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景言到了片场的时候, 场面混乱极了,置景场地一片狼藉,江小杉和其他几位负责人正在组织清理, 黎文希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倚着他那辆黑色劳斯莱斯看热闹, 仿佛整件事和他无关一样。
看见黎景言出来,江小杉的第一反应,就是把羽绒服的帽子扣上了, 她今天原本将长发挽起来了,还绑了个蝴蝶结,刚才被黎文希手下的保镖一拽,现在头发全乱了。
而且刚才在混乱中摔倒的时候,一只耳环被扯了一下,她用手摸了一把耳垂,手上都是血,刚才有剧组的同事小妹拿了酒精棉给她擦拭,替她把耳环摘下来, 简单处理了下。
总之,她此刻造型相当狼狈,她决心不能让黎景言看见。
黎景言和安童跑上前来的时候, 整个片场的人仿佛一下子安静了, 谁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有远处扛着相机、悄无声息一点一点靠近的媒体记者们。
黎景言那双露在外套袖口的苍白指尖, 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冬天穿着加绒的外套, 一定能够看到他此刻胸口剧烈的起伏。
他如今的精神状况, 一丁点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崩溃, 何况是他亲眼看见,他们欺负了江小杉,他最重要的人。
他目光紧紧盯向黎文希,努力尝试着唇角微动,情绪激动之下居然说出了一两个字来:你、你……她……江小杉惊讶地看着,忘了受伤的耳朵在疼,安童以及在场的导演等人也惊呆了,特定的情形下,他居然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了。
黎文希正了正自己棒球帽的帽檐,重又恢复双手抱臂的不屑之色,冷笑着。
哥,你给我扔水里了我都没说啥呢,我碰她一下怎么了?再说了……他轻笑了笑,继续调侃着:你这不是会说话么,你知道么哥,我在医院躺着这些天,就这些无良媒体……说话间他指着围在四周的记者,吊儿郎当地调笑着:他们说你犯了精神病,不会说话了;还有人说剧组跟你有矛盾,你假装犯病了不会说话拖延工期,你看看,他们都在报道些什么……黎文希话音未落,黎景言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紧跟着一拳头就挥上去了。
他其实特别想说一句我还会打人,但尝试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干脆直接就动手了。
黎文希被出其不意这一下,揍得晕头转向,扑在车前盖上,在场众人赶紧上前拉开两人,四周的记者和粉丝们疯狂拍照。
黎景言既然动了手,就没打算停下,被从黎文希身上拉开后,他随手捡了根地上散落的角铁,是被黎文希开车撞坏的道具碎片留下的。
下一秒他拎着角铁就朝黎文希当头砸下去了,这一下没留半点余地,他命都不想要了,还怕打人?安童离得最近,眼看这一下保不准黎文希脑袋要开花,电光石火般上前,也是拼了命地就抱着黎景言去抢他手里的东西。
这么一争抢的功夫,黎景言没拿稳,角铁从黎文希一张俊脸旁边滑落,只差了不到一寸的距离,而后重重地跌落在车前盖上,只听得吱呀一声,劳斯莱斯的车前盖被划出了长长的一条印记。
这回黎景言坐实了不但主动打人,还划了人家的车。
尽管他的本意是揍黎文希,划了车纯属意外。
江小杉挤进人群,顾不得耳朵疼了,混乱中她本就偏大的羽绒服帽子也被挤下来了,她索性随手把半挽着的头发拆开,也顾不得凌乱了,刚好挡住受伤的耳朵。
看见奢华的劳斯莱斯车前盖上一道醒目的印记,她下意识心疼的心情只持续了半秒钟,还没来得及算出剧组要花多少钱陪,下一秒就心念一转,在心里为黎景言竖起了个大拇指。
这车划得好,甚得她心,没用砖头砸已经很给黎文希面子了,反正黎景言赔得起,就算黎景言不赔,这点小事她也赔得起,谁让她养的是只狼呢,送上门来的劳斯莱斯给她狼崽磨爪子玩,不错。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赵一宁挤进了人群中央,这个节骨眼上,赵老板出面,自然是要假模假样地劝架一番,顺带撂下点场面话的,此刻赵一宁环顾四周,一时间吸引了所有记者们的镜头和目光。
各位,各位先听我说哈,先前文希落水的事,涉及到多方人士,现在剧组的周总和我的姐姐、姐夫,已经在谈了,他们今晚没在片场,就是去洽谈这件事,所以咱们也别私下里解决了,等等他们的消息。
言罢,他特意领导范儿十足地停顿了一会,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到江小杉的身影,缓缓上前。
江总,刚才确实是我们鲁莽了,我作为舅舅,没有管教好两个孩子,我感到非常惭愧,今晚的事咱们都退一步,我为文希的行为向你道歉,也希望你作为剧组负责人,能管教好你的演员,你看可好?他这一番话说完,江小杉惊呆了,对方儒雅礼貌地说着能把人气炸的话,还让她管好她的演员?她凭什么管黎景言啊?她觉得黎景言做得没错,她养的小狼她想管就管,不想管就放出去咬人!见她不答,赵一宁虽然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强硬了几分:江总,无论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想再出点什么状况,退一万步讲,小言是你们签约的男主角,事到如今,你这个作品还想继续拍,以后也还要上映,不是么?赵一宁这是在威胁她!现今谁都看得出来,赵一宁软中带硬的话,说得再明确不过了,黎景言要是再惹点什么事,赵老板能直接让这部剧流产。
在场记者和粉丝开始小声地议论,这里原本除了蹲点爆料的记者外,还日夜兼程地守着人山人海的粉丝,当然,主要是剧组两位流量明星——黎景言和安童的粉丝,对于黎景言近日来的传闻,粉丝们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今晚总算见到自家偶像露面了。
黎景言缓缓走上前,他想说些什么,想说他做的事情和剧组没有半点关系,想说他和赵一宁、黎文希之间的恩怨,想说谁也不准打他剧组的主意,想说谁也不准欺负江小杉……然而刚才他说出的几个字,都只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此刻他依旧不能够自如地开口。
他有很多事情没办法说出来,有很多话语不能够表达。
像是狠厉而决绝地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犹如将上战场的勇士,数九寒天的冬夜下,他坚定地伸出右手,一点一点解开上衣的扣子。
他只穿了两件衣服,身上的薄棉外套原本就敞着没系拉链,此刻他将里面衬衫的扣子也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从领口一路向下。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解纽扣的手还带着些许的颤抖,但是如今的他,没有半点犹豫。
随着最后一刻纽扣的解开,他将外套连同着衬衫一并从肩膀除下,上衣轻轻巧巧地滑落地面,与此同时,在场众人发出无数难以掩饰的惊呼。
常年练舞又热爱运动的缘故,他的身材很好,宽肩、细腰、有腹肌,除了过于瘦削之外,几乎是无可挑剔,然而此时此刻,在被剧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的夜幕下,清晰可见他肩背和手臂上,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是刀伤,经年累月的刀伤,在少年原本无暇的身体上,留下一片又一片斑驳的疤痕。
在场的人群片刻的惊叫后,宛若不约而同的默契般,开始举起相机,疯狂地录像以及拍照,对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终于把那些年的遭遇,勇敢地展现在公众面前了。
赵一宁和黎文希的面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粉丝们的情绪一下子不能自已,顾不得欣赏自家偶像的绝美身材,很多姑娘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她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哭喊着问他这些伤的来由。
记者们也纷纷递上了话筒,一时间安保人员不得不拼尽全力抵挡着人们上前。
黎景言无法开口,却在无数人的镜头与目光下,伸手缓缓指了指黎文希,又指了指赵一宁。
大家飞快地用镜头捕捉下画面间,各人的动作神情,有极擅察言观色的记者已然举着话筒发问:黎景言,你要说什么?你背上的伤痕是赵一宁和黎文希造成的吗?这显然是长期遭受虐待的后果,小言,是这样吗?网传前些天你与剧组发生矛盾,不肯配合拍一场脱掉上衣的戏,是因为这些伤痕吗?……此起彼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了过来,黎景言没办法回答,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丢失了灵魂的布娃娃,任由人群拥挤推搡着,没有丝毫抵抗。
安童扶着他,寒冬腊月的夜风沁凉,怕他冻病了,想把衣服给他穿上,又恨不得让人们将他背上的伤痕拍得清清楚楚。
面对无数的媒体与镜头,安童大声地开口,黎景言不能说,他就替他说。
他们就是在虐待他!赵一宁和黎文希,他们从他14岁就开始暴力殴打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停过,直到他去年解约自己开了公司!还有去年他全身的骨折伤,也是赵一宁和黎文希干的!就是这两个人渣,他们从他未成年时就虐待他!一时间,全场哗然。
安童越说越激动,粉丝和记者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群情激奋之下,眼看场面就控不住了,陷入前所未有的拥挤混乱。
远处,剧组的一辆别克商务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周一笑和沈棠从车里一下来,就往人群里赶。
今晚他们俩分别作为剧组、以及艺人团队的负责人,跟赵梦夫妻二人谈判去了,是以没在剧组里,结果没想到刚离开几个小时的功夫,就出了这样的事。
两人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分别接到了各自同事的电话,此刻记者们该拍的照也拍了,该问的话也问了,周一笑一马当先冲进人群,就把黎景言的衣服给裹上,他是真怕这小子再给冻病了。
紧接着周老板再次保镖人设上线,护着黎景言和安童两个大明星,就往人群外面冲。
沈棠在身后跟着,奔涌的人潮中,江小杉拉住她的手,不大一会工夫又被人群冲散了,记者、粉丝、群演,以及看热闹的人,一窝蜂地全都跟着周一笑往酒店的方向狂奔,拥堵在大堂的旋转门前,不大一会儿功夫,只听得哗啦一声,旋转门一侧的玻璃碎了。
无数的尖叫与惊呼中,有人受伤流血了,彼时周一笑已经拽着两个大明星,冲进了电梯间,不由分说就一手一个,把黎景言和安童推进了电梯,而后转过身来,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姿势,张开双臂挡住了电梯外面的人群。
可算是把两个活祖宗送上楼了,周一笑累瘫了,四仰八叉地一点一点滑倒在电梯门外,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实在是惨到家了。
酒店大堂的玻璃碎裂了一块,好在冬天人们穿得厚,有几名粉丝被刮伤了手,所幸受伤不重,沈棠和酒店人员紧急处理着意外事故,江小杉寻了个没人注意的间隙,溜进电梯了。
作为剧组负责人之一,她知道此刻紧急的情况下,她应该留下来处理事故。
可现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她就是任性地想跑,比起纷纷扰扰的人群,她更担心她那只家养小狼崽,她看见他被周一笑扔进电梯时,几乎都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
她将羽绒服的帽子一戴,飞快地就按下了电梯按钮。
黎景言站在缓缓上升的电梯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楼层数字,目光之中没有半点神采。
刚刚周一笑慌乱之际给他穿的衣服,没怎么穿好,此刻外套斜斜地披在肩上,像是个被人随意丢弃的玩偶。
他精神有些恍惚,仿佛不太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随着楼层的到达,电梯门开,也没有半点想要踏出去的意思。
我们走。
空旷的电梯里只有他和安童两个人,安童一边理了理他领口的衣服,一边就拉他下电梯。
他没有动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安童只好按下电梯的hold键,试图耐心地劝他出来。
黑衣而苍白的少年唇角微微动了动,试探着开口,这是黎景言这些天来,尝试着说出的第二句话。
……那些伤是他们……还是我自己……我不知道……他确实有些时候记忆会出现混乱,在他未成年的岁月里,他们虐待他,又强迫他自虐,就是为了给他制造意识上的假象,让他认为,这些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与他们无关。
安童急得语无伦次,一遍遍地重复着告诉他:那些是他们啊!是赵一宁,是赵一宁和黎文希!我有视频,你也有视频的!我发给过你,你记得吗……那些都是可以给警方的证据……黎景言仍旧神情茫然得没有一丝反应。
随着另一声电梯轻响,另一间电梯门开了,江小杉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电梯里的两人,她停步驻足,望向斜倚在电梯一角的少年。
黎景言。
她轻轻地叫他。
黎景言抬眸望向她的目光,却带着惊讶,一点也不似刚才的失魂落魄,而是带着无限的担忧与震惊。
她也微微诧异,刚想问他怎么了,转眼就对上安童同样担忧的目光。
小杉姐,你……你的脸……嗯?她的脸怎么了?她赶紧要拿出手机来当镜子照。
她确信刚才旋转门碎裂的时候,她离得老远,没有受伤。
她顶多就是披头散发地妆容花了,另外大冬天在外面站了一晚,冻得耳朵有点疼罢了。
然而还没等她拿出手机,对面的黎景言就已经冲过来了,少年血色全无的冰冷指尖,试探着抚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带着心疼与紧张,像是触碰着太阳底下易碎的冰凌。
他颤抖着双手轻轻触碰的地方,刚好是她被保安扯头发时刮伤了的耳垂旁,他的手收回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他的指尖……一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