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了一整夜, 天色终于蒙蒙亮了,紫木匣子里的东西都被取了出来,铺了一桌。
……是这对镯子不错。
宁小枫拿着那对翡翠镯子越看眼眶越红,平殊姐姐向来不爱佩戴那些叮叮当当的, 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对镯子, 哪怕不套在腕子上也要用丝绢细细包好, 放在怀中。
她放下镯子,与那珠花一起放进木匣, 轻叹道,想来和那珠花玉簪一样, 是那贼子所赠的吧。
这时蔡平春也看完了那块一角绣有一个‘扬’字的染血绢帕,默默折叠好放回木匣中——某次姐姐负伤而回,虽是满身血迹,脸上却笑意盈盈,问她就答道‘贼人已尽除’。
他记得, 当时蔡平春胳膊就包扎着这块绢帕。
最后, 桌上还剩下那束头发与一张烫金大红婚书。
婚书上写的是订婚誓词, 除却正文中的两情相悦之词,最后言道‘待星月安宁人间太平之后, 即行完婚’, 上面的书法与那珠花上的刻字一般张扬清瘦, 只落款中的‘蔡平殊’三个字是他们熟悉的女子笔迹。
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头发,一股是蔡平殊微微带有亚麻色的细柔秀发, 另一股头发漆黑浓烈到隐隐透着墨蓝之意——慕清晏就有这样一头鸦羽般的长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周致臻坐在窗边发怔, 自从戚云柯将他扶进来后, 他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坐姿。
戚云柯在旁低声道:致臻大哥,平殊不是有意瞒你的。
那人…姓慕的狗贼初看时,真是人模狗样的!修为高深,性情洒脱,多重的伤都不当一回事。
无论平殊突发奇想要去哪儿,那人水里火里都愿相随。
别说平殊妹子,连我都觉得这人值得结交。
唉,谁知道…!你算了吧,二十年前你比如今还一根筋,谁人在你眼里不是好人。
宁小枫嘟囔道,尹岱勉励了你几句,你就当他天神一般敬佩的五体投地,尹素莲多瞟你几眼,你就当她是天仙了——你看的出谁的为人啊你!戚云柯涨红了脸:就算如此,平殊和那慕姓狗贼的事,我也一句没对师父和素莲说啊!蔡平春叹道:我倒盼着戚大哥你当年口风没那么紧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周致臻忽然开口,眼下怎么办?此言一出,屋内其余三人俱是一静。
宁小枫与丈夫对视一眼,试探道:慕清晏并不是那狗贼的儿子呀……不是儿子,但是侄子。
周致臻冷冷道,而且是慕氏如今仅剩的后人了。
虽说这几十年是聂恒城叔侄当权,但之前一百多年姓慕手中也没少沾北宸子弟的血!戚云柯一拍大腿,不错,除了这小子也好,免得他一天天的来勾引昭昭!宁小枫忍不住道:你觉得除了慕清晏后昭昭就会收心?然后嫁人生子,安耽一生?戚云柯一哑,那怎么办?留着他,让他继续偷鸡摸狗来找昭昭?小春你也说句话啊。
蔡平春默了片刻,才道:我想起过去那些年间,姐姐缠绵病榻呕血痛楚时的样子,如今我才知道她原本不会这样的。
宁小枫捏紧了裙摆,眼中露出怨恨之色,戚云柯恨恨锤拳。
周致臻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平殊不能白死。
便是引的魔教教众群起报复,我也认了!*清晨安静的庭院中,两位掌门缓缓散步。
活捉慕清晏我们也有份,为何他们商量事情不让我们在场!杨鹤影忿忿道,宋大哥你怎么也乖乖出来了,吭都不吭一声!宋时俊悠然道:不在场好,不参与更好。
聪明人要做聪明事……唉,之前我也是糊涂了,如今抓了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了结。
杨鹤影疑惑:你什么意思,什么烫手的山芋?宋时俊:老杨啊,我们与魔教已经太平十几年了,你真的想再启战端?杨鹤影摸着光秃秃的下巴,不吭声了。
姓慕的小子继位才多久,说实话,咱们跟他真论不上恩怨。
宋时俊叹道,我们若杀了他,千千万的魔教教众能咽下这口气?那□□起来可是什么阴私鬼祟的伎俩都不顾忌的。
老杨你那娇妻爱子,还有新养的八个外室,都不想要了?杨鹤影怫然:什么八个外室,两个,才两个!不要紧。
宋时俊摆摆手,可若就这么放了他,岂不显得咱们北宸忌惮了魔教,咱们的脸又往哪儿放?唉,所以说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依你的意思,之前就不该抓那姓慕的?杨鹤影问道。
是呀,之前我也是一时脑热。
宋时俊道,戚云柯周致臻和蔡家两口子,那是心心念念要给蔡平殊报仇,老杨你难道也要为她报仇?唉,我们俩掺和什么啊。
他一面叹气,一面背负着两手往前走去。
望着宋时俊走开的背影,杨鹤影露出一抹阴狠的神色,轻轻自言自语道:哼,戚云柯老实,周致臻温吞,裘元峰鞭长莫及,聂恒城死后就数你们宋家占的便宜最大。
这十几年来,广天门将周遭一带的魔教势力鲸吞蚕食,吃了个饱,如今当然不想折腾了,不过别人且饿着呢!哼哼,走着瞧!*太初观地牢中最里侧的一间。
宋郁之巍然守在铁栅栏前,一步不肯挪开,他身前站了四名广天门弟子与丁卓等青阙宗弟子,对面是满面怨恨的李元敏等太初观弟子。
两边俱是拔剑出鞘。
你们让开!李元敏怒道,我要为掌门师兄报仇!宋郁之道:请李师叔冷静下来,当日之事大家都清楚了。
王掌门是被人从墙外透剑刺死,当时慕清晏正在正面逼问王掌门,凶手肯定不是他。
李元敏吼道:这是障眼法,墙外刺剑之人肯定也是魔教的!是或不是,该由师父他们商议决定。
宋郁之道。
李元敏咬牙道:我也不要他的命,斩他一手一足,留着性命,就成了吧!宋郁之依旧脸色冷峻,不退一步:我说了,一切要等师父他们商议完毕。
李元敏悲愤大笑:总之你们就是不肯让开了?这是欺负我们太初观无人啊,好好好,今日我们就拼个死活!李元敏你有完没完,王元敬干的那点丑事打量谁不知道呢!丁卓不耐烦的骂了出来,师父他们为了保住太初观的名声,下令我们几个守口如瓶。
我们不说,你就当没人知道啦?!你若再来纠缠,当心我跑出去,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当街喊出来!你…你竟敢?!李元敏气堵声噎,满腔悲愤。
——即便所有人将前因后果一句句分析给他听,他依旧不能相信待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兄会是那样卑劣不堪之人。
他无法辩驳,只能将一腔怒气出到旁处去。
宋郁之上前一步:李师叔,我知道王掌门平素温和仁厚,待你更是如兄如父,谁不说他是好人。
但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也会行差踏错。
李师叔,你回去吧。
李元敏抹了一把泪,低头拧身奔走了。
太初观弟子都走干净后,丁卓还剑入鞘,朝宋郁之拱拱手,领着其余弟子离去。
宋郁之反而拖了把歪歪扭扭的杌子,抱剑坐下了。
黑洞洞的铁牢深处不可见人,传出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你不走么?宋郁之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到折辱。
一顿,再道,但我也只能守到师父他们商议完毕,之后他们要怎么处置你,我便无法插手了。
一片沉默弥漫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
过了许久,那个冷漠的声音才又响起,她人呢?宋郁之知道他问的是谁,斟酌了片刻才道:……她被李师伯看管起来了。
李师伯说,她若再不听话,就要用乱魄针了。
黑暗深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铁器撞击声,而后回复寂静。
*瀚海山脉,极乐宫第一重,玄牝殿。
一名教众飞奔而入,将一个小小的纸卷奉到胡凤歌面前。
胡凤歌展开一看,面色一沉:糟了!在旁心不在焉看书的于惠因闻言,转头过来:怎么了?胡凤歌将纸卷交给他,武安山下的分舵弟子飞鸽传书,说教主昨夜被北宸六派的人捉住了!如今陷在太初观地牢中,通传我等赶紧想办法营救。
这是怎么弄的?!于惠因皱起眉头,怎会如此。
胡凤歌冷哼一声:定是那姓蔡的小丫头的缘故!我早就跟严长老说了,要教主提防北宸六派使美人计,瞧吧,果然出事了!我这就带人下山,我要亲自部署营救教主。
唉,偏偏这个时候游观月还没回来,赶紧叫人将上官浩男召回来!一面说话,一面她手上不停,将桌上的卷宗一一锁进铁匣中。
于惠因摇摇头。
胡凤歌按着铁匣,不悦道:你摇什么头,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于惠因微笑:别的都对,就是‘美人计’三字不妥。
你十五六岁时可比小蔡姑娘好看多了。
胡凤歌脸上一红,嗔道:小时候你多老实,如今也学的油嘴滑舌!她按在自己受伤的脸颊上,轻叹道,如今我却是又老又丑了。
于惠因握住她的手,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以前的样子。
你若不信,我也毁伤半边脸来陪你如何。
胡凤歌满心喜悦,等这趟回来,我们就禀报教主,将婚事办了吧。
于惠因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好。
两人正自缱绻之时,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教主落难,怎么不告知我一声呢。
鹤氅飘飘的吕逢春大摇大摆的进来,小凤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一人拿主意啊。
胡凤歌冷冷道:教主之前吩咐过,吕长老只管看好李如心母子,旁的事情不劳您操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
吕逢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教主为了肃清聂喆党羽,将瀚海山脉刮了里三层外三层,如今极乐宫守备松弛,你再带了人走,万一北宸六派趁这个时攻进来怎么办啊?胡凤歌冷哼一声:我走后,自有惠因镇守极乐宫。
何况还有严长老相助,吕长老就不必担忧了。
吕逢春阴阴笑了下:严栩贪杯,前几日夙夜饮酒,病到如今都没起身。
看来,我不出手不是不成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胡凤歌双手下垂,不动声色的按两侧腰囊上。
吕逢春索性撕下笑脸,高喊一声:来人呐!拿下胡凤歌!几十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潮水般涌入玄牝殿,一半张弓搭箭,对准胡凤歌,一半刀剑出鞘,排列阵型蓄势待发。
胡凤歌傲然一笑:吕逢春,你以为这些人就困得住我么?小凤别太自大了,还是试试我这些部众的身手吧。
吕逢春阴阳怪气道。
好!胡凤歌刷的抽|出一对精钢制成的倒钩分水峨眉刺。
她回头轻声道,惠因,待会儿冲出去后,咱们往东南方向去,那儿有我的部众。
于惠因脸色惨白,点点头。
胡凤歌虽是女子,但自小坚韧豪勇,是敌人越强她兴头越足的性子。
她长笑一声,笑声震的殿宇都仿佛鸣动起来,老乌龟等什么呀,来吧!她刚要提气跃起,忽觉后心一凉,一个明晃晃剑尖从自己胸口透出,然后缓缓抽回。
在吕逢春震天价响的狂笑声中,胡凤歌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去——只见她自幼爱慕的那个人,手中平持一把染血的长剑。
他是谁?她是不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明天还有更新。
还有一两章,本卷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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