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之进屋后压根没点灯, 只白日里还未燃尽的小半截蜡烛堪堪摇曳,整个屋子一时便显得昏暗阴森。
爷……崇林端着酒往里走,小声地试探询问。
里屋先是一片安静, 走了两步,靠近床榻的方向才幽幽传来一声:酒呢。
崇林心里一个咯噔,眼睛随即一定,正好落向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并没有他想象中失意颓唐,他就靠坐在床沿, 一条腿直直伸着, 一条腿稍稍曲起,唯一能瞧出其略显低落的情绪的, 便只有那微微低垂着的脑袋。
崇林几步走上前, 将托案放在床头的方凳上,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酒递上,而是开口问道:爷,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却是抬了抬脑袋,目光一斜, 冷声道:酒。
一个字, 加之那冷沉得仿佛千年寒潭般的视线, 哪怕光线昏暗也还是让崇林心中一悸,他根本不敢再开口询问,忙落下目光,回身将酒端上前。
爷, 那小二说他们店中这酒很是醇厚烈性,您, 您可莫要贪杯。
托案上, 酒盅连着酒壶一起递到跟前, 然而裴衍之却只是不轻不淡地瞥了眼,没有犹豫直接拿过其中的酒壶仰头便饮。
崇林看得一惊,当即便劝道:爷,您,您慢些喝才是啊。
裴衍之顿了一顿,但并没有将酒壶放下,只是稍稍拿开一些,毫无表情地呵斥道:出去!崇林被那冷若冰霜的样子震住,他们家这位爷平日虽说也冷淡疏离,可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冷面危险,若从前是那傲雪凌霜的松柏,今次便像是结了冰层的河面,不知什么时候就裂了冰面,坠至冰寒彻骨的河底。
崇林不敢再劝,只好躬身退出去,一出门正好撞见从外头回来的蒋照。
你怎么从这里出来?蒋照望了望崇林身后紧闭的房门,奇怪地问。
是爷在这里头。
崇林一脸无奈地答道。
爷?蒋照不由地往对门看去,爷不是与夫人在一处吗,怎么……嘘……崇林打断他的话,忙拉着人往走廊另一头走去,待确认周围无闲人后才压着声说:爷方才突然从夫人屋里出来的。
蒋照虽不大懂人情世故,平日行事也古板方正,但见着崇林的眼色,心里却也明白了什么,问道:莫不是被夫人……赶出来的?崇林一愣,立刻斥道:胡说什么呢,夫人一贯是温良心慈,怎可能做出赶爷出门这种事。
他微微一顿,又白了眼蒋照:更何况当时我就在屋外,也没听见里头有什么争执吵闹的声音。
蒋照也自知失言,即便傅吟惜敢将人赶出门,他们爷也不是能任凭人赶撵的主,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是我嘴快了些,那……既不是争吵,爷又为何突然从夫人屋里出来?这话倒是问到崇林头上了,他摇摇头:我若是知道还会是这副神情吗,不过屋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爷他一出来便,便吩咐我端了酒过去……酒?蒋照诧异地又往对门瞥了眼,不会吧,爷可从不主动饮酒的。
我亲自端进去的,岂能有假。
崇林说着,又不由叹道:说起来,我从未见过爷这般低沉,甚至还有些冷得吓人。
蒋照沉默一瞬,想到什么,说:既然此事与夫人有关,那不如等明日去问问夫人,我们也好想法子开解开解爷。
崇林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先不说夫人肯不肯开口,便是夫人说了,你以为此事是我们几个就能开解的?想着你我能开解,倒不如祈祷爷自己能想通。
你这话何意,难道你猜到夫人在同爷闹的什么别扭?若真是别扭就好了,此事详情我虽不清楚,但想想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还有爷与夫人之间相处的样子,只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蒋照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那你说该怎么办,爷本不善饮酒,若是醉了,明日还能按着计划赶路吗?崇林抬眼看向傅吟惜的屋子,里头也已经灭了灯烛,漆黑一片。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只有夫人出马才能解决。
那……等明日一早再看看?如若爷还如今夜这般,便请夫人劝一劝。
蒋照说得犹豫,显然心底也是虚的,崇林也几乎没将这话听进去,倘若傅吟惜愿意劝,哪还会出现夫妻二人分房的事情。
罢了,你忙了一晚,早些回房歇息吧,明日……明日还不知要怎样呢。
崇林收了收思绪,一面开口,一面伸手轻轻推了推蒋照的胳膊。
蒋照走了一小步便停下,固执道:我不累,一起守着吧。
崇林一顿,想了想也没有反对,这一夜,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多一个人在总是好的。
两个人就这么守在走廊里,起初两个屋子都十分安静,可临近子时,裴衍之的屋里却忽然响起了一些模糊零碎的动静。
你,你可听到了什么?蒋照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是比常人敏锐。
崇林是靠坐在门边的,听见这话赶忙附耳到门上,听了一会儿脸色随即一变,仓皇站起身来:好像是什么打碎了!话音未落,蒋照已经破门而入。
崇林只好紧跟上前,一踏进屋内,扑鼻而来一股酒味,他正疑惑那么点酒怎会有这般重的味道,点上灯一看才发现里屋地上一地碎瓷片,一抹暗色一点点流扩至周围,而一切的始端处,一个衣着精致华贵的男人仰头靠在床沿,右臂似因为不适应忽然亮起的光而虚虚挡在了双眼处。
崇林与蒋照对视一眼,当即便一同走去想要将人扶起,然而还未等完全靠近,床沿处的男人便低低沉沉地说了句话。
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一下两个人都停在了原地,崇林脑子一转,想好说辞便道:爷,地上凉,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小的扶您到床上歇着吧。
话说出口,可等待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正当崇林考虑着不如与蒋照强硬着来,直接将人扶上床,身边便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爷,崇林说的是,若是因此受凉,明日起来夫人知晓了怕是会责怪我们照顾不周,心疼爷的。
崇林面色一僵,暗骂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话音一落,裴衍之缓缓放下了右臂,一双布满红血丝,冷锐却不掩索寞的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
去拿酒!他轻声喝道。
蒋照不知所措,崇林却知此刻不宜再说些什么,只好应了声拉着人走了出去。
一到外头关上门,不等走远,他便无奈又气愤地开口:你这张得什么嘴,爷不想听什么,你便说什么是吧?这下好了,明日定是走不了了,爷这么喝下去,还是早早请郎中过来候着吧。
蒋照满脸的愧疚,道:我以为提起夫人能让爷心底好受些,况且这么喝下去也不是办法,提一提夫人或许能让爷有所顾虑。
蒋照见他一副自以为有理的模样,冷哼道:所以结果呢,你还不明白吗,爷现下的逆鳞便是夫人,纵使他心底时刻都想着,旁人也不能提半字。
我如今是明白了,蒋照点着头,又忽然想到什么,不过起码我们是能确定爷的的确确是因为夫人才变得这般怪。
崇林愣了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毕竟之前的确都是他们自己的猜测。
嗐,先不说什么了,我再去拿些酒,这次只取个小半壶吧。
崇林取了酒回去屋里,原想着将地上的碎瓷片和残酒收拾收拾,可裴衍之拿了酒便出声将他赶了出去,他没办法,只得照吩咐退下。
这一夜,两个人在屋外战战兢兢,生怕再发生什么事,但意外的是,自第二次送完酒,裴衍之的屋里便没再弄出什么动静。
天将亮,崇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蒋照还一身板正地站在门外,他揉揉眼从地上站起身,刚想问一问屋里的情况,一侧的房门便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他不及开口,转头去看,只见傅吟惜身穿着浅青色的裙子站在门内,一张玉容未施脂粉,除却手腕一串木珠外,也不见任何饰物在身。
乍一眼看去,干净纯粹,偏比以往张扬明媚的性子多了一股子冷清与沉稳。
夫,夫人……崇林与蒋照一同开口,面上也都有些意外。
夫人,怎起得这般早?崇林回过神,小步上前相迎。
傅吟惜淡淡扫了二人一眼,视线不经意地划过蒋照背后紧闭着的房门,启唇回道:歇得早,醒得也便早了些。
啊,哦……崇林点点头,又道:楼下已经安排了早膳,小的送夫人过去用膳吧?傅吟惜没有拒绝,微微颔首便直接踏出门往楼梯口走去。
崇林见此,对着蒋照使了个眼色,立刻跟了上去。
一路过去,直到将人送到桌前用膳,崇林只字未提裴衍之,而傅吟惜竟也未曾开口问过一句,安静地用着早膳,那典雅端庄的姿态惹得伺候的客栈小厮都不免频频注目。
用完膳,傅吟惜这才问出了第一句话。
云珠呢,她起了没?崇林一愣,他是知道云珠昨夜被安置在何处的,点点头道:应该是起了。
傅吟惜一听这话便知道他们是不准备立刻安排她与云珠见面的,眸色冷了几分,又问:何时启程?在客栈见不到,上了马车总该是能见到的,可谁知这个问题倒是将一旁站着的崇林给难住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未有吐出一个答案。
傅吟惜皱起眉:怎么,是还要在此处待上几日?不,崇林下意识反驳,只是什么时辰走还未定下,不如夫人先回房中,小的去问问。
傅吟惜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直接起了身朝着楼上走去。
崇林见状,忙跟上前,一路将人送回到了房中。
蒋照看着重新合上的房门,问道:怎么回来了,不是说用完早膳直接出发吗?出发?崇林抬头看他,爷的情况还能不能走都是问题,总不能叫夫人在马车里一直等着吧。
蒋照一时语滞:那,那我们也这么等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看爷……话未说尽,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从里头打开,咯吱一声响,吓得二人同时噤了声。
崇林正好面对着房门,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便见裴衍之穿着一身里衣站在门内,脸色意外得比预料中的要好些,除却眼底有些青黑,倒没有昨夜看着那般可怖可畏。
爷……二人一同开口。
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裴衍之冷冷说道。
崇林一听,心下一喜:是,小的立刻就去让小厮烧水。
刚转身要走,裴衍之却又说道:一个时辰后队伍按计划启程出发。
蒋照迟疑道:爷不再多休息片刻吗?裴衍之未答,还是看向崇林,淡淡吩咐道:让云珠过去陪她。
这句话说完,裴衍之便沉默地转身往回走,门就这么敞开着,直到崇林反应过来,上前合上了门。
你刚才听到了吗?他问。
蒋照一顿:嗯。
爷之前不是说不让云珠与夫人单独相处吗?……或许爷突然改了主意吧。
崇林不知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傅吟惜的屋子,喃喃道:爷可从未这般退让妥协过啊,夫人在爷的心里,似乎比我想象得还要重要。
作者有话说:一更,迟点还有二更(应该)补上前几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