱眉回头瞪她,崔荷收敛起笑意,说道:不是要接我回府?傻坐着干什么,走了。
谢翎起身,先她一步走出湖心亭水榭,头也不回的在前面带路,崔荷唤来宁管事,道:母亲既然又去了趟宫里,我就不等她了,你且告诉她一声,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她。
郡主放心。
交代完后,崔荷扭头,就见谢翎身姿矫捷,三两步便走出了花园,崔荷故意留在原地不肯跟上,站在廊桥旁看他什么时候回头。
谢翎虽步伐稳健,但走得并不快,他闷头走了一会,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回头一看,就见崔荷站在廊桥上看他。
崔荷幽怨的瞪他,她周围的丫鬟们也纷纷朝他看来,谢翎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折返回到她面前,说:为何不跟上?崔荷反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谢翎理直气壮道:接人。
崔荷哼了哼:那你要接的人呢?崔荷缓缓抬手示意,谢翎心领神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手握住,低声问道:满意了?嗯。
崔荷垂眸颔首,两个人牵着手,总算离开了公主府。
上了马车,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榻上。
车厢并不狭窄,但也说不上宽敞,只是车厢里多了一个谢翎后,崔荷的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车厢里,谢翎望着窗沿晃动的竹帘,崔荷低头看向绣鞋上的花纹,街头热闹的叫卖声从车窗传入,驱散了车内的安静。
他们虽是新婚夫妇,却也没多少正经相处的时间,婚后别别扭扭的总算圆了房,可是圆房后他又走了。
三月未见,崔荷好不容易适应分离的日子,谢翎这一回来,她平静的心又活络了起来。
崔荷偷偷看他,他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无意识的敲击着膝头,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方才还握着她,触碰到他指腹上的薄茧时,她总觉得酥酥痒痒的。
谢翎似是有所感应,从窗外风景收回视线,瞟向对面的崔荷,崔荷扭头看前面,装作不在意。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谢翎晲她一眼,思虑再三后问道:为何信里没说你认了个师父?你也没问。
说起家书崔荷便一肚子的气,精心挑选了几首含蓄的诗词,却不见回音,后来她干脆就不寄了,省得心烦。
谢翎一怔,忙解释道:松洲事务繁重,便没给你寄信,想起来时,已经准备回来了,所以就不写了,你……别生气。
得了他的解释,崔荷心下释然,忍着笑,故作正经道:知道了。
他换了个姿势,又说道:松洲指挥使……确实是送了两个婢女来伺候。
崔荷嘴角弯了下去,他这个时候提此事做什么?该不会真想借机跟她提纳妾的事吧。
谢翎,你忘了当初咱们约法三章,你答应过我不纳妾的。
崔荷瞪他。
谢翎笑了笑,解释道:我没说要纳妾。
那你说这个做什么?没有在家书里交代,就在这里跟你交代。
谢翎探身,来到她这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与她闲聊起松洲的事,崔荷听得认真,当她听到谢翎让她们两个去打扫猪舍时,她愣了一下。
你让她们干这种活?那你想让她们来打扫我的厢房吗?谢翎含笑戏谑道。
崔荷否认道:当然不是,只是别人告诉我,她们长得极美,你就不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吗?谢翎直言:没什么想法。
为什么?崔荷的心怦怦直跳,她抬头看向眼前的谢翎,她和谢翎坐得极近,双股紧挨,手臂相碰,夏日衣衫单薄,隔着几层衣料,她都能感受到他火热的身躯。
谢翎低头,对上她的杏眼,心中微动,低头亲了她的脸颊一下,闻着涌入鼻尖的暗香,谢翎心头蠢蠢欲动,他凑得极近,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有夫人一人足矣。
崔荷杏眼松怔,不由泛起一层淡淡的水光,脸颊上迅速浮起一层红晕,她激动地捂着脸躲闪开去,扭过身不肯看他。
谢翎被她羞涩的神情逗乐,止不住笑出声来,崔荷气得坐到一旁去,谢翎又跟上,朗声笑道:夫人躲什么?不许过来!崔荷捂脸娇声喝止,却抵不住他无赖靠近。
谢翎不再逗她,坐到她对面,与她促膝相对,笑了一会才正色道:我都交代完了,该轮到夫人对我交代了。
崔荷缓缓放下捂脸的手,小声问道:我要交代什么?谢翎低头整理了一些衣摆,将垂下来的荷包摆正,忽然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说道:妙玄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成了他的弟子?作者有话说: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出自《佳人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