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水面上有人影一闪而过,正在池中游弋的红锦鲤似是受到了惊吓,鱼尾一摆, 竟是躲进了莲叶下不敢冒头。
今日歇晌过后不久, 大夫人身边的丫鬟来通报, 说是让她酉时一刻去前院与她们一道用膳。
酉时一过, 她就带着金穗前去赴宴。
今日她穿了一件淡紫色齐胸襦裙,肩上披着茶白色的披帛,头上梳了一个倾髻,以青丝做遮掩,遮挡住了额上的伤口,发间用素雅的绒花点缀, 纵使不施粉黛, 也难掩她天生丽质,风姿卓绝。
本来家宴该让崔荷去办,但大夫人念在她身体尚虚, 不便行事,便自己揽了这件事。
崔荷来的时候正好,大夫人和二夫人刚来没多久,正坐在八仙桌上说话, 看见崔荷来了,大夫人忙冲她招手。
崔荷走上前, 福身行礼:母亲, 二婶。
大夫人笑得温和,说道:快坐下吧, 身子好些了吗?崔荷颔首, 回以一抹浅笑, 好多了,母亲送来的药材确实管用。
崔荷正欲到大夫人身旁落座,大夫人却指着她旁边的位置说道:阿荷坐这儿。
一张八仙桌,方方正正,大夫人与二夫人相对而坐,主座留给老太君,因此崔荷只能坐到老太君对面。
一张长凳只能坐下两人,谢语嫣坐在二夫人旁边,正冲她咧嘴笑。
崔荷落座后,略有几分拘谨,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今日有些隆重,不仅是屋里多出来的丫鬟,还有桌上的菜式。
几位夫人诚心礼佛,饮食清淡,荤菜只有一两道,都是给谢语嫣准备的,可今日桌上,十道菜有八道菜是荤菜,难道今日还有客人一道前来?她审时度势,不再追问,反正一会老太君来了,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了。
两位夫人闲聊起江南的事,崔荷忽然记起二夫人收到过她父亲的来信,难道便是与此事有关?郡主可去过江南?二夫人不忍冷落崔荷,便与她攀谈起来。
崔荷摇头:不曾。
实在是可惜,江南风景如画,四季如春,若有机会,你们夫妻二人可来江南游玩一番。
崔荷脸色一僵,随即挂上浅笑,颔首称是,心中却有些遗憾,与谢翎一道游山玩水,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
又闲聊了一会,老太君才姗姗来迟,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谢翎。
谢翎一身利落装束,正是她今日所见的圆领黑袍,他乌发半梳,随意披散在肩头,额上有几缕碎发落下,挡住他的眼眸,屋内的灯光打在他的眼窝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暗影。
他专注地盯着老太君面前的路,将人带到八仙桌旁后,才算松了口气,他忽然掀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崔荷,崔荷猝不及防迎上谢翎的眼睛,总觉得他的视线有些灼人,让她不敢直视。
崔荷移开视线,落到老太君身上,脸颊不自觉生出两分滚烫热意。
今日是家宴,不必太过拘束,就跟平日里一样便是了。
老太君已经坐下,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木头人。
她看向对面垂着眼睫不好意思的崔荷,脸上带着狭促的笑容,推了谢翎一把,说道:还傻站着做什么,快去跟你媳妇坐一起。
众人带着揶揄的笑意看向他们二人,崔荷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须臾,别扭地垂下眼睫不肯去看他。
面对其他人的撮合,谢翎摸了摸鼻子掩饰住唇畔笑意,他慢吞吞走到了崔荷旁边。
崔荷坐在长凳正中,半点要让位置的意思都没有,谢翎看了眼母亲旁边空余的位置,不做他想,直接挤到了崔荷的长凳上。
他身高腿长,一坐下来,便要把崔荷挤出去,崔荷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长凳,幸好腰间有一双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了回来,否则她就要出丑了。
几位夫人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掩嘴笑出声来,崔荷红了脸,扭头瞪他,谢翎毫不在意,轻咳一声解释道:她没坐好,我只是扶她一把。
老太君满意地看着他们紧贴的肩膀,脸上的皱纹深了不少,夫妻恩爱,是个好兆头,想必很快她就能抱上重孙了。
崔荷暗中伸出手去,羞恼地拨开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谢翎趁机抓住她的手指,与她纠缠起来。
他的手指坚硬有力,崔荷不是他的对手,柔嫩纤柔的手指被他抓在掌中挣脱不得。
他的臂膀落在她身后,带着灼热的温度紧紧贴在她腰背上,崔荷额间冒出了点点薄汗。
谢翎一坐下,她便觉得自己的位置格外逼仄,两人大腿比邻,紧贴在一起,崔荷挪开,谢翎又追上,显得有些无赖。
崔荷无心听老太君讲的场面话,不停躲避谢翎的亲昵,终于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谢翎面不改色,松开了禁锢住崔荷的手。
崔荷面露得意,唇角翘起,屁股悄悄往旁边的位置挪去,想要与谢翎隔开一段距离。
谢翎追随而上,两人乐此不彼的暗中较劲。
咳咳,阿翎,你可听到了?坐在对面的老太君出声提醒,谢翎和崔荷如梦初醒,齐齐抬头看向老太君,老太君无奈又说了一遍,你二婶要回一趟江南,你给她找几个信得过的士兵护卫她回乡。
谢翎恍然大悟,点头应下:此事我知晓了,明日便安排下去。
老太君不好指责这对恩爱的小夫妻,抬眼看了柳嬷嬷一眼,柳嬷嬷便让丫鬟们过来布菜。
开席了,老太君拿起杯盏对谢翎说道:阿翎,既然你已做好了决定,那祖母就不劝你什么了,后日启程去松洲,多加留心,切莫大意,今日为你饯行,愿你平安归来。
多谢祖母。
谢翎举起了杯盏,与席间长辈们敬酒。
身旁的崔荷却愣在了原地,她怎么不知道谢翎要去松洲,去松洲做什么,为什么他都不跟自己说一声?众人都举杯,她也只能装作知情,跟着举起了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席间老太君提醒谢翎去了松洲一定要去探望她的几位挚友,谢翎连声应下,余光中瞥见崔荷闷闷不乐,心中愧疚,便为她剥了一只虾。
崔荷盯着碗里饱满的虾肉,愣了一瞬,正欲夹走,可抬头看见大夫人和二夫人揶揄的眼神,只好默不作声地放进嘴里咀嚼。
有一就有二,谢翎虽与老太君说话,眼睛却始终关注着崔荷碗里的动静,直到崔荷又踩了他一脚,筷子半道拐了个弯,进了自己嘴里。
吃过晚膳后,老太君被柳嬷嬷搀扶着回筑兰苑,二夫人带着女儿回她的梅园,崔荷不想与谢翎多待,便起身搀扶大夫人回她的修竹院。
暮色四合,廊下悬挂起灯笼照明,丫鬟在前面提灯开路,崔荷与大夫人缓缓走在回修竹院的路上。
大夫人今日看到谢翎与崔荷亲近的模样,心中欣慰至极,握着崔荷的手语重心长叮嘱道:谢翎跟他爹一样,看着挺开朗的,实则有许多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告诉旁人,我看你今日与他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肯定惹你生气了。
你可以怪他,但不要真的生他的气。
我看得出来,他关心你,在乎你,你们既然成了夫妻,往后便是要携手共度余生的。
做夫妻的,最怕的就是一张嘴,话太尖锐,容易伤夫妻感情,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便会互相猜疑,最后生分,夫妻情缘淡薄,只会走向陌路。
崔荷听在心里,没有开口辩驳,母亲从没教过她夫妻相处之道,两位嬷嬷也不曾教过,她来到谢府,便像是在夜里独行。
如今谢翎的母亲给她点了一盏灯,她好似看到了一点方向。
路再远,也有到达的一天,崔荷将她送到了修竹院,大夫人握着崔荷的手,慈爱地说道:就送到这儿吧。
她深深地看了崔荷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说:谢翎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们回去好好把握住这点时间吧。
崔荷颔首,冲她福了福身,带着金穗往回走,身后大夫人直到看到她们主仆二人出了院子,才转身回屋。
大夫人的修竹院栽种了许多竹子,夜里凉风习习,竹影晃动,发出簌簌声响。
崔荷一心思考着大夫人方才的话,没注意到前面忽然跑出来了一个人,撞进她的怀里差点将她撞倒,金穗连忙搀扶崔荷,埋怨地瞪向莽撞的来人。
崔荷站稳后凝神一看,撞着自己的不是谢语嫣是谁,她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说道:语嫣,你吓死我了。
谢语嫣吐了吐舌头,抓着崔荷的衣摆道歉:对不起嫂嫂。
你来找我做什么,夜里那么黑,别瞎跑。
崔荷握着谢语嫣的手,四下张望,想找谢语嫣的奶娘,可是夜里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着。
谢语嫣拉着崔荷的手,往反方向走去,她兴奋的说道:嫂嫂,我带你去个地方。
做什么?崔荷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忍拒绝,只好跟上她的步伐。
她们穿过月洞门,走进连廊,七拐八拐来到了花园。
花园里静悄悄的,有虫鸣声此起彼伏,明明应该是悠远静谧的,崔荷却听见了躁动的声音。
前面的池子里隐约露出光亮,她的心砰砰直跳,呼吸都停滞了。
荷花种子才刚种入池子,荷叶都还没长出来,可是眼前却长出了一池子的荷花。
荷花造型的花灯一盏连着一盏,铺满了一个池子,将湖面照得一片光亮,波光凌凌的湖面,犹如满天星河般璀璨。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的每一朵荷花花灯,都是为她绽放的,崔荷知道是谁,她茫然地转头四处张望,为她点亮花灯的人在何处?良久,一道身影从黑夜中走了出来,他朝她走近,湖面上荡漾着的烛火灯光打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照出了潋滟的波光。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湖面飘荡的荷花灯,轻声问道:花灯,你还喜欢吗?他有些紧张,许如年说没有一个女子能抵挡得了满池子的荷花灯,他本不信,可是看到崔荷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又不得不信。
她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来自白居易《暮江吟》友情提示:因为赶更新时间,所以有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检查就发文了,可能以后也会出现第二天修文的情况,主要是修缮细节和错别字,看过的小可爱可以不用再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