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景言终于肯吃一点东西, 江小杉还是颇为欣慰的，这几天来，她一直觉得小孩儿在闹别扭,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她。
反正不肯配合打针, 也不肯坐轮椅, 有时候医生来了，就抱着被子缩在床头或床尾，不让靠近, 基本还是一个全然无法沟通的状态。
江小杉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自己，这两天来看他的次数少了些，她这几天确实工作特别忙，新剧开始筹备，各路合作方洽谈签约，选角也提上日程，每天有吃不完的饭局，以及开不完的会议。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导演介绍了摄像和美术两位老师, 约她和周一笑到酒吧小聚。
同时还有位一线当红小生，奔着男主来的，此前经纪人跟周一笑聊得还不错, 说是要借着这个酒局, 来跟江小杉也见个面。
江小杉没什么兴致，她不想见演员, 奈何项目的投资到了、导演签了、场地找了, 就差演员没定了。
那天下午, 她先去医院看了黎景言, 晚上才不情不愿地去了那个酒局, 今天沈棠外出洽谈业务，安童也有通告没在，她有点不放心。
帝都夜晚的酒吧街，透着琉璃般的梦幻，有种令人心醉又迷茫的不真实感。
江小杉来到酒吧的时候，周一笑和导演、以及美术和摄像两位老师，已经到了。
她上前跟几位前辈打招呼，她是个社牛暖场小能手，这样的场合她素来得心应手，几轮酒下来，就哄得导演等人酒到杯干，五十来岁的摄像老师，硬是搂着周一笑的肩膀，一口一个周哥。
酒吧是间清吧，方便聊天，有年轻的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唱着温柔的情歌，她品着杯中的鸡尾酒，微微出神。
月色灯影下，酒吧的门开了，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年轻男生，风尘仆仆地进来，站在门口略微环视了一圈，就往她这桌走来了。
男生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牛仔裤，运动鞋，身材清瘦高挑，进门的一瞬间就透着惊艳四座的明星范儿。
酒精的作用下，他走过来的那一刹那，她微微恍神，恍惚间还以为是黎景言。
周一笑向男生招了招手，男生拉下口罩快步上前，礼貌地向每个人鞠躬问好，最后到她面前时，眉目间闪着俊朗而温柔的微笑。
这位一定是江小杉姐姐吧，久仰久仰。
江小杉今晚穿了件简洁大方的黑色长裙，头发挽了起来，化了个不浓不淡的优雅妆容，挺低调的打扮，对方还是一下叫出了她的名字，毕竟全桌就她一个女生。
周一笑把小男生拉到众人面前：这位就是……哎，也不用介绍了吧，大家都认识。
江小杉笑盈盈地打了招呼，叫了服务员加餐加酒，确实大家都认识，一线当红小生，去年演了爆款剧的，哪怕只有她认不太清他的脸。
小男生特别有眼力见儿，给她和周一笑、导演等几位前辈敬着酒，举止谦卑，谈吐绅士，挺讨人喜欢的。
端着大明星敬的酒细细品尝，她想，什么时候黎景言也这么乖就好了。
可转念又觉得，身边乖巧懂事的小艺人还少吗？分分钟组个剧本杀，可她偏偏喜欢黎景言这种又野又痞，还浑身带刺的狼崽子。
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唱得令人沉醉，她觉得今天的酒劲儿有点大。
深夜的VIP病房，床头一盏昏黄的灯光。
黎景言缓缓地从床上起身，他依然无法走路，但是可以撑着床沿和床头柜下来，然后无声地贴着地面，再费力地爬到那拉着厚重窗帘的落地窗前。
他不喜欢坐轮椅，他宁可在地上匍匐前进，医护人员不在的时候，他经常悄悄地这么干。
将那深蓝色的丝绒窗帘拉开一点，他缩在窗帘后面的墙角，额头抵着落地窗玻璃，遥望外面车水马龙的夜色出神。
这些天来他心里一直是空的，什么都没想，只是偶尔会想江小杉。
他知道她今晚不在家，她去见别的演员了。
其他演员能拍她的新剧，而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唱歌，不能跳舞，也不能拍戏。
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打开手机里与她微信聊天的界面，然后安静地发呆。
你不准备养你的鱼了？……在聊天框里打下几个字，他觉着不对，又一点点删了，他现在表达交流方面有些障碍，既无法开口讲话，打字也总觉得词不达意。
我让工作人员接你回家，几点……重新输入了一行字，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没准周一笑送她回家呢，没准新认识的演员送她回家呢，他安排人去了反倒给她添麻烦，念及此，他又逐字删除了。
明天你会来看我吗？这一次，他打下一句问话，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妥，在按下发送之前，这次直接把微信退出了。
他没办法和她交流了，他什么也说不明白，什么也不会说。
苍白而单薄的少年，抱着手机坐在地板的角落发呆，用厚重的落地窗帘遮挡着自己的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全蒙起来。
窗外是都市繁华的夜色，他将身子贴紧了落地窗，在七层楼高的窗前向下俯视，车水马龙的街道仿佛有着独特的诱惑，玻璃很结实，窗子很高，他站不起来，够不到窗子，没办法跳下去。
随手划动着手机屏幕，微博首页是粉丝们刷了屏的安童演出，确切的说，是组合商演。
今晚有个拼盘演唱会的活动，他所在的组合有两首唱跳的节目，是几个月前公司就接下的，那个时候安童还没有走完解约流程。
近来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次的商演活动，安童原本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去的，为此前几天和赵梦大吵了一架，尤其是听说公司会安排黎文希舞台首秀，安童打死也不肯去，宁愿自掏腰包赔违约金。
在黎景言演唱会的庆功宴上，他和黎文希撕破脸，把黎文希都揍成那样了，还同台演出？也正是由于在黎景言的庆功宴上，他当众打了黎文希，被在场的媒体和业内人士拍下，一向温柔乖巧的邻家小暖男当众打人了，负面新闻分分钟在网上发酵，短短几天之内，安童就掉了好几个一线资源，之前谈好的综艺节目也被片方退了。
不过，安童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唯一剩下的这一场组合商演也不想去，他觉得他会把黎文希当场揍死在舞台上。
可是他的团队都劝他去，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通告了，更何况他出演的江小杉的那部电影票房不错，上映结束很久了，热度仍在不断攀升，结果他这个主演闹出了这么大一个打架斗殴负面。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情绪拉扯，安童最后还是去商演了，十分不情愿地彩排了一遍。
不过作为全能大主唱，即使只彩排一遍，也能够和队友们完美地配合演出，只是每每扭过头，看到原本站自己左手边属于黎景言的位置，如今换成了黎文希时，他就浑身不自在。
今晚的演出，人气火爆。
黎景言坐在落地窗下的角落里，随手翻看着微博时，首页满满的都是安童的单人cut，他特意点进了整场演出。
依旧是五个人的组合，依旧是他的四位队友，只不过他原先的位置，换成了黎文希。
演出开场前，有一小段和主持人的对话，针对组合成员替换的事，公司安排了黎文希与主持人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聊天。
黎文希说：我以前就是公司练习生，只不过这些年在国外读书，但是一直没有忘记我的舞台梦想，也是由于我哥因伤退出，我才得以站上这个舞台，未来的路我会替他走下去，完成我们两个人的梦想。
这次回国比较匆忙，唱跳不太能跟得上兄弟们的水平，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哥，我就会永远努力，永远站在这里。
整个娱乐圈掀起轩然大波。
黎景言从来没说过他要退出娱乐圈，退出舞台。
可关于他伤势的种种传闻，早已不胫而走，消息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缩在墙角窗帘之后的少年，安静地看着手机屏幕，那上面循环播放着他们的演出。
安童还是安童，黎文希也还是黎文希，什么都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少，只是他黎景言，再也不能站上那个舞台了，只有他。
他觉得有点累，昏昏沉沉的，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心脏也有点难受。
这里的夜太过漫长，漫长到他觉得有点无趣、无聊，仿佛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都是如此。
他轻轻地打开床头柜的最底层，那里面有一块碎玻璃，前几天他闹着不肯打针，挣扎中打碎了一个器皿。
玻璃很快被清扫干净，他偷偷藏了一片，藏了好几天了。
将锋利的玻璃握在掌心的时刻，他觉得内心特别安稳，这种感觉他太习惯了。
这些年来就是这样的，赵一宁和黎文希一直在用这些利器刺伤他的身体，或者诱骗他刺伤自己，除了脸。
掌心的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下，落在地板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看着自己的掌心，像是在看着毫不相关的一幅画、一件陶瓷，或是一件艺术品。
耳畔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他是个精神病，发疯的时候会暴力打人的，珍爱生命，离他远点。
他的伤没办法恢复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不能回到舞台了。
我会站在我哥的位置，带着他的梦想，永远走下去。
……染血的玻璃一点一点地向上，缓慢而深深地割向自己右手的手腕，大片的鲜血涌出，有几滴溅在手机屏幕上，那上面的视频刚好播放到安童唱着歌。
他依旧没有表情，没有思绪，仿佛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午夜的酒吧，歌舞升平。
新来的大明星陪导演喝着酒，驻唱的歌手依旧唱着歌，只不过换成了炽烈的摇滚风格，江小杉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借着去洗手间补妆的功夫，她站在盥洗室那一整面墙的镜子前，撑着洗手台，甚至有点站不稳。
一样的酒，一样的量，她从来没在外面喝多过。
整间酒吧响起摇滚风的情歌，带着那么点伤情绝望，与求而不得的撕心裂肺。
她忽然就拿出手机，想给黎景言发个微信。
她轻轻地点开语音：黎景言，你按时睡觉了没？没什么事，反正你也不看消息，不看最好……今天见的那个演员小哥哥挺好的，但是没你帅，没你讨人喜欢……我要是再晚些年出生就好了，我要是再好看一点，有钱一点，离你近一点就好了……早点睡觉，明天去看你……说了几十秒的语音，在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仿佛一下子头脑就清醒了。
她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指尖迅速地划向了另一侧，选择了取消，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喝多了，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午夜医院的VIP病房，苍白而面无血色的少年，靠着墙角的落地窗轻轻闭着双眸，颀长的羽睫在床头灯的光影里，安静地低垂，手腕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像绚烂的舞美灯光下一朵盛开的红莲。