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傅吟惜发现床侧另一人已不在,睡过的被褥冰冷冷的,若非上面还留着褶子, 她不免都要怀疑昨夜是否有人睡与她身侧。
随意挑了件雪青色襦裙穿上,走到外间将云珠喊来,问过后才知,原来一个时辰前,裴衍之便同傅凌一道离开了将军府, 说是有要事处理。
傅吟惜猜测仍是与宣王有关, 也就没再多问。
陪着温容玉与傅桓征在主院用完早膳,前厅便来人通禀, 说是沈姑娘来了。
傅吟惜闻言, 立刻同爹娘告退,带着云珠朝自己小院而去。
她这边前脚刚回到清荷院,后脚沈清清便到了, 还带着一匣子的话本。
你可真懂我的心思。
傅吟惜亲手从莲玉那儿接过匣子,道, 这都是书坊新上的话本?沈清清点点头, 道:正是, 知你前段时间忙着学各种宫中规矩,定没有时间去挑这些话本,所以我便帮你带了,省得你在翊王府无聊。
那我可有的看了。
傅吟惜将匣子交给云珠, 让她把匣子与行李放到一处,等着离开将军府时一并带走。
沈清清在屋子里张望了两眼, 问道:翊王不在?傅吟惜示意她坐下, 又给她亲自倒了一杯茶, 说:同我二哥出去了。
傅二哥?看来他们倒是相处得不错。
傅吟惜不由想到昨夜里与裴衍之不算愉快的谈话,这话题最开始便是她提到了他与她父兄相处变得不错。
还可以,的确比之前要好一些,她表情淡了一些,突然间又想起什么,对了,差点忘了正事。
不等沈清清开口询问,傅吟惜便起身走回内室,熟练地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小匣子。
这是什么?沈清清问道。
傅吟惜神色神秘起来,直接将匣子交到她手中:你打开便知。
沈清清伸手接过,放到桌上,咔哒一声扣锁打开,露出里头被折叠起的信封。
将信封展开,熟悉的蜡封让沈清清动作一顿,她看着上面的吟惜亲启四个字,微微一愣:这,这不是你大哥给你的信吗,为何让我拆?先前陛下婚旨下来,大哥的家书便已在月底送至燕京驿站,那时他在信中与我有过暗示,说迟些会托人再给我带一封信,而这封信是要交到另一个人手中的。
我想,这个人,应当是你。
傅聿少言寡语,傅吟惜身为妹妹其实很少能看穿他的心思,唯有在一件事上,她却与他颇有些感同身受。
傅家与沈家是世交,从傅吟惜祖父一辈两家便已是军中同僚,虽说官职不同且有高低,但来往情谊却只增不减。
尤其到了如今小辈,沈家只沈清清一个独女,傅家兄妹三个便时常将她带在身边一起玩闹。
沈清清本性安静,虽与傅吟惜待在一处,性子已经开朗些许,但若是单独与两位兄长相处,她很明显更愿意亲近傅聿。
还记得有一回暑天的午后,四个人玩得累了在房中藤榻休憩,傅吟惜中途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就见沈清清与傅聿意兴盎然地下着棋。
这两人看似一文一武,可实际上喜好志趣一致得犹如复刻。
傅吟惜并不知道傅聿是何时对沈清清上了心,只是等她觉出端倪时,傅聿的目光已经无法从沈清清身上移开。
但即便傅聿明白自己心意,他却从没有同沈清清表明过。
傅吟惜不解,曾问过一次,傅聿只言,他不愿让沈清清孤守等待。
折戟沉沙,金戈铁马,沙场之上,无人能保证每一战打响后都能安然凯旋,傅聿也不例外。
也正是因此,傅聿对沈清清的所有在意都是点到即止,克制隐忍。
但这一回……傅吟惜看着沈清清取出信纸,心中猜测着傅聿会在上面写些什么,也好奇他会不会突然改了决定,想要对沈清清说明心迹。
……大哥他说了什么?她等了一会儿,小声地问道。
沈清清的视线动得很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从信上抬眼:傅大哥问了问我近来的情况,又说他在北疆打听到一本棋经,打算下次回京带给我。
傅吟惜听完,一愣:没了吗?……嗯。
沈清清将信重新收好,垂着眼,似乎有些沉默。
傅吟惜察觉到不对,盯着她,问道:你怎么了?似乎不大高兴。
沈清清默了默,突然抬头看向她,像是憋了一股气,终于能够吐出,语气低沉道:吟惜,你说你大哥是不是还将我当小孩看呢?傅吟惜心头一顿,这语气似乎……怎么会呢,你与我年龄相仿,我都嫁人了,你怎么可能还是孩子。
她这么回答,目光仍是紧紧盯着自己这位好友。
沈清清方才那句话,实在像是对心上人的怨怼。
难道,这素来不懂男女之情的人也开窍了?傅吟惜不敢惊扰她的思绪,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察觉地看着她。
沈清清摇摇头,道: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但就是能感觉到。
傅吟惜无奈,看来她仍是没有开窍,只是本能地对傅聿兄长似的关心不满。
她不知该不该提醒她,虽然她乐得见于沈清清与她大哥在一起,但大哥的顾虑一日未消,她就无法替他将心意转达给沈清清。
不想让好友情绪继续低落下去,傅吟惜拉着人到前面花园散步。
从鹅卵石小径走过,正要朝临池凉亭而去时,傅吟惜突然想到那封信是谁带回来的,说:这次允哥哥从北疆回来了,你要是无聊,也可以去找他玩。
顾卿允与沈清清同样相识,只不过比起她,来往得稍微少一些。
沈清清刚要点头,一道带着笑意,温和清润的声音从另一条路上传来:看来有人在背后偷偷提我啊。
傅吟惜一惊,侧头看去:允、允哥哥?!顾卿允一身月白竹纹锦袍,信步朝这边走来,他望着二人,最后将视线落在傅吟惜身上,道:怎么,看见我很意外?傅吟惜回过神,忙上前一步,说:不是,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再来将军府,昨日你匆匆离去,我差点以为这回又见不着你了。
等她回了王府,要想再出来专门见顾卿允似乎有些麻烦。
怎么可能,一年多未回燕京,若是不见一面,下次得见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顾卿允含笑如春风拂面,排除万难,我这次也是要与你见上一见的。
傅吟惜一听这话,便问:之后去哪儿你已经有打算了吗?顾卿允这些年在各处游历,每次回来都待不了多久。
暂时还没决定,不过应该也快了,大楚山河辽阔,不愁无处可去。
顾卿允的自在随性让傅吟惜心生羡慕,她拉上沈清清,对他道:允哥哥,难得我们聚在一起,不如来说说你在北疆这一年的趣事吧,对了,还有我大哥,你们应该时常见面吧?三个人自然地朝着凉亭走去,顾卿允笑言:怎么,你大哥来信时不说他自己的事吗?也说,但大都报喜不报忧,除了知道他没有受什么重伤,别的情况一概不知。
这两年北疆稳定,时有流寇在边城附近犯事,对于你哥哥而言,也是轻松便能解决,所以受伤什么的确实少了。
……亭子里一时热闹,沈清清虽不怎么出声,却也很是认真地听着傅吟惜二人说话,聊到傅聿时,神色有些细微的变化,这些也一一落进傅吟惜眼中。
-裴衍之与傅凌一走进花园,远远便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缓下脚步。
顾卿允怎么来了。
傅凌小声嘀咕了一句,裴衍之眉峰微扬,视线从那抹熟悉的倩影缓缓移至她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
一身月白,笑意朗润,即使是在黑暗中,似乎也遮掩不去他身上的光,这种人,是完完全全在阳光下长大的。
裴衍之目光冷淡,薄唇亲启:我还有事要与下面的人吩咐,先回清荷院了。
欸?!傅凌赶忙将人喊住,这两天相处下来,他与这位王爷已然熟悉很多,也深知他不是多么看重规矩。
王爷,吟惜也在那边,不过去说个话再走吗?他知道自家妹妹的心思,如今成婚了,若是有机会,他当然也要帮着撮合撮合。
裴衍之本要往另一条路走,此刻听到这话下意识又收回了脚。
傅凌见有苗头,便趁势赶紧往凉亭方向走去,还道:王爷有所不知,这顾卿允周游天下,见识广,遇着的事不是稀奇少见,便是趣味横生,有意思的很,吟惜她很喜欢听他讲四处见闻。
裴衍之嗯了一声,恰巧,亭中传来女子银铃般冁然而笑的声音。
看,估摸又是说到了什么趣事儿。
傅凌笑着开口,这几个人聊得这么畅快,只怕我们走近了都发觉不了。
裴衍之默然无声,一双好看的凤眸却不知有意无意地凝在了那道紫衫背影上。
傅吟惜隐隐感觉到来自别处的目光,皱了皱眉,下意识转过头去。
……二哥,王爷?她微微一怔,小声地念出声。
顾卿允注意到她的视线,顺着方向看去,第一眼自是先瞧见了好友的弟弟,他站起身,主动走下台阶。
凌弟,许久未见。
傅凌拱手作揖,面上也含笑道:顾兄别来无恙。
傅吟惜也站起了身,站在阶上,目光却是看向一旁沉默的裴衍之,方才的视线是他的还是二哥的?她未来得及多想,傅凌便向裴衍之介绍起了顾卿允。
翊王,这位是三知书院顾家长子顾卿允。
裴衍之与顾卿允对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
顾卿允笑意未变,抬手作揖道:久闻殿下之名,今日得见,殿下果然气度非凡。
游历四方,见闻天下,顾公子之眼界才非凡人。
裴衍之不急不慢地说道。
傅吟惜意外地看着他,她还以为他又要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可没想到他不仅开口,竟然还夸赞了顾卿允。
傅凌朝她和沈清清看了眼,问道:顾兄,她们这是又缠着你问外头的事了吧?顾卿允笑着颔首:正巧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哎,可惜我们现在有事在身,不然我也得留下听个趣。
傅凌遗憾道。
正事要紧,想听,日后总有机会。
说得倒也是,傅凌耸耸肩,那你们继续吧,我同王爷也只是想过来打个招呼,这会儿还得继续忙呢。
傅吟惜下意识看向裴衍之,却不想对方也正好朝她看了眼,一经对视,她便忍不住想到昨夜发生的事。
王爷?傅凌本来都要走了,抬腿却发现身边的人还看着凉亭方向,他只好出声提醒。
裴衍之回过神,眉心不自觉蹙了下,收回视线,道:走吧。
两人离开,凉亭一时又安静下来。
沈清清转头看向傅吟惜,小声说:你不跟着他一起走吗?傅吟惜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又看了眼裴衍之离开的方向,说:不了,他不是还有正事吗,而且你与允哥哥还在这里,我得陪着你们。
沈清清有些意外地笑笑:我还以为你会跟着离开呢,方才他停在那儿,像极了在等你开口说一起走。
傅吟惜像是听了个笑话,无奈笑道:怎么可能,就算他没有事情要办,也不会乐意我跟着。
一旁顾卿允听到这话,皱起眉:怎么,翊王待你不好?傅吟惜差点忘了顾卿允还在这里,他也是知道自己喜欢裴衍之,但这次婚事得以促成的始末他却并不知。
她不愿让再多的人担心这些事,便摇头回道:没有,只是他仍旧没有喜欢上我而已。
顾卿允默了默,提步缓缓走到她跟前,对着她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安慰道:你们既已成婚,来日方长。
这话傅吟惜也对自己说了很多遍,虽然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仍旧对她有用,时间本就玄妙,她总该怀有希望。
嗯。
-沈清清与顾卿允用过午膳后才离开,傅吟惜一路将他们送至府外,街上没了马车的身影,她才同云珠慢悠悠地逛回到清荷院。
书房的门敞着,崇林守在一侧。
傅吟惜走过去,朝里头瞥了眼,小声问道:王爷用过午膳了吗?裴衍之不喜用膳时人多,再加上有公事在身,索性直接一人留在清荷院用膳。
崇林点了下头,但又很快摇了摇。
你这是什么意思?傅吟惜不解。
崇林迟疑道:厨房是送了午膳过来,但王爷只尝了几口就放到一边没动了。
不应该啊,今日让厨房准备的应该还是他平日惯吃的菜色。
不是菜色的问题,崇林压低声音,或许只是事情太多,王爷心下烦闷,胃口不好。
傅吟惜默然一顿,紧接着便瞧见蒋照从里头朝外走来。
属下见过王妃。
蒋照拱手敬道。
王爷还在忙吗?蒋照答得很快,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傅吟惜微一沉思,颔首道:知道了,我进去看看。
两个人都没有阻拦,恭敬地让出位置,给傅吟惜走过。
书房里没有点王府里的那种檀香,不过因为傅吟惜以往的习惯,各个屋里四个角落的花几上都会摆上新鲜的花簇,用漂亮的瓷器装着,既赏心悦目,又能时不时嗅见清香。
傅吟惜走进去,便见裴衍之双目紧阖,背靠在椅背上,右手抬起,指腹轻按着额穴,俊美的脸上不乏疲倦之迹。
崇林说你没怎么用膳,是哪里不舒服吗?她走到书案边,因为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所以她知道他一定已经发现自己到来。
果然,裴衍之徐徐睁开眼,清明的眼眸中没有半点惊讶,他盯着她片刻,最后道:只是不想吃。
……那就是胃口不好,要不要,傅吟惜说的时候有些犹豫,我给你做些开胃的吃食?裴衍之似乎有些意外:你会下厨?傅吟惜抿了抿唇:只是会一点点。
裴衍之看着她一副不太自信的样子,倒是生出了一点好奇,便道:那你做一道试试。
傅吟惜没想他真的应了,有些紧张,亦有些期待。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她匆匆离开,叫上云珠便跑去了离清荷院最近的小厨房。
云珠看着她这幅架势,有些意外:王妃,你真要自己下厨吗?傅吟惜嗯了一声,从木柜子里取出一些青菜与鲜香菇。
王妃,你一共就学了那么几道菜,今日是想做什么呢?开胃羹,以前娘亲为我做过的,既能开胃又暖胃。
傅吟惜学过的菜式不多,大都是一些爹娘父兄喜好的,或是她自己爱吃的,但这开胃羹因为不常吃,今日算是她第一次自己尝试着做。
这道羹算是温容玉自己琢磨出来的菜品,里头放的食材也没有一个固定,多是挑当季养胃清淡的放进去。
做出来的口感亦是鲜而不淡,入口即咽,暖胃开胃。
傅吟惜投入到一件事上便会十分专注,一步步按着记忆里温容玉说的去做,等回过神才发现云珠压根没有机会帮到她。
最后,她只能把初次品尝的机会给到了她。
你先试一试?她舀出一碗递给云珠。
云珠闻着香气,期待地拿着匙子舀了一口。
味道如何?傅吟惜有些紧张。
云珠嘴巴动了动,神色先是有些愣怔,最后才露出轻松之色,她咽下暖羹,说:怎么说呢,这味道中规中矩,就是似乎有些太鲜了,反倒尝着有些突兀。
突兀?傅吟惜看着清澈羹汤中十分明显的鲜香菇与虾肉,是说过犹不及吗,看来是一些食材放得太多了。
她说着,自己也舀了一碗尝试,味道确如云珠所言,鲜味遮盖过了旁的味道,甚至隐隐觉得有些刺激。
云珠看着她的神情,问道:王妃,那眼下该怎么办,重新做还是就这样端给王爷?肯定不能就这么给他。
傅吟惜脱口而出,有些懊恼:果然不该尝试从未做过的菜品。
云珠连忙安慰道:王妃莫急,想来王爷也不急着吃吧,大不了再来一遍,这次我帮着王妃一起备菜。
傅吟惜看着这锅卖相不错的羹,心里只觉可惜。
只能这样了,先把这些盛出来吧。
两个人一齐将开胃羹盛进陶盅里,刚要考虑该怎么处理,厨房门口处便投下一道阴影。
做好了?熟悉的嗓音,傅吟惜一惊,猛地抬头看去。
裴衍之……你怎么过来了?男人一身玄衣,将本就不大的厨房门几乎完全挡住,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语调淡淡开口:在书房待得太久,正好崇林说这厨房离清荷院不远,就过来瞧瞧。
怎么,是做好了?他说着,抬步走进厨房内,傅吟惜看清了他的目光,正好落在她手边的陶盅上。
我,其,其实,还没……她下意识想将陶盅遮住,可又觉得如此明显,压根无处可藏。
还没?裴衍之皱眉,那这是什么?傅吟惜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直言:这盅羹做得不好,不如你回去清荷院再等等,我很快重新做了拿过去。
裴衍之已经走到她身侧,云珠自觉地退开,刚好让出位置能让他看清陶盅里的模样。
傅吟惜觉得像裴衍之这样的人只喜欢了当直接,既然她说了会重新做,他就不太会注意这失败的成品,可谁知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启唇道:就尝这个吧,不必麻烦。
傅吟惜啊了一声:可是……她话未说完,裴衍之已经瞧见了碗匙的位置,主动取来一副,替自己舀上一小碗。
傅吟惜此刻很想将陶盅抱走,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唯有僵在原处,等着对方的判词。
裴衍之用膳时一贯沉默,因此即便神色冷漠,举止之间更多也是透着儒雅之气,此时此景,亦然。
傅吟惜见羹已入口,紧张的心反倒平缓下来,左右不过是一盅做坏的羹,总不至于让他因此更不喜自己。
……如何?她忍不住开口。
裴衍之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轻放下汤碗,又扫了眼陶盅,这才抬眼看她:还不错,正好还温热着,让崇林端到清荷院吧。
傅吟惜愣愣地听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你是说端回去?裴衍之挑眉,启唇道:怎么,是准备剩下的都倒了吗?不,不是。
傅吟惜有些意外,又觉着有些惊喜,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任由崇林将陶盅端到托案上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