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位于临安街尾, 朱雀街头,地处两条繁华街道的交汇之处。
醉仙楼是汴梁城最大的风月场所,来帮衬的都是豪门富户, 权贵雅士。
此处最招人喜欢的, 便是能以文交友, 以诗为乐, 再辅以花魁们的弹奏传唱,一首诗词很快便能唱遍大街小巷,一个诗人也可因此被世人熟知。
醉仙楼占地极广,前院是雕梁画栋的阁楼殿堂,后院是曲折华丽的亭台楼榭。
崔荷与樊素下了马车,进入醉仙楼后便有侍从上前引路, 问客官是要在前院打茶围还是去后院听曲。
樊素眼见前院门可罗雀不见人影, 不由问道:听闻妙玄先生……侍从恍然大悟,解答道:看来公子是为妙玄先生而来,妙玄先生正在后院作画, 奴婢引公子进去。
崔荷扮作丫鬟模样,和绿影走在樊素身后,一道往后院走去。
崔荷悄悄打量起醉仙楼来,许如年常把挂醉仙楼挂在嘴边, 原以为是什么奢靡的销金窟,今日一看, 却不是那么回事。
后院处处曲水流觞, 文雅别致,四处栽种着高大的垂柳, 沿湖畔生长, 一路盆栽满爆, 盛放的山茶花飘荡着阵阵幽香。
有丝竹之声传来,铮铮悦耳,琴瑟和谐,是文人墨客喜爱的格调。
还没走完曲折的连廊,便能看到攒动的人头,皆聚集在凉亭附近。
崔荷遥遥望去,就看到凉亭外有一个花甲之年的老翁正在提笔作画,文人墨客在他身后轮番上前观摩,皆颔首称是,细细品味。
作画的对象,正是坐在亭子里用琵琶弹奏《高山流水》的芸娘,她穿着一条广袖流仙裙,如痴如醉地演奏着手中琵琶。
有道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她们来到凉亭外,排在一群公子身后等着上前观摩。
轮到崔荷时,妙玄先生的画作已经差不多成形,确实有妙玄先生往昔画作的精髓。
但崔荷却察觉出了点不妥,那双眼睛有形却无神,传达不出芸娘含笑抚琴时的脉脉情意。
崔荷他们停留得太久,身后有人催促,樊素只好拉着崔荷的手走到一旁去。
如何?崔荷无法确定,只得摇头道:再看看吧。
芸娘在凉亭里弹了足足两个时辰的琵琶,指尖微微发着颤,额上已经冒出了汗珠。
今日好不容易请来这位妙玄先生为自己作画,吸引文人墨客无数,不管这画成不成,她现在已经在汴梁里崭露头角了。
若此时突然断了弦音,会惹他们不喜,芸娘只能忍着疼继续弹奏下去。
终于,妙玄先生落下了最后一笔,又拿过自己的私章印了上去。
有了妙玄先生的盖章,这幅画算是成了!芸娘松了一口气,抱起琵琶朝妙玄先生福身行礼,今日有劳妙玄先生为小女子作画。
妙玄让开一步,醉仙楼的侍从拿起竹竿挂起了画卷向众人展示,画卷里画的琵琶美人图,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人物跃然于纸上,仿佛活了一般。
众人纷纷称赞妙玄先生技艺超群,特别是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他对此赞不绝口。
崔荷认出来,他曾是与她抢夺过家中那幅《对镜描妆图》的御史大夫杨大人,他可是妙玄先生的忠实追随者,连他都认可了,众人自然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妙玄先生。
面对众人的夸赞,妙玄抚摸着自己的胡子,笑得十分开怀。
芸娘,你可还满意?有人高声询问抱着琵琶的芸娘,芸娘笑着答道:自然是满意,能入妙玄先生的眼,是芸娘的荣幸。
有好事者出言调侃起芸娘来:往后你便是大梁的十大美人之一了!对,妙玄先生画了九张美人图,这一幅琵琶美人图,应该便是十大美人当中的最后一幅了吧。
妙玄避而不谈,拿过侍从递过来的毛巾拭手。
恭贺芸娘,有了今日的大喜事,今夜可还能上台为我们一舞?有了妙玄先生的名气傍身,芸娘如今身价水涨船高,自然不再需要像从前那般随意抛头露面,芸娘笑着应道:自是有安排,诸位届时来醉仙楼一观便知。
说完芸娘福了福身,对诸位客人说道:芸娘先回去歇息了,诸位公子请自便。
芸娘抱着琵琶转身离开,路过崔荷面前的时候,宽大的广袖被风吹起,她一眼就看见了芸娘腰间挂着的荷包,看起来好生眼熟。
众人围着妙玄先生切磋技艺,崔荷却无心理会妙玄,本来她来醉仙楼就是想见一见妙玄,可如今有了更重要的事去处理。
*芸娘回到后院的厢房里歇息,刚准备摘下指甲,便有丫鬟来报。
姑娘,妈妈让你去雅间见一见贵客。
芸娘烦躁地扯开指甲,直接坐进软塌里,懒惫地说:不见,醉仙楼规矩,白日不接客。
丫鬟有些急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芸娘带过去,若她连这个都做不好,回头又该挨骂了。
姑娘,妈妈说了,让你务必过去,若是得罪了贵客,你我都担待不起。
丫鬟加重了语气,特别是担待不起四个字。
丫鬟在心里头嘟囔,汴梁城遍地是贵客,她一个小地方来的果真上不得台面,还没飞上枝头呢就幻想着变凤凰,若不是长得好看得了妈妈的青睐,还不知要在醉仙楼混多久才出头呢。
芸娘听见丫鬟的威胁,倏地站起身来,恨恨地瞪了丫鬟一眼,她一把推开丫鬟,骂道:小贱蹄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里头骂我,等我回来,有你好看!芸娘整理了一下裙摆,起身就往前院阁楼而去。
白日醉仙楼只有些听小曲的,夜里才热闹。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丫鬟所说的雅间,理了理鬓角,敲门,柔声喊道:妈妈,是我。
进来吧。
芸娘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圆桌上坐着的公子,奇怪的是,屋里两个丫鬟,一个站着,另一个却十分大胆坐在公子身旁。
妈妈双手奉于身前,极其恭敬,看见她进来,给她使了个眼色,再看向坐着的丫鬟时,迅速变了脸色,谄媚地说道:郡主,芸娘来了。
芸娘被妈妈拉到崔荷面前,妈妈见她还呆愣着,悄悄从后头掐了她腰间软肉一把,心中恨她没点眼力见,芸娘,这位是安阳郡主,还不行礼。
芸娘恍然大悟,连忙下跪,垂头喊道:见过郡主。
她是从江南小地方来的,来醉仙楼这么久,见过的最大的官员也就是个什么侍郎,不曾见过皇亲国戚,如今听到郡主的名头,便已是如临大敌。
起来吧。
她的声音十分清冷,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
芸娘起身,悄悄抬头看向崔荷,这位郡主虽未施粉黛,却也难掩其姿容,确实不像一个普通的丫鬟。
芸娘在打量崔荷,崔荷也在打量芸娘,一个以色侍人的花魁,与谢翎到底有何渊源?她的荷包又为何在她身上,是谢翎送的,还是她捡的?樊素冲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立马就知道贵人是想单独与芸娘说话,她福了福身,转身出去,掩上房门后,悄悄蹲在外面偷听。
忽然门被人打开,绿影冷冷地瞥她一眼,道:还有事?没……没事。
妈妈谄笑着离去,不敢再偷听。
芸娘局促的站在屋里,面对两位贵人,手都不知如何摆了,她悄悄打量起两位贵人的衣着,哪怕丫鬟穿的裙子,都比她花大价钱买的料子好。
心中艳羡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家闺秀,从来都不需要忧愁什么生计,哪儿像她,自小穷困潦倒,处处讨生活,离乡别井来到汴梁还要重操旧业,干起以色侍人的活。
崔荷盯着她腰间的荷包,直言道:把你腰上的荷包摘下来,给我。
芸娘咬着唇抽出腰间的荷包,这个荷包果真这么重要?许公子托人来问,一个陌生的公子哥也来讨要,如今就连郡主都想要。
她犹豫地攥在手中,小声说道:郡主,这是我的荷包。
崔荷气极反笑,朝她摊开手,你说荷包是你的,若我能证明荷包是我的,你又当如何?芸娘缄默了片刻,把荷包护在怀里,这个荷包是许如年落下的。
那夜他来醉仙楼喝酒,特意点了新来的花魁,芸娘暗道时机已到,戴着面纱进屋为他演奏,许如年这人有个习惯,喜欢与姑娘们闲聊。
摘下面纱的时候她哭诉出声,许如年愣在原地,完全没想到会与芸娘重逢,他只能柔声安慰,并询问为何会在汴梁出现。
芸娘便把他送她回乡后的事情如实告知,又抹去当中的细枝末节,只道自己孤苦伶仃,上汴梁寻他不成反被人哄骗进了醉仙楼。
许如年果真心疼她,还说可以为她赎身。
芸娘自幼被家人卖进青楼,在青楼里的日子虽说不上好,但也是锦衣玉食,被许如年送回家乡后,她受不了那些穷苦日子,再加上被家里人算计她的钱,她毅然决定进京寻许如年。
进了醉仙楼,她又睡上了绫罗软塌,自此更坚定要过人上人的日子。
醉仙楼往来许多文人墨客,权贵雅士,她便想择一乘龙快婿,可男人心易变,她见多了被辜负的姐妹,因此慎重了许多。
汴梁她谁也不认识,唯有接触过的许公子是个真君子,而且许公子家世显赫,哪怕入他府里做个妾室,也能保她一生富贵无忧。
可是许公子拒绝了,第二日想起荷包留在她这儿,便遣人过来讨要。
她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遣人回去,顺便带了句话,让他亲自来取。
她左等右等,没等到许如年,倒是等来了一个陌生的公子哥。
他远没有许如年那般好说话,黑着一张脸像是来讨债的,张口就是要她把荷包还回去,也不自报家门,只说可以用千金来换。
她误认为许公子故意找人来恐吓她,逼她交出去,因此更坚定这个荷包对许公子很重要。
她原本还嘀咕许公子身上怎么会有女子送的东西,如今一切明了。
听闻郡主已经与忠勇侯成亲,为何还要送荷包给许公子?难不成郡主她与许公子……暗度陈仓?作者有话说:谢翎:那么大一顶绿帽吗?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来自《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是宋代史学家司马光的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