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分, 隆冬逼近,用巨大玄武岩垒成的广阔囚室寒气森森,阴冷逼仄。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并肩步下长长的石阶,身后跟着长长一串部众, 众人的皮履踩在森冷坚硬的粗石地面上, 发出极有韵律的铿锵之声。
这是最后一拨了吧。
游观月摇着毫无用处的羽扇, 一派斯文。
上官浩男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绷带:八里叔说那是他们最后一个巢穴了,名单上所有人尽皆被擒了。
游观月换了只手摇扇, 叹息道:八里叔辛苦了,接下来得好好养伤了。
上官浩男不小心按到了脑门上的伤处, 龇牙咧嘴:这一年多来谁不辛苦,谁身上没受几处伤啊,草|他狗杂|种的十八代祖宗,吃饱了撑着非要叛乱!这回总算清理干净了,什么臭虫蟑螂癞皮□□, 有一窝算一窝都给他扬了!他眼角一瞟, 我说你也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你左胳膊中了吴秋桐的分筋错骨手,右胳膊刮了两片毒镖, 不疼啊!游观月不肯服输的背过手去, 将羽扇握在背后。
尺余厚的双扇铁门缓缓打开, 一阵阵隐约的□□哀嚎从无尽蔓延的回廊那段传出来。
游观月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冲着守卫在门后的柳江峰道, 都活着吧?柳江峰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痕,咧嘴道:除去几个小喽啰, 主要头目一共五十八人, 自尽了八人, 剩下的尽数穿了琵琶骨挂起来了。
可别穿死了。
放心吧,弟兄们手艺好着呢。
踩在粗粝玄武岩地面上,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腥气息充斥着地牢,经过一处处布满锈铁尖刺刑架,许多曾经勇武跋扈的舵主,堂主都如一条条咸肉般被吊了起来。
弧度狰狞的铸铁琵琶钩穿过淋漓的骨肉,尖端滴着鲜血,几乎没有好的皮肉了,奄奄一息的躯体在看见来人那一瞬顿时叫骂起来——其中一人道:慕狗小儿!有本事与老子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上官浩男顿时嗤笑:李堂主你拉倒吧,连我都能五十招内破了你的虎爪功,就别惦记我们教主了。
另一人也喷着血沫狂叫道:只可恨聂教主太过仁义,当年怎么不将他们父子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游观月笑出声:他聂恒城要是真那么本事,怎么不自起炉灶,堂堂正正开创一番气象啊。
阴私谋夺人家慕氏两百年的基业,哼,养子反噬,什么下贱玩意!这番话刻薄的非同一般,当时就气晕了几个聂氏死忠。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去,湿冷的寒气愈发浓重,血腥气反而淡了。
地牢尽头的刑架上挂着两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皮肉支离,但两人俱是咬牙忍住,没发出□□哀嚎,刑架一侧是间小小的干净囚室,里头关着李如心母子。
吕长老,于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游观月笑眯眯的又晃起了扇子。
吕逢春老态尽显,花白的头发蓬蓬乱,全不复之前道骨仙风的模样。
他恨恨道:败退离开瀚海山脉的这一年多来,你们穷追猛打,逼的我们无处可躲!我几次托人带话想与慕清晏议和,你们却理也不理,只想逼死我们!上官浩男大声道:吕长老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也是几十年来经过大风浪的人了,当知道本教最忌叛徒,从你举旗反叛开始,就拿出豁性命的决心了。
吕逢春哼了一声:你家长辈瑶光与开阳本是聂恒城的心腹,如今你却一心奉慕氏为主,真是忘恩负义!上官浩男毫无心理负担:哟,聂恒城一个做养子的侵吞了养父基业,他都不觉着自己忘恩负义,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转过身,冲着整座地牢中的所有人,一年前,教主本来能将这伙逆贼一网打尽,可是为了回援我们,为了救咱们这些‘曾是聂恒城心腹的’的部众,他宁愿打草惊蛇,这才走脱了吕老狗这干首恶!这才多费了一年光阴,将这群逆贼一一剪灭!瑶光开阳两系的后裔弟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有过当该,有恩当报,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咱们效忠慕教主对不对啊!上官浩男性情开朗豪迈,本就颇有威望,这番话说出来,地牢中的守卫们纷纷应和。
浩男哥快人快语,慕教主体恤部下,既有谋略又有仁义,咱们不跟着他难道跟着他|妈的万年不开张的吕老乌龟啊!浩男哥我们听你的,如今咱们就死心塌地的效忠慕教主!上官坛主说的对,何况这离教本来就是他老慕家的嘛!吕逢春几乎咬碎一口黄牙,你们究竟想怎么样?!游观月看上官浩男一呼百应的样子,心中颇是酸溜溜的,当下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教主只是希望所有人明白,聂氏势力已经烟消云散,连渣子都不剩了。
从今往后,神教中人不会再记得聂恒城……这番诛心之论回荡在高阔幽闭的地牢中,几十名囚徒不顾贯穿血肉的琵琶钩,愤怒叫骂起来。
其中声音最尖利的居然是李如心。
她一把推开孱弱的儿子,两手握住铁栏,愤怒猛烈的撞击着:不许你这么说!义父的肉身虽然没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他说过的每句话,他做过的每件事,咱们会永远记得——他的英灵,他的血脉,都还在这世上!聂氏死忠们纷纷附和。
游观月哦了一声,血脉……我差点忘了。
他看上官浩男,你来还是我来?这等阴私事,不大好启齿啊。
他还未婚呢,得矜持些。
上官浩男不耐烦道:死了这么多弟兄,你还扭扭捏捏的,起开,我来!他大步迈向前,高声道:于惠因,你可知罪!于惠因缓缓抬起头,我,我……上官浩男也不等回答,两手叉腰,大声道:于惠因,你与李如心是何时开始有的私情?于惠因没想到对方会问这话,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惊声连连:不,不不,我没有……李如心高傲的宛如一尊玉雕,冷冷道:我与他并无私情,你莫要污我清白。
游观月适时的发言:于前辈你就招了吧,聂恒城生前待你平平,他死后十几年也不见你祭奠怀念他,除了李如心,你还有什么缘故要兴反旗。
上官浩男拐了他一肘子,用眼神对游观月表示被抢台词的不满,不止如此!聂思恩亦是你与李如心所生!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微漾的湖水,高阔的地牢内顿时响起一阵阵惊愕之声。
上官浩男赶紧继续,聂喆年少时得过一次厉害的痄腮,许多老人都还记得罢!那时聂喆高烧数日不退,聂恒城气的杀了好几名大夫,病愈后聂喆其实就不能生育了。
只不过仅剩的两位大夫惧怕没命,不敢吐露其中隐情罢了。
周围喧哗之声大作,叫骂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除去吕逢春的部众,其余愿意一同反叛的教众大多是对聂恒城的恩情念念不忘,想着将来以聂思恩为少主,辅佐这聂恒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但倘若聂思恩是李如心偷情所生,那他们这一番豁出性命所为是何?谨慎些的还在将信将疑,性情暴烈些的已经破口大骂奸|夫淫|妇起来了,只有早猜到几分的吕逢春没有说话。
李如心脸白如纸,浑身颤抖:你这是泼脏水,你想绝灭了义父的骨血!上官浩男想自己大好男儿却受了聂喆狗贼的数年‘骚扰’,此刻揭起人家的绿帽子来尤其振奋,当下大手一挥,我上官浩男顶天立地,说一说一,绝不诳言,我这就给你们看证据……你快上来!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这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的末端,站着一位有些面熟的低头少女,正是仇翠兰。
吕逢春毒蛇般的目光射来,仇翠兰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硬着脖子命人打开铁栏,将聂思恩从李如心怀中扯出来。
在小儿凄惨的哭叫声中,她手忙脚乱的扯开聂思恩的衣襟,只见左侧锁骨很突兀的向外微微耸立。
上官浩男瞥了一眼:哦,原来是这里啊。
他也去扯开于惠因的衣襟,露出一模一样向外倾斜耸立的左锁骨,连角度都全然一致。
游观月高声道:这种异征,一万人里头也没两个一样的,怎么这么巧,你于惠因和李如心的儿子都有?!李如心惨叫一声,发疯般扒着铁栏撞击,不住尖叫着‘你们胡说,思恩姓聂,他就是义父的骨血,义父死的惨,我要为他延续血脉’云云。
于惠因满面羞惭的低头不语。
见他俩这模样,众人又多信了几分。
上官浩男红光满面,继续道:那两位大夫都还在呢,谁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仇翠兰小声插嘴,还有聂喆的那许多男宠,他们应该也有察觉。
上官浩男大是赞赏,说的好,回头本尊要好好赏你,良田美宅任你挑!吕逢春恨恨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这小贱人!仇翠兰冷笑着回怼:不论你还是聂喆,都不拿部下当人看。
我一心一意替你们卖命,你们见我没用处了,居然随手就想丢我去飨客!我不自寻出路,难道等着被千人骑万人跨么!不妨告诉你们,我不止透露了聂思恩身上的异征,胡长老也没死!于惠因整个人都呆了:凤歌,凤歌她……上官浩男大笑:这也是意外之喜,胡长老的心室生的与常人不同,是略略偏右的。
你们当时没功夫处置那许多尸首,便将他们与胡长老一同丢入乱葬岗。
仇姑娘趁夜摸索进去,发现胡长老并未断气,一连数夜偷偷溜去灌参汤,直到连十三潜入救人。
于惠因神情复杂,似喜似愧,既忧且愁。
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吕逢春大怒:只恨当初我心慈手软,没有戮尸!游观月心中颇是不屑,心想这些人打着聂恒城的旗号,却连聂恒城一半气度都没学到。
当年聂恒城手下也有色间,高级些的美人比如孙若水,次些的去蛊惑大小头目,但只要人家完成了任务,路成南都会给好好安排后路。
想隐居乡间的就赐予良田奴仆,想安享繁华的就给赠予铺面豪宅,换上全新身份后好好过日子。
若是任务不成,直接领罚处死就是,绝不会让受过训练的色间去飨客。
她们心存怨怼之下,又有几分手段,不是等着出事么。
该说的也说完了,教主还等着呢。
游观月最后发话。
一声令下,数名彪形大汉齐齐上前,将于惠因吕逢春还有李如心三人都用铁链锁了,呼喝着押送出去。
*极乐宫,第五殿,名曰观妙。
殿宇幽深高阔,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之间,有一层若有似无的熏香,清幽冷郁,宛如幽冥花开。
随着殿外一阵夹杂着铁链叮当的脚步声,游观月已将三人押了上来。
飘幔后传来清越年轻的男子声音,让他们坐下罢。
上官浩男只好亲自拎来三把漆木大椅,平平一字排开。
吕逢春身受重伤,气力不继,一路上被押解的甚是狼狈,好不容易坐下喘口气,一抬头正看见老同僚严栩坐在大殿一旁的书案后,手中握笔,目光凶恶。
严老弟!吕逢春当场老泪纵横,尽显梨园本色,老弟啊,我我,我真是后悔莫……他有心请严栩求情,不论成不成,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严栩恨恨道:闭上你的鸟嘴,你个杀千刀的叛贼!他飞快的瞥了眼大殿里侧,随即禁声。
于惠因心中异样,他自小见惯了玉衡长老严栩喝醉了酒对着同侪翻白眼,对着四大弟子指指点点,只有在聂恒城面前方才谨小慎微些,没想到……纱幔轻轻掀起,慕清晏缓步从后走出。
他身着一件半旧的浅色直裰,发束长巾玉簪,眉目温雅秀美,便如一名潜心耕读的驯良学子般,恁谁也想不到他刚刚将离教上下血洗了一遍。
我也不饶弯子了。
他走到紫铜火炉旁,提起铜钳随意拨动炭火,本教第一大罪便是叛教,怕是留不得你们的性命了。
于惠因身上一颤,这件事都是我与吕长老所为,不与妇孺相干的。
李如心一头一脸的冷汗与泪水,妆发凌乱直如疯癫。
她大声道:谁要你求情,我们母子生是聂家人死是聂家鬼,姓慕的要取我们性命就来好了!慕清晏恍如未闻,继续凝视炭火,我也不愿与妇孺为难,只要你们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加一指在李如心母子身上,并给你与吕长老一个速死。
于惠因不放心的追问,你不动手,可是底下人呢?慕清晏嘴角微露讥笑之意,只要你好好答话,离教上下无人动她们母子。
他又看向吕逢春,吕长老是教中耆宿,叛教大罪该怎么个死法,必然清楚。
离教被称为魔教也并不全是污蔑,从首任教主慕修诀始,历任掌权者俱是不乏邪气之辈,发起狠来,甚么挖眼剥皮钻颅碾骨等酷刑全不忌惮,而位列第一的叛教罪自不会叫你痛痛快快的咽气,不惨叫个七天七夜都不够叛教罪名的档次!吕逢春两颊发颤,牙齿碰撞时发出咯咯之声;想到那酷烈无比的刑罚,他也不禁心生恐惧。
他一咬牙:好,你问。
慕清晏放下紫铜火钳,盯着眼前三人:那个在后头给你们穿针引线的人是谁?此言问出,李如心满脸迷茫,于惠因眼神闪动,吕逢春脸皮一阵抖动。
慕清晏心中有了数。
他走到于惠因跟前:多年前某夜,李如心在酒中下药,以叙旧为名灌醉了你,数日后,你不顾聂喆的百般挽留,借故与他吵了一架,然后离开瀚海山脉。
此后,除了聂思恩出生时你回过一趟,这么多年你始终隐居山间,不理世事。
说你有心权势之争,倒是不像。
李如心听的两眼发红,意欲挣脱身上的铁链,又欲张嘴大骂。
游观月见状一步踏上,一指封住她哑穴,连上官浩男也忍不住佩服他这份眼力劲。
你愿意助力吕长老叛乱,是为了李如心母子。
慕清晏的目光宛如一道冷电,落在于惠因脸上,有人拿聂思恩身世来要挟你,那人是谁?于惠因脸上又紫又青,宛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了个干净。
不,不错。
他呼吸急促,一年多前,我听闻你意欲夺回神教,且攻势凌厉,我怕如心母子遭难,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谁知你宽宏大量,并没有加害如心母子。
我本想趁你不备,偷偷带了他们去山间隐居,谁知某日夜里,忽有一名黑衣人潜入我房中……黑衣人?慕清晏追问。
对,黑衣人。
于惠因急急道,那人武功甚高,当时我与他在几息之间过了十余招,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
我正要喊人,他忽然扔了件东西给我——那,那是如心的珠钗!他言道,我若再不老实,他这就去后山小居杀了如心母子。
我心知他武功高强,难以防范,便耐下性子听他说话。
谁知他竟说,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留在极乐宫即可——偶尔替吕逢春安插几个人手到守卫岗。
刻意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尤其森然,凭着胡凤歌对你的情义,这不难吧。
等到吕逢春起事之时,你骤然出手相助就成了。
】你与那人只见了这么一面?慕清晏蹙眉。
于惠因冷汗涔涔,是的,只有一面。
可那黑衣人不但当面说破我与如心的事,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吕长老。
那之后,每每我心有不忍不愿相助时,吕长老就用这件事要挟我!你别想将全部罪名推到我头上!吕逢春一看不妙赶紧大吼,我们起事时举的旗号可不姓吕,姓聂啊!李如心那臭娘们满脑子都是聂恒城,我看管他们母子时,她就喋喋不休疯了似的撺掇我,叫我打出她儿子的旗号,召集那些躲在暗处且心怀旧主的教众。
要不是这样,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好端端的发动叛乱?!教主,这都是真的啊!于惠因一脸鄙夷,都这时候了,还想将罪责推给女人,姓吕的你有意思吗?义父生前曾言,你这人首鼠两端,有贼心没贼胆,既不能用,又需留几分心思提防。
若不是怕面上不好看,他早把你宰掉了!令狐右护法一世英名,竟有你这等软骨头的甥孙,真是老天不长眼!这话说的,游观月颇是阴阳怪气的瞄了上官浩男一眼,上官浩男怒而回瞪。
——当年的吕逢春,便是今日的上官浩男。
右护法令狐骋与彼时的左护法潘缇既是同侪,又是生死与共的挚友。
两人均为慕清晏曾祖父慕凌霄的得力心腹,不但强悍能干,还忠心耿耿。
当年慕清晏的祖父慕琛断然悔婚,左护法盛怒之下便带着外甥女远走海外。
这桩婚事本是令狐骋极力撮合的,他见此状亦是心灰意冷,不久后便飘然远游。
然而他俩这一走,却留下了大批的精悍部众,其中一半不满慕氏父子的毁约行径,便被聂恒城招揽了去,剩下的一半则便宜了二护法唯一的后人吕逢春。
也因如此,吕逢春明明德才均有不足,依旧登上长老之位。
吕逢春被于惠因损的脸上青红交加,大吼回去:你还有脸提聂恒城?聂恒城若知道你给他侄儿戴了绿帽子,不得活活捏死你啊,养你不如养条狗!听着两人的互相叫骂,慕清晏微微蹙起眉心。
你们俩都闭上嘴!教主还要问话呢!上官浩男抢先大吼一声,以示自己也很有眼力劲,换来游观月的一记白眼。
所以,你并不知道那黑衣人的真面目?慕清晏的视线转向吕逢春,吕长老呢?你应该与那人来往不少吧。
其其其实我也只见了那人一面。
吕逢春又开始冒汗了,这是真的,教主,到了这地步我怎敢再扯谎!那人说,愿意助我成就大事。
我自然不肯信,他就说,就说……【无需吕长老涉险。
听不出原声的嘶哑嗓音远远从屋角传来,吕长老静待即可,自有机缘会送上们来的。
只盼到了那个时候,吕长老莫要畏首畏尾就好了。
吕逢春便是再心动,也得先嘴硬一番,何处来的宵小之辈,竟敢挑拨我神教……他话未说完,那黑影便阴恻恻的笑起来,吕长老若是执意要做一条忠心的老狗,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十几年你趁聂喆昏聩,在瀚海山脉之外建造了十几处据点,每处均藏有兵械甲胄与粮草——这可是你们离教的大忌啊。
等慕姓小儿知道后,看吕长老还忠不忠的下去。
】那些据点这一年来已被教主一一攻破了。
吕逢春想起来就心疼,那回之后,我与那人只以约好暗记的密信交涉……唉,其实都是他有事来告知我,什么时候该安插什么人,什么时候该准备动手了。
他越想越委屈,不由得老泪纵横,其实我都这把岁数了,哪里还有雄心壮志啊!教主,都是那人手上握着我的把柄,我我不敢不从啊……那么,你对那黑衣人的身份全无头绪了?慕清晏淡淡打断老乌龟的哭诉。
吕逢春想了想,忽的精神一振,教主,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一定与北宸那群兔崽子脱不了干系!不瞒教主,每回那黑衣人派人给我传信,我都暗中遣高手跟上去。
不论那易了容的信差如何东绕西拐,最后总是落在北宸六派的地界范围!游观月心道这还用你说,教主早知道那人是北宸六派的了。
哪一派?慕清晏追问,他见吕逢春眼神闪烁,补上一句,你若编话来搪塞我,我总有法子印证的。
届时吕氏满门老幼,你以为能留下几个。
严栩心头一凛,笔尖差点在雪色丝帛上晕开墨团。
吕逢春顾忌家小,一脸为难道,教主明鉴,小老儿不敢扯谎。
那信差有时消失在江南地带,有时在青阙镇附近不见,有时走向广天门方向……这个不好说。
慕清晏耐心的继续询问,从黑衣人的身形武功一直问到举止细节,然而于惠因与吕逢春均只见过那人一回,又都是在仓促惶惑的情形下,要说观察多细致入微也是不可能。
几番问答后,慕清晏不得不放弃。
他对此似乎也不意外,沉吟片刻后,他在书案上屈指扣了两下,胡长老,请出来罢。
一侧帘幕掀开,只见仇翠兰小心翼翼的扶出一名苍白虚弱的高挑女子,赫然便是大难不死的胡凤歌。
于惠因失声道:凤歌,你,你真的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唉,都是我对不住你。
我被逼向你动手时就希望你能无恙……这番又惊又喜又愧疚的‘表白’让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难得同时反胃。
其实我该猜到了,你喜欢她。
即便经过一年的休养,胡凤歌依旧消瘦的吓人,两颊陷下,颧骨高高耸起,衬着一双高傲的凤目愈发大了。
你暗暗喜欢李如心,却又无法言明,这不是你的错。
她轻轻道,但你误导我,叫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这就太可恶了。
她自顾自的说完,根本没去听于惠因又惊又急的辩解。
她更想到,李如心既不会武功又不通药学,能拿出什么了不得的迷药来。
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历练,若是真不愿,就算上了床也弄不出聂思恩来。
她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儿有一道正正狠狠的刀痕,由她从小恋慕之人亲手捅了进去。
恍惚间,她又听见那位亦兄亦父的长辈的教诲——小凤,好好的大白天不练功,又溜去探望惠因了吧?小小风寒罢了,用不着担忧……好好好,我知道惠因待你好,可那是他秉性温厚,他待所有人都很周到体贴啊。
唉,小凤,你自幼孤苦,性情又倔强,我只怕你因着人家待你一点儿好,就对人家死心塌地了。
难道,你不觉得惠因瞧李大小姐时的眼神么……行行,我不说了。
滨海之东的两座分舵近日不大像话,我派你跟着许堂主去整肃教规。
呵呵呵,怎会是借故支开你呢?……唉,可惜大公子受伤后不知去哪儿了,不然有他在,定能护你平安。
好罢,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等你满十五岁,就亲手为你打一支钗。
不过小凤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的心室与常人有异,是略略偏右的。
这件事切切不可外传,至亲亦不可告知。
你面狠心软,我始终担忧你将来会吃大苦头,说不得,这异征什么时候能救你一命。
一语成谶。
如今已经没几人记得昔日惊才绝艳无所不通的路成南了。
一年前她获救后不久,才听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处。
于是她强撑着虚弱不堪的伤体赶赴武安山,从常家坞堡的后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椁,打算另行安葬。
整理遗骨头时,她发现他的衣袖中赫然藏着一支小小的黄金凤钗。
冬去春来,斯人早逝,唯有这一份久远的承诺穿过漫长岁月的尘埃,依旧金光灿然,精致如新。
望着惊疑不定的于惠因,胡凤歌忽觉得一阵倦怠,她懒得再与这个虚伪怯懦的庸人计较——她是路成南教养出来的姑娘,敢爱敢恨,果决干脆。
君既无心我便休,君若欺我害我,我必百倍奉还!教主,于惠因真能任我处置么?胡凤歌缓缓回头。
慕清晏眼神淡漠,请胡长老自便。
胡凤歌低头拱手道谢,殿内不好见血,把人提到外面去吧。
游观月立刻贡献出两名部下,将不能动弹的于惠因连人带椅子搬去了殿外,胡凤歌继续由仇翠兰扶着出了殿。
仇翠兰似乎想到了什么,脸白如纸,脚步蹒跚,经过高高的殿门槛时还差点绊到。
靠墙而站的上官浩男见状,颇有诗意的感慨道,如斯佳人,我见犹怜啊。
游观月斜乜着眼:怎么着,想给你家的莺莺燕燕红红再添上一个翠翠,四人好凑一桌博戏赌棋的搭子?上官浩男摸着下巴的胡茬:这也未尝不可啊。
哼!滥情的男人!游观月怒而甩袖。
两人才说了四句话,就听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面面相觑,这声音分明是于惠因发出的,但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心性,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于惨叫出声,何况这也太快了。
很快,殿外的侍卫疾奔来报信,禀告教主,胡长老斩断了叛贼于惠因的两手两脚,随后扔去后山乱葬岗喂野狗了!游观月倒抽一口凉气,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声,严栩全身僵硬,几乎下不去笔。
唯有慕清晏轻笑起来:好,好,胡长老终于缓过来了。
游观月赶紧附和:对对,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
不来点儿狠的辣的,人家还当咱们胡长老的赫赫声名是吹出来的呢。
吕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求饶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送吕长老上路,利索些。
吕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忍不住哀求道:教主,我的家小……你放心。
慕清晏负手背立,语气温和,但凡不再主动闹事的,所有俘获的吕家人我一个也不会动。
高大的黄铜吊灯垂落下的灯火微微晃动,将他清俊白皙的面庞照的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严栩继续书写,履行秉笔使者的责任。
吕逢春以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阶下囚,然而这只对了一半。
之前攻打藏匿吕氏家小的据点时慕清晏刻意要求部众文火慢炖,不但不急着攻打,甚至不肯接受对方痛快的投降,而是每日在阵外谩骂讥嘲。
如此一来,但凡有半分气性的吕家人都会忍耐不住,出来拼命——其中就包括吕逢春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和七八个侄儿外甥。
待到杀入据点之日,被擒的吕家人已不剩几个了,且多是妇孺老弱。
对于这些人,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亲,不但给他们寻好了定居的村落,将来还要分他们田地农具,让他们以后好好做人,善哉善哉。
这个办法既残忍又有效。
严栩评论不出一个字来,毕竟因为吕于二人的叛乱,死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教众。
一声响雷劈下,外头忽下起轰隆大雨。
上官浩男亲自押解吕逢春出去,即刻赶赴祭仙崖行刑,严栩知道那里必然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观刑的教众。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眼色,上前解开李如心的哑穴。
适才发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她的身躯微微发抖,强自镇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是教主,一言千金,自己说出去的话可别忘记!说到最后一句,任谁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厉内荏。
慕清晏轻叹一声,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暗暗敬佩聂恒城。
严栩一愣,怎么转到这话题上了?游观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愣。
比起我那任性妄为的祖父,淡泊无为的父亲,其实聂恒城更佩得上这教主之位。
慕清晏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清越中带着一抹沙哑。
仔细想想,我自幼立志反正,拼尽一身的武艺,智谋,心力,全力以赴所对抗的,从来不是聂喆,而是聂恒城——他仅剩的弟子,他留下的威名,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部众。
他从灯影中走出,年轻白皙的面庞上竟是沧桑,我虽恨聂氏入骨,但并未让严长老将聂恒城从历代教主名册中去除。
聂恒城,依旧是我教无可争辩的第十一代教主。
李如心满心悲苦,痛不欲生,哭道:义父,义父……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早?你把我们撇下了,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聂恒城是一座雄浑的参天巨塔,落下长长阴影,将身边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
他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
大家臣服他,信任他,受他的威慑。
待他一死,犹如巨塔轰然倒塌,暴|露在天光中的人们不知所措,犹如行至天地尽头。
本来若是路成南不死,领头担起责来,尚有恢复生气之日,然而……堪破了这一点,其实我倒放下一层心事。
毕竟,拿聂喆这等人当对手,还拼了个你死我活,委实有些丢人。
慕清晏轻轻苦笑,于是我便去揣摩聂恒城的为人……你说,你说!李如心定定的盯着上方的人影,眼中神气既贪婪又向往,要知道她已经十几年没好好听人说起过聂恒城了。
慕清晏道:聂恒城雄才大略什么的,也不用说了。
倒叫我发觉一事……李夫人,你知道么,聂恒城这人,一辈子只中意自己挑选的人。
其实他年轻时,碍于人情与拉拢人脉所需,也断断续续收过几个弟子,然而他从没放在心上,也没多少人知道。
等羽翼渐成了,他才精挑细选了赵陈韩路四名弟子,从此细心栽培,呵护有加。
李如心呆呆的,你什么意思?慕清晏自顾说下去,聂恒城选的这四名弟子,赵天霸是热血暴烈的他自己,陈曙是阴狠狡诈的他自己,韩一粟是骁勇骄悍的自己,还有路成南,是才能卓越仁爱忠厚的他自己。
——甚至可以说,路成南是聂恒城想象中的自己,所以他最器重疼爱路成南。
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如心奋力大喊,她听出不对劲了。
聂喆,于惠因,还有你,都不是聂恒城自己挑来的,而是他‘不得不’接受的责任。
慕清晏语气冷淡而又残忍,聂喆是他亡故兄嫂的儿子,于惠因是替他而死的心腹之子,你则是他义兄的孤女——聂恒城‘非得’照看你们,但,这并非他所愿。
你休想挑拨我与义父的情分!李如心喊到声音嘶哑。
你很清楚这些俱是真话。
慕清晏一字一句道,但凡对比聂恒城对待你们三个与四大弟子的态度,就什么都明白了。
聂恒城看着虽然疼你,对你无有不应,但他从未规劝过你如何为人处世,更未教过你武学医毒星象阵法心术等等中任何一样。
反而任由你目中无人,高傲自持,身无一技之长,未来堪忧!李如心浑身抖动起来,嘴里大叫着‘你胡说你胡说’,眼中已是一片惶恐。
你真以为聂恒城不知道聂喆痄腮之后的隐患么?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会被两名大夫蒙混过去。
慕清晏娓娓道来,且不说聂喆的人品修为都是下下之选,嫁了聂喆,你甚至做不成母亲。
放着教中那么多青年才俊不要,更别说韩一粟路成南这样才貌双全的现成佳婿人选,他偏偏让你嫁给了聂喆——只因为你父亲当年曾有愿望,希望两家后人能成鸳盟之好。
可惜,聂恒城在心爱的姑娘过世后无婚配之意,自然只好让你将就聂喆了。
至于你婚后过的好不好,他并不那么在意。
李如心身体剧烈颤抖,痛哭流涕,反复嘶叫着那么几句:我不相信,义父疼爱我怜惜我,舍不得我吃一点苦!他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他说过!女子哭喊之凄惨绝望,严栩几乎无法下笔。
慕清晏缓缓凑近李如心,清清楚楚说道:无论如何,聂恒城已经死了,死在十几年前的涂山之巅,死在蔡平殊的艳阳刀下。
他死的干干净净,败的也明明白白,你们死守着他的鬼影孤魂,亦不过是一场空。
聂思恩的身世,你骗的了所有人,甚至你自己,但你骗的了地下的聂恒城么?冥府之中的聂恒城,看着两个他并不待见之人所生之子,硬是顶着他的姓氏,冒着他的血脉,你说他该如何作想?说完这句,他挥手下令,游观月沉默的上前带走李如心。
此时的李如心已如木人石柱,呆呆愣愣,一言不发,宛如被抽走了满腔精神气力,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慕清晏毫不在意的坐回书案,不知在白绢上写着什么。
个把时辰后,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同时回来禀告。
前者言道吕逢春连同五十八名首要逆贼已经服刑处死,后山的于惠因也已气绝。
后者则称,在地牢囚房中,李如心当着众人的面,先掐死了儿子聂思恩,随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严长老,这一段可以结笔了。
慕清晏低头继续写字。
严栩低声应是,抖着笔尖落下最后几行字,将卷轴封入锦袋,双手奉给慕清晏。
转头离开时,他看见书案上的白绢中央写着‘慕正扬’三字,周围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分别指向不同的人或事。
临离殿前,慕清晏忽然出声:严长老,我记得史册中曾记载,为了保守神教秘密,最初几代秉笔使者在领职之时,都会自残喉舌,以示决心。
还是承袭到第四代时,教主慕华宁心有不忍,才废了这规矩的。
严栩浑身一抖,立刻俯身跪倒,咬牙道:老朽这就割了这多嘴的舌头……这倒不必。
慕清晏道,只是,叛乱已除,以后诸般教务都该回归正规,严长老也该多想想先辈秉笔使者的行事做派才是。
严栩满身大汗的从幽殿出来。
他知道慕清晏是不满自己指手画脚多管闲事,要知道离教教规,秉笔使者的职责犹在七星长老之前。
而秉笔使者的铁律,便是‘只有眼耳手,无有口舌’。
走了几步,他停住了。
他心说不对啊,自从慕清晏反正之后,他对这位年轻威严的新教主那是满口称赞,慕清晏做什么决策他都叫着好好好,从未忤逆过他一件事啊。
慢着,他想起来了,有一件,只有那一件,他没少说不赞成的话啊。
严栩无奈的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连十三风尘仆仆的从一侧过来,直奔观妙殿,看样子似是完成了任务回来报信,也不知教主派他出去打听什么消息了。
骤雨已停,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逐渐覆上整座宏伟庞大的极乐宫的七彩琉璃瓦,一时间光芒璀璨。
没了满身酒气的老头子嗅着清新的空气,宛如年轻了十岁。
他想着,教主厉害些就厉害些吧,大不了以后他戒酒少言就是了。
而从这个清晨起,持续近一甲子的离教聂氏之乱,彻底终结。
作者有话说:当初签签出事时,有人感慨,不能水分啊,还不如去女票呢,花点钱的事。
结果这话李X迪相信了2333333-谢谢大家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