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六章

2025-03-22 08:29:01

论辩之事, 本就是看谁的嘴更能说,黑的说成白的,铜的说成金的。

康王的地位在他们口中节节升高, 连先帝曾经多次对他们明言, 想要传位给康王的话都有了,只可惜于康王身有腿疾。

但想要逼一个已经掌权四年的皇帝退位,不是光靠打嘴仗就能做到的。

绥帝冷静淡然,证明他有底气, 不会轻易被几句言论动摇,更不屑亲自下场争论。

康王也不急不躁, 这些话,只是造势而已。

他行事瞻前顾后, 既不想放弃自己十几年来的夙愿,也不愿背负篡权的名声。

这样一来, 成功了固然好,不成功,也有退路能走。

内袋中装着秋均开宴前递给他的锦盒,康王心神更定。

韩临实在不耐烦听这些人唧唧歪歪打口水仗了, 他巴不得赶紧开战,说得再天花乱坠,还编出甚么先帝的信。

呵,人都没了四年,就算真拿出来了,这信谁知道真假?不就是想要皇位么,有本事就来抢, 看谁的拳头更硬不就是。

少年将军气势强盛, 看着悍勇无比, 纵然解了铠甲佩剑,谁不知他的战绩?舒真阔可汗看看他,再看一眼上首的绥帝,心道绥朝善战的将军真是不少。

本来有几个大将军就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皇帝本人也是,如今还要加上这个十来岁的小子。

韩临咧开嘴,扫视一圈,怎么,不敢上?一群孬种,人家崔七娘都敢当众对自己兄长动手,你们恨我恨得牙痒痒,却不敢一战吗?明明在举宴的大殿,愣是被他站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英国公在旁,默默按住了担忧的妻子,心道陛下信任倚重观棋,是他的幸事。

既如此,立在前面担些风险,也是必然。

康王身上,还真捏了那封信,不过被韩临这么一说,必不可能拿出来了。

他发现绥帝倚重的这些人,有不少都是直肠子暴脾气,总能直击重点,不给迂回宛转的余地。

多少有种秀才遇见兵的感觉。

康王不再和韩临争,转向上首。

绥帝换了坐姿,以手撑额,正好整以暇地对着他们,看猴儿戏般。

强健的体魄裹在衮服下,和身后雕刻了腾龙的御座极为相称,自有种君临天下的霸气。

他的身侧,皇后慕南音亦从容不迫,美得绝丽脱俗,又因绥帝的存在,让她多了人间的烟火气。

康王的脸庞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扭曲。

他幼时最歆羡的,莫过于兄弟们有一副健康正常的身体。

他们能够肆意玩闹、健步如飞,他却永远只能当个安静知礼的兄长。

因为不再懂事些,他不知自己还有甚么值得人喜欢。

母妃便是因他的知书达理而得到父皇青眼,他作为母妃的儿子,不能逊色太多。

可他的二弟,天生便有个皇后当母亲,即便生母早逝,还有个姨母进宫来接替皇后的位置照拂他。

生来即为太子,纵然冷漠桀骜些也无妨,自有大把人争相夸赞讨好他。

父皇不喜二弟,更喜他和四弟,却连直接废除他的太子之位都困难,因他身后站的崔家等人势力实在太强大。

后来,这个二弟被迫去了道观,无法再待在长安城。

康王看中了父皇整治世家的决心,暗地游走说服,试图给自己争取更上一层的位置。

可他的身体天生便是个限制,而他的二弟,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永远都是他们的更优选择。

于是答应他的话,总是含含糊糊,不敢确定。

所以在父皇突然驾崩时,他远在千里之外,毫无挽回的余地。

他蛰伏下来,仍没有放弃和那些人的暗中联络,利用在全国各地游走寻医的机会大肆敛财,收服一切可供驱使的力量,等待绥帝让他抓到机会。

先得到的,是绥帝对一个女子动心的消息。

为了这个女子,绥帝破了许多例,从冷冰冰的天子,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康王喜于抓住他的弱点,亲眼见到慕南音后,又不可自抑地羡妒。

慕女绝美,二弟又身为皇帝,才能够不顾一切、力排众议地立她为后罢。

这是他和二弟最大的区别,假如他也是皇帝,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秋均示于人前。

陛下。

康王在下面喊绥帝,顿了顿,换称呼道二弟。

当初父皇驾崩之前,你敢说,你不知他更属意何人继位?绥帝冷淡地从他面上暼过,并不关心,朕当初既为太子,当继承大统。

好,好。

康王颔首,今日有这么多官员发声,我也想帮他们问一句,你扪心自问,自己所行种种,可是明君之举?身为天子,屠世家、杀忠臣、暴敛财……他们的质问,你置若罔闻,那我身为长兄,替九泉之下的父皇问呢?绥帝缓缓站了起来,出众的身高和压迫感十足的气势顿时让人感到了紧张,殿中的氛围,终于由先前骂街般的闹剧,转向了逼宫该有的严肃。

绥帝道:朕,问心无愧。

康王闻言,露出很明显的失望之色,像是忍耐。

殿中不知哪处,忽响起轻轻的、又不可忽视的噼啪声。

昏君,昏君!有人高喊了这么一句,宛如一滴水溅入油锅,霎时变得沸腾起来。

一支箭矢从远处穿云而来,看架势直逼上首的绥帝,众人脸色齐齐惊变,下一刻,箭在中途被韩临一刀砍成两截,掉落外地。

他解开外袍,露出里面的盔甲,用一种将要大开杀戒的语气道:终于来了,老子还当你们今晚尽准备打嘴仗,那可有点没意思了。

说完把外袍随手一丢,带头迎向暗处不断涌出的刺客。

他们果然早有准备。

康王眼神一暗,跟随某些慌乱的官员一同避到后方,这时候了,仍作出毫不知情的模样。

康王在飞速回想他们兵力的布置。

由于大绥七成的兵力尽被掌握在了绥帝手中,从地方起义慢慢打到长安显然不现实,他的下场只会是又一个澜洲寿王,被绥帝抬抬手指压下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擒贼先擒王这一招。

没了绥帝的指挥,即便有些将士只认他也没用。

康王的人提前摸清了长安内外城的兵力部署,知道现下有七成的兵都在皇城外围,里面大都是靠绥帝直辖的内卫守卫。

康王的人,提前三天就通过打通的暗道埋伏在了皇城的地下,这样一来,那些人即便再戒严也没用。

他从封地带了三千私兵,一直藏在离长安城极远的一座山上,今时今日才露面。

加上支持他的世家凑出的千人,在宴会上攻皇城,应是绰绰有余。

剩下的,想要外面的人不那么快入内支援,就要看舒真阔可汗的人在城外闹出多大的动静,能否提前引走大量兵力。

康王再次暗暗看了舒真阔可汗一眼,得到他的点头,心神微定。

殿中转眼成了厮杀的战场,除了宫人伶人以及个别胆小的官员,大部分人都在冷静避到安全处,靠侍卫和家仆保护。

他们当中有的是被告知了今夜将有动乱,有的则是自己有所推测。

一脚踹翻桌案,让它挡住飞来的流矢,绥帝低首问南音,可要先走?虽然他做好了部署,但真正动起刀枪来,难免会有意外,绥帝更希望南音能在周密的保护中。

摇摇头,南音站在他身旁,没有地方会比先生身边更安全了。

更何况,她觉得今夜的先生尤其有魅力,不想错过他所有的模样。

眼见南音不仅不惧,脸上反而涌出些许兴奋的红晕,绥帝微怔,感觉她胆子着实大了许多。

倒也无妨。

在他们附近,秋均早早把儿子安安藏在了桌案下,所幸他们母子并不显眼,没人会特意来招惹。

秋均怔怔地,看着事态发展到如今地步,像是明白了为何皇后会把自己留在宫中,很多时候,又为何在不着痕迹地打探她和康王的事。

可是……皇后娘娘纵然有所隐瞒,也远比王爷待她们母子好。

安安在宫里,脸色红润许多,胆子也大了很多,还交了几个朋友。

阿娘。

安安软软地说,父王是在和人吵架吗?他太小了,理解不了那些话的含义。

是。

秋均抚着他的脸,安安希望他赢,还是最近经常看到的叔叔赢?安安年幼懵懂,这时候抿着嘴不说话了。

但他不愿站在自己生父那边,其实已说明了立场。

秋均隐隐下定了决心。

她一直在观察皇后那边,在注意到椒房宫一名不起眼的小侍女在偷偷靠近时,也捏紧了手中的瓶子,放下安安,悄然摸过去。

侍女终于有动作了,像是要扑过去,手中闪过寒光。

这一刹那,秋均再想不起其他,大喊一声娘娘小心,猛地凑过去,将瓶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向侍女的脸。

南音没被侍女惊着,倒因秋均的动作讶然不已。

在她的身侧,绥帝稍稍收回了腿,只差一瞬,他就把秋均给踹了出去。

秋均……?迟疑问她。

身侧有人迅速擒住那名侍女,再观她面上被倒的药粉,发现是一种烈性迷药。

倘若吸入口鼻,不出几息就会晕倒。

正如现在已经闭上眼的小侍女。

这是康王交给秋均的,知道秋均的座位离皇后极近后,他希望秋均能够助他一臂之力,对皇后做些甚么,让绥帝心神大乱最佳。

秋均起初慌乱不已,不明他意,亲眼见过今夜大宴上关于皇位的种种争论,方知康王野心。

如果要排一个,不愿拥护康王继位的人员名单,秋均绝对位居前列。

作为亲王,康王已经拥有了让秋均无法拒绝的权力,他再为皇帝,秋均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才能离开他的手掌心。

面对冷冷看向自己的绥帝,秋均强忍巨大的畏惧,噗通跪在地上,双手奉上药瓶,将康王嘱咐的话,交代了清楚。

秋均说:陛下,娘娘,其实王爷在封地养的私兵,早就超过了朝廷规定的数量,他们……自己的老底已经被秋均交代了一部分,康王一无所知,他在关注殿中战局,同时用眼神示意几个官员。

那是他埋的暗手,如今的身份是绥帝的忠臣,为的便是在关键时刻给绥帝一击。

可他几番暗示,甚至他的私兵都制造了几次机会,那几人竟然置若罔闻,和其他人一样躲避暗箭大刀,和他完全没关系的模样。

康王心中一紧。

突然间,皇宫某处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映成明镜。

他们在大殿中,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说出方向,康王愕然无比,那正是他们所挖暗道的位置。

他的人,都在通过这条暗道来增援。

因为在这之前,皇城的戒备实在太森严了,只能埋伏在下面。

各种情绪交杂,康王的脸色彻底沉下,兀自思索对策之时,韩临不知怎的杀出了包围他的圈子,持大刀直朝康王而来。

头顶一抹寒光,康王只来得及随手拿起长凳阻挡。

哐当,长凳被一劈为二,他虎口震得发麻,急急后退,刀柄随之落在他身侧的地面,竟把光滑的石砖也劈出裂纹。

韩临犹如迅疾的闪电,康王退到哪儿,他就紧黏到哪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双眼都因见血而赤红起来。

擒贼先擒王?隔着重重血雾,韩临的脸犹如鬼魅,康王,这招对你也一样罢?韩临!康王低低斥声,仍试图掩盖,这些人与我无关,你别乱来,快去护驾!这句话,如今还能骗到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见韩临竟是动了杀机,而上首没有一点阻止的意思,康王真正慌乱起来,开始随手扯过身边的人挡刀。

韩临目中闪过不屑,这个康王,根本不配和二哥做兄弟,更没有资格和二哥争。

一直以来养尊处优,深居书房筹谋的人,如何能和真正上过战场的杀神抗衡。

康王预想中的情形没有出现,反而是自己快被擒住,瞥见不远处的舒真阔可汗,他急得大喊,可汗,救我——舒真阔可汗亦是悍猛无比的大将,场上恐怕只有他能够牵制住韩临。

他实在没料到,韩临不去保护绥帝,竟发疯般来砍自己。

舒真阔可汗双手拢袖,在大绥侍卫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地观战,闻言好像只听懂了可汗二字,还问身边的译官,康王对着他们喊甚么。

这位可汗分明是懂一些长安官话的。

康王心越发的沉,许多事都脱离了控制,他再度大喊,韩临,我有太()祖遗物在手,你安敢放肆!韩临动作还真放缓了些。

康王急急从暗袋中取出锦盒,手在里面摸索,待摸到绳络,忙把东西扯了出来,紫玉花在,即便是死罪也可赦免,真相尚且不明,你岂可对我动手?因天生腿疾,康王从未练过武。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文士,不擅骑射武功,拼尽全力逃命了十几息,此时已是气喘吁吁。

再观周围,康王妃竟不知何时已带着世子站到了安全的角落。

刚才眼睁睁看着他遇险,竟然都不曾喊人帮忙。

韩临发出震天的一声嗤,紫玉花,太()祖遗物?你是指这只猪?甚么猪?康王定睛一看,才发现绳络上串的哪是甚么晶莹剔透的紫玉,而是一尊憨态可掬的小金猪。

金猪咧开的笑容,仿佛在大喇喇地嘲讽他。

因对秋均信任无比,当时开宴在即,康王拿到锦盒后不曾验过,直接就塞进了内袋中,没想到竟是被调包的猪。

秋均、秋均!!!康王目眦尽裂,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心神俱灭的感觉,猛地一扭头,看向了秋均的方向。

那里没有了他熟悉的身影,而皇后,仍好端端地站在绥帝身边。

一口血慢慢从唇边溢了出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铁哨,颤唇吹响。

尖锐的哨声响彻天际,所有在围攻绥帝和其他众臣的刺客动作齐齐一滞,下一刻猛地转身,如潮水般朝康王的方向涌来。

康王闭目,任由自己被重重护住。

到这个地步,他失败后再想掩饰太平,已是不可能的事。

先撤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长安。

他对率领私兵的亲信低声道。

亲信应声,立刻打出暗号让大部分人牵制住皇宫内的兵力,他则率部分精兵,带领康王杀出重围。

康王这批私兵确实训练得好,尤其是统领,强行纠缠住韩临时,竟让韩临也无法脱身。

眼见康王已经出了大殿,再跑一段路,也许就能离开皇宫,逃出长安。

高处的弓箭手都对准了下方,但因绥帝未下令,人也太多太乱,暂没射箭。

被簇拥走到殿外,绥帝看着如丧家之犬逃窜的康王,眯了眯眼,取重弓。

林锡立刻给他取来惯用的重弓。

李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当初太()祖三兄弟都有百石臂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先帝文弱些,但到了这一代,绥帝无疑继承了先祖们的骁勇。

紧盯住远方的一点,绥帝手臂肌肉紧绷,衣衫鼓起,弓弦被拉到最大。

康王已经被带到马上,正准备向宫门飞驰。

火光中人影幢幢,绥帝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定定叮了片刻,在康王身下的马即将跨过木桥,转过拐角的刹那,猛地松手。

离弦之箭如流星飞驶,众人尚未看清轨迹,下一刻,已响起了康王的惨叫。

绥帝没有要他性命,而是一箭正中他的左腿,箭矢深可入骨。

康王才治好的腿,又废了。

他从马背上摔下,亲信急急想将他捞起,但就这停滞的短短时间内,绥帝的人马已经大批涌去,弓箭手、甲兵全都严阵以待。

大局已定。

作者有话说:明天大结局,正文最后一章想要看什么番外可以提意见呀,感兴趣的会写◉ 87、正文完康王被擒, 剩下的人不过都是些散兵游勇,纵然有几个武力出众者,无人指挥, 被制服也是迟早的事。

绥帝的兵马里应外合, 皇城内外都被围得严严实实,方才开宴的大殿更是水泄不通,苍蝇都难飞出去。

内伤外伤带来的剧痛让康王几乎晕厥过去,看着簇簇火把下严阵以待的甲兵, 数量之众远超预计,终于明白过来, 舒真阔可汗彻彻底底骗了他!他和二弟定早就串通好,知晓了所有的计划!康王被扭过手, 押往绥帝的途中,赤红的眼看过许多人, 其中久久地瞪视舒真阔可汗。

这位可汗抚了抚胡须,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和人说话,完全不在意来自失败者的仇恨。

他的选择没有错,这位王爷果然拼不过绥朝的皇帝。

西突厥此次前来, 本就是向绥朝献好的。

隔壁东突厥的教训历历在目,眼下戎族又被收拾了,舒真阔可汗反复思量,为了自己和子民不成为下一个东突厥,最终决定臣服绥朝。

路途收到康王的示好时,舒真阔可汗很惊讶,没想到这趟还能遇上绥朝政变。

康王提出的条件很诱人, 大方地许诺城池, 他几乎就要心动应下。

但身边了解绥朝势力的谋臣告诉他, 绥朝皇帝十分强悍,兵权几乎都揽在手里,最近一年大肆整治了世家,还处死了很多官员,剩下的高官大员,几乎全是他的人。

这样都没引起朝堂大变,说明绥朝皇帝对自己国家的掌控力已经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

在这样的形势下,康王想要联合其他不满绥帝的人谋反,成功的几率十分渺茫。

如果西突厥参进这淌浑水,不仅很难讨到好处,和来这儿的目的还本末倒置。

经过谨慎思考,舒真阔可汗假意应下康王,转头就把所有消息都卖给了绥帝,作为臣服投好的诚意之一。

绥帝对此表示了认可和赞赏,那时候舒真阔可汗还提出了另一个来意,想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他为妃。

他的女儿也是千娇百媚的美人,舒真阔自觉诚意十足,可惜绥帝毫不犹豫拒绝了,告诉可汗会用其他方式回应他们,但他只要皇后一人。

宴会上见到皇后,以及帝后相处得模样,舒真阔可汗隐隐懂得了绥朝的皇帝,心底更生敬佩,深觉他作为一个厉害的皇帝,还能做到专情,是个真汉子。

火光中,康王谪仙般的面容染了泥土和血渍,阴戾的眼神让他惯来淡然的气质荡然无存。

所有人看着他,再看不到以往亲和有礼的康王,只有一个篡位失败的乱臣贼子。

先押去天牢。

绥帝漫不经心道,着太医去治腿。

康王想出声,被人眼疾手快地塞上了布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绥帝淡淡别过眼,偏首去关心他身侧那位年少美丽的皇后。

筹谋多年,他自觉不比这个二弟哪里差,只是上苍不公,没有给他一副健全的身体。

但在对方眼中,到现在都没有把他当回事,甚至不屑于正视他。

今夜的宫变好像只是让他打猎热身,根本不值一提。

康王感到了莫大的侮辱,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可惜他那点力气压根撼动不了孔武有力的侍卫,整个人几乎被左右架起,拎去了天牢。

鼎沸的厮杀和人声平歇下来,绥帝感觉到身侧南音开始皱眉,立刻问她,怎么了?他担心她看不惯这种血腥暴力的场面。

轻轻摇头,南音被他的手挽住肩,微靠着他,只是突然有些恶心,肚子不大舒服。

但她清楚自己对方才的动乱厮杀其实没什么不适。

只能是宝宝闹脾气了。

她如今怀有身孕,脆弱得很,绥帝皱眉,当即也不料理后续事宜了。

转头点了几人,让他们将方才参与了逼宫,站在康王那边的人清点好,先行处理,随后一把横抱起了南音。

传辇车。

他边大步走,边下令。

南音先是一怔,随后飞快把脸埋在了绥帝胸前,心道只要她脸皮够厚,旁人就看不见她。

事前做了周密部署,数位心腹大臣也都知晓这事,绥帝这时候离开,确实没甚么影响。

辇车上南音还能稍作忍耐,等进了椒房宫。

她再止不住,酸水往外冒,扶在桌边干呕了好一会儿,甚么都没,唯有脸色苍白了些。

侍女们忙得打转,倒水、更衣、请太医,不曾料到突然之间娘娘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递去温水,绥帝先前胸有成竹的模样荡然无存,低声问她,非常难受?是有些,但还能忍受。

南音是个忍耐力出众的女孩儿,她说出的有些,绥帝明白,对常人而言定是十分不舒坦了。

薄唇抿直,见南音如此煎熬,绥帝开始后悔令她有孕。

一年多来,南音已经对他的反应了如指掌,反胃感稍停,便看着绥帝笑,先生才那么威风,转眼又幼稚起来。

绥帝:……?任何事都得付出代价,想把一个好好儿的小生命带到世上,怎会没有半点磨练?南音眨眼,我猜,或许也是宝宝在考校我们,看我们是否真心疼爱他。

最幼稚的无疑是她这句话,但两人对视片刻,都不由流露微笑,绥帝眉间沟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上翘的弧度。

先生今夜真的很……迷人。

南音仰首,斟酌片刻,选用了这个她极少用的词。

她道:若我之前不认识先生,今夜一见,定也会对先生一见钟情。

平日里,南音稍微主动些,就已足够令绥帝心神动荡,何况是这种等同于火辣辣表白的话语。

他护着她的腰吻下去,缠绵又长久,直到南音喘不过气,伸手推拒,提醒他宝宝的存在。

二人有段时间没亲热了,绥帝成婚后一直重欲,南音也放纵他,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感受到他乌沉沉的目光,南音立刻转移话题,说起来,先生也变了许多。

嗯?绥帝配合她,身子稍稍后仰,靠在椅背,让她稳稳坐在身前。

先生之前曾说,对他人无法坦诚信任,即便是臣子也如此,更愿以利诱之。

但今夜,先生不是将大部分的事,都交给他们应对了吗?且在混斗中,还分了人手特意去保护他们。

南音想起那个跳起来大骂的御史钟勤,他今夜乱斗中险些被伤,林锡奉绥帝的令去护他,帮他挡住许多杀机,让这个年纪不小的御史感动得泪眼汪汪,几乎要当场以身许国,何况他们待先生也确实忠心耿耿。

即便先生预先不知情,并无布置,我想,他们也会坚定站在先生这边。

身边人变得愈发有人情味了,这是南音真切的感受。

绥帝沉默了阵,……并无区别。

南音唔的一声,新奇打量他,没想到先生还有别扭和死鸭子嘴硬的特质。

承认他和部分臣子感情好,无论如何都会互相站在彼此这边,很难吗?南音不懂,但这种口是心非也没甚么,不仅不会令人觉得他冷漠,反而愈发有种难言的可爱。

她凑上前啵的一声,主动亲了口绥帝,在他回吻之前撤身,我已感觉好了许多,时辰尚早,今夜的事尚未处理好,先生先过去罢,我这里无需你陪。

绥帝并不情愿,他想待在南音身边。

南音却开始推他,接下来,我自是要先生日日陪伴的,少一日都不行。

但这会儿,先生还是去快些处理好这些事罢,也能早点清闲。

这边,我先去请秋均陪我,她今夜怎么说也帮了我们,我要感谢她。

再度挂上皱起的眉头,绥帝走了。

椒房宫四处燃起灯烛,秋均一入内,就跪了下去,哐哐叩首,娘娘,我自知有错,王爷又犯下大罪,秋均任凭处置,只求娘娘和陛下对安安网开一面。

他……他才四岁,和康王一直以来也不亲近,虽是血脉上的父子,但其实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

她说:我可以给安安改名改姓,带他远离长安,日后也不会告诉他这些事。

秋均怕极了,纵然她做出正确的选择,可她和安安,一个是康王侧妃,一个是康王之一,但凡绥帝想迁怒降罪,他们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

上前扶她起来,南音将帕子递去,轻声问,离开长安,去做甚么呢?你们孤儿寡母,如何生存?秋均嗫嚅,我会刺绣、浣衣,还能做些力气活,总能养活我们俩。

她远比南音看到的大部分女子都要顽强,犹如世人眼中可随意践踏的野草,无论如何都能寻到一丝生机。

南音沉思,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在秋均忐忑于这话的意思时,下一刻,她展颜道: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陛下不会迁怒你们母子。

康王谋反,与你们无关,假使他想做甚么,我第一个不应。

后半句明显是玩笑,秋均啊的一声,又感动又不安,娘娘千万不要为了我和陛下闹不快。

意识到她如今的惶恐,不像寻常人一样可以随意开玩笑,南音嗯一声,正色道:不会,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这段时日以来,陛下查了康王,知道你们母子的处境。

且你没有站在康王那边,配合我们做了许多事,今夜也主动救我,这样还不值得一个特赦吗?我……秋均仍惴惴不安,但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她信任面前的仙女娘娘,娘娘是她知事以来,待她最温柔,从没有用异样眼光看她的人。

好竹出歹笋或出淤泥而不染的事都有,何况你本就是被康王强行留在身边,陛下又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君,怎会仅仅因你这一个身份,就一定降罪于你?索性康王的事已经解决了,也能明确分辨出秋均的心意,南音待她,愈发怜惜和亲近,若是按照你的想法,我其实也该被陛下降罪。

秋均疑惑望她。

轻描淡写将慕家做的种种事道出,南音道:我的伯父和叔父如今都还被关在大牢中,等最后真正清点好他们的罪名,应当是罢免职务和罚去做劳役数年的惩罚。

至于我的生父,他虽对大部分事都不知情,但纵亲犯科已是一项大罪,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秋均震惊,之前就听皇后亲口说过眼疾的事,当时已不可置信,没想到慕家更是藏污纳垢,犯下这么多大罪。

你会因此觉得,我也有罪吗?秋均猛地摇头,南音微笑,那我看你,也是如此。

真正明白过来,秋均放下心,只是仍有迷茫,可王爷没了,我和安安也无亲无故,不知该去哪儿。

南音沉思,这个自会想到办法,不急。

秋均性子好,安安也乖巧听话,要安顿他们母子俩,实在轻而易举。

这些事,其实都不用太担忧。

康王逼宫谋反失败,后续事宜处理起来很快。

谋反的证据不再缺少,那夜随他一同逼宫的官员陆陆续续招供,又翻出了许多新的罪名。

值得一提的是,康王妃临到最后背叛了康王,是因看穿了康王要拿他们母子作牺牲品的意图,再加上入京以来种种事情的不顺,让她逐渐感到了康王图谋之事,成功的几率渺茫。

她和舒真阔可汗一样,提前将事情交代给了绥帝,本是试图撇清自己的关系,但没想到,留在康王府的温含蕴和自家堂兄温子望里应外合,另找到了他们夫妻俩的共同罪证,并阻止了康王妃的人想一把大火烧尽王府的意图。

康王妃没能彻底撇清自己,但因提前告发有功,再加上曾经的秦太傅求情,她和世子得以保存性命。

不过,绥帝拒绝了她带着世子远离长安的请求。

康王世子身份敏感,年纪也不算小,绥帝能留他性命已是极大的宽容,必不可能再让他离开长安。

他们母子俩,只能以寻常百姓的身份,一直待在长安城,受绥帝的人监视而活。

康王被投入天牢的第三日,他得知自己将在十日后被处以斩首的消息,唇畔浮现苦笑。

二弟还是这么雷厉风行,一日也不想让他多活。

就像当初从道观回宫,果断手刃玉妃和四皇子一样。

倘若他行事果决些,得知二弟继位后,不是选择蛰伏,而是趁其去攻打东突厥的时候杀回长安,结局是否会有不同?世上并无后悔药,康王的设想,永远也无法知道结果。

他坐在潮湿的稻草上兀自低头许久,突然冲到栏杆前大喊,我有最后一愿,秋均!让秋均来见我!秋均是哪位?看守的狱卒不明所以,禀告上峰,上峰再层层上报,到了绥帝这儿。

绥帝并不阻拦,直接命人去告知正在椒房宫陪伴南音的秋均。

闻得消息,她明显瑟缩了下。

要去见吗?南音问。

她想,秋均对康王有深深的畏惧,若是能够亲眼见到康王临死前落魄的惨状,也许能够消除心底阴影。

但秋均思索很久,摇了摇头。

她颤着声音说:我虽然怕他,但不是因怕他才不去。

王爷、康王他在旁人面前温润有礼,对我和安安总是动辄打骂,却说心底最爱的就是我们。

我……我不想要这样的爱,不管他有甚么样的话,都不想听,就让他带着这些话去见阎王,让他死不瞑目罢。

最后一句话,明显带出了心底的恨意。

南音微微讶异之余,对秋均的决定毫无异议,好,不见就不见。

丧家之犬而已,他已没有任何权力来决定你做甚么。

秋均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感激地看她,继续低头缝制新生儿的襁褓。

娘娘说了,在她想好要做甚么之前,可以先在太后身边留一段时日。

她感激娘娘陛下以及太后的仁慈,在有限的能力中,一定要为他们做些甚么。

天牢。

得知秋均拒绝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消息,康王失魂落魄,从勉强维持的平静到崩溃,也就几息的时间。

他开始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大喊大叫要见秋均。

但狱卒都得了吩咐,不再为他传话,冷冷旁观康王发疯。

太熙四年,十月十三。

康王问斩的这一日,他的王妃、两位侧妃以及两个儿子,无一人前来送行。

唯有围观的百姓嘲讽指点,朝他丟掷烂菜叶。

大刀横下的最后一刻,康王抬首望了眼蔚蓝的天幕。

咔一声,他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视线天旋地转,脑袋骨碌碌掉落在地,直到最后,双目仍然瞪大,遥望天际。

**一月后。

康王逼宫的风波基本平息,该处置的人尽数被处理干净,朝堂上下焕然一新,再加上东突厥主动臣服,将要献上大批骏马良种,令整座长安城洋溢在一种喜气的氛围中。

三月有余的身孕,南音这时候已经稍稍显怀了。

但天儿逐渐变凉,被厚厚的衣物一裹,看起来倒也如常。

绥帝从近日繁忙的事务中脱身,得了空闲,陪她出宫散心。

这胎的宝宝脾气铱誮有些大,见了不喜欢的场景要闹,若是整日待在同一个地方也要闹。

南音几乎将整个皇宫都转了圈,如今闲逛的范围,已经延伸到了宫外。

由绥帝半扶着,二人同攀城墙。

这是长安城最高的一处城墙,可以俯瞰皇城内外大部分的风景。

高楼长街,房屋鳞次栉比,街巷纵横交错,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繁华的瓦市。

行人中有许多当地百姓,也有不少身形样貌明显非中原人士的番邦人。

人间烟火气升腾,举目之处皆是忙碌的众生。

南音轻嗅了口空中隐约飘来的香气,笑道:外祖母喜欢热闹,等她来了长安,定不会失望的。

温子望在这边的生意已经颇具规模,再过不久,就可以把温家人全都接到长安来了。

所以在几乎断绝了在慕家的所有亲缘过后,南音并无孤寂之感,她本就和慕家人感情不深。

和仅相处过一两月的温家,倒更有亲缘。

绥帝不欲再扶持出新的世家,如今对待那些高官和地方大员都有了限制,南音这边,也不曾提出让他扶持温家的要求。

再者,温家目前并无人想入仕,最有能力的温子望,只想一心一意把生意做大。

除却刚苏醒不久的相如端算半个入仕的温家人,可以说,温家最多也只能成为大绥第一皇商。

但他们效力的对象,还得是绥帝。

绥帝颔首,近日都无要事,若是思念温家,我陪你再下扬州。

不用,就算我有心,宝宝恐怕也受不住。

南音示意了下腹部,含笑道,不过,等宝宝稍微知事以后,若是先生有空,倒是可以带他四处游玩一番。

无需去太远,譬如玉山就很好。

绥帝会意,玉山是他们的结缘之地。

他们尚不知这个脾气格外大的宝宝到底是皇子还是小公主,反正二人都无要求,只要他/她诞生于世,都会得到同等的爱护。

入冬了,这样暖洋洋的天儿,站在高处的确很舒坦。

南音闭目感受暖阳,金灿灿的光映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愈显肌肤雪白清透,如白玉无瑕,仅有细小的绒毛可见。

绥帝突然想起初见她的情形。

那时,她亦在仰面感受山风和晨光,雾霭模糊了她的五官,但难掩她清灵脱俗的气质。

再加上她身侧有小鹿在慢悠悠地啃食草叶,那一瞬间,绥帝当真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妃仙子。

一见钟情,或许的确为她容色所迷。

但之后越发坚定的决心和选择,则是在更了解她之后,为她的坚韧和温柔所吸引。

他其实不是特别善于表露心迹的人,但在她面前,总是无法自抑地流露出对她的渴望和占有欲。

因他在她面前的怦然心动,远胜当初看到的那朵茶花。

先生为何这样看着我?南音突然偏首,凑到面前看他,轻轻眨眼,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很美。

绥帝坦然道。

他如此诚实,惹得南音不好意思起来,面上微有红晕,顿了顿,回声道:先生也是。

她也不想吝于对他的夸赞和喜爱。

绥帝扬眉,在她唇上轻点了下,高处起风了,先下去。

南音颔首,在这绝佳的角度,最后看了眼皇城内外,转而换上了迫不及待的姿态,那我们就去逛逛街市罢,我已经闻到香味了,有好些东西想吃呢。

牵着她,绥帝不紧不慢地陪她下城墙,逛街市。

不管她到哪儿,都紧随在她身旁。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嘿,正文到这儿正好番外的话,会有崽,也会有强取豪夺,其他的还不知道不过强取豪夺的IF线会放在最后,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二设的剧情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哦,强取豪夺线不一定是he,我也没写过,到时候看情节发展叭~ps.下一本文会在首辅的白月光和春夜引中选,看两本文的预收情况和存稿时哪本在脑袋里蹦跶得更欢,下本争取多存点稿发文────────────㏄依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