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 崔荷就没去叨扰老太君和母亲。
吃过早膳后,闲来无事,就让金穗银杏教绿影刺绣。
院中的八角亭里, 崔荷斜躺在美人榻上, 身上披着一件狐毛大麾, 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的几个丫鬟。
四个丫鬟里, 金穗擅长苏绣,银杏擅长蜀绣,红袖什么都会一些,绿影却是一窍不通。
红袖和绿影以前在长公主手底下当差,二人都有一技之长,红袖擅长岐黄之术, 对调养身体略通一二, 绿影是锦衣卫统领捡回来的孤儿,自幼就跟着修习武术,十二岁被送进公主府保护长公主殿下。
绿影为人清冷孤傲, 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比起逗金穗和银杏,崔荷更想逗逗冷傲的绿影。
绿影被金穗与银杏左右夹击,她素来冷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窘迫, 绣花针是她的武器,小小的一根银针, 用作刺杀, 她可随心所欲。
可是要用来绣花的时候,银针便成了烫手山芋一般的存在。
金穗拿着绣棚一角, 递给绿影, 绿影姐姐, 你把我刚才教你的针法做一遍给我瞧瞧。
绿影冷着脸拿起绣棚,银针穿着绿色的丝线,绣面上有金穗绣出的一片叶子,她要做的,就是仿照这片叶子再绣一幅。
绿影如临大敌,皱眉盯着绣面,绣得无比认真。
往日在她手里被耍得出神入化的银针,此刻却不听使唤,针脚全乱了,绿影递给了金穗,说:绣好了。
金穗盯着狗啃一样的针脚,半晌无言,崔荷伸手,给我瞧瞧。
郡主,还是别看了。
绿影为难地看向崔荷,她的三脚猫功夫实在难以入眼。
崔荷笑着接了过来,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针法,夸赞道:有进步,起码针脚没错,就是歪了点。
她拿过针线,给它缝缝补补,一片绿叶变成了几片绿叶,层次分明,针脚错落有致。
待她修补好了还给绿影,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了,金穗笑着夸奖道:郡主绣工见长了。
崔荷嘴角含笑,说:好几日没绣,都生疏了,金穗,去库房帮我拿一匹藏青色的布来,我想绣张帕子。
是。
金穗闻言便知道崔荷要绣给谁,女子喜欢用浅色的帕子,唯有男子为求稳重,一般用的都是深色的。
她正欲起身,一旁磨药的红袖就劝道:郡主,你还病着呢,绣帕子的事不如就交给金穗吧。
崔荷差点忘记了红袖的存在,这话往常都是金穗说的,如今来了个更稳重的红袖,劝主子的话也都交给了她。
无妨,就绣一会。
金穗没一会就回来了,崔荷拿过炭笔,在布面上寥寥数笔就画出了荷花与锦鲤的图案。
她低着头认真刺绣,捻着银针极快地穿插着针线,不过须臾的功夫,荷花轮廓已初具雏形。
垂花门外,忽然探进了一个小小的脑袋,谢语嫣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绑着彩色的丝绦,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在院子里四处张望。
绿影最先发现屋外的动静,她没见过谢府的其他人,自然不认识谢府唯一的小姐谢语嫣。
她以为是谢府的一个小丫鬟,正欲将她赶出去,谢语嫣便已经钻过她的腋下,快速穿过游廊,往八角亭跑去。
正认真刺绣的崔荷忽然被人抱住了脖子,她手一抖,银针扎到了指尖,她缩回手,扭头看向来人,见是谢语嫣,不由轻笑出声:语嫣,找我有什么事?谢语嫣年仅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可府里很少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每日都过得十分枯燥,自从与崔荷相识,她就很想来找崔荷玩,若不是二夫人拦着,她前几日早就过来了。
二夫人出身不高,比起汴梁大户人家出身的大夫人,她少了几分底气,再加上丈夫去世得早,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更不敢随意出门,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时常约束在院中。
谢语嫣是偷偷溜出来的,她坐到崔荷旁,有些紧张地看向八角亭里出现的几个陌生丫鬟,她怯懦地拉着崔荷的手喊她:嫂嫂。
喊了这一句后,她就不敢出声了,靠在崔荷手臂上,显得有些依赖。
崔荷也知道谢语嫣胆小的性子,示意红袖绿影下去,又嘱咐银杏去拿些点心上来,等八角亭里的人都走了,她才说道:语嫣不用怕,她们都是我院里的丫鬟,你可是无聊了来找我玩?谢语嫣点了点头,她看了眼已经走远了的丫鬟,拉过崔荷的手,小声与她说道:嫂嫂,我母亲哭了。
崔荷对二婶的印象并不多,只有几次在晨昏定省的时候见过,相比较爽朗开明的母亲,二婶身上多了些弱不禁风的怯弱。
为何哭了,是府里的下人欺负她了?谢府的下人若敢做出此等以下犯上的事,她必不会袖手旁观,如今需先问清楚才是。
谢语嫣摇头:不是,她看完信之后才哭的。
哪儿来的信?谢语嫣想了一会,好像听丫鬟们说,是江南。
江南来的信。
崔荷正想问她信中写了什么,转念一想,谢语嫣才六岁,识字不多,而且书信这么私密的东西,她这样的孩子也看不到。
她记下了这件事,等谢翎回来了再问问他,毕竟她如今对二婶的了解并不多,万一贸然前去打扰探口风,被她误会自己多事,伤了彼此的感情就不好了。
她只好岔开话题,与谢语嫣聊了点别的东西,谢语嫣刚开始还羞怯怯的,但是胜在年纪小,心性活泼,没一会就与崔荷敞开了心扉。
直到谢语嫣的奶娘找上门来。
奶娘诚惶诚恐地下跪行礼,少夫人,小姐她年纪还小,若是叨扰少夫人歇息了,还望少夫人见谅。
崔荷扶着谢语嫣起身,将她送到奶娘面前,低头摸着谢语嫣的脑袋,说道:语嫣很乖,我很喜欢语嫣,往后可以常来我听荷院玩,你们不必拘束她。
奶娘是二婶从娘家带来的婆子,性子也如主子一样,谨小慎微,不敢得罪人,虽然崔荷说了这样的话,她也不敢因为崔荷的仁善听而信之,忙应道:多谢少夫人宽宏大量,奴婢先带小姐回院子去。
奶娘牵着谢语嫣的手,福身行礼后便要离去,崔荷忽然喊住她,问道:今日门房来送信,我有几封信不见了,不知是否送错到梅园去了?奶娘愣了一下,二夫人极少与外界往来,也就半年才有一封信,今日才送来一封信,又怎么会送错呢?回夫人的话,梅园今日只有一封信,应该是没有送错。
你有看仔细了?看仔细了,是二夫人父亲来的信。
奶娘汗流不止,生怕解释不清楚,被郡主误会。
崔荷满意一笑,哦,那应该就是没送错,行了,你带语嫣回去吧。
是。
谢语嫣依依惜别,走了几步便要回头,崔荷站在门边朝她挥了挥手。
直到走远了,就看到奶娘拉着谢语嫣的手叮嘱了几句话,谢语嫣便垂头丧气地跟着她走了。
崔荷有几分心疼谢语嫣,明明就是府上的嫡女,却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她和谢语嫣一样,自小就没了爹,但是也不曾见她活得这般谨慎。
将人送走后,崔荷便回去继续刺绣,直到午膳时候,红袖才哄着她放下绣棚。
红袖不似金穗那般好说话,该喝药的时候毫不含糊,每当崔荷想撒娇糊弄过去,红袖全然不在意。
崔荷吃硬不吃软,皱着眉喝完了汤药,又连连吃了几枚蜜饯才将苦味压下去。
这苦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落霞满天,孤鹜齐飞,转眼一日便要结束了。
到了晚膳时分,原以为不会回来的人却踏入了听荷院的垂花门。
谢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崔荷原本坐在屋里刺绣,听到声响后把尚未完工的帕子扔进绣篓子里,她起身出去迎接,正好与走进来的谢翎撞了个满怀。
崔荷既惊又喜,一双眸子亮若星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不回来吗?谢翎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去找禁卫军统领要调查结果,还要赔付昨日受马车影响的商贩,当中有好些人比较难缠,不止要了一次钱,还分好几次上门来要钱。
谢翎原本十分疲倦,却在踏入听荷院,见到崔荷之后,满身疲惫都被洗涤一空,他冲她笑了笑,解释道:饿了。
哦。
崔荷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回来了挺好。
小厨房外站着红袖,她正踮着脚尖往他们这儿看,崔荷看见她探究的模样,忙收回视线,转身走进了屋内。
谢翎没看到身后的红袖,见她走了,便也背着手跟在崔荷身后进屋。
两人坐在圆桌前,等丫鬟进来布置。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崔荷感觉谢翎变了不少,特别是从昨夜开始,他的转变格外明显,从前对她不假辞色,能避则避的人,忽然之间多了几分热络,联想到昨日的对话,她如何能不多想。
可谢翎不像是那种会为了权势低头的人,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崔荷舌尖上藏着这句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若是真喜欢上自己了,她不就得偿所愿了?崔荷低头藏住唇畔边的笑意不让身旁之人知晓。
屋外有丫鬟点亮了灯笼,拿着竹竿撑到廊檐下挂上,院子里有丫鬟婆子说话的声音传来,还有刷洗锅碗瓢盆的动静。
崔荷坐了一会,便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今日语嫣来我们院里了。
谢翎心下一惊,以为语嫣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便主动替她道歉:语嫣年纪还小,如果她做得不对,劳烦郡主体谅她一些。
崔荷哑然一笑:她很乖,她只是告诉我,说二婶收到一封父亲的来信后哭了,你可知他们家出什么事了?谢翎他对二婶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是江南人士,她的父亲在江南做一个县官,前几年辞官了,至于别的也不太清楚。
谢翎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崔荷,崔荷闻言后点了点头,能让亲人哭的,怕是生老病死之一了吧。
崔荷趁机追问了谢翎关于府里人的一些情况,谢翎也都如实相告,崔荷这才知道原来他父母也是青梅竹马,二婶与二叔却不是。
谢翎父亲性子开朗,二叔却是个闷葫芦,有一日,他从江南办事归来,带回来了一个柔弱的小娘子,他们夫妻二人成亲一年,二叔便要去出征,岂料一去不回头,留下了怀孕的二婶。
崔荷单手支颐,对柔弱的二婶生出几分怜惜,二婶嫁进来一年就守了寡,对于她来说,后半生都要留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真有几分可怕。
崔荷又想到谢翎三年前在外行军打仗,她也同样是这样忧心忡忡,生怕哪天就听到他出事的消息,若是成婚后听到这样的消息,对谁来说都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崔荷状似无意地提醒他:谢翎,你可得保护好你自己,我可不想守寡。
正在喝水的谢翎差点被水噎住,他咽了下去,放下茶盏,他盯了她两眼,好奇问道:若我死了,你会怎么办?谢翎见她皱着一张脸,好似真的很难过的模样,不由挑眉一笑,崔荷在乎他了。
崔荷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谢翎若是死了,她自然会很伤心,可真要一辈子守寡,好像有些强人所难。
她刚一抬头就看到谢翎唇边挂着的笑意,他好似很得意,崔荷抿唇一笑,呛他一句:孤家寡人太辛苦了,自然得养上一两个面首。
谢翎顿时沉下脸来,他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养面首?谁教她的!谁教你养面首的?崔荷扬起笑容:自然是我母亲。
作者有话说:崔荷(捂嘴):这是可以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