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5-03-22 08:29:57

程榆礼的手指细长,淡淡的轻弱筋脉覆在纤白的体肤之下,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纹路,指节干净而细腻。

如竹枝,但又不似那般苍劲。

她曾看过他的一张坐在台前作画的照片,出现在学校自印的杂志扉页。

少年蜷起的指端着一支小楷毛笔,笔头触在宣纸上,笔法在静止的图片中也能看得出多么轻盈。

纸上是两条深橘色的锦鲤。

他们说那幅画后来被挂到三中校长的家中厢房。

真假不知。

她只印象深刻记得那只手的形状,感叹于女娲的鬼斧神工。

如果人的手也有特质,那程榆礼一定是温柔。

因而秦见月一度认为,他的手握起来的感觉大概率是绵软的。

然而事实却和她的认知有一点误差。

男性的手只是看起来纤细,真正将她那一只手笼在掌心时,让她感觉到深厚的力量。

他的骨节比她要硬朗许多,特质里还有一道隐形的韧。

沙沙的风将她的发吹停在他的肩,又慢慢悠悠滑落。

秦见月低着头,薄唇微抿,担心让人看到她的忸怩。

程榆礼问她:要不要换你来试试?秦见月说:我看你打就好。

程榆礼噙着微笑,少顷悠悠开口:既然没兴趣,那也别看牌了,你就好好看看我得了。

秦见月垂着眸,轻嘲一句:你怎么好意思的。

他侧过身子看着她,捏着牌在笑。

好半天,旁人催了下:出牌啊阿礼,愣着干嘛呢?程榆礼这才把牌推出去。

中途有人来唤,是钟杨叫他们过去玩。

程榆礼回掉了邀请,他不喜欢很多人聚在一起闹闹哄哄,喝酒、游戏。

不喜欢好好的平静的夜被打乱稀碎。

那一层遗世独立的贵气,使他身上的铜臭味和烟火气都很淡。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程榆礼是这样的人。

秦见月又不免要问:那你为什么要来?他淡淡道:我要是说,只是想找个约你的契机,你应该不会信吧。

她鼓了鼓嘴巴,被甜蜜言语撂倒,无从接话。

想藏住羞红的脸,见月微微凑过去一些,挨他近一点,姿态像是脸颊贴上了他的肩,实则并没有触到。

程榆礼也沉默地准许了她的亲近。

只一瞬间,下一秒秦见月便立刻避开。

因为听见身后的声音。

程榆礼。

钟杨在茶室门口,扣了两下门。

两人一起回头。

你过来一下。

他勾了勾手。

程榆礼便起身过去,和钟杨交谈。

秦见月回头看他们一眼,而后托着腮在原地等候他,百无聊赖用手指戳一戳面前的宫灯。

忽然之间耳边传来一些声音,就那么有意无意地让她听去了。

是另一桌的几个年轻人——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啊?好像是唱京戏的小花旦吧。

程公子这出戏演得真好,亏我还想着他能有什么本事对付白家。

也就是找个外面的小姑娘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招儿。

这事儿传出去,白家那位大小姐又该闹个几天几夜了吧。

这有什么可闹的,不就联姻没联成吗,嫁谁不是嫁。

少了他程家的男人地球还不转了?你懂什么,人家打小儿情根深种,那叫联姻吗?那是嫁给梦中情郎。

哈哈哈梦中情郎,我倒要看看这事儿该怎么收场。

最后一道声音是被压低了的:他总不能真娶外面的女人吧?你想多了,真当程家一点规矩都没有?程榆礼有必要为了一朵野花去跟他老爷子闹僵?……明明声线已经很低沉,字句却越发清晰撞进秦见月的耳朵。

她摆弄灯具的手不自觉停下。

从心底升腾起的一股羞耻灌满了身体。

身上还盖着他的衣服,薄荷的气味是热的。

热得她里里外外都是汗。

被人捧到天上又摔下来的感觉如何?大概就是现在的秦见月。

一瞬之间,摔得粉身碎骨,模糊而淋漓一团的血肉,是她的自尊。

她心心念念的亲密,是他从头到尾的预谋。

原来宣示主权的意思是这个。

她是被他随意捡起的一颗棋,用于谨防被人将了军。

仅此而已。

因为不想和他们口中的白家大小姐联姻,秦见月就成了那个恰好出现又自投罗网的猎物。

那画和佛珠算什么呢?统统都是他的诱饵吗?既然如此,等到她丧失了用武之地的那一天,又会是什么下场呢?一朵野花,随手丢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就像那一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美梦里交杂的噩梦又一点点地浮了出来。

浓墨重彩的颜色渐渐缠乱成浓厚的黑,像要把人吸进去。

秦见月呆坐了很久,牌桌的男人好像在和她寒暄什么。

她勉力微笑了一下,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一些难听的字词,就像利刃割剐在她的身上。

从四肢到五脏六腑,疼痛如若刀绞。

程榆礼走回来,没有再次坐下。

他站在她的身前,微微折身。

正欲开口,却敏锐察觉到见月眼中戚戚的躲闪。

稍稍顿了一下。

他才出去了两三分钟,她的心情显然发生了变化。

程榆礼扫视屋里一圈,发觉大家都在各自说笑。

很难做出判断,他微微蹙眉。

秦见月?叫她的名字。

嗯?见月缓过神。

她总算肯抬起眼,他紧盯着她,探她眼眸尽处的情绪。

许久,才缓缓开口:钟杨的女朋友对京剧很感兴趣,想听你唱几句,愿不愿意去?秦见月愣了下。

她偏头看向在门口候着的钟杨。

秦见月知道这可能会很扫兴,但她不能穿着齐羽恬的裙子去给他的女友唱戏。

不可以这样做人。

脸上写着为难,被程榆礼看穿。

他通情达理,温和地说:我和他说你身体不适。

秦见月若有似无点一下头,不置可否。

心头烦乱,她有点不想再待下去了。

不管是给人唱戏也好,和他待在一起也好。

迫切希望这个夜晚快一点结束。

-见过一面后,王诚的问候来得很频繁,秦见月招架不住。

钟杨的生日过完当天,王诚又发来共进晚餐的邀请。

秦见月再一次推脱。

她忍着脾气给介绍人小姨一个面子,没有把他拉黑。

其实想来也没有必要,王诚这样的男人比比皆是。

删一个王诚,还会有下一个王诚。

无法让她心动、规矩又普通,没有做错什么,适合婚姻的男人。

才是和她登对的,吗?那些美梦成真的故事,注定不会被写进她的人生。

对吧?秦见月这一天晚上又一次因为程榆礼失眠了。

一晃而过的温存就快要从手中滑落了。

掀开手掌,还记得被他裹住的瞬间,如潮水上岸一般,被幸福裹挟的瞬间。

都统统离她远去。

睡不着的夜里,她有点想念爸爸。

秦见月印象里的爸爸江淮是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事故发生之后,家里有那么几年是艰难的,但是在家道中落之前,秦见月也曾经是爸爸妈妈的公主。

她从前不会去想,和他是不是般配?可是现在,很多实际的问题缓缓浮现出来。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公主了,她是别人口中的……野花。

卧室是在二层阁楼,斜顶的屋脊上有一扇四四方方的天窗。

她常常睁着眼躺在床上,从这扇窗户里看月西沉。

浴在暮春的月光里,在这个失眠头痛的清晨,秦见月决定眼下要做的首要事是把佛珠还给程榆礼。

然而她并不知道他家住何方。

因为离她家的地段比较近,秦见月便顺路去了一趟他工作的单位。

她本来打算叫一个同城闪送,但毕竟是价值二十万的东西,一个闪失,谁的责任呢?以防万一,她亲自跑了一趟。

结果碰了个壁。

军工所门口有两个站岗的武警。

秦见月没法进去,也没见到程榆礼本人。

她将东西交给门卫。

只简单用小布袋兜了一下,包装得太夸张反而惹眼。

临走前,她站在鼎盛的日光之下,用手遮着眼,去看眼前这幢灰色的不起眼的大楼。

高三那一年,有传言说程家给他安排了国外的学校,因此他的生活过得很是悠闲。

然而传闻也不全是对的,因为大家都说他下半年不会再来学校,但他还是去了。

甚至,出乎意料的,他参加了高考。

大学也没有出国念,而是留在燕城的航校。

学习那些复杂的专业知识,然后顺其自然走上现在的路。

很难说哪一种人生是精彩的,他这样选择自然有他的想法在里面。

总不能是他家的老爷子逼他去造飞机吧?秦见月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想着,哭笑不得。

很多事情不能够怪他,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被扼住人生的方向的。

而他的方向,与她背道而驰。

秦见月下了班回到家里,妈妈在楼下浇花,厨房闷的排骨香气飘散而来。

闻得秦见月很饿。

但她没胃口:妈,我不吃了,上去睡一会儿。

这么早就睡啊,秦漪放下浇花水桶,好奇看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秦见月摆摆手:没有不舒服。

只是有一点失恋般的黯然。

可是分明连恋都没有恋过。

她进了房间,倒头欲睡。

但明明很困,又怎么也睡不着,眼眶泛着潮气。

其实退回到从前,远远看一眼他的背影,也不是不可以。

起码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失去。

不失去就不会那么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胡思乱想之际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天,秦见月被饿醒。

她打开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看到十几通未接来电。

是程榆礼打来的。

说意外也不意外。

她回电过去。

程榆礼接得很快,声音还是那样沉沉懒懒的,听不出很明显的情绪,简单地问一声:怎么一声不吭就这样把东西还回来?秦见月说:我的燃眉之急解决了,谢谢你的慷慨解囊,没有用上。

所以还给你。

嗯?他好像还有好奇。

秦见月说:就这样,没别的事了,再见。

再什么见。

程榆礼没准她挂,在家吗?秦见月说:在家。

他忽道:我来了。

她失笑:你来了?来哪里?我家吗?似乎有听到电话里的一声狗叫,而她的另一边耳朵,是窗外的小狗在汪汪,秦见月顿时发觉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你不会在我家楼下吧?程榆礼说:我在。

秦见月惊坐起,推开窗户往下看去。

程榆礼穿一件灰白的棉质衬衣,手抄在裤兜里,一手握着手机,安静地在她家楼下的小巷。

随着她推窗的动静,他昂首看去。

他看上去也有一点疲倦,像是方才工作结束,特意赶过来。

风尘仆仆的奔波。

你……她有点说不出话。

程榆礼道:下来说吧。

……不愿意下来也行,你就把窗开着,我看看你。

秦见月小声的:你稍等一下。

她下楼时略有小心,生怕被妈妈发现。

急匆匆跑下来发现脚上还趿着拖鞋,她很难为情地又回去换了双体面的鞋,才敢出去见他。

你有什么事吗?到他跟前,她开口问道,语调微涩。

程榆礼打量着她:来看看你怎么了。

秦见月强颜欢笑了一下:我没怎么啊,你也没必要大晚上赶过来吧?程榆礼紧绷的神色微微松懈下来,也跟着苦涩一笑,难得的,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神情里浮现出一丝谨慎和局促,开口声音散漫,却低得微妙——这不是第一次跟女朋友闹别扭,也没什么经验。

秦见月的手被他捉了起来。

程榆礼习惯性地躬下身子和她说话,温和的语气:月月,你不跟我把话说明白,我要怎么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